失联

失联

你无法理解,你该觉得幸运。

2021.12.12 阅读 822 字数 11633 评论 0 喜欢 0

我的身体像被孤立的宇宙,由混沌的整体分裂,逐渐混乱,能量在行星的碰撞中迸发,我看着它一点一点走向热寂。像是童年看的纪录片,我竟连焦急恐惧也做不到。

它真的与我分开了。

一(郭纷)

我患上这个病是在十五岁,起初以为是感冒引起的鼻炎复发,我把这种这种症状误以为是头晕,连续吃了一个多星期鼻炎药和感冒药,丝毫不见好转。于是停了药,希望自愈。

十五岁之前出现过数次这样的情况,都以我放任的自愈结束。再长不过几天,那时我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觉,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我以为这该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有的生理反应。

我十八岁才知道这个疾病的名字叫“人格解体症”,那时它已经与我相伴三年,医生说如果我保持正常心态,它就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还是可以像常人一样继续生活在这个社会。我问他,那怎么才能好。他说不知道,人格解体症是因为心理的防御机理,受到巨大创伤后为了防止再受到创伤,主动关闭了心灵与外界的交互,它往往发作在受创一段时间之后,持续时间可能仅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是一生。

“尽量试着去感受美好,哪怕你感受不到,你需要找回这种感觉,去治愈你的创伤,你的心灵觉得可以去接受外界,你也就好了。”

时至今日我看过不少医生,他们的说法千篇一律,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治疗方案。

我活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好在这么多年,我一点点学会了如何用语言描述这个状态。

我陷入这个状态的时候是在课堂。那一个瞬间我感到世界静寂了,我听得到老师说话,看得清老师嘴唇的形状,可我要听懂他的话必须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话语塞进我的脑子里,我感受不到自己存在,好像一个隔绝信号的罩子盖住了我,我与世界,必然有一个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的灵魂原本粘附在我身体里,如今它挣脱了,趴在我的肩膀上借我的眼睛审视人间。它不再参与我的行动。哪怕下意识的行为,我也需要在脑袋里思考许久才选择是否做出。

如果要用一种感觉模拟,大概是饥饿到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感觉,再放大无数倍,大到感觉不到五感,也无法产生情绪。

你无法理解,你该觉得幸运。

二(林木英)

九岁那年老师开始教我们写作文,我时至今日仍记得那篇我被打满分的《我的姐姐》。

我是独生女,九岁时还分不清表姐堂姐的关系,我妈妈六个姐姐一个妹妹,我只有一个姐姐,我叫她纷纷,我从幼儿园开始跟着外公外婆生活,纷纷姐从那时每天辅导我功课。她很少笑,但和我讲作业时总是笑着。她笑得有些吓人,只有嘴角向上扬起,和我见过的笑都不一样,但我喜欢。

纷纷姐是疼我的,她带我第一次吃酸奶时我说过一句喜欢,她记住了十多年。

我的文具总是崭新的,同学猜测我家境富裕,实际只是纷纷姐总为我买漂亮文具。

她让我觉得富足安乐,她给予我亲生父母无法给予的爱。

与她相比我是幸运的,我尚且有她,她呢?可有过人填补她的缺憾。

她大我十岁,是大姨的女儿,我很少做梦,但几乎所有做过的噩梦都是一个场景。我梦见纷纷姐拉着我在巷子里奔跑,身后是巨大的怪蛇,直到怪蛇绕过我缠住她,我听见她的骨头被挤压得断裂发出声音,我就在惊惧与哭泣中醒来。

我到外婆家的第二年,是四岁,晚上和外婆睡在一起,那天我们被纷纷姐的电话吵醒,外婆接通电话我从电话漏出的声音只听到纷纷姐在哭,外婆一遍又一遍问怎么了,回应还是不断的哭声。

我闹着和外婆外公一起去了大姨家,遍地狼藉,大姨不见踪影,姨爹坐在沙发上瞪大了赤红的眼睛,手上青筋鼓冒,纷纷姐缩在阳台的角落,手脚因为缺氧像鸡爪一样伸着,她颤抖着啜泣,但没有一点声音,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睡衣的样子,身上的淤青新旧交替,一道新添的伤疤从脖颈延展到手臂,像一只巨大弯折的可耻蛆虫。

我看到她的样子哭出来,我那时该是心痛的。我跑到她跟前抱起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喊她“纷纷姐,你怎么了。”

她听到我的声音回神过来,干涸的眼重新蓄上了眼泪,我看得出她想说话,努力停止了颤抖,张开嘴吸一口气,却发不出声音。她嘴角突然拉平,眼泪滴落下来,她马上用手擦去,又张了张嘴,吸下一口气,我看见她舌头动了,可是到嘴边,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

纷纷姐身材苗条容貌亮丽,她穿裙子会比整天闷在长衫里好看很多,这句话我至今也不敢和她说。

很多年后我仍做那个梦,梦醒时突然想到,她将我当作自己血亲一样的妹妹,是希望带着我与她一起逃离这个苦难交叠织起的网。

她刚刚工作那年我十二岁,大年三十她回来了,她等我和父母吃完团圆饭把我接出来放烟花。

我们走在冷清的街道,在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烟花的残迹,我第一次见她穿裙子,是乳白色的碎花连衣裙披淡蓝色外套,我后来看照片才发现她竟然漂亮得这样动人,我当时并不觉得,印象里她总是这样漂亮的。

我们放完烟花她将一个红包放进我的口袋,我抬头看着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稍微迟疑了一下才上扬嘴角微笑。

“木英平时在学校要用功哦。”

我说嗯,她的话我向来是用心听的。

“外公外婆有八个女儿,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很想要一个儿子。他们想了十多年没得到,才放弃。好笑的是到了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她八个女儿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

我不懂为什么纷纷姐和我说起这些,只能在她停顿的时候回应表明我在听着。

“其实外公外婆想要儿子情有可原,外公成分不好,在农村很需要儿子来分担劳动力,可他们的女儿太多,负担太重,根本没精力好好抚养,你跟着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很好,外公在旧时代读过书,可他的八个女儿,都是半文盲。”

“木英,一定不要成为和他们一样愚昧的人。”

纷纷姐送我到楼下,我回去时正好听见父母谈论车票,我到卧室把她给我的红包放在她送我的衣服夹层里。

纷纷姐在当天晚上回她工作的城市,红包里的五百块我一直不舍得用。

我们那一家人都贫穷,纷纷姐不再回来的那些年,我凭靠那五百块生出一种富裕的错觉,我听纷纷姐的话,知识总是平等的。

三 (李璇湖)

我工作的第二年认识了郭纷。

那天晚上我在科室值班,听见隔壁护士在责备病人。她发烧住院,擅自调快了点滴速度,输液时因为疲惫睡着,幸好护士偶然路过,看到输液管装满暗红的血液。我寻着声音走进病房,护士训完话她迟钝了很久,才开口:“对不起。”,她的样子异常劳累,躺在病床上的贪婪姿态让我觉得她没有睡过觉,虚弱得让人心疼。

她的药不多,没多久就可以结束,我从办公室拿了一本杂志给她,告诉她坚持一下不要睡着,无聊了可以翻书看看,我离开病房时听到身后传来谢谢。

她像个小朋友一样听我的话,护士再次取下药瓶时她在睁着空荡荡的眼睛看杂志,大概是用这个方法强迫自己不要睡着,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第二天早上我交班准备回家,临走前听到护士说她复烧,接近四十度。她在病床上任由护士拉着身体,对她说话她没有回应,眼睛半闭着,比昨晚更迷离。

检查结束为她挂上药物时我看到她眼球转动,于是移动到她视野中间,询问:“没有家人在身边吗?”

她反应很慢,我重复了三次才见她闭上眼睛,像是思考,许久才回答我:“嗯。”

因为担心她,我将加班后的休息日调到第二天,接着上班。

我见过许多病人毫无尊严躺在我面前,伤痛划过他们的肌肤、内脏,将人体的丑恶放大数倍。

而那时的郭纷像是一片随时会被吹散的瑰丽云朵,我感受到她的脆弱,但她却坚强地呈现出来。这激起我作为医生的保护欲,又或者人类本性中的一种怜悯。

她出院时我带着她坐上出租车到了附近的必胜客,路上没有说话,她像是刚刚遭遇过什么挫折,没有从失神的状态中调整回来。我试着与她对视,可她的眼睛太空,我甚至听得到我眼神撞进去时里面寂静的回响。

好在食物让她恢复了一些意识。我问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让你这么失魂落魄吗?不管怎样记得不要放弃自己。”我与她只是偶然相识的医患,我只能说出这种大而空的话试着给她安慰。

她头在看窗外,这时机械一样转动过来,顿了很久才说:“谢谢,没发生什么事,我是人格解体症患者,很多年了。”

如果不是郭纷大概我一辈子不会了解这个疾病,它太罕见,以致我学过的医学知识都没有提过一星半点。

她好像愿意给我解释,却不知道怎么说,张了嘴又闭上,终于在漫长的思考后开口:“就像我现在眼睛没办法聚焦,我不知道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它们的影像都在我眼前,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她说得很吃力,几次停顿。

“好像很严重影响了你生活,晚上我去查一些资料。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吧,你一个人住,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说不用,我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不用是回答什么,但见她拿出了手机,我重复念出我的手机号码,她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像是不知道键位对应的数字。

我把手机拿过来,记好了又交给她。

“我叫李璇湖,帮你记好了。你这个样子很糟糕,平时真的可以一个人生活吗?”

“可以的,我……我刚刚出院,刚刚发烧……可能有一点影响。”

我送她回家,我到家时已经八点,草草洗漱后倒头就睡。

郭纷在家昏睡了整整一日,醒来时收到老板炒鱿鱼的信息。她并不在乎,但因为高烧留下远强于往日的与世界的隔离感让她不适,她以为是因为饥饿,决定下楼买食物,过马路时对来往车辆有动物一样的恐惧,一直等到见不到车辆才敢过去;在超市面对庞大的货架时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辨认了很久才买到面包。她狼吞虎咽般吃下去,不见好转。

她这才害怕了,自己似乎真的失去了独自生活的能力,变成一个患有阿兹海默的老人。

她找出我的号码,一字一字写起短信。

“我的症状加重了,一只脚和四只手指失去知觉,我分不清颜色,分辨不了看到的东西。记性变得很差,我刚刚买的面包现在忘记我付了多少钱,能不能请你接我到你们医院?我很害怕。”

我是听她说起这些才明白,或许我恰巧因为医生与半天朋友的身份,成为她秘密的唯一知晓者。

我接起她到医院的精神科,为她看病的同事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诊断后开了盐酸安非他酮。我只知道这是治疗注意力缺陷的药,我将单子递给郭纷,她不愿意服药,接单子时没能控制好力度竟将单子扯成两半。她愣了许久,说:“对不起。”

“没用的,这些药我都吃过,没用的。”

她的话里似乎有一些沮丧情绪,可我看她的脸毫无变化。

“姑娘,你看你现在有多严重,吃了药最少你可以恢复一些。”

于是她默许地点了头。

她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朋友。

盐酸安非他酮见效很快,当晚她给我打电话,说很感谢我,如果有机会想回请我吃饭。我与她说了很多,关于她的疾病。她说她都知道,自己生病这么多年,怎么都了解清楚了。

我想安慰她,但似乎说不出口,她也像是不需要安慰。沉默了一些时间,我说:“对不起,好像也没什么帮得到你的。”

“为什么道歉呢?你确确实实帮到我了,而且我很满意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的。”

我们挂了电话后她发给我一张图片,是她空闲时作的记录,字迹规整却说不上好看,落在白净的本子上。

“时间长了我已经完全习惯在这个病症中保持自我去生活,在网上认识许多和我拥有同样病症的患者。许多人因此并发焦虑,或是自我怀疑产生抑郁,甚至几度自杀,他们所说的焦虑我可以理解,我有过经历,要在这样巨大的落差里面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单单勇气就足够难得,何况还要拖着因此迟钝了许多倍的身体。

我并没有自夸,只是对糟糕现状的不满往往能让人凭空多出很多力气去想办法逃离。有病友说佩服我,她做不到。我说只是生活平稳让她丧失了斗志。

我习惯了站在第三个视角看这个世界,时间太久,竟然已经忘掉原本正常的感觉应该是什么样。

害怕与焦虑是因为对比产生的落差,而我不知道正常的感受,自然不会害怕。

我竟然更愿意这样生活。

许多次看到同事因为亲密关系破裂痛哭——亲友离去,恋人背叛,我在一旁用理性搜肠刮肚找出安慰的词句,我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会庆幸,我感受不到喜悦,同样不会痛苦。这似乎是足够划算的交易,人世喜悦太平乏,而痛苦恒久。”

我看完问她:“难道不想完全治愈吗?”

“我不知道到底想不想,我甚至不明白我自己保持这个状态活着是为什么。我工作这两年没有停过加班,我需要用比别人更久的时间才能完成正常工作,这也是老板不喜欢我的原因。”

“可能只是惯性,活着的惯性。”

“但我今天确实害怕了,如果仅是隔离感与无法拥有情绪,我会认为这是上帝的馈赠,可现在我在对比的巨大落差中感到害怕与焦虑,是不是我下一步就将是和别人一样尝试自杀解脱?”

我没有回复,直到她又发消息过来。

“今天吃了药让我的状态甚至比发烧之前更好一些,但那种不真实感还是没有变化,我不寄希望于药物,但能缓解让我很惊喜。我很困,先休息了。”

不久后她重新找到工作,我好奇她生命中遭遇过什么,遗留下这个病症被她视作馈赠,我与她的关系尚浅,而这是她这么多年不愿意吐露的心事,我清楚分寸。

我们成为朋友,正如她说她的灵魂逃离出来,她的身体单独学习与世界接轨,孤苦伶仃。我常与她一起看电影,结束后我告诉她个中体会,她努力抓紧我的话语和还未走远的回忆,将它们拼接起来,因为得到一种新的感受而高兴。她告诉我,她知道了她这样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填满她身体——这个空荡荡的灵魂。

脆弱与坚强被她以表露自己的方式并不矛盾地显现出来,生命的诚恳,这是我作为医生最尊敬的东西。

虽然她仍需要药物才可以勉强做到这一步,但我因为感受到她日益抓住自己而开心,除了朋友我把她视作自己的病人,仅此而已。

四 (林木英)

姐,你回来一趟,外婆可能挺不过今天了。

我记得我给纷纷姐发的这句话,这句话被我删了又删,最后原封不动发出去。那年我十五岁,在市重点高中读完第一个学期。

她说好,然后我坐在病房外塞住耳朵,我的姨妈们在说葬礼的事,钱要怎么出。医院夜里惨白的灯印下他们的影子,有些吓人。

“老妈病这么久,老七她两口子也没见回来照顾过几次,林木英还是老妈老爹带大的,我看他们越活越没良心。”

“我昨天给老七打电话,她说她知道她欠着的。这是你妈啊,你能这么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娃娃永远都是欠着的,病这么久就回来过几次,每次提点水果牛奶像来医院看外人一样。”

“还有老二家郭纷,毕业三年了一次没回来过,我也不知道老二家怎么教的教出这种白眼狼。”

“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姑娘。也还好木英是公和婆带大,不然也和她妈们差不多。”

那年纷纷姐和我说的没有错。

我堵住耳朵没有用,他们的声音仍然一声一声穿进来,我起身准备去病房再看看外婆,手机响了,是纷纷姐发来的消息。

“我刚订到机票,三点就能到,如果他们说什么,你不要理。稍微休息,不要太累。”

这句话像外婆粗糙的手,一点点揉搓我的泪腺。我摸索到眼泪里模糊的病床,趴在床边哭起来,病房内外像是两个世界。哭声把外面的人引进来。我听见他们说:“木英和她婆这么亲,你看她哭得好难受。”

这句话止住我的泪水,荒唐得让我想笑。

纷纷姐到医院时是三点整,姨妈们问她:“这时候你又来了?”,她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他们还在病房外争论,声音越来越大,纷纷姐把我拉走,叫我陪她去楼下超市买水。我看到她买好水服下一粒药片,问她是什么,她回答我维生素片。

接近五点时外婆突然醒了,撑着干瘪的手坐起来,脸上的皱纹让我想到旱季土地里的裂纹,她因为治疗脱光了头发,异常苍老。

她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突然看到纷纷姐,笑起来:“纷纷回来啦?今天晚上去我们那里睡嘛。”

纷纷姐拉住外婆的手,说好,婆你快点出院,我做饭给你和公吃。

外婆笑得开心,重复说了许多个真好。纷纷姐眼中有泪光闪动。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的眼泪。

外婆是清晨六点走的,我坐在病床边抱住纷纷姐,和她说我好难过,她用手一点一点抚摸我的后脑勺,我抬头看她,她像从前那样微笑。

外婆和我说过,她和外公最喜欢的外孙是我和纷纷姐,我们比别人都乖巧听话。

我们两个都是她的孙女。

外婆葬礼那些天她帮忙做了许多事,但姨妈们并不满意,有时候我躺在椅子上醒来看见她还在忙碌,穿着黑衫,宽大单薄,她冷得双手发红,我叫她休息我去换她,她摇头说不用,只让我帮她拿维生素片,起初只是一粒,后来她开始叫我给她拿两粒。我知道她为什么不知劳累一样忙前忙后,死者是我和她的外婆,我们都舍不得,但此时能做的只有这些。

纷纷姐一直到外婆头七结束才回去,葬礼结束她睡在外婆家,和我一张床。她入睡很快,我睡不着时常常看着她出神,或是安静抱住她,好像就能被她的睡眠传染。

纷纷姐走时给我转了钱,说:“对不起,我这几年没能回来陪你。我听说你中考考得很棒,你当作姐姐给你的鼓励好吗?”

“不用,我知道姐不想回来,我知道的。我很听你话,我不会懈怠。”

我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理科七百零四分,全市第一。公布成绩第二天,市教育局上门找我,我刚和外公吃完早餐,端着碗给他们开门,我眼睛在他们人堆里扫来扫去,直到看到老师,我才意识到他们找我。

他们没有待多久,给我三万奖学金,拍了些照便离开,我第一次接触这样大一笔钱,生出一种喜悦与自豪。

那天我答应外公我们一起旅游,去外公一直想去的武汉,还要去纷纷姐在的城市看她。外公很高兴,不停说他孙儿有出息了,我还答应我以后买了房子要接他和我一起住,他和我在客厅谈了很久,我到厨房准备做午饭时才想起原来早上的碗也没有洗。

谁也没想到我外公会在他孙女登上电视台当天去世,他精神和身体一直很好,我常说他能活到一百岁。

他向来有起夜的习惯,上完厕所鞋底沾了水没有擦干,关灯时滑倒在地。

我被响声惊醒,以为家里进了人,捂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可我想到家里还有外公,硬起头皮摸到厨房,拿起菜刀时因为颤抖被割伤了手指,我一盏一盏把灯打开,直到整间房子通明透亮,才在厕所看到外公倒在地上,我喊他没有回应,我触摸到他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爬到我心里。

可能是那天我太高兴,洗漱完后竟然忘记拖掉地面的水渍,而外公一直不舍得换下那双外婆买的遇水即滑的拖鞋。

地上有被划出痕迹的水渍,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带着余温的排泄物臭味,我想得到外公最后站在这里的样子,可他被永远定格在了下一刻。

我从没有这样冷静过,我拿起手机给爸妈打电话,没打通,又打给二姨,电话声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不等她反应,我便说:“外公摔倒了,身体冰了,我摸不到呼吸。”我机械一样说完,嘱咐她快来,挂断了电话。我看着手机愣了许久,拨了纷纷姐的号码,电话接通时我听到她询问我:“木英?怎么了?”我这才意识到外公死了,他永远都不在了。不可抑制地难过起来。

外公那一跤摔破了脑袋里的血管,流出的血轰然冲破了原本奄奄一息的大坝,冲跑了我生活十五年,称为家的房子。那几天他在外务工的女儿,纷纷回来,为了这间古旧商品房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互相指责,我妈妈占不到道理,于是把我拉出来,说这几年全是我照顾外公的生活。我受宠若惊,抬头看见他们面目可憎,二十多只眼睛凶恶地盯住我,我吓得砸了门跑出去。

纷纷姐在附近的咖啡店做交给公司的图表,她还是穿着三年前那套守孝的黑衣服,宽大单薄,双手被冷气吹得有些发红。

“姐,明天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

她才注意到我已经坐在她对面,双手突然停住,收起放在桌上的一个药瓶,我很早就看到了,是维生素片,她和我说过她有随身带维生素片的习惯。

“那你现在去收行李吧,今天晚上那里不能留人的,头七这天公会回来这里看最后一遍。”

我折返回去,他们的争吵声盖过了我的开门声,他们太专注,连我收东西都没有发现。出门时太阳开始落山,可他们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我怕外公回来看到会难过,向他们吼:“今天头七,天马上黑了,你们出去吵。”我说得很大声,可他们当作没听见。

那晚上我和纷纷姐睡在她租的短租公寓,夜里我睡不着听到稀疏的响声,我扭头看身旁的纷纷姐,她睡得安稳,响声不见停止,我知道外公来看我们了,但我不敢惊扰他,在床上闭上眼睛装作熟睡,慢慢把脸颊转到正面,希望他看我的时候能看得仔细一些。

五 (李璇湖)

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六年,父亲今年开始催促我回我们家的私立医院,我在瑞士留学三年,我仅三十岁的短且人生,近乎交给医疗事业一半,幸而,我是愿意做医生的。

我想家,却不愿意回去,我在瑞典三年看到了所有国民参与的完善的医保体系,这些东西在那个私立医院仅看得到半个影子。正如我工作时更愿意看到送来的是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而不是卖掉房产也支付不起医疗费用的病人,前者的死亡我会因为尽力后却未能做好而惭愧,可后者在病床上的挣扎,会让我几天睡不好觉。我不愿承认生命的尊严存在于物质之下。

是仲夏了,我下班脱掉制服时碰巧一阵风热风吹过,全身都被浸在热浪里,独独后背被汗水濡湿感受到一点凉意。郭纷给我打了电话去她家吃饭,我与她的相处异常简单,像是高中时交好的异性朋友。

她妹妹给我开的门,此前我仅是听说过她有一个与她相差十岁的表妹,那天见过面才知道原来我们相差的十二岁,是被年龄勾勒出的巨大沟壑,她稚嫩得过分,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她该喊我一声叔叔。我感慨她正在一个花一样的年纪,看到她们身上素黑的衣服才想起她们的外公才去世不久。

晚饭吃得很开心,郭纷这五年状态越来越好,不再像从前整日都沉浸在“解离感”中,她开始能够从中跳出来,尽管时间不长,可她万分高兴。我也得以向她吐露自己的困扰,我说父母开始催促自己回家,但我很不愿意。

她妹妹问我:“不愿意面对家人吗?”

“不是,我很想家的,他们都很爱我,以前在外面读书的时候恨不得每天都吃到家里的饭,可是我不喜欢私立医院的制度,但是又很想做一名医生。蛮矛盾的。”

“那挺羡慕你的。觉得矛盾才好吧,如果真的一点都不矛盾不愿意回去,家好像就可有可无了。”

我看得出她们感情很好,像是亲生姐妹,吃完饭后我又向林木英介绍我的专业,给她报学校时做参考,不久就离开了。

怎么形容郭纷这个人呢,我发呆时难免思考,她安静乖巧,可又和其他女孩子的安静不同,她太空了,这空荡后面是不曾被我了解的迷雾,她早就习惯了孤独。她那样好看的女性,该用花来形容,可花的美大都转瞬即逝,她是独特的。

我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她的老师还是开导她的医生,又或者她为数不多的朋友。

她出事之前我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是被她电话喊去,我已经躺下准备入睡,她叫我去接她,公司老板生日,同事订了KTV,我听她声音已经有了醉意,连忙打车赶去,她还在吃药,沾不得酒的。这是我自诩医生与朋友的义气。

我庆幸那天我赶到及时,我推开包厢门时正好看见女同事劝酒,我认得出在场其他人不怀好意还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郭纷摆手说喝不下了,女同事仍然不依不饶,我夺过酒杯,他们因为我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志在必得的游戏而愤怒。

“郭纷她妈妈刚刚打电话叫我接她回家,她家晚上有宵禁,实在没办法。”我在人堆中找到她的老板,又转向他,“这杯酒祝哥生日快乐,大家今晚玩得开心。”

我喝完那杯酒便拉着郭纷往外走,有人问:“郭纷不是一个人住吗?她都二十八了对吧?”充满敌意,我未予理会。

一直到进了电梯我才看清郭纷的容貌,她真的醉了,倚在电梯里闭了眼睛,我把她摇醒,问她:“头晕吗?”她点头,我反应过来是在白问,换了个问法:“心脏难不难受,心跳快不快?”

她看着我,眼底是熟悉的空和涣散,我又一遍一遍重复,直到看见她摇头,我才松下一口气,“饿不饿?”她依靠在电梯边上轻轻摇头。

我们出了KTV,夏末深夜的风吹得我发凉,于是我脱下外套披在郭纷身上,她清醒了一些,我责备她:“你还在吃药,不要碰酒精。”

她突然笑了,笑容将她面庞修饰得像三月盛开的粉白桃花,“我好了很多啦!”像是炫耀。

“可是你还要知道,如果我来得晚些你就会被抬上别人床上。”

可能我说得有些重,我们一直沉默到打到出租车,她才说道:“对不起。”

出租车没有开出多远,她让司机掉头,她说妹妹已经睡着,她去公司附近的酒店。

我扶她上楼、进房间,把她东西放好后准备离开,她喊住了我,我看向她,她停顿几秒后突兀地脱起衣服,起先我只以为是放下外套,可衣服越脱越少,我怔住了,她脱下内衣的几秒我脑袋完全是空白的。

我清晰感触到源于兴奋的躁动,让我不敢看她。我尚不觉得可耻,那时我还保有理智。

我有能力看清自己,与她认识到这五年从未有过半点越界的想法。我那时心颤了,可我将这看作她病症恶化或因为饮酒后药物引起的神经系统失常行为。

我因此攒够了勇气和冷静,转过头看她,她一声不发褪完了衣服,赤裸着站在我对面。我叫她坐下,她便坐下,我将被子厚厚裹上她,蹲下去喊,“郭纷、郭纷、郭纷……”她的瞳孔因为不停聚焦而产生变化,又归于寂静的空,许久后回应我。

“嗯。”

我拿起她的包问她,“还有药吗?”她回答说有,我不放心又在里面翻动,找到了药瓶。

“你吓到我了。”

她裹紧被子,闭上眼低下了头。

“我也被吓到了……对不起。”

我独自回了家。

第二天给她打电话,询问她有没有不适,我们好像被东西隔开,竟然不知道怎么交流,只是公式一样问答,很快挂断了电话。那之后我们再没有过沟通,我也不再关注人格解体症的资讯。

到了十月,我做完手术在科室休息等待下班,被窗外轰然的巨响和人群的尖叫声惊扰,走到窗边,看到急救车将一个姑娘撞倒在血泊中,旁边的女人摇摇欲坠,最后瘫倒在地,她倒地的一瞬我认出她是郭纷。

她是带着妹妹到医院复查的,她让林木英在一楼等她,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病,林木英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她,她们聊天聊得入神,身后的司机忙于接人抢单,开得太快一时刹不住车,林木英反应过来把郭纷推走,她眼睁睁看着闪烁着紧急灯光的大车将林木英活活撞飞。

我木在原地,看着别人把她们抱回她们刚刚来过的地方检查。

我在科室呆坐到晚上,有人认出郭纷是我朋友,告诉我她们的情况。林木英当场被撞死,郭纷脑部检查没有问题,但出现解离性失忆。

我难过得想哭,我不明白郭纷何曾做过坏事,要被老天强压苦难至此。

那晚我到了她病房找她,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入了神,我走到身边也没有发现。

“你在想什么?”

她这才看到我,表情灵动起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

“你是李璇湖。”

“你记得我?那你叫什么?”

“我不记得,但是有人和我说我叫郭纷。”

“你还记得什么吗?”

她说想不起来,我慢慢问她,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一直说到去她家吃饭。

“你以前有一场生了十多年的病,可是现在好像好了。”

“我记得,好像让我很难受。”

“很久之前你说那样也不错。”

为她看了五年病的老医生告诉我,那天郭纷复查后已经可以停药了,后续治疗是针对长期服用药物留下的后遗症。

那是国庆期间,林木英的意外死亡登上热搜,“高考七百分高材生被救护车撞死”,医院突然间承担了舆论压力,父母也打过电话问我近况。林木英父母到过医院撒泼,被赶出去后又觉得郭纷也有责任,他们被拦在门外冲着大门喊:“郭纷你害死我姑娘,你个天杀的烂婊子,你要赔命。”

我叫来保安把他们赶走后去看郭纷,她还是躺在床上发呆。

“刚刚你亲戚来了。”

她有些高兴,问我:“来看我吗?”

“你记得他们吗?”

她仔细想了很久,说:“一点都想不起了。”

林木英父母打听到我和郭纷走得近,于是便说是郭纷安排医院杀死了他们女儿,到我上班的科室拉横幅,甚至联系了媒体采访,雇人故意被抢救病人的担架撞倒。

我从没见过有人会这样无理恶毒,肇事司机已经被追究了刑事责任,院方向他们道歉,支付了赔偿金,可他们仍不停息。同事和我谈起他们,说:“这种人以后生了病还要我们给他治。”我突然泛起恶心,在第二天辞职。

院长与我说,我没有一点责任,这些事情总会解决的。我态度坚决,他挽留并没有用。

我为郭纷办了出院,我不敢把她独自留在这里,哪怕这里有更多医生。

六 (郭纷)

李璇湖突然和我说我们要走了,我问去哪。他说:“我家。”然后又补充,“我家的医院。”,我说好。

那时候我因为摆脱了人格解体症,长期服用药物的后遗症得以出现,我一个人在病房时觉得害怕,又因为记忆的断层焦虑。我床头放了很多书,我将它们一页一页撕坏,以此发泄。

李璇湖说走,我便愿意与他一起走,我那时仅认识他一个人,让一个人我留在那里我会不安。

换了医院后一个多月,我开始一点一点回想起从前的事,想起林木英最后将我推开,她被撞得鲜血淋漓,也想起我与李璇湖在酒店告别。

我知道精神类药物的价格大都很贵,一天问李璇湖住院花销是多少,他说不用管,好了再说。于是我又叫他给我换便宜的药,他沉默不语,我便说:“私家医院一点都不用管患者的想法吗?”他有些惊讶,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说出刻薄的话。

又过了几天,他年满三十一周岁,我才想起原来他已经这么大了。那时候我决定离开。

他在我身边陪伴我这么多年,给予我几乎所有喜悦。以前给我看病的老医生说我这么多年的病没想到能好,我说是离开了不喜欢的环境,其实不是,是真的有个人让我觉得我值得存在。我没喜欢过人,但我想我喜欢了他,我讨厌衬衫总印着汗水的男人,可我不讨厌李璇湖。

我想离开他,这些年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可他终究是会拥有他爱的人,我不愿意见到她。何况李璇湖太好,而我存在缺陷,甚至比不上普通人,与他在一起我会自卑。

他照顾我这么多年,只是因为医生的责任感。我认定了是这样。

我想写一张纸条留下给他,感谢他这几年的陪伴。写完又压上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我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付住院费用,如果欠了请告诉我。密码是你生日。”我想到自此我又将和以前一样生活,没有妹妹也没有朋友,那时我不会觉得孤独也不会难过,可现在却要带着焦虑、抑郁这一身后遗症。

我拿起纸条读了又读,忍不住又落笔添上“其实那一整天我都没有出现病症。”

我在窗边看见他从楼下上来找我,于是把纸条压在床头的花瓶下,往楼上跑。

小郑
Dec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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