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棕榈

烧棕榈

同一座城市,生活的人大有差别。

2023.09.18 阅读 134 字数 21857 评论 0 喜欢 0

邱虹洁找到我,要聊数学公式,我正架梯子观察一棵棕榈树。那是植物园东南侧最高的一棵棕榈,山棕科棕榈属,巴西的品种,很招摇。正常的棕榈能长到六米,它一口气蹿到十五米,歪歪扭扭,叶子绿色泛黄,呈羽状,直接杵上天,又在极远的青空爆裂开。我踩着梯子,勉强够到树腰,剥开网状的叶鞘纤维,层与层间都固着白色的灰,一碰就往下落,惹得扶梯子的庄菲吐口水。邱虹洁联系我时,我手机落在书包里,书包放在地面草丛边,垫着两片芭蕉叶,震动没什么声音,还是庄菲敲梯子提醒我。我从梯子上下来,嫌手太脏,往工作裤上抹,留下深棕色潮湿的弧形轮廓。庄菲拍拍手说,小何,你去接电话,我到旁边抽根烟,别告诉裘主任。说罢,摸出一盒万宝路,取出一支烟,点燃。我不姓何,叫陈巍。她这样叫我,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她,戴着军绿色的渔夫帽。我个子矮,一米六五,庄菲一米七二,黑色露脐装,还穿高筒靴子,稳压我一头。我当时正借着帽沿的遮挡,看她靴子与热裤间的雪白。庄菲发现后,没生气,反倒笑着,拍我脑袋,说我像顶荷叶的河童。我不理她,她又低下身子打量我,说我脸太臭,头上又绿油油的,是不是被女朋友劈了腿。我没反驳,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没谈过恋爱。

邱虹洁打来的是视频电话。今早下雨,我和庄菲搬梯子,在单子叶植物区忙活一上午。工作服在草木间穿梭,又被我各种涂抹,满是泥渍。我没同意,改成语音通话。

邱虹洁说,老同学,你终于接啦。我说,接啦。邱虹洁说,在忙?我说,给导师打下手。邱虹洁说,好久没联系,你高考考哪来着。我说,浙农林,学的植物保护。邱虹洁说,听说你考进研究生。我说,大环境不好,我们学的就业面更窄,好在考研没什么竞争,不少大学开设对口专业,名额年年还空缺,好考得很,现在考到别的学校,跟着导师研究植物形态,混日子过,一穷二白。邱虹洁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这届数你最厉害。我说,别光说我,你店怎么样。邱虹洁说,还凑合,我找你就为这事。我说,你讲吧,我看能不能帮忙。

邱虹洁说,门市原来租的二楼,生意不错,一楼的螺蛳粉店开不下去,也被我盘下来,准备改成学霸生活区,清一色理科生风格,现在装修差不多了,就差墙上写些数学公式。粉刷工已经请来,正提桶站在墙根,可不知道写什么,这才想到你。我挠挠头说,不好意思,我学的农学,数学的事,还真弄不来。邱虹洁说,大学霸,不能想想办法吗。我说,咱初中的陈霖洲,之前考到南审,前几天看朋友圈,银行做了柜员,数学肯定好,你找他,准没问题。邱虹洁说,我没他微信。我说,我推给你。邱虹洁说,不要,我不熟,你帮我问问。我说,我回头问问,手头有工作,你现在不急吗。邱虹洁说,没事,我等着。说完,挂了电话。

邱虹洁是我初中同学,毕业之后就没联系,可我印象深刻。她瘦长脸,五官扁平,眼睛小,像是被刀戳的两道口子,人中分明,鼻子却是浅浅的。别人的鼻子是山峰,她的只能算丘陵。邱虹洁称不上漂亮,班里却有不少男生暗恋她。我家在苏北,念的三中在城乡接合部,父母从苏南打工回来,想打扮孩子,审美却不那么牢靠。孩子上身都穿校服,只有下半身可以发挥,于是乎,常有蕾丝长袜搭配橘粉打底裤之类的惹眼搭配。邱虹洁长得干净,穿搭也清丽。她腿细,小腿后没肉,像牙签一样,常年只穿牛仔裤,绷得紧,几条换着,穿一年半载,只在膝盖窝处留两道褶皱。刚进初中,她坐我前面,我就爱盯着她。邱虹洁头发长,发质也好,用皮筋松垮垮拢在脑后,两侧盖住耳朵,一直垂到蝴蝶骨下面。她坐直身体,我就假装拿文具,让手背蹭过她的头发,痒痒的,整只手臂都酥麻。

男生都或多或少曾向邱虹洁示好,包括我,班主任钱老鬼却不喜欢她。钱老鬼本名不叫钱老鬼,叫钱春燕,教英语的,当我们班主任时,刚怀孕。我家住在秦岭-淮河沿线,历史上一直是“洪水走廊”,经过几次人口迁徙,同一座城市,生活的人大有差别。北面的人说话粗硬,有齐鲁之风,南面的人却慢条斯理,细声细调。总之,北面叫南面“蛮子”,南面叫北面“侉子”,互相不对付。三中在城北,学生都是“侉子”,钱春燕不说徐淮片的北方话,却操南面的江淮官话。我们犯错误,钱春燕喜欢说,我X你个大头鬼。X可以替代成任何动词,譬如,扫地没扫好,就是“我扫你个大头鬼”;读单词读错,就是“我读你个大头鬼”。她说“鬼”的时候,u不发“呜”的音,却发“迂”,嘴巴嘘在一起,声音短促上扬,像吐痰,典型的“蛮子”。我们常被她骂成“鬼”,背地就叫她“老鬼”。钱老鬼不喜欢邱虹洁,总变着法儿体罚她。英语课前,邱虹洁常转身问我数学题,钱老鬼进屋,将课本往讲台一拍,先让她到教室后蹲马步,还总让她一人承担全班的值日,一周一周地往上加。我一度以为,钱老鬼惩罚她,是因为上课铃响总和我聊天,而惩罚她没惩罚我,让我很愧疚。

直到某日自习,钱老鬼突击默写英语单词,最近新学的,就是各种亲属称呼。我写完father、mother、brother,隐约记得sister没有h,思前想后,觉得不应该啊,把前面三个h全划去,交上去时,隐约觉得完蛋,果然被“写你个大头鬼”。钱老鬼挺着大肚子,罚我和同样没及格的陈霖洲值日,又不忘惩罚没结束的邱虹洁。两个男孩扫地、拖地,聊起流行的三国纸牌游戏,邱虹洁擦墙砖,先去厕所洗抹布。我俩聊到孙策和诸葛连弩搭配,会不会更厉害一点,邱虹洁突然进屋,手拿抹布,上蹿下跳。她激动地喊道,孙仓仓,你们在谈论我男友孙仓仓吗。

我认识孙仓仓,三中的狠角色,有一帮好哥们,誓要当学校的“扛把子”,把不服的人都打一顿,脱了裤子,锁在饮水房里,除非老师来,没人敢开门。他家住在金色威尼斯,运河沿岸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拆迁前和我家一样,也属于新盛街,不过是破落的街尾。他爹孙德虎,原来在大运河淘沙子的船上做工,三天两头被野风搓,人高高的,两腮凹陷,精瘦,后来在大运河沿岸开一家宾馆。初三,我和孙仓仓分到一个班,课间他常拿出一张房卡炫耀,说他家有一栋楼。我摸过那张房卡,表面的花纹掉色严重,上面写着“德虎宾馆”,据他说是书协领导题的字,有章有款,下面是一栋小洋楼,门前栽着两排迎客柳,背景是俯瞰视角的京杭大运河。运河像仙女飘荡的缎带,从背后缠绕而过,还闪着金光。

邱虹洁激动地喊叫,我才知道孙仓仓是他男友,心中难免失落。陈霖洲摇摇头说,我俩谈论的是“三国杀”里的孙策。说完,门外又冒出一人,比我高出一头,圆脸,精短的头发,小眼大鼻子,戴一副蛤蟆镜,穿阿迪达斯蓝白色的亮外套,帆布材质,走起路“刷拉”响,此人就是孙仓仓。他逼到陈霖洲身前,鼻头顶着陈霖洲脑门儿,说,你注意点,又瞅我一眼,转身拉邱虹洁出去。我才知道,他俩一直在教室外头。那天起,我暗度邱虹洁也不是好人,与她疏远关系,后来初三分了班,与孙仓仓相熟,却同她再没有交集。高中时,我听说,邱虹洁辍学了,原因是一些风言风语。毕业后,我和两人都没联系。两年前,邱虹洁加我微信,也没说话,只看她朋友圈。邱虹洁职中毕业,分配到骆马湖畔的职工幼儿园,做了两三年幼师,又嫌工资低、离家远,辞职到新盛街盘了间门市。她和朋友搭伙,开了一家多元化生活馆,叫“向往的生活”,苏南学来的模式。门市两百多平米,照北欧风格精装修,店里插上干花、羽毛,铺上仿虎皮的地毯,做好装饰性的壁炉,摆满精装的盘子,靠里面还有泡沫做的骑士盔甲。顾客可以拍照、画油画、看电影、逗猫,与其说贩卖服务,不如说兜售生活方式。

邱虹洁的电话莫名其妙。两人十几年没联系,竟为这种小事打电话,还匆忙挂断。手机放回书包,庄菲也抽完烟,放松下来。她靠在棕榈树边,两腿伸直,瘫坐地上,灰色的工作裤单薄、宽大,裤腿两边摞在一起,凸显她腿的轮廓。南方的女孩不穿秋裤。相比朋友圈里苗条的邱虹洁,庄菲梨形身材,腿虽然粗,肉却紧实。不穿工作服的日子,庄菲每次上工,都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摆造型,展示她的腰和腿。她还显摆说,自己大学是排球队的,当时的照片,腿上肌肉一瓣瓣的,跟没剥皮的大蒜一样明显,后来读了研,化妆水平提上去,衣服越穿越短,腿却荒废了,都变成肥肉。庄菲拍拍身边的草坪,示意我也坐下。我俩背靠棕榈树,周遭一切湿漉漉的。单子叶植物多是草本,长得杂乱。远处,除去龙血树、露兜树露出浑圆的果实,其余全是复杂的草色堆叠在一起。

跟庄菲合作研究棕榈树,实非我意,都怪道貌岸然的胡小煦。大四时,我随导师的研究方向,探究大湖龙井的病虫害防治,为写毕业论文,大半年都在产地实习。去之前,我彻夜幻想茶园春色,夕阳的余晖撒落山川,采茶女在梯田上唱山歌。到了地方,却成天跟在没牙老太太后头,说话也听不懂,只能顶着大太阳,忍住晒成煤球的苦楚,提防山里窜出的野猪。考上研,我查阅目标院校的可选导师名录,胡小煦教授是国内食用菌研究方向的领头人。考虑到香菇不喜欢太阳,就联系上他。胡小煦确实不负众望,不仅分配经费大方,半年领我们跑遍南方景区,几度受到蘑菇酱厂领导的盛情款待。倘若在市里跑项目,下工晚了,就开自家的大奔,载我们去他大湖的别墅,不亦乐乎。

一切转折发生在去年十一月,胡小煦的视频在网络短视频平台火了。十五年前的“走近科学”栏目,有村民在山里挖出肉色不明物体,像极了肉灵芝。记者请遍省内植物方面的专家,除了年轻气盛的胡小煦,均推辞。镜头前,胡小煦一眼就认出那玩意儿不是肉灵芝。奈何“走近科学”栏目有套路,为了节目效果,导演提前要求他故作难色,面对肉灵芝,第一时间要声称“不敢确定”。短视频平台上,博主裁掉最后的揭秘部分,专截胡小煦手拿“肉灵芝”抓耳挠腮的片段,配上鬼畜音效。见多识广的网友迅速认出,这肉色不明物体不是肉灵芝,是情趣玩具,胡小煦成了网红。各路媒体堵在学院楼,要采访他。十五年后,胡小煦已是老江湖。视频爆火第二天,他摘掉腕上的江诗丹顿,改穿洗褪色的黑红POLO衫,拎印有“北京农学院 1983届毕业生纪念”的公文包上班,当晚又托同学,从二手车店铺收购一辆五手永久自行车,此后骑它上下学。接受专访,胡小煦温文尔雅,摆手笑道,平台上的都是孩子,开心就好。离去时,镜头专门扫到他脚踩的黑色老北京布鞋。鞋面都变了形,左脚半只足跟崴到鞋底外头。舆论迅速反转。媒体开始科普当年“走近科学”的节目套路,感慨祖国强大、公民受教育水平直线上升的同时,胡小煦成了百分百的正面形象。他频繁被各类节目邀请,担任嘉宾、评委、评论员、主持人,彻底化身网红学者。

我两个月没再见胡小煦,倒常在网上刷到视频,他已成为青年一代新的精神导师。三周前,他打来电话,我正在六人住的宿舍吃早饭,将蘑菇酱抹上临期的吐司。酱是香辣味的,吃得我直哈气。

大清早,电话里很嘈杂。胡小煦说,陈巍啊。我说,胡老师,我在,什么事。胡小煦说,植物园裘主任刚联系我,说单子叶植物区,前几日照例清点植物,发现一株棕榈,叶鞘纤维是白色的,可能生什么病,也可能是新品种,不能确定,想请我去确认。最近要录几档节目,想你本科是学植物保护的,不如替我看看。我说,好的老师。胡小煦说,我太忙,也没关心你,最近怎么样。我说,老师,酱厂那边回复了,新做出来的酱用的都是您提供的口蘑,很弹牙,寄来不少样品,再有,学校后山的几块菜园也给您伺候好样的,萝卜长得差不多,我腌了些,改天给您送去。

胡小煦沉默半晌,说,陈巍啊。我说,老师,我在。胡小煦说,其余都可以放一放,论文选题的事得抓紧,毕竟关乎毕业。酱厂的事,你师兄师姐老早就负责,可以跟进。这次是个好机会,除非是霉菌,棕榈树皮发白我倒很少听说,一旦确定是新品种,选题就有着落。植物园裘主任也是硕导,我已同他说好,往后一段时间,你就跟着他,给他打打下手,清点下植物,他任你研究那棵棕榈,往后要去资源库找正模,需要的经费我出。

我知道,胡小煦安排我到植物园,师兄师姐脱不了干系。刚进学校,他们支使我,做这做那,我不反对。可惜时间长了,我生性冷淡,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去,遇事不商量,直接和胡小煦汇报。后来,酱厂为简化流程,直接联系我。师兄师姐见自己被边缘化,这才找胡小煦。清点植物是苦差事。胡小煦想口头支开我,不能答应。可惜还没来及反对,电话那头有人喊“胡教授”,他随即挂断电话。我又打了几次,都关机。没办法,植物园离学校不远,匆忙解决完早餐,去找裘主任。裘主任审计背景,植物方面是半路出家,分管人事。办公室里,他五短身材,平头,戴黑色金属半框眼镜,见我没多说,一通电话叫来庄菲,让我跟着她。庄菲大我三届,也曾是胡小煦的学生,目前任植物园试用研究员。见我时,她穿黑色露脐装、高筒靴,远非正常农学生的搭配,我这才失神。庄菲讽刺完,裘主任将我俩赶出办公室,庄菲笑嘻嘻地让我喊“师姐”,带我换工作服,再看那棵棕榈。

这年头,除非跑进深山老林,发现新品种不易。植物园能人遍地,到地方我才知道,为什么研究棕榈树的“肥差”落到我身上。棕榈藏在单子叶植物区的中心位置,周围有几平米空地,再外面,却被密密麻麻的植株包裹。若非清点植物,少有人愿意光临。棕榈十五米的个头,树干碗口粗细,下端的树皮裸露在外头,只在树腰九米往上,有灰白色的叶鞘纤维,远远的看不真切。起吊车不能进入,想一探究竟,只有用最简陋的梯子,又高又险,没人想往上爬。周边植株低矮,棕榈特有一种肃穆感。庄菲昂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沉默不语,半晌说,我看像孢子花粉。我说,什么孢子花粉会飘那么高。庄菲说,很有理想的孢子。我说,亏你学农学,孢子植物根茎不发达,注定生活在低矮处,后代也不会飘那么高。即便有,也不能满树都是。庄菲说,小何,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认真了。我耸耸肩。庄菲说,别那么严肃,你不会真以为裘主任找你来玩的吧。看看就走,我是带你熟悉场地,下午你跟我继续清点植物。

建国后,植物园建立,工作人员给主要的植株编号、挂牌。单子叶区在植物园深处,游客鲜有涉足,员工也不打理,任其野蛮生长。为防止重要植株被疯长的草木埋没,隔段时间就要清点。山林地形复杂,人与人的思路不同,标注顺序有差异。植株标注完备,多数时间,一千年也用不到。领导日理万机,清点植物这事死无对证,每届都是敷衍了事。庄菲有股狠劲,誓要找到清单里每个植株。余下一周,清晨起露时,我俩已经穿灰白工作服,在植被间穿梭。工作服闷热,邱虹洁扎马尾,发丝因汗液黏在两颊,整理碎发时,脸蛋红扑扑的。我背书包走得慢,庄菲怕我走丢,拉我的手,还总回头看我。每到这时,我就不敢看她。庄菲像察觉什么,头一甩,笑道,怎么样,心动就承认吧。我只能支支吾吾辩解。庄菲这样的美人儿,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惜她有男朋友,也在读研,学的计算机工程。我看过他照片,比庄菲高一头,很壮实,瓦片头,脸上有痘坑,戴一副圆眼镜。庄菲说,怎么样,理工男,在外合租,会修厕所的电灯泡,还是〇〇后。我说,你老牛吃嫩草。庄菲也不害臊,说,那你呢,你多大。我说,九八年的。庄菲说,女朋友呢。我说,没有。庄菲说,好啊,考虑下我,我〇〇后的坑位是被占了,还有九八年的。我知道庄菲的性格,这话也不放在心上,只有一次反问道,可以的,怎么操作。庄菲又装糊涂,聊起别的话题。

登高的问题难以解决,研究棕榈也没结果。林子里,我和庄菲吭哧吭哧跑了近三周。直到两天前,庄菲跟裘主任汇报,说植物清点得差不多了。今早,他才打我电话,说早就安排人找梯子,刚送到,放在离单子叶区最近的马路上。梯子是竹编的,软趴趴,估摸六米出头,架好,让庄菲扶着,依旧摇摇晃晃。我爬上去,踮起脚,勉强够到叶鞘纤维的尾巴。翻开,里面满是白色的灰尘,用手轻碾,很快晕染开,像灰。棕榈可能被火烧过。正想着,邱虹洁就打来电话。我接完电话,靠在棕榈边。庄菲又点燃一支烟,八卦我通话的对象。她只听到零零碎碎,猜测说,快过年了,老家的前女友旧情复燃。我说,拉倒吧,朋友装修店面,让我出主意。庄菲说,寒暄那么多,很久没联系吧。我说,初中同学,一直没联系。庄菲说,那装修为什么不问别人,偏偏找你。我说,不知道。庄菲说,女的长什么样,给我看看。我打开邱虹洁的朋友圈,递过去。庄菲说,好家伙,这腿,胸前这纹身。我说,开生活馆的。庄菲说,看到了,她自拍背景都是,能看出来自小城市,装修经费不够,想学后工业风格,显示高级感,摆件又都是巴洛克的,不伦不类。我说,别说人家坏话。庄菲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我说,我怎么知道。庄菲一挑眉,说,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庄菲看着我,摇摇头说,狗男人,过河拆桥。她连声啧啧,双目忽闪,假睫毛尾翼都因汗渍翘起,随眨眼上下晃悠。我笑道,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庄菲说,因为昨天,你发了朋友圈。

至少有两年,我没发过朋友圈。农学生面朝黄土,少数像庄菲这样有品味,多数生活乏善可陈。园里正牌研究员看不起裘主任,杂事他都找庄菲。如今有我协助,她松口气,下班能早些,若麻利点,还能吃到大学门口的冰淇淋,抢网红日料西餐厅座位,或在天黑前,到大湖边散步。前几日,裘主任将植物园门口的草坪,租给房车公司,让他们办车展,庄菲负责对接。敲定合同细节,房车公司又请了几家野外用品、面包咖啡和文创的品牌,在房车里摆摊,弹吉他、唱歌,展示嬉皮士的生活态度,主题就叫“可居住的诗歌”。庄菲与咖啡品牌方混熟,昨天下午,拉我翘两小时工,体验当咖啡店员,穿棕绿色背带裤,给咖啡杯面拉花。咖啡店是一辆丰田的B型房车,橘棕相间,圆头圆脑的,像加菲猫。车门从一侧打开,露出腰果花桌布的柜台,几束干花,外面摆放高脚凳、胶囊咖啡机,车内墙壁挂绣有富士山的挂毯、Pink Floyd的黑胶唱片。庄菲臭美,让我给她拍几张。我拍完,她又帮我拍。我开始抗拒,看了几张样片,拍得确实不错,完美回避我个矮的缺点,还有小资意境,思前想后,发了朋友圈。

庄菲说,你老相好的品味不敢恭维,而在我的加持下,你照片的段位已经很高。试想,一个在三线城市打拼、有生活态度的女孩,苦于没有学习时尚的门路,看你朋友圈,怎么也得心生爱慕。我说,别瞎说。庄菲说,人家这么有气质,你喜欢她吧。我说,倒也没有。庄菲说,至少喜欢过。我说,那是小时候。庄菲说,白月光,可以的,我当你是弟弟,可得支棱起来。我说,什么支棱起来。庄菲说,她胸前的纹身,你说说是什么。我拿回手机,翻到她朋友圈,找穿吊带的自拍,多数在路边烧烤摊,采光不好,有很多噪点。我盯着屏幕,将图片放大缩小,片刻后,勉强辨认出来。我说,纹身看不出颜色,姑且认为是红玫瑰,花瓣比较厚,外套像打了一层蜡,枝短刺多,应该是法兰西玫瑰。庄菲摇摇头说,不对。我说,我选修过傅老师的园艺课,不会错。庄菲说,你往花外面看。我说,咋了。庄菲说,玻璃罩。我说,嗯,怎么了。庄菲敲我脑袋,说,《小王子》啊,埃克苏佩里写的《小王子》。小王子怕自己的玫瑰受伤,给她罩上玻璃罩。我说,我以为你问花的品种。庄菲说,好看就完事儿了,谁管品种。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你说三遍。我说,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庄菲说,女生喜欢你懂她的小心思。第一次当面,见到纹身,你一定要说。

爬梯子当晚,我给陈霖洲去电话,他爽快地写了几道公式,物理方面的。我扫一眼,无非是洛伦兹变换、质能转换之类,我高中就知道,理化生爱好者的大路货。转给邱虹洁,她却连声道谢,又打来电话,说过年要请我吃饭。挂断电话,我心里美滋滋的,料想植物清点差不多,趁心情好,又给胡小煦去电话。我说,老师,我调查清楚了,棕榈可能被烧过,或许不是明火,加上在园区中间,没被发现,等里面都烧成灰,长出新的遮住,下雨渗出来,就成白色。我说时,胡小煦连声应和。待我阐述完所有观点,胡小煦说,陈巍啊,你做事很细致,可以看出来,是下了一番功夫。我说,谢谢老师。胡小煦说,结果不理想,不必灰心丧气,换个思路,研究过程写下来,也是很好的论文。我说,老师,我明天回学校写。胡小煦说,我能看出来,你在植物园进步很大,最近我也忙,你不如再锻炼一段时间,有问题找裘主任,他尽量满足你。说罢,他又教育我几句,搪塞过去。

我被胡小煦晾在植物园,裘主任又让我誊写各类会议记录,到除夕才回去。见到邱虹洁,是春节后的事。上大学后,我爹转坐班,回到骆马湖自来水厂,家也搬过去。初三晚,我出来溜达,沿运河大桥往南,一路逛到老城区的红旗电影院。电影院旁的普马特,再隔壁的人民商场,当年是城里顶繁华的地方。普马特地下的大型商城,取名“工薪之家”,入口是倒扣的半圆玻璃球,眼下蒙了尘。商贩拿鞋盒的纸板,写上“全场清仓”“十元五双”之类,贴上玻璃球,生意依旧冷清。倒不是经济衰退,而是这些商场,被近些年引进的城市CBD打击。新城区里,万达、银泰、宝龙、金鹰、苏宁之流,它们的建筑风格、消费文化被成套搬运。苏北大地,乃至举国上下,风格迥异的三四线城市,如今行走其间,分不清差别。电影院门口,红灯泡组成的旗帜还没拆,玻璃内壁已经模糊。红光捂上脸,忽然想看看新盛街,便给邱虹洁打电话。我说,你在店里吗?邱虹洁说,不在,怎么了。我说,晚上散步,到红旗电影院,想看新盛街。邱虹洁说,你不早说,我都脱衣服上床了。我说,突然的事。邱虹洁说,没什么可看的,都拆差不多,废墟一个,你真想看?我说,真想看。邱虹洁叹了一口气,说,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到。

十来分钟的功夫,邱虹洁穿驼色大衣,脚踩长筒靴,双手插兜,打马路对面飒飒地走来。她过马路,脑袋干练地回转,注意车流。我想保持风度,微笑着看她。她走到跟前,我又心生恐惧。这种恐惧由来已久。庄菲拉我手,我就害怕,再往前也是。高考完领毕业证,班里女孩不知怎么,换上热裤、短裙,身上喷香水,脸上扑白粉,唇红齿白的。中午燥热,整栋教学楼,都是高跟鞋的踢踏声。男孩们还是短袖大裤衩,踩一双皮凉鞋,忽然都不闹了,在座位上安安静静,温顺得像只猫。到大学,都市女孩的装扮更是惹眼。有回遇见一女的,挎抽纸盒大小的皮包。包不大,背带筷子粗细,却弄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屁股上,每迈一步,包打到屁股,再弹起来。她站定时,侧面观察,屁股撅着,背部笔挺,甚至反方向弓起来,与垂直的背带组成“半圆”。我大为震惊,以为大城市的女孩都是骨盆前倾,只敢低头避让。花一年多时间,才逐渐明白,除去外表差异,我们的灵魂,大约没什么不同。邱虹洁的出现,虽然都穿经典款,可年少时那种窃窃的、不敢正视的喜欢又涌上来,我方明白庄菲说的气质。邱虹洁冲我笑,我害怕,只敢盯她的头发。

邱虹洁新铰了头发,亚麻色带卷,勉强盖住耳朵。晚风拂面,发丝飘荡,隐约可见绿色玉石耳环,但看不真切,像月色下藏在树叶后面的葡萄。邱虹洁领我走,边走边说,怎么想看新盛街。我说,原来住在新盛街,后来搬家了,有感情,想过来看看。邱虹洁说,我打小也住这儿,没见过你。我说,你住哪个巷子。邱虹洁说,我不住巷子,出生不久就拆了,住新建的安置房。逢年过节,亲戚朋友问住哪,爹妈还说新盛街,感觉是老一辈的荣耀。我点点头说,难怪,我住保婴堂附近,靠近火神巷。邱虹洁说,最后一批拆的吗。我说,没错,我家门口是下坡路,旁边沟里放根电线杆。邱虹洁说,保婴堂我知道,过去外国教会开的,不过没去过,我妈小时候吓我,不听话就送保婴堂。我说,那是了,你们住楼房的都污名化我们,不跟我们玩。邱虹洁说,什么意思。我说,新盛街是文化地标,拆迁有争议,于是分批次,先拆无关紧要的,留下相对繁荣的。重建后,新盛街分成两部分,老新盛街人和新新盛街人。老新盛街人还住巷子里,新新盛街人住楼房。从前,新新盛街人自觉被看不起,住楼房后,看老新盛街人,又自认为高人一等,不让孩子和老新盛街的玩。邱虹洁一听笑了,说,你说话注意点,合着你们老新盛街人没错,是我们自作多情。我也笑了,说,我家挨着拆迁分界线,往东的拆迁户,原地建了两栋楼,纳入市府东路小区,就隔堵白墙。墙那边地势高,五楼住一男孩。我家院里晾衣服,男孩往下滋水枪,专挑我爹妈不在滋。我看到,指他鼻子骂,他就反过来滋我。邱虹洁说,我不管,反正是你活该。

除西北角的极乐律院,新盛街片区都被白墙围住。街南原先保留一处辕门,附带牌匾和碑文,也被砖头封死,沿墙头,只看到三两破屋长草的青瓦。绕一圈,还是律院北门的白墙最矮。托拆迁公司修墙的福,新门建得气派,王府大门风格,头悬“敕赐极乐律院”的牌匾,靠墙是两尊石狮子,底座厚重、平整,脚容易踩上去。我欲爬上底座,向里张望,被邱虹洁拦住。邱虹洁说,缺德不缺德,不怕遭报应。我说,我佛慈悲,不讲究这些。邱虹洁说什么也不同意。

纠缠间,王府大门嵌的小门开了,有居士端洗脚水出来。她六十多,方便面头,纹柳叶眉,穿紫色羽绒服内胆,灰秋裤,红棉拖鞋。居士问,做什么的。我说,阿姨,我原来住这儿,上大学回来,想看看,四周都已经封死。居士说,我住了二十来年,没见过你。我说,我爹是陈光耀,住在保婴堂后街。居士说,晓得了,自来水厂的,骑铃木摩托车,挂一邮差包,成天急吼吼,跑前跑后。我说,您知道。居士说,冬天咱这水管冻住,都找他,不收钱,人很不错,就是个闷包,前几年搬了家,现在怎么样了。我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改坐班,到骆马湖厂里,一年前去医院检查,胃里有瘤子,切掉一部分。居士说,阿弥陀佛,年纪大了,都是这些事,佛祖保佑他,你俩跟我走吧,院里没堵死,能通到里面。说罢,泼了洗脚水,领我俩进去。居士住偏房,靠近大雄宝殿,门口有两叠鸽笼,见人就扑闪翅膀。绕过大方丈室,南边是临时的铁皮格挡。居士走近,将格挡一角撕开。居士一指里面,说,我原来也住这里,下沟塘北巷,你看吧,财神庙、灶君庙、三官庙,从前香火鼎盛,如今什么都不剩了。夜色里,空地十分宽敞,奈何没有光源,看不真切,但能分辨是碎瓦、砖头组成的废墟。居士拉铁皮时,震动声很响,周遭屋舍的灯都亮了。邱虹洁忙拽我,边走边说,谢谢阿姨,已经看好了。

从律院出来,街边起风,我和邱虹洁直缩脖子。邱虹洁提议去喝酒。我说,都十点多了。邱虹洁说,怕什么,夜生活才开始。说罢,撺掇我去酒吧。酒吧叫暗格,苏宁购物中心地下一层,店门粉刷成白墙,开门要旋转装饰的花瓶。走进去,音响播放慢摇音乐,震得人心发慌。避开楼道醉倒的男男女女,绕开屏风,吧台的激光灯冲我的脸。我俩选僻静处坐下,不一会儿,又有歌手捧吉他,弹唱寸铁乐队的《无题》。邱虹洁觉得热,将大衣头俩纽扣解开,撑开衣领,半褪到胳膊上。她真瘦,锁骨下没一点肉,能清晰看见肋骨。白肉与衣服交界处,是玻璃罩里的玫瑰花。我说,纹得不错,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邱虹洁笑了,凑到我耳边嘀咕道,太热了,出来得急,只穿了吊带睡衣,不好脱。我说,我有衬衫,不贴身的,脱了给你,去厕所换。邱虹洁嘿嘿笑,也没答应。酒上来,我抿了两口,说,老城区变化太大,这些酒吧,上大学前还没有。后来出去待半年,过年回来,以为见过世面,想跟老同学约,进来不看菜单,问酒保有没有金汤力、尼格罗尼,显得自己很熟练,结果手机导航,一家店也没有。

邱虹洁说,就这两年有酒吧,从前哪里听说过。我们初中的孙旦虎,你知道吧。我说,我知道,隔壁班的,跟我拼宿舍,住我脚边,虎里虎气的,有狐臭,我们六点起床,他提前半小时就起来,拿湿毛巾抹胳肢窝。邱虹洁说,他跟孙仓仓玩得好,所以我知道,拿毕业证就没念书。他爹蹬三轮的,给人拉货,什么也不懂,听校门口发的广告,给他送到苏南,学摄影,实际就是去影楼,给人扛器材,混了四年,偷跑回来,到大运河边的黑桃酒吧,当招待。我说,他家里人不知道吗。邱虹洁说,不知道,以为还在苏南。前几天,我店里装修,碰巧他爸拉建材,我瞅着眼熟,叫了声叔。他坐进来歇息,聊好一会儿,杂七杂八,反正语气挺自豪,说儿子在什么清吧,给老板当保镖,成天穿西装。他不知道清吧,估摸是星级大酒店。我说,这也能编啊。邱虹洁说,老年人不知道什么是酒吧,况且,孙旦虎也确实像。现在,你到黑桃门口,一共俩保安,其中一个就是他,穿高档西装,背着手,人模狗样的,耳里别监听耳机,实际就是玩具,不管用。我说,大学也是,多少人以为外在生活跟别人相同,就和以前不一样,毕业后各凭本事,才发现,还是活成父母的样子。

邱虹洁说,你变化也挺大,小时候,你整天绷着脸,挺严肃,年纪不大,跟小领导似的。刚才你拧花瓶,我就想笑,心想天哪,我把好学生送酒吧了。我说,有那么严重吗。邱虹洁说,当然啊,那会儿班里隔段时间就起哄,一次起哄你跟我,说别的女生找你,你不搭理,光我找你,你搭理,有情况。我说,不记得了。邱虹洁说,是吗,当时我还辩解,说我找你,你也板着脸。第二天,我和同桌再聊起这个,还专门回头看你表情,你也没啥反应。我说,不知道,可能当时精神状态不好,成天苦大仇深的。我倒记得一次感冒,鼻子哼哼的。你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点点头。你那会儿回家,下午就给我带一板头孢,我很感动,觉得别人都恨我,你对我好。邱虹洁说,是吗,你说这事我倒不记得。我说,甭管你记不记得,要问你在我心里怎么样,我就记得这事。邱虹洁说,这事都是假的,我也住校,中午回不了家。我说,我原来也纠结真假,后来不纠结了。邱虹洁说,怎么不纠结了。

我说,也就高二左右,我逛花鸟市场,地摊上买到一本书,阎连科的《炸裂志》。邱虹洁说,讲什么的。我说,有一个村,叫炸裂村,很穷,后来镇长说,谁能带全村致富,就让他当村长。一个叫孔明亮的,领全村老爷们扒火车,一个叫朱颖的,领全村娘们卖身,男盗女娼,完成了炸裂村的原始资本积累。最后,炸裂村逐渐膨胀,村改镇,镇改市,最后成了国际性大都市。邱虹洁说,这故事够扯淡的。我说,这个叫阎连科的,挺聪明,创造一种主义,叫“神实主义”,认为表层真实不重要,下面的深层真实很重要。邱虹洁说,听不懂。我说,就比如,要我看,现在一帮子学者,研究图坦卡蒙怎么死的、光绪怎么死的,纯属闲得慌,真正有价值的,是《史记》《资治通鉴》《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类。历史上的鸿门宴,项羽、刘邦具体怎么坐,不重要,那是表层真实。司马迁说,项王、项伯面朝东,范增面朝南,刘邦面朝北,张良面朝西,这是深层真实,甚至比表层真实更重要,是世界运行的本质。邱虹洁说,能不能再解释清楚点。我说,那时,我们年纪小,还在青春期,做错事很正常,忘了就忘了,但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关心我、给我头孢的姐姐,这是不变的。邱虹洁笑了,说,屁嘞,扯这么多学术,还以为有多大道理,结果就为拍我马屁。我抿一口酒,舔舔嘴唇说,也不尽然。

我说,之前,跟你讲的,拿水枪滋我那男孩,可能我确实夸张了。他可能只滋了我一下,是误伤,但我一直记着,甚至能记一辈子。我巷子住腻了,想换楼房,巴不得都拆了才好,不像老一辈,有土地情结。刚读小学,东大街要拆了,东大街你知道吧。邱虹洁说,我知道,咱这就两条老街,一条东大街,一条新盛街。我说,对,东大街和新盛街一样,万历年间就有了,东大街是商业中心,过去庙会、灯会都在那里。东大街拆迁,我爹要没活儿,骑摩托车过去,挨家挨户散烟,就图能赶施工队前,上人家的房顶,揭几块瓦,或预定弄些门板、房梁啥的。单说那些瓦,什么题材的都有,祥云、蝙蝠、蟾蜍、花中四君子、岁寒三友。邱虹洁笑了,说,我记得,老一辈拆迁迷信,这上房揭瓦,不得以为你爹找茬,找人干他。我说,总有人馋烟的,再不济,也有人豪爽。我就记得,我爹开始散的是小苏烟,后来得用南京。有个很漂亮的镂空窗子,换了好几包南京,现在就摆在我家茶几下面。邱虹洁说,你爹是讲究人,真好。

我说,我刚讲的这些,是事实,是表层真实,但对我影响不大,至少一直没超过拿水枪滋我的男孩。他拿水枪滋我,爹妈回来,我去告状,他们带我讨说法,男孩死不承认。他家对我家的窗户,正好是卫生间。讨说法时,我到窗边看过,具体场景记不清了,就记得窗户往下望,新盛街房顶的瓦片、塑料挡雨板、塑料袋、矿泉水瓶、野草、太阳能热水器、修缮留下的胶条,五颜六色的,像垃圾堆。各家各户在院子里做什么,尽收眼底,看人像看蚂蚁。回来后,我很自卑,自家院里也不敢光膀子,甚至不敢穿居家的旧衣服。当时的场景可能没那么震撼,只是多少年了,这段记忆在我脑海里不断发酵、变质,最终形成某种深层真实,影响我的很多决定。邱虹洁频频点头。我说完,她指我酒杯说,挺好,喝不少酒,看来要说心里话,只是没想到说心里话,还像小领导。说话时,她吐出酒气,喷在我脸上,混合覆盆子的香气。我说,说明酒还没到位。邱虹洁笑了,说,那你还要喝多少。我说,其实已经差不多,只是久别重逢,还是以保存美好为主,下次可以坦白。邱虹洁说,原来是为下次再约找借口。说完,我一激灵,转过头,与她对视。酒吧音乐嘈杂,是男女亲密的圣地。我们听不清彼此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挨得那么近。我起身结账。身体里,灵魂像变成蒸汽,打各处毛细血管往上冒,一直钻到天灵盖。

酒吧门口,邱虹洁打开手机,叫了出租车。等车的功夫,我脑袋一热,说,咋没看你的店,在附近吧。邱虹洁说,下次吧,太晚了,还在新盛街南面,隔一个菜市场,马路对面。我说,大晚上的,我送你回去。邱虹洁说,不用了,挺远的,在金色威尼斯。我说,挨着新盛街,也不远,以前放学常去,听名字就洋气,是高档小区,外墙贴瓷砖,美缝是鎏金的,门口还立雕塑,古希腊的,都不穿衣服。邱虹洁说,你肯定记错了,小区还在运河对岸,得走大桥,我打车来的,接近二十分钟,那里是泄洪区,房价低,屋子也潮湿,空调外机漏水,墙上都是锈迹,几年前,还有人造谣,说地基没打稳,楼建歪了。我说,可我记得,小区门口有草坪,上面是块条石,十几米长,两米多高,刻着“金色威尼斯”,很气派,后面有三棵椰子树,也高高大大的,还长椰子,小区都是水城风格。邱虹洁翻找手机,递过来说,我有照片,你自己看吧。我接过手机,确如邱虹洁描述,大门破旧,草坪也变菜地。老年人搬小板凳,坐旁边择菜,题字的条石与她一般尺寸,后面也不是椰子树,是棕榈,山棕科棕榈属,苏北到处都是,只有四五米高,又矮又粗。手机还回去,我说,这三棵棕榈树,你记不记得,咱初三,有一夜突然大火,烧得很旺。邱虹洁说,我提前念了职高,走读的,天天回家,也不记得。我说,哦,可能我记错了。回家路上,想到酒吧门前的失言,深感后悔。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赶紧打电话,跟邱虹洁道歉。我说,对不起,今晚喝多了,说不少胡话。邱虹洁说,我跟我妈住,不能太晚回去。我说,其实今天,我想坦白一些事,可不敢。邱虹洁说,有什么不敢的。我说,我怕再撒谎。邱虹洁说,说就行了,怎么担心这那的,我酒喝太多,脑壳疼,明天再谈。说罢,挂断电话。

说是明天再谈,找不到话题,我再没联系邱虹洁。过完年,返回植物园,又遭遇庄菲诘难。上工第一天,区生态环境局下发文件,要做好景区水质检测。南苑水池是弃置的人造景观,一滩死水,平日疏于看护,也要纳入监管。南苑龚阿姨自测,发现氮含量严重超标,想打捞池底垃圾,师傅又都忙,找裘主任,他安排庄菲和我。那段时间,我逐渐明白自己借用的身份,更散漫,到裘主任办公室,庄菲已经过去。水池位于四合院内,水泥的池壁,铺疏水橡胶层,盖一层营养土。我们拿捞网处理浮藻,用泵将水抽出大半,余下便是清理富营养化的淤泥。龚阿姨属于返聘,原来是研究员,回来做看护,工资减半。她五十多,一米五,短发,戴无框窄边眼镜,灰棉袄,天蓝色护袖,人很和蔼,笑眯眯的,就是身体不好。因为怕堵塞,水泵只抽少部分水,余下九十几公分。我和庄菲换上防水背带裤,将发臭的淤泥挑到岸边。工作服不合身,我俩来来回回,摔倒好几次。忙活一上午,庄菲愣没和我说一句话。

中午吃完饭,龚阿姨打开偏房,让我俩休息,提前打好空调。她走后,房间陷入安静,只听见空调外机的轰鸣,木窗随之震动。我闭眼小憩。半晌,庄菲说,我不说话,你也不知道找我。我说,我又没惹你,干啥一上午臭脸。庄菲没回答,隔许久,我翻过身,听见她在抽泣。我说,怎么了嘛。庄菲将脸埋在被子深处,哭道,你是不是跟裘主任说,我在园区抽烟。我说,没有。庄菲说,那为什么,前几天,裘主任打电话质问我,是不是抽烟,把棕榈点燃了。我说,我不知道。胡小煦要我汇报研究进度,我告诉他,棕榈大概率被火烧过,叶鞘纤维才变白,但不确定。谁知道是怎么烧着的,可能被雷劈,也可能有人放烟花,更可能我猜错了。庄菲说,我在家看电视,他劈头盖脸骂我,吓死了。棕榈那么高,想点也不着。我还在试用期,过几天要转正述职,做什么不是小心翼翼,就怕被裁,结果他说,这事要上报,上面决定后,再考虑是否聘我。我说,那我不得而知了。庄菲说,哪次抽烟,我不是小心兜烟灰,再把烟头装好。我说,是是是,我作证。

因为庄菲哭泣,一中午没睡安稳。到了点,龚阿姨推开门,笑眯眯叫我们上工。我脑袋昏沉,池里跑了两趟,腰酸背痛。庄菲也好不到哪去,面容憔悴,溅了泥也不抹,头发散了一半,任它散着。干了不到一小时,裘主任板着脸过来。他站在边上,俯视我们,斥道,发消息不知道回。庄菲埋头运泥,没搭理。我以为他和我说话,忙说,在池里,没看手机。裘主任没理我,手指庄菲说,你出来。庄菲一声不吭,爬出来,随裘主任出苑门。我不敢说话,仍运泥。龚阿姨切好火龙果,放在池边,不见庄菲,也没问,只让我歇息。我吃了两块,干了半个钟头。庄菲回来,跳到池里,又叫我出去。

南苑门外,裘主任负手而立,见我,面容稍和缓。裘主任说,陈巍,你来植物园也有段时间,怎么样,能不能适应。我点点头说,还不错,裘主任关心,学到不少知识,加上胡老师指点,论文已有些头绪。裘主任说,我太忙,没关心你,都让庄菲带的,你觉得,她怎么样。我说,很好,能跟我打打闹闹,植物园很多品种,她不清楚,我告诉她,相互学习。裘主任说,庄菲抽烟吧。我说,可能吧,我不清楚,偶尔有烟味。裘主任说,你别怕,大胆说。我咬了咬牙,说,抽。裘主任说,抽,而且据我了解,烟瘾很大,还是洋烟,挺会享受,里面有薄荷珠,抽前先捏碎。我说,主任,您都知道,为什么问我。裘主任说,庄菲抽烟,都是什么时候。我说,下班,我俩脱下工作服,到植物区外才抽。裘主任说,植物区不抽。我说,不抽。裘主任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问,你看看,能不能分辨出,背景是什么地方。

我看那照片,拍摄在日落时分,天空是紫色的,很亮,飘几块惨淡的薄云。画面正中,庄菲背光站着,手拿打火机,低头点烟。她穿彩虹色短上衣,淡蓝牛仔包臀裙,扎高高的马尾。脸颊、手指、小臂、腹部明显反光,拍照者应该是蹲着,打开闪光灯,仰视角对她。照片最出彩的,是她身后的大树,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研究的巴西棕榈。背光的缘故,棕榈只剩轮廓,变成黑色的巨大阴影。它叶子野蛮生长,在庄菲身后爆裂开,在紫色天空的衬托下,像恶魔的翅膀。看完,裘主任又给我看两三张,都是相似的布景。他拍拍我肩膀,说,陈巍,这照片谁拍的。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裘主任说,不是你。我说,不是,她穿短袖,夏天拍的,我还没来。裘主任叹了口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冬天也这么穿。不过,现在谁拍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来自市林业局,发在联络群里,最近搞专项整治活动,要追责。见我默不作声,裘主任又说,你也快毕业了,想没想好去哪。我说,没想好,不想回老家,这儿又没有合适的。裘主任说,挺可惜,不出意外,这里也没空缺。

要我说,这事该成立专项小组,到棕榈边考察一番,确认是否被烧过。若没有,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照片只有树的大致轮廓,配上紫色天空,完全可以说,是后期弄上去的。可是,裘主任没了动静。每日,庄菲仍在南苑运泥,话也少了,只说些必要的,帮提桶、拿铲子之类。半个月后,我被局领导找去询问,确认见过她抽烟。第二天,解聘公告就贴出来,连同调查报告。我的话成了关键证据,大意是,有实习生表示,看过她抽烟。庄菲被辞退,还有十五天交接期,没人接班,干活零碎,又不能走,只得运泥。池底,疏水橡胶垫发烂,揭下来换掉,覆盖新的营养土,导入清水。快到下班点,西边晚霞升起,爬上南苑的青瓦。庄菲坐在池边,靠着石台,背带裤还没换。靴子伸到水里,前后摇晃,淤泥徐徐溶解,沉入池底。相比之前,她放松不少。我觉得气氛有所缓和,想做解释。

我说,裘主任有照片,只问我,你抽不抽烟。庄菲说,小何,我知道,不怪你,像我这样,本来就要被辞,缺乏由头罢了。我说,我不理解,明明很小的事,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庄菲说,不知道,或许从来如此,也可能只有今天这样。我说,照片哪来的,你发网上的吗。庄菲说,没有,前男友拍的,应该是他举报的。我说,计算机工程研究生。庄菲点点头说,我俩吵了一架,分手了。我说,啥原因,这么绝。庄菲说,他小便,没掀马桶圈,我骂了他。我说,这也太魔幻了。庄菲说,租的房间小,十来平米,厕所是玻璃门,换衣服都没法避嫌,早看腻了,只是没想到,怨气这么大。我说,有什么打算。庄菲说,再留两星期,找不到工作,就回老家。亲戚做区域牛奶代理商,缺销售。我说,没想到你会做这个。庄菲说,这怎么想不到,农学生就业难,一贯如此。我说,你朋友圈很精致,品味也高,总以为是大家闺秀,做不了研究员,就回去继承家产。庄菲笑了,说,什么年代,还信朋友圈这套。

庄菲分几天将东西带走,离开时没打招呼。那以后,没人说话,植物园之于我,像一座孤岛。要么,我被困在裘主任的办公室,如复一日,处理不属于我的材料,或者穿灰白工作服,钻入林木深处。刚进大学,我常来植物园,仗着学几页书,乐于区分植物。这个是春石斛,那个是海桐木,每样都不同。可如今,再钻入其中,愈发看不出差别,甚至以为,我也是其中一员。它们枝叶无差别地向四周伸展,我被包裹其间,像囚笼。有一次,我在丛林深处,抬头,猛然看见那棵巴西棕榈,叶鞘纤维依然是白色的。我想起庄菲的话。她说,那些是孢子,很有理想的孢子。我想,我也应该是孢子,后代很难飘到高处。总之,日子就这么过去。我以为会发生些什么,无论是好事、坏事,总该听点响。以前放学,在新盛街的窄巷子里,我喜欢拿块石子,往随机方向,用力抛,再侧耳站定,期待有回音,或砸到房顶,或撞到铁器,或是犬吠,或是主人的咒骂。可在植物园,石子丢到深处,丝毫没动静。可能生活也是如此,一切悄无声息,日子就这么过去。

次年正月的一个上午,我闭关在家写论文。半年前,开题报告临近,胡小煦听我说毫无准备,忙让我离开植物园,询问原因。我嘴上说,没找到好题材。实际是,成天和植物相处,我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认为时间没赋予生命意义,一天与一年没有差别。学校里,浑浑噩噩,我又度过半年,申请了延毕。过年回家,干脆请长假,准备将本科的论文整合,再写篇新的。邱虹洁打来电话,让我立刻到耶稣堂。我说,一年没联系,这么突然。邱虹洁说,我倾吐欲是暂时的,过时不候。我说,你要跟我坦白。邱虹洁说,看你来得够不够快。那时,我爹因为癌细胞扩散,昏倒在办公室,出院后一直躺在家里。我骑上他的铃木摩托车,沿运河大桥往南,到位于老城区的耶稣堂。

耶稣堂是座民国小楼,八十多年历史,青砖墙,红瓦顶,门前有广场,立着英籍教士马锦章的铜像。教堂内,古木的味道扑鼻。四周有后修的金属承重墙,没刷漆,很突兀。讲台上,高悬一根红色十字架,配文“以马利亚”,边上有一架钢琴。礼拜还没开始,有三两老年妇女,坐前排闲聊,桌上放翻散页的《圣经》《灵歌集》,拎白色帆布袋,印着红色的“神与我们同在”。邱虹洁坐靠后位置,盯高悬的十字架,见我来,点点头。不久,牧师出来,坐在钢琴边。她四十多,穿牧师服,头发盘着,圆脸,大眼,嘴唇很厚。邱虹洁小声说,她很有才,每次礼拜前,都要弹钢琴。说罢,牧师打开琴盖。她背部笔挺,伸手时,牧师服短,露出里面的红色毛衣。音乐起,很干净、果断,我想起以前玩黑白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也是这种风格的音乐。弹奏时,牧师身体有节奏晃动,手臂一震一震的,像触了电。

邱虹洁说,这首我最喜欢,她每周三都会弹,巴赫的,编号565,第二乐章,赋格。我说,你挺高雅。邱虹洁摇摇头说,没有,我职高那会儿出了点事,身体不好,停了学,住院好长时间。我妈很早跟我爸离婚,关键时刻联系不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就来这里,当时牧师弹了这段,她觉得我也应该听一听,就问牧师什么曲子,回来在手机上找,却都是管风琴版本的,很惊悚,又让牧师给我录了一段。那时,我一个人在医院,听得都是这首曲子。我不理解古典,就感觉巴赫这人好理性,却又那么悲伤,这种悲伤,像被丢在深远的宇宙里。我说,古典乐我知道不多,要说悲伤,贝多芬的《命运》《悲怆》,维塔利的《恰空》。邱虹洁说,我听过贝多芬,他太不甘心,也太主观了,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你不是说,想要坦白,却总会撒谎,要我看,还是被感情束缚,我每次听这首曲子,就感觉俗世的遮掩毫无必要,人可以理性诉说一切。我说,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许笑话我。邱虹洁说,你说我听。

我说,我小时候特别孤独,没什么朋友,就给自己制造一个虚拟伙伴。邱虹洁说,那种只有你能看见,孤单时会出来,陪你聊天的朋友吗。我说,你怎么知道。邱虹洁说,很多电影、电视剧都放过,好像心理学有专门名词。我说,嗯,我的虚拟伙伴是一个电脑软件,过去播放器简陋,配不了字幕,要用插件,飘在视频上头。邱虹洁说,我明白,用过。我说,我住新盛街,原来也有朋友,可自从拆迁,修了白墙,再没人陪我玩。曾经,我尝试绕过白墙,去找他们,却收获不冷不热。我爹走街串巷修水管,我妈成天跟人打掼蛋,我放学回家,只能坐电脑跟前看电影。那会儿六七岁,发现字幕可以聊天,我心里想什么,它就回什么。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可到上初中,它就不见了,我很难过,却没有办法。习作课,老师让写最好的朋友,我写了它。后来,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作文不能写幻想小说,我就编了另一个朋友。它在市直念书,品学兼优,常辅导我学习。这篇作文得了高分,还在全班面前读。邱虹洁说,我没印象了。我说,可这事对我很重要。夜晚,我躺上床,又勾勒出新朋友的许多细节。它的外貌、神态、性格、生日、喜好,经历过几次大的变动。比如,初中被同学欺负,它就是男孩子;青春期时,又变成女孩子。我花大量时间想象,它过着怎样的生活。由此导致,我变得爱撒谎,甚至成为习惯。很多事无关紧要,撒谎也不能满足虚荣心,还要说,哪怕被捉住。不过,虽然是撒谎,我也很诚恳,总试图让别人了解真相。这种真相在现实不可得,只能建立在我的谎言里。邱虹洁说,你一直没走出这种状态吗。我说,不知道。到了大学,我跟室友说我的过去,讲我不存在的朋友,豪华的金色威尼斯,破落的新盛街,讲它们如何构成我,有声有色,但我清楚,不少都是虚构的。直到一天晚上,我做梦了,梦到我和不存在的朋友手牵手,长了翅膀,在天上飞,醒来,像做了贼一样,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过了做这种梦的年龄。那天起,我对过去感到羞耻,并逐渐学会克制,可遇到曾经撒过谎的人,谎言总要延续下去。我开始躲避,具体来说,是这所城市曾经的每一个人。邱虹洁说,包括我吗。我说,包括。

牧师演奏完,起身整理衣物,又从钢琴后拿出老式话筒,底下拖老长的线。她开始讲经,大意是耶稣到耶路撒冷,看到昔日圣殿,如今都是卖畜生的、兑换银钱的,于是,用鞭子赶畜生出去,又将银钱倒掉,说,把这些东西拿去,不要将父的殿当作买卖的地方。她读得很慢,到重要处,会停下来解释。读罢,她便让信徒自行祷告。信徒们转过身,跪坐上椅垫,低头喃喃自语,或哭泣。我和邱虹洁不信教,又觉得端坐面前不好,便出来。广场对面,曾经是城区的老邮局,已经拆掉,搭上新的脚手架,蒙上绿布,不知在新建什么。邱虹洁说,世界变化好快,我有些应接不暇。原来放学,我喜欢到邮局买杂志,言情的,漫画的,厚厚一摞,都被我弄丢了,只记得零碎的情节。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不由自主焦虑,却找不出理由。这种感觉很奇怪,像待在面包房里,满是香气,我却感到恶心。我说,我也是,我爹身体不好,可还有积蓄,不必为生计担忧。我申请了延毕,待在家里,却感到迷茫。

邱虹洁说,你是高材生,怎么会迷茫。我说,我认识一个女孩。邱虹洁说,女朋友吗。我摇摇头说,我倒希望是,可她看不上我。她叫庄菲,以前是农学生,后来在植物园当研究员,现在被辞退了。她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朋友圈也很浮夸。说实话,有时,我承认她好看,有时,却也很厌恶她。被辞退后,她到学校看过我,还一起吃了饭。我权当故人,聊起曾经对她这种人的看法。我跟她说,这个世界病了。以前,人们上网,是为了逃避生活。现在,资本迎合大众,互联网反过来入侵生活,现实也变成虚拟。有人明明相貌丑陋,走在街上,却被叫“帅哥”“美女”。有人租住写字楼,十来平米,花光积蓄,可下楼就是灯红酒绿,便误以为繁华属于自己。有人每天喝奶茶,办健身卡,逛网红餐厅,拍照打卡,明明是月光族,生活很精致,便以为自己是中产。他们一辈子活在梦里,我感觉可悲。邱虹洁笑了,说,这些话也冒犯到我,我开生活馆,干的也是这事。我说,或许吧,当时还没说完,庄菲就反驳我,说这些问题,她也想过,结论与我完全相反。庄菲认为,现代人灵魂跟不上科技,生活意义开始缺失,消费主义趁虚而入。她确实在做梦,却不曾有任何虚荣的意思,而只想造一个故事,待在里面,让自己安心。这不是懦弱,而是构建意义,是抵抗。她刚说完,我没有很深的感触。最近待在家里,日日对着墙壁,才明白,我不存在的朋友,撒的谎,追求的“神实主义”、深层真实,其实某种程度,也是保护自己。它们成为我童年的信仰,只是后来我厌弃它们,它们也厌弃我。今天跟你来,我又羡慕教堂的人。生活都有不如意,城市那么大,唯有这里容许哭泣。

祷告声渐止,我俩进去。众人抹干眼泪,牧师领唱圣歌。他们唱道:

 

在城内街道当中,

一道生命水的河,

明亮如水晶,

从神和羔羊的宝座流啊流出来。

在河这边与那边,

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

每月都有结果子。

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

乃为医治万民,

乃为医治万民。

哈利路亚。阿门!

以后再没有咒诅,

在城里有神和羔羊的宝座,

他的仆人都要侍奉他,

也要见他的面,

他的名字必写上他们的额上。

不再有黑夜,

不再有黑夜,

他们也不用灯光和日光。

因为主神要光照他们,

他们要作王,

他们要作王,

直到永永远远。

哈利路亚,阿门!

耶稣堂回来,我又在家待了两个月。胡小煦问我要论文,扫了两眼,很不满意。奈何时间紧迫,框架已经定型,再难修改。翻阅我的学术成果,他发觉,虽烂泥扶不上墙,但距离植物园应聘要求,只差一篇论文,便抽半天时间,领我到植物园,找来铁质的梯子,电子控制的,可以伸缩,又找来两个师傅,做好加固,随后亲自爬上棕榈树,剪下一块叶鞘纤维。显微镜前,胡小煦只扫了两眼,便认出那些白色不是木灰,是孢子,具体来说,是叶片内生真菌。他三两句话,交代清楚论文的大体思路,我照葫芦画瓢,很快拿到二级刊物的用稿通知。论文署名,第一作者是胡小煦,第二作者是裘主任,通讯作者是我。最后,敲定论文的细节,我说,第一次遇见庄菲,她就告诉我,棕榈最上面的,应该是孢子。裘主任点点头,说他在场,可以作证。胡小煦手中的笔转了两圈,又让我添上庄菲的名字。

再后来,我已是植物园的试用研究员,一个人在单子叶区清点植物,为转正的事头疼。电话响了,我将清单放一边,手往灰白工作裤上抹。接起电话,邱虹洁说,我要结婚了,新郎是陈霖洲。我说,什么时候的事。邱虹洁说,他帮你写完公式,转手加我微信,周末到店里说,初中就喜欢我。我陪你逛新盛街时,已经在一起了。我说,你还约我去耶稣堂。邱虹洁说,那天和他闹了矛盾,说找你坦白,就为这事,可没好意思开口。我忙说恭喜。挂断电话,时值正午。早晨刚下过雨,周遭一切湿漉漉的。我为寻找一小片干燥,又到棕榈树边,芭蕉叶垫在屁股底,将兜里的蘑菇酱拧开,抹上临期的吐司。单子叶区多是草本,一切充满生机。我嚼着吐司,仰望那棵棕榈。它叶片宽大,十分招摇。看着它,我想起小时候。

初三某一天晚上,孙仓仓不上自习,想打篮球,全班只有我带了篮球。他问我借,我不肯,便伙同两个跟班,揪我出来,拽到楼道口。孙仓仓威胁说,老师都下班了,再不交出篮球,把你关进饮水房,关一夜。那时,虚拟伙伴的故事,已经在我脑海里排演很久。我说,你不敢动我。孙仓仓说,为什么。我说,我在市直高中,有个朋友,是狠角色,混道上的,我以前跟着他,都是他打别人。孙仓仓说,能有多厉害。我说,他跟人约架,都在骆马湖报废的玻璃厂,开一辆大巴车,一辆面包车。大巴车里面都是人,面包车都是钢管,一开车门,钢管哗啦啦滚出来,落到地上叮当响,一人捡一根,打完后,就去国际大酒店庆功,一桌好几千,能吃十桌。孙仓仓揪我衣领,静静听我说完。当我说面包车滚出一摞钢管后,他没看我,而是转头看后面两人。我分明看见,那两人在克制脸上的肌肉。几秒后,三人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楼道的声控灯,一向不敏感,这天也因为他们的笑声,不停闪烁。孙仓仓松开我衣领,朝我肚子上踹了一脚。我倒在地上,他让我回教室,把篮球递给他。整个晚自习,我都透过教室窗户,看他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下了晚自习,已经十点多。我没回宿舍,偷偷跟孙仓仓坐上公交,绕过新盛街,停在金色威尼斯站。

那天是阴天,没有星星,月亮勉强挤出云层的缝隙。路边,我抄起一块砖头。下车后,孙仓仓想抽烟,可打火机没气,试了两三次,作罢,于是丢掉。我捡起打火机,揣进兜里,跟他进了小区,可直到他钻入自家楼道,也没敢下手。站在楼下,我看到他卧室的吊灯亮起,水晶的,不像我家的白炽灯。往回走时,我注意到小区门口的三棵棕榈,那时还以为是椰子树。它那么高大,在微弱的月光下,树皮光滑,反光锃亮,像玉石一般,越过叶鞘纤维,顶上的叶子,更像深入云层里。不知怎的,我突然有满腔的怒气需要宣泄。我想起那个拿水枪滋我的畜生,想起那些曾和我一样住在新盛街,可后来住进楼房的人。我找他们玩,他们趾高气昂。我小心翼翼站上条石,打火机已经没气了,连打几次,只见零碎的火星。我不管顾,将火口对准棕榈的叶鞘纤维。只一下,火星像被放归山林的野兽,迅速扩散开。整棵树的叶鞘纤维,迅速被覆上一层橙色透明的光膜。热浪扑面而来。我看见,因为空气膨胀,树周围的视野开始扭曲,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我开心极了,又效仿着将另外两棵树也点燃,随即跳下条石,躲到马路对面的黄杨木后头。不久,来了一群保安,提着红色塑料桶,开始救火。可任由他们泼得再高,淋湿了一身,也泼不到高高的树上。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在帮忙,在咒骂,在尖叫。我又从黄杨木后跑出来,和他们一起咒骂,一起尖叫,一直到深夜。这事分明在我脑海里,但后来我问邱虹洁,她说我记错了,棕榈没被烧过。过年期间,我还专门去金色威尼斯看过,踩上矮小的条石,观察棕榈的叶鞘纤维,可翻来覆去研究好久,确实没有被烧过的痕迹。

陈巍
Sep 18,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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