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游记
林零在夜色中接近度假村,感觉像是来到湿热的梦里。
刚刚降落两小时,还没见过这国度白天的模样。而万籁俱寂包裹起的万千树影中,灯火照亮了热带通透式建筑,像丛林中的巨型灯笼。东南亚各式各样的邪魅雕塑看守着空无一人的大厅,简直是聊斋里的狐府,天亮就得变回乱坟岗了吧?
林零头重脚轻,等夜班经理复印完护照,梦游一般由不知哪里飘来的门童领去客房。
过程中寥寥几句对话像落在夜的消音器里,不着痕迹地被吸收了。不真实的氛围跟他在麻小夜市喝多以后也没什么差别。
是这样,过去半年他经常买醉。有人喝醉了热血沸腾,有人像鱼一样冰冷。他属于后者,甚至于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激发不了相应的情绪感受,如同自我感缺失的梦游。
这点好极了,可惜只有在灌了一斤白酒后才发生。
第二天醒来,一切又从头开始。那是指还没睁开眼,就得用全副力量对抗加速滑向泥泞,情绪与思绪像经历了一场暴恐事件在遍地翻滚呻吟。
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搞定不了,那怎么还叫人呢?
林零给中年门童一美元小费,目睹那张黝黑发亮的脸上,像黑土地瞬间翻出一朵硕大的花——印尼人民真的可以笑得很灿烂,跟多数形容刻板的中国人不一样。这也导致他们变脸时格外有戏剧性,一美元可以看一次。
最终剩下林零和他“自己”。辗转三座机场、十几个小时,被乌泱乌泱的陌生人包围,他急需检查一下“自己”的状况。
——嗨,你还好吗?喂,你还在吗?
凌晨两点钟,得不到回答。在这次度假的开端,除了睡觉他没有别的事好做。
睡着后倒是梦见自己打水底漂了起来,在一个造型夸张的水上乐园里。身旁有人开玩笑又把他往水里按,他低吼一声,拽那人的胳膊一道沉下去,水鬼拖替身似的沉下去。
梦里他凶猛决绝一根筋,具有破坏一切的原始力量。
林零赶在早餐供应的最后半小时去餐厅。
度假村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的欧洲游客,在沙滩像咸鱼从早躺到晚。三三两两的中国姑娘,标配是大花裙大草帽,做足了浪漫假期的戏码。像林零单身来这儿的男性找不出第二个,一下就吸引了一些目光。
他放下色拉去要了个现制蛋卷,端回座位时,对面多出一条大花裙。半个餐厅都是空的,她不解释为什么坐这一桌,林零也不问。
姑娘的细眉细眼在鸭蛋形脸上,像工笔描画出来的东亚娃娃,面前只有一杯番石榴果汁。
林零准备好迎接一场突如其来的对话。然而姑娘不开口,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啜饮粉红色果汁,看都不看对面忐忑的老男人。
这就不太礼貌了。要发呆要独处,那么多空桌随便呆着去呗。林零摇头把她甩出视线。
热带的暑气已经笼罩在半露天座位,像狗吐出的舌头绞杀人的食欲。服务员收走盘子,倒上咖啡。林零对于未来四天没有任何设想,那么问问“自己”的意见吧。
——你想做点什么?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内在的回音壁久久震鸣,还是得不到回答。他饮下黑咖啡,看向对面的“鸭蛋娃娃”。她微蹙着眉毛不知跟谁生气,果冻样的眼睛剔透脆弱,当中又闪着一点锋利的剑气。
林零不可避免有点刺痛,任何非常年轻的姑娘都让他体内的管壁像被刀片刮过。
这说明“自己”的确在体内,哪儿都跑不掉,沉默地酝酿着敌意。
努沙杜瓦有全岛最好的海滩,碧海蓝天,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断有小贩和推销水上项目的掮客,对林零讲日语“康尼吉娃”。虽然没什么兴趣,他还是在一个叫苏塔的笑脸汉子那里预约了潜水。
有四整天要打发呢,无所事事下去,谁知道出什么幺蛾子?
逛完海滩,林零到度假村的购物中心换卢比,又看见了“鸭蛋娃娃”。她坐在路边,听饭馆乐队用荒腔走板的中文唱《童话》,在那句“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精准地调动下巴,早有预见那样投给他阴沉的一眼,如飞镖刺入骨缝。
林零差点没跌倒,暗骂一声,果然是个讨债鬼。
第二天早上九点,苏塔在约定地点满脸堆笑,身旁还有一个日本女游客。
纱织的妆化得无可挑剔,年龄的上下区间是三十到五十岁。谜一样的双眼看不出阅历深浅,有一种林零欣赏的从容淡漠。
更换潜水衣后,汽船载他们到浅海平台,在这里佩戴一人重的氧气头盔,在救生员的护卫下爬梯子一步一步下去水底。
五彩斑斓的鱼群涌过来,嘬他们苍白的手指,和手中保鲜膜包裹的面包。珊瑚、鱼群、礁石,甚至石灯笼,组成人工气息未免过重的海下庭园。
救生员从地上捡起橙色的海星递给纱织。她一扫高冷开怀大笑,面罩里全套妆容都保持着新鲜的状态,每一颗粉粒都只活在当下。
海星传到林零手里,像一块怪石艺术品,想不出棘皮之下藏着怎样不动声色的生物。救生员示意他准备撤离,把海星放回原位。看来它也是庭园的固定摆设。
林零弯腰太快被头盔撞着脑袋,感受到38公斤的真实重量,一时头晕目眩,海星也从手中滑走,像花那么飘落。他忽然想起到来那晚被人压下水的梦境。
于是一切都有了即视感。
视野里,全是逐渐晦暗不明的海水,耳朵里,充斥头盔震耳欲聋的喷气声,相隔几步远的其他人遥不可及。
这是另一个世界,形变、高压、无从掌控,“自己”从身体最深处蠢蠢欲动,发出工业重金属的不祥嘶吼。
——别来这一套,真的,别现在。
在他最难熬的时候,也曾对阳台、车流、煤气产生不可言明的向往。虽然想想并不至于去死,但也的确觉得没办法活。
每天像排毒一样对付一遍周身的阴影,基本上没有余力进行其他活着的事务了……
他以为已经耗竭的“自己”,此刻却如困兽之斗,只等一个防备虚弱的时刻往外突围。一个人怎么能妄图回避自己?
越来越多的海水涌到面前,林零闭眼向下倒去,松松套着的头盔脱离了面颊。
B面:事故
林零到达这幢有年代的大楼底下,一块文物保护的铭牌介绍它曾经是英国人的银行。
乘电梯上六楼,走廊每一扇开着的门里都是独立机构,有广告工作室、内衣公司、妇科诊所、画室,像完整的小生态系统。
走廊尽头的解忧事务所,占据了门对门的两间屋子。
林零再次确认门口的广告语:“解离旧我,人生解忧。”另一边是加长版:“解离辎重行李负重自我,人生轻装上阵轻松无忧。”
比想象中年轻的秋博士等着他。林零没心情咨询原理,直接问到操作过程。
秋博士会心一笑,打开图形简单的PPT。
“首先需要你想象一个新的自我,去除那些有的没的包袱。当然,你并不需要忘记过去,但是新的你对过去是没有情感联系的,”秋博士做了个斩断的手势,“就像在看别人的事,可以理解吗?”
林零点点头:“其实我有时候会试图去这样想。”
抛不掉包袱的话,就设想自己是不知怎么突然穿越到这个躯体,突然摆在面前的就是这么个状况,该怎么活下去,是不是就会变得容易一些?
“但是很难维持对吗?不想要的情感、情绪又回来了对吗?”秋博士笑了,像深谙客户心理的导购员,“在我们这里,通过手术流程帮你锁定新我。而承载过多的旧我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溶解,完成彻底解离。”
林零问最快何时手术。秋博士为难地示意他还没讲完流程。
“主导性的新我诞生之后,旧我还在体内,具有反抗性。打个比方,就像被关在银角大王葫芦里的孙悟空。”
林零没接这个梗,秋博士便也稍微收起笑容:
“接下来一个很重要的步骤是——去度假村。”
“啊?”林零已经三年没度假了,现在当然更没打算。
“选一个你没去过的度假村,到那里呆四天,就这样。”
“四天之后在葫芦里化成水?”
秋博士差点站起来要击掌:“哈哈哈,您真幽默,就是这样!”
走廊飘过一阵女孩子的笑声,不知进了诊所、画室还是广告公司。
“四天之后,我就是新的我了?”林零想最后确认一次。
“是啊,新环境新开始,这不就是,‘旅行的意义’吗?”秋博士还原了微信表情的捂嘴笑。林零想,他一定每年解离一次吧。
手术前填了一大撂表格,性别、年龄、职业、家属、病史……解离原因那一栏注明“可选”,林零犹豫了一下,一个字也没落。
其实是场事故。但是每个人都觉得不仅仅是事故,包括他自己。
前妻以最快速度起草了离婚,扬言要将他告上法庭。据说在美国,这种情况有公诉一级谋杀的先例。
林零和每个正常人一样,宁死不肯去蹲监狱。他自己反复回忆那一天的经过,当然没有一秒钟动过谋杀的念头。
但往往是什么也没想,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十一点半接到岳父的电话,问阿洛为什么还没送来,他冲向停车场还抱有一线希望:那天天不热,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里,车里先前还开着空调……
地狱般的热浪,随车门打开扑面而来,像烙铁烙上他灵魂的正脸。
阿洛躺在后座一动不动。他一看就明白了,都不用触碰她那滚烫的小身体,也不用扒开她已经滑移的单薄眼皮。
车内当时的温度是52度。据说持续一段时间高温后,儿童稚嫩的器官开始自溶。而在那之前,热射病已经永久地损害了神经系统。体内过度积蓄的热量让她成了一座小热岛,继而是没有一丝气息的小死城。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干得出来这种事。”
结婚四年后的一潭死水,被前妻找到了答案。
他是什么样的人?正值壮年的社会精英,商务人士,赚大钱,做大事,游刃有余地把玩着社会规则,从不矫情也不露破绽,不就是她要找的老男人?
但现在他连日常报表都看不进去了。
搬到老旧的城郊公寓,辞去年薪丰厚的工作,所有一往无前时丢到脑后的人和事,举步维艰时都变成压在背上的鬼。
离婚、分家产、葬礼、庭外和解、再分家产……一波波过境台风缠斗得他筋疲力尽。等周遭的一切平静下来,林零发现自己体内又掀起了龙卷风。
他的眼前随时重现阿洛蜷曲着变成紫红色的肢体,他的脑电波生成她在最后时刻渐渐细微的抽搐,他的梦则回到阿洛还活着、一切至少正常运转的世界。那个无法回去的世界,让他醒来绝望地想从真实世界的自己逃离。
A面:仪式
纱织给林零点了一支烟,待他从昏厥的小插曲中平复过来。
“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紧握船舷,掩饰身体的颤抖。
“在海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是另一个世界。”她投向海面的眼神淡然又大有深意,“反正还有救生员在。”
船靠岸的时候,林零邀请纱织一起走一走。他觉得他们似乎有很多共同点。
海那边,天际线上涂抹着空濛的山峰。一道道白浪朝岸边冲来,永远到不了跟前就消失了。如果它是寻求爱抚的宠物该多么悲伤。
他们空濛无果地聊着,林零的英语不是很好,而两人当下都不健谈。
沿海岸走,每隔一段有长堤伸向海中,每段长堤的尽头有一个亭子——“鸭蛋娃娃”在最近的亭子里,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零停下脚步:“这样说很奇怪,但你能看见那个姑娘吗?”
纱织朝他下巴示意的方向望去,望了许久,像辨认这个简单影像里蕴含的奥义。
“能看见。怎么了?”
“看来我没有中邪。”在这个东南亚海岛上,一切天堂的表象都浮动着吊诡,“度假村几百号人,我总是看见这姑娘。”
秋博士提醒过他,手术后的感官会异于平常,毕竟装着两个人。对不堪重负又不肯消失的旧我尽一点安抚,尽量平稳地度过四天吧。
纱织看看她,又看看他,用交叉视线辨认可疑的联系。
“你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对吧?你是在……解离吗?”
梅不语是事务所的人。纱织知道这点是在她上一次解离的时候。
她不肯说梅不语在过程中的作用,只说那姑娘比较另类。
“你选的度假村也在这里吗?”林零不想深入对方的过去,只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在阿尔卑斯山脚,这两年还做了一部欧洲片的背景。”
“哦,我不太看电影。”
纱织只管介绍:“名字叫《年轻气盛》,但拍的是两个度假的老头子,有意思吧?
“其中一个是导演,新片拍不下去,跑到一片山坡上看见了自己从前所有的女主角。他回来同另一个老头说,你讲情感的价值被高估了,但这是放屁!因为情感是我们此生获得的所有。”
“是吗,然后呢?”林零认为这对于两个选择解离的人有点讽刺。
“然后他就从阳台上跨出去了。你看,重感情的人就这么想不开。”
度假村的海滩毗连一座小小的半岛,小到几乎就是一块巨石。岛上有奇形怪状的雕塑,还有低矮稀疏的树林。
第三天上午,林零跟着梅不语,梅不语领着林零上了无人的小岛。
阳光让他们躲到了枇杷树下。一座怪兽雕塑也坐在树下,头上撑一把红伞,面前摆一张石桌,魔性侧漏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你可不太负责啊,我在海下差点出事。”林零还是得说点什么。
“谁说我是来保护你的呢?”梅不语的面无表情也带着股拧劲。
“要不然你是干什么的,陪我吃早餐?就像前天、昨天、刚才一样?”
梅不语转过头,用心研究怪兽雕塑。那玩意儿有犬类长长的嘴,微张着,魔性之外还有点蠢萌。
“你说它在这里干什么?等人来给它当早餐?”她拿出手机,与怪兽凑到一起自拍,自拍的时候也不笑。
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林零第一天看到梅不语就产生了。
他想象阿洛长大后的样子,就跟梅不语一模一样:淡眉疏眼说不上好看,继承了他的冷淡、他前妻的任性,总体上摸不着头脑,在古灵精怪和胡搅蛮缠之间徘徊。
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哪。
但无论如何林零知道,自己会很爱很爱她。
他是在她死后才记起她的每一件事,所有感觉像回流的潮水把他重新淹没了一遍,又像温暖的羊水再生出他们父女从前被忽视的世界。
她的小鞋子,小衣服,小辫子。她的小牙齿,小酒窝,小呢喃。
阿洛生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特殊的惊喜。阿洛渐渐长大,能喊他“爸爸”,在他脚边摇摇晃晃想站稳就成了最萌身高差。阿洛有时候让他对父亲的责任烦恼,觉得这样一个小不点怎么就拖住他的衣角了呢?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也许因为他还是个老男孩。老男孩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手机收回编织包里,顺势勾出一把手枪。梅不语用枪指着林零。
解离的人往往无亲无友,或者事先斩断了亲缘,没有人会为他追究。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怀抱罪疚的人,选择去风景如画的地方了断。
反正世界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好。对他“自己”挺好。
这一刻林零发现“自己”很平静,乖乖坐镇心脏起伏的位置,像打扮整齐面对死刑的囚犯。没有比这更合心意的了,从这个世界彻底解离,还是死在阿洛的手上。
小岛被海浪响亮地刷洗裙裾,无名的怪兽静静旁观,老男孩松开握紧的拳头向前伸出双手。
结束之前他还有一个请求。
第四晚,飞往中国南部的航班。
林零与梅不语在狭窄的通道里擦肩而过,她照旧面瘫也不打招呼。林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当一切结束之后,他再也不觉得她像阿洛了,简直哪跟哪啊。
令客户移情是解离师的秘技,接下来对心病用各种方式碰撞。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负心谢罪,一切都需要个仪式,来证明自己被公正对待或公平审判。”纱织在临别的晚餐上说,“自己不欠别人也不被亏欠的心情,需要像一股洪流冲过心渠,带走怎么都化不开的心结。”
她始终没有诉说自己的心结,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像这样,林零的“自己”需要死在阿洛面前。仪式是假的,解离是真的。包括最后一刻他说出“我不想解离了”也是真的。
对阿洛的念想是他在世界上仅剩的所有,他在冲走一切的洪流中拼命想抓住,就算那其实是带他下沉的鬼船。
飞机起飞,掠过稀疏蒙昧的灯火,扑向黑暗原始的苍穹。这小岛再也不会来了,一切当成湿热的梦埋葬异国的树影中。
现在林零只记得,自己人到中年的时候经历了一次暴恐,一场绝症,还有呢,一段热恋。
有一个他很爱很爱的女儿,因为他的罪过死去了,即便他宁愿随她去死,一切怎么样也不会回来。那么只有两个选择,放开仅剩的所有或者跨出那个阳台。
放开手,让掏空的皮囊浮上水面。我们就是这样继续活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