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是同事,也是校友。
大雪也是猫奴,家里养着两只喵,一只玳瑁叫妞妞,一只小黑猫叫熊熊。有段时间,我总把妞妞记成壮壮。
“你家壮壮怎么样了啊?”
“不是壮壮,是妞妞。”
“壮壮——”
“我家没有壮壮!”
“壮壮——”
“壮壮挺好的。”她放弃了。妞妞真的成了壮壮。我得逞了。
后来,她逢人便说我是个“渴望壮壮”的女人。有点色情。
1
大雪是个奇人,为了做田野调查一个人住过农村,犁地种田,写调查报告。对于我这种三岁前就和乡土隔断的人而言,实在想象不出她种粮食的样子,远看一定像个身形粗壮的农村少妇。
但雪姑娘并不粗壮,除了喜欢组装家具、收拾房间、飞速骑单车的体力活之外,听说她厨艺还不错,喜欢在房间里悬吊各种绿色植物。
我们的工作不坐班,也不定点,随时撸起袖子码字,不管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随时跑出去采访,采访回来就要薅着头发整理录音、写稿子。雪姑娘算是我们编辑部的中流砥柱之一,所以工作量可以想见。
写稿之余,她唯一的宁静便源于那间小小的厨房,她为自己置办了好些厨具,用上的用不上的,全都堆在里面,满满如粮仓。当她实在抗不过写稿的苦,一头遁入厨房,挥刀舞铲,在炊具、食材、佐料之间大展身手时,应该是她最快乐的时刻吧。
2
周四下午编辑部开会,刚从家里出发,接到雪姑娘的微信:能帮我带瓶醋吗?
搬家,家里乱七八糟,倒是有一瓶,但回去取,上班恐怕来不及了。
“你是认真的吗?”我一肚子狐疑:“要醋干嘛?”
原来,中午食堂的糖醋排骨太甜了,一定要有醋才吃得进。
正赶上报社附近门店整修,饭店一家都没开。闯进唯一一家烟酒店,老板娘从折叠床上弹起来,听说我来买醋,又百无聊赖地躺了回去。
灰溜溜逃走。
吃一盘失败的糖醋排骨,一定要有醋,就像每次改我的稿子,都说:“这里缺少一点逻辑。”
逻辑和醋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很雪姑娘。
3
搬到新家之后,雪姑娘果然是第一个客人。但她不是冲我来的,是冲我新养的猫。
从一进屋,她的眼睛就一刻不离猫,像个“追猫族”一样,举着手机,追在猫屁股后面狂拍。
“再过一段时间,他的两颗蛋蛋就会变得鲜亮透明,特别可爱。”我看着这个因为爱猫已经神志不清的“怪阿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你看,你的新家很好啊,楼下就是一个幼儿园。”
“幼儿园很重要吗?”
“重要啊,你每天可以听见孩子的声音。多治愈。”
木讷如我,一次也没仔细听过。
4
记得第一次知道我俩是校友(她长我一届),还是共事了一段时间之后。
“啊,那我们肯定有很多话可以聊!”雪姑娘这话出口,直接Pia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我俩就这样尴尬地沉默着。
“唉,最近太累了。”上周回家的路上,我们同路,她说:“想了好久,觉得最有效的缓解办法就是——休产假!”
在人流攒动的地铁口,我就这么呆立在原地。独立自主的雪姑娘连产假这种办法都想得出,可见工作已经让她透支了。
“这个想法也不是不可以,我当时想的是——被人打晕,这样可以不闻不问不想。”有路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无视。
“可是你不觉得,对于我们这种不想要孩子的人,不能休假,不公平吗?”
“可是休产假很累吧?不单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一个孩子。”
“也是。”
直到我走回家,休产假这件事还在我脑子里转。
5
雪姑娘喜爱的男人的类型很单一,小眼睛,皱巴巴的脸,有一股霸气最好。于是马家辉先生和邹市明先生就被“收入”她“囊中”。
一次,得知我要去采访马家辉先生,雪姑娘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读过他的书。”
“是不是在紫金港图书馆地下一层?”
“是啊。”
原来,早在N年前,我俩曾在完全不同的时段,在同一个地点,在大学图书馆的地下一层,在那个旋转楼梯下面的沙发旁边,读过同一本书。
想想也是奇妙的缘分。
采访结束后,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账,对马家辉先生说:“一个姑娘爱了你十年,签个字给她吧。”
“叫什么名字?”马先生当天戴着墨镜,看不到眼睛,也辨不出神情。他挥毫泼墨,赫然在手账的第一页写上雪姑娘的大名,并题了一句话。
当我把手账交给雪姑娘时,她瞥了一眼,脸上根本没任何波澜。这哪像个追星族该有的样子?!
“我是不是太平静了?”她问。
“有点。”
“唔,但这样是不是太高调了?”她指着马先生写在手账上的自己的名字。
嗯,这样才像她。
6
五月初,雪姑娘去杭州采访,特地住在母校旁边,一个曾经“鸟不拉屎”的地方。
“去的话,一定记得到堕落街尝一尝当年的大鸡腿!”我得知她要去杭州,嘱咐她。
一天傍晚,微信发来一连串消息,雪姑娘不仅帮我尝了大鸡腿,还跑到后街的点心店,和上学时就认识的老板娘买了一兜点心。
“老板娘有点老了,也不记得我了,不过还卖当年的泡芙和面包片。”
从发来的那些照片看,雪姑娘正走在二十岁时走过的路上,从宿舍楼,一路走到图书馆,再到东区教室、西区自习室。路边的湖面上,浮着一两只白天鹅,草丛里蹲着一只小黑猫,露出两只绿色的眼。
当年,我也是这么走在酷暑难当的校园里,看着一对对情侣从身边走过,幻想自己遥不可及的爱情。
7
几乎是转眼间,我们都从学校匆匆奔赴生活,在帝都租一间负担得起的房子,拼命工作,想趁年轻力壮,多赚些钱。偶尔,家里打来电话,问起近况,顶多就是一句“挺好的”,再没有什么好抱怨,也没什么好期许。
从父母那里,听得最多的话,来自和父亲打乒乓球的人、和母亲跳广场舞的人,他们每天聊的,无外乎就是自己的孩子,挣多少钱,住多大的房子,买了什么牌子的车,办到了户口,生了几个孩子。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毋庸置疑。
这些话对我而言,是无稽之谈;可对父亲而言,却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我几乎能想象他夜里失眠,对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问自己:我家闺女差在哪儿了呢?
是啊,一个没有户口,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所赚不多,不想生育的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活着了?
哪里不对了呢?
“你要抗争啊!”雪姑娘说。可惜抗争偏偏是我的软肋。
7
记得第一次给雪姑娘发微信谈工作,是晚上十点,雪姑娘回:“以后不要这时候找我,我有自己的时间。”
真是个边界相当清楚的人呢。
对,以后就这么回他们:不要和我谈这些事,我有自己的生活。
8
“我已经开始计划未来的旅行了。”雪姑娘说,北京太不适宜人类居住了。要离开。
“去哪里呢?”想来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劝她。想起某姑娘和我说,人活一世,要在路上认识朋友,不要把朋友带上路。
大概所谓朋友,不一定非要不离不弃,也无所谓从一而终,而是在某个时段,能和你共享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吧。
“她要去哪儿?”同事问。
“谁知道,去远方吧。”
外面的雨下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