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是我们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背地里,我们叫她“母老虎”。
顾名思义,母老虎当然是严厉的。刘老师四十岁出头,身材微胖,梳一个刘胡兰式的短发,精力充沛,走路带风。她教数学,在她的课堂上,学生要是走神,或是答错了不该错的题,她抡起竹教鞭,噼里啪啦地打,一边打一边用上海话骂:
侬哪能噶戆额啦——啪啪——侬哪能噶戆额啦?(你怎么这么傻)
母老虎原本是上海知青,六九年插队到黑龙江北安,因为种地表现好,被贫下中农推荐读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农场小学教书。八十年代初,小镇一下子多了好多上海人,母老虎和她丈夫也在其中。按政策讲,他们已经参加工作,不再是插队农民,不能回上海。于是他们千方百计,曲线救国,把工作调动到这个毗邻上海的小镇。虽说离人民广场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多少算是个安慰。
那年头,没人觉得老师打学生有什么不对。相反,打人的老师往往给人一种格外认真负责的印象。不可否认,母老虎的确是一位负责任的好老师,她会从不多的工资里拿出钱,买书买笔买本子,奖励成绩好的学生;她会义务给差生补课,事后坚决不收家长一分钱;她带的班常年排名全镇第一。脾气是暴躁了点,但毕竟是个女人,下手不至于太重。隔壁班的男同学就特别羡慕我们,他们的班主任据说练过散打,能把学生一脚踹得飞起来,跟武打片里的一模一样。
讲到“母老虎”这个绰号,其实还是因我而起。当年我数学成绩一般,因为喜欢看点闲书,作文相对好一些。在一篇“先抑后扬”的作文里,我这样写道:
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刘老师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她对我们的要求十分严格……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如狼似虎”应该是类似凶巴巴的意思。然后我写她备课是多么认真,批改作业是多么的一丝不苟……这些都不重要了。后来我知道,教我们语文的老李头笑得直不起腰,我的作文本被秘密传阅,像情报一样,从一个男老师传递到另一个男老师手中。谢天谢地,没人敢告诉母老虎本人。然而,“母老虎”的称号还是就此流传开了。
母老虎有底气对我们严格,她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名叫王希望。王希望是六年级的大队长,长得浓眉大眼,像极了海报上的好少年。作为低一年级的学弟,我听过无数关于王希望的传说:他的语文和数学成绩总是双百;他写的作文被选入《全国小学生优秀作文集》;他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演讲比赛;他的毛笔字得到镇上的老书法家的称赞;他每晚七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除此之外,几乎不看任何动画片和连续剧;他从三年级起就自学英语,为的是“跟上上海的进度”。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孩子,“红领巾广播”里隔三差五报道他的事迹:冒着大雨来学校出黑板报啦,捡到钱交给老师啦,帮助同学补课啦,去孤老家里打扫卫生啦等等。总之,在我们心目中,王希望是楷模,是榜样,是活着的烈士,跟雷锋、赖宁、邱少云大致在同一级别,将来他的鲜血会被专门收集,用来染红国旗的一角。幸亏他脑门上已经爆出几颗青春痘,这些鲜红欲滴的青春痘提醒大家,除去那些炫目的光环,王希望也是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大男孩。
我去过母老虎家里,有幸参观了王希望的书房。十二岁的王希望拥有两大橱的书,除了课本和辅导书,都是些世界名著、历史故事、名人传记和励志的书籍。奖状太多,以致墙壁不够用,只好把奖状叠起来,有客人来就一张张掀给人家看。他的书桌前贴着一小张横幅,是端正的小楷:王希望,你的敌人就是自己!惊叹号遒劲有力。衣橱上另有一副对联,墨迹酣畅淋漓,显然是王希望的得意之作: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在上海知青的圈子里,王希望总是话题的中心。大家隔一段时间就要感慨一次,刘老师“前世修来的福气”,然后哀叹,要是“我家小赤佬及得上你家王希望一半”,就算烧高香了。我妈每次见到母老虎,回家后都显得忧心忡忡:
王希望每天都学习到晚上10点多,你怎么这么不上心……
王希望上礼拜参加作文竞赛去了,刘老师说,要是拿到全省一等奖,中考能加分……
人家王希望都学到新概念第二册了,你看看你怎么办……
知青子女背负的终极期望,是考进上海的大学,上海最好的大学是复旦交大。王希望从小被公认为能考复旦交大的人。他曾给我们这帮小屁孩分析:复旦的分数线高一点,出了不少领导;交大呢,牌子比较老,地段比较好。他总结道,如果将来学理科,那就考交大;学文科,想都不要想,复旦。他看看我,大概是觉得我还算“有潜力”,真诚地鼓励道,你可以冲一冲的,即使上不了交大复旦,同济财大华师大也不错。我压根不知道文科理科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没听过这么多大学的名字,只觉得离我的生活差了十万八千里。未来如此遥远,当下自顾不暇,连魂斗罗和街头霸王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管这个。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王希望作为少先队大队长上台发言。母老虎站在台下,远远望着她的宝贝儿子。在离开菉溪镇中心小学前,王希望有过一次轰动一时的发言。那天他带着沉痛的表情,缓缓走上主席台,在麦克风前站了足足有半分钟。底下开始窃窃私语。王希望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
今天,我要向大家检讨。
操场瞬间安静了。
我犯了严重的错误,辜负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期望。
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母老虎。母老虎神色如常,朝主席台方向点点头,鼓励儿子讲下去。
这次数学期中考试,我只考了96分。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表面上,是我的粗心大意,做错了不该错的题,实际上,是我一贯的骄傲自满情绪在作祟,以至于没有好好复习。为此,我付出了惨痛的教训: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了年级前三名……
母老虎双手抱胸,频频颔首,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充分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王希望啊王希望,你再这么沉沦下去,怎么对得起老师们的谆谆教导,怎么对得起你名字里的“希望”两个字,怎么对得起鲜艳的少先队队旗……
在一连串的排比句后,王希望有力地举起了拳头:我向老师、同学们保证,在今后的学习中,我一定总结教训,痛改前非,戒骄戒躁,认真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为建设“四化”而努力!
最后的“力”字斩钉截铁,暗示发言已经结束。没有预期的掌声如潮,大家都被震住了。是母老虎带头鼓起了掌。王希望激动得满脸通红,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下台来。
王希望成了小镇的新闻人物,走到哪都有大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到了吧,那个就是小学刘老师家的儿子。哦,就是考了96分要天打雷劈的那个?
有一回放学路上,王希望主动提出要请我吃棒冰,我说好啊。王希望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数了数,交给冷饮摊老板。我俩各自接过一根桔子棒冰,高高兴兴地撕开包装纸。王希望说,别告诉我妈。话音未落,他的表情僵住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手里的棒冰已经丢在了地上。
母老虎阴沉地逼近,哪来的钱?
王希望的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母老虎提高了音调,哪来的钱?
……储……储蓄罐里拿的。
我想起来了,王希望写过一篇著名的作文,发表在《少年文艺》上,大意是,他有一个心爱的小猪储蓄罐,平时会把零花钱存进去(现在看来,有没有零花钱值得怀疑)。他一直梦想着,等存满一定的数额,就去买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可是,为了给灾区的儿童捐款,王希望忍痛割爱,把储蓄罐砸了(其实完全不用砸)。动手前,他心如刀绞,万般不舍,小猪“看着我”,仿佛在说,小主人,砸了我吧,砸了我吧……
母老虎举起手,作势要打。
妈,我错了……妈……王希望嗫嚅着。他的眼神分明在哀求,你怎么样都可以,可是别在这里,别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给我点面子。
啪的一声,王希望的脸上多了五个指印。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少年王希望捂着脸,抬头看着母老虎,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转身撒腿就跑。不知跑了多久,我气喘吁吁,惊魂甫定。桔子棒冰融化了,冰凉的液体淌在我的手上,像一大摊眼泪。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震惊,恐慌,或许还有几分快意:原来大队长也是会挨打的。原来大队长哭起来那么难看。
进入初中,王希望还是那个王希望。他第一批入了团,又担任班级团支部书记。他一如既往的优秀,时不时在全校大会上发言,或者领个什么奖。只是,初二以后,王希望的成绩退步明显。他依然用功,每天学习到深更半夜,可那些立体几何和牛顿定律解起来却不再得心应手。母老虎把儿子退步的原因归结为早恋。她听到流言,说王希望的同班同学,文艺委员孙玫跟他“走得很近”。在我的记忆中,孙玫是个清秀可人的水乡姑娘,皮肤白皙,一头俏皮的短发,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班上同学看见孙玫经常和王希望在一起说话,便开玩笑说他俩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孙玫就红了脸,骂讨厌,讨厌死了,一边去。
一天放学后,或许是刚出完一期黑板报,或许是讨论了一道数学题,王希望和孙玫并肩走出校门。两人说说笑笑,直到母老虎出现在面前。
王希望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往边上跨了一步,拉开了与孙玫之间的距离。
母老虎没有理会王希望,她打量了一番孙玫,笑眯眯地问,小孙是吧?
孙玫的声音像蚊子叫,是的……
我观察过你们好多回了,你们挺要好的对不对?
孙玫慌了神,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眼泪汪汪,手足无措,偷偷地望向王希望。王希望低下了头。
母老虎大度地说,没关系,我能理解的。王希望那么优秀,你对他有好感,这很正常。
刘老师,我没有……孙玫的声音带着哭腔。
有也没关系,母老虎笑容可掬,可是你要知道,我家王希望跟你们不太一样,他将来要回上海,要考上海的大学的……
第二天早晨,孙玫走进班里,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她想赶紧走到自己的座位,班主任叫住了她。孙玫这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个班了。母老虎连夜找到中学的校领导,孙玫被调到离王希望最远的一个班。
整个初三,年级前二十名的榜单里找不到王希望的名字。事实上,在六年级那次惊世骇俗的演讲后,他再也没回到年级前三。那些痛改前非的决心,建设四化的豪言壮语,那个有力的握拳动作,后来想起来都像个笑话。人们还是会谈论王希望,言辞中少了敬畏,多了调侃。母老虎心急如焚。小镇的中学和小学本来就挨得近,老师们彼此都认识。母老虎没课时,就横穿一条马路,径直走进中学校园。王希望上课,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室后门,透着小窗往里边张望;王希望下课,她远远地观察,有没有女同学接近。坏学生围着王希望,阴阳怪气地叫,王希望,王希望,你妈来了,然后嘻嘻哈哈乱笑一气。王希望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王希望的教室在我们楼上。那天我正上着课,眼角忽然掠过一片阴影,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有人探头去看,只见一楼地上散落着几本书和文具。挨到下课,有好事分子出去打听,回来报告说母老虎来了。母老虎看见王希望上课趴着睡觉,直接冲进教室,把他的书包扔下了楼。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母老虎的动作是如何的迅猛,把上课老师吓得目瞪口呆。我问,那王希望呢,他怎样了?有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还能怎样,晴天霹雳呗。
那年中考,王希望没考上“省中”,没考上“县中”,只能进镇上的普通高中。母老虎不甘心,四处托人托关系,硬是让王希望留了一级,再读一遍初三。她把王希望安排在新初三师资最好的班,也就是我所在的班级。
那时的王希望已经发育得很高大了,青春痘结了痂,连成一片紫红色,胡须剃过,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也拒绝回答任何课堂提问。班主任老木头没办法,就安排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除了上厕所,他总是蜷缩在课桌前,看书,做题,或是盯着课本和模拟卷发呆。有几次,我试着找他说话,或是故意找一些题请教他。我叫他的名字,王希望,他抬起头来看我,目光漠然空洞。我被这眼神吓了一跳,赶紧说没事没事。他迅速地收回了目光,又低下头去。
母老虎老了十岁,仿佛绷了很久的一口气泄掉了,整个人都松垮下来。据说她不再打骂班上学生,以至于有家长提出了抗议。她成了一个普通的、虚胖的小镇中年妇女。从那以后,母老虎来中学的次数少了,顶多隔三差五地偷偷来看一回。那一回午休,母老虎发觉王希望又在长时间地发呆,她皱起眉头,打算去提醒一下儿子,光阴不等人啊。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王希望桌前,迎面撞上一对仇恨的眼睛。王希望一下站起来,抓起书包冲到窗前,在女生的尖叫声中,用力地把书包甩了出去。砰的一声,满地狼藉。母老虎愣在那里。王希望以胜利者的姿态,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这一年中考,王希望的分数还不如去年。母老虎生了一场病,出院后,人像是缩了一圈。她认命了,放手让王希望去了一所邻镇的寄宿制普通高中。她对前来劝慰的人说,眼不见为净。
上海知青们议论纷纷,有为一代希望之星的堕落感到惋惜的,有“早就觉得”母老虎管得太多的,还有人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这小囡废掉了。
同班的阿胡子也进了那所普通中学。在他的讲述中,王希望彻底成了“阿飞”。他拒绝穿校服,留起长发,并且学会了抽烟,一下课就跟狐朋狗友躲进厕所吞云吐雾;他跟几个“道上的人”混在一起,看通宵录像,在街机房“拗分”,为争夺漂亮女生大打出手。我问阿胡子,那个女生是不是孙玫。阿胡子诧异道,孙玫是谁?
高考后的夏天,我在篮球场碰见了王希望。烈日下,他叼着烟,一个人练习投篮。天气酷热,他的印花衬衫扎在牛仔长裤里,脚上趿一双拖鞋,完全不是打篮球的装束。他投篮的姿势有些吊儿郎当,命中率很低。听我妈讲,王希望没考上本科,最后录取了一个挂着交大名头的大专。
王希望把球传给我,说,考得不错吧,什么学校?
我说,交大。
哦,恭喜恭喜,王希望谦虚地说,我也是交大,我们是校友。
我心想,大专的人,也好意思跟我讲校友。我冷笑一声,不算校友吧,都不在一个地方上课的。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当面揭穿他,王希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在他迅速调整了表情,讪笑着说,哦,那个,等我考出专升本,毕业证是一样的。
我从心里涌起了一股厌恶感,是对自己的厌恶。这些年我读书不错,仿佛也只有在学习上才能找到一些可怜的优越感。我想起王希望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他曾认真地对我说,“你可以冲一冲的”,想起他坐在地上哭,眼睛里有个溺水的人。圈养的小孩,活在父母和学校构建的幻觉里,你追我赶,乐此不疲,除了几个分数,一无所有。
我运了几下球,开始投篮。
两人默默地投了一圈篮,王希望突然说,将来我还要考研究生的。
我岔开话题,对了,你妈妈……她还好吧?好久没见到她了。
她不认我了,王希望咧开嘴笑了,分数一出来,她就宣布跟我断绝关系。断就断呗,我无所谓,等到了学校,我就去勤工俭学,端盘子也可以,我养得活自己。
临分别时,他拍拍我的肩膀,真诚地说,你是我们这批人的希望哦。
我满心的酸楚。
谁是谁的希望?不过是各走各的路罢了。
我在菜场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看见了母老虎。她正蹲在地上捡菜,跟摊主大声地讨价还价。从侧面望去,她的头发全白了,完全是个小老太婆的样子。我怕她看见我,赶紧走了。
再次见到王希望是在十多年后。我回到小镇,跟车匪、小德、阿胡子几个发小一道吃老酒,王希望刚好在隔壁包厢。他们那一桌上,有市局某领导的秘书,有镇政府的某主任,有卫生院的副院长,还有几个开厂开饭店的老同学,都是小镇的头面人物。车匪告诉我,王希望已经做到某医药公司的高级销售代表,名片上印着大中华区总监的名号。看起来,王希望胖了不止一圈,稀疏的头发朝后梳着,腰间系一条顶级奢侈的皮带,大大的LOGO闪着金光。他殷勤地敬酒,讲着娴熟的场面话。几轮酒后,官方和民间没了距离,彼此勾肩搭背,争论着酒量和感情深不深的问题。
我出来抽根烟,迎面撞上了王希望。那一刻他认出了我,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张开嘴,刚想说什么,就被一个端着酒杯的人架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