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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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人生中,这段婚姻是多余的,是她人生绸缎上的一个粗布补丁。

2021.07.04 阅读 783 字数 8943 评论 0 喜欢 0
出走  –   D2T

魏翠枝抬起头,看见玻璃门顶上的“诚信”二字。白色的字印在一块红色塑料布上,字体方方正正,中规中矩。“诚信”是这家旅馆的名称。她像一只第一次从树林里出来觅食的兔子,小心翼翼,左右张望,确保没有人注意到她,才一闪身,穿过那道脏兮兮的玻璃门。

楼梯的旁边有一个小窗子,里面坐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她的头发烫得焦黄,头上像被谁倒了一碗泡过后的方便面。女人把头伸出来,“噗”一下向外吐了一口瓜子皮,才斜着眼睛问还在四处张望的魏翠枝:“开房?”干脆而傲慢,她看得出她是乡下人。

魏翠枝没听到窗子里抛出来的问话,依旧喘着气东张西望。卷发女人又响亮地嗑了一颗瓜子,加大没有温度的声音:“我问你开房吗?”

魏翠枝像被谁突然击打了一下一样,身体颤抖一下,转过身才注意到像洞一样的窗子里的人。

“我……我找人。”

“找谁?”卷发女人不耐烦地问。

“侯……光明。”

卷发女人忙着嗑一颗坚硬的瓜子,不说话。

“他叫我来这里找他,他是我男人的姐夫……个子矮矮的,头有点秃……”魏翠枝一口气说完,求助似的看着窗里的那团方便面,喘气更急了。

“哦,那个啊,他经常住我们旅馆,我们都叫他矮冬瓜。”她终于停止嗑瓜子,抬起长长的油亮亮的棕色睫毛,细细打量窗外的人,似笑非笑:“你去四楼找吧,走廊尽头那间。”

魏翠枝走上楼梯,依然还感觉得到背后卷发女人的目光。狭窄的楼道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若遇到迎面走来的人,得侧着身子才能让出一条对方也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的路。

四楼是旅馆的顶楼,楼梯尽头的灰白色墙上,有一个用粗毛笔写的“④”,光线太弱,要凑近看才能看清圆圈内的“4”。“④”下面是一排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号码后面紧跟“随叫随到”四个字,紧随其后的是三个夸张的感叹号,感叹号占了半面墙。

走廊尽头有两个房间,隔着过道相对的两道门安静得就像坟墓的墓碑。门上的号码已经脱落,左边门上只剩下一个斜着的“7”,看到它,魏翠枝想起笨重的锄头。右边门上有个“8”的印记。

她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在左边的房间,还是在右边的房间。她站在走廊里,绞着手,指节发白。旁边的一道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开了。突然发出的开门声,吓了她一跳。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脑袋里的神经像被这声音震断了。

屋里走出来一个光着上身,穿着大花短裤的男人,睡眼惺忪。魏翠枝这时才注意到走廊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饮水机,他出来打水。看见走廊里的女人,花短裤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她身边的饮水机,她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男人接了一杯热水,水汽升起来遮住了他的表情,进屋之前他又看了她一眼,嘴角皱起一丝暧昧的笑。他一定以为她是那种拨打墙上的电话号码就能叫来的女人。与门打开时一样,随着一声“哐”,门关上了。

魏翠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过道尽头,抬起手,敲响左边的门。敲门声响荡在死寂的走廊里,敲门声过后的那一段寂静,像一条冰冷的蛇,爬上她的脊背。连续敲三次门后,屋里依然没有人应声,她敲醒的是满屋的恐惧,恐惧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淹没了她。她想,如果继续敲门,刚才出门接水的那个的男人可能会开门出来,对着她笑,或者是骂她一顿。

在别的门里的人还没出来之前,她必须找到她要找的人。侯光明没在左边屋里,那么一定在右边的屋里。她转身,用极大的力敲门,敲了两下后,直接用手掌拍门,求救似的。屋里的人揉着含着眼屎的眼睛,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门。看到屋里的矮个子男人,魏翠枝就像看到救命恩人,撞开他搭在门边的手,闯进屋,像被谁追杀似的。

魏翠枝闯入,侯光明彻底清醒了。她的出现使他感到惊讶,同时又有些惊喜。他睁大眼睛;“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魏翠枝坐在床沿上,嘴唇发白,脸上的汗不断往下流,像一个刚被捞起来的溺水者。

“二舅知道你离开家吗?”他依自家孩子的叫法,表示尊敬,叫她的男人“二舅”。

魏翠枝不说话,有气无地摇摇头。

“二舅”像一块尖锐的石头砸进她的脑海,她想起艾石山的样子。一想起他,她的心底就泛起一阵污水般的厌恶。艾石山留给她的印象,除了拉长的下巴,便是一双永远充满愤怒的眼睛。他生气时,眼珠总是往上瞪,拉长了的脸倾斜着,像一头发怒的牛,随时准备攻击对面的人,而这个对面的人,往往是魏翠枝。他总是用眼白看她,而不是眼珠……过不了多久,她将只记得艾石山的下巴和眼睛。

艾石山从来没有打过她,那些三天两头被丈夫揍得鬼哭狼嚎的妇人,遇到魏翠枝总要称赞一番:“还是你运气好,摊上一个不会打你的男人。像石山哥这样老实的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大家都夸赞魏翠枝的男人老实,但对她来说,“老实”是所有没有任何优点的男人的“优点”,它的意思是古板、固执、无趣……像一头老牛一样只知道低头干活。有时候,艾石山的勤劳在她看来也是一种耻辱,他具有所有贫苦人的品质。

男人们常常凑在一起打牌,而艾石山往往是唯一一个不在人群里的男人。喜欢热闹,沉迷在男人们的热闹中的魏翠枝,为艾石山的不合群感到羞耻。牌桌上叼着香烟大声说笑的男人是充满魅力的,即使他们放在牌桌上的赌注,是婆娘藏在枕头下打算用来买化肥的钱,即使他们输钱过后,回家会打婆娘出气……艾石山不打婆娘,不打牌,他擅长的是沉默和拉长下巴,以及把眼珠往上瞪,用那种混杂着愤怒和嘲讽的眼光看向魏翠枝,就像看一只丑陋的虫子,每当这个时候,魏翠枝倒希望他揍她一顿。她无法忍受他拉长的下巴,和那双充满怨气的眼睛……

在她的人生中,这段婚姻是多余的,是她人生绸缎上的一个粗布补丁。

侯光明在逼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右手握成的拳头不断打在左手里,他每走一步,脚上的那双不知道多少双脚穿过的旅馆拖鞋就拍打一下脚后跟,发出黏乎乎的声音,脚下的木质地板随着发出细微的嚓嚓声。

魏翠枝的目光随着那双深蓝色的旧拖鞋移动,她不敢抬起头看移动着的侯光明,她就像一个裸体的人,暴露在侯光明面前的“二舅母”,不再是一个贤妻良母,而是一个抛夫弃子的无耻女人,面目全非的狠心女人。

“你会后悔吗?”侯光明终于在窗子前站定,矮胖的身体遮住了本来就很少的光。魏翠枝摇头。

侯光明点燃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像看一个陌生人,把魏翠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就像在掂量一块猪肉的斤两。缺少烟蒂的烟烫到他的指头,他骂了一句“操”,粗暴地扔掉那几乎只剩下灰的烟。这骂声像一颗子弹打在魏翠枝身上,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侯光明。

侯光明盯着地板上的那截烟,细细的烟完全消散后,他才打开床头柜上的那只黑皮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套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他熟练地对着镜子整理衣领,打领带,用指头梳理稀疏的头发——手指上沾上水,把脑袋边沿的头发往秃得发亮的头顶赶,试图遮住那片中年男人的荒凉之地。窗洞里的卷发女人说他的这种发型是“农村支援城市”。最后,他踢掉塑料拖鞋,从床底的纸盒里拿出黑色皮鞋,换上,用几乎垂到地上的床单擦了擦鞋,再用手摸摸,才满意地站起来。每次出门,他都要换上西装,哪怕只是穿过一条冷落的街去打电话。

侯光明走出去后,魏翠枝才把整间屋细细看了一遍,床占了房间面积的三分之一。木质地板是坏的,进门处凹下去一大片。用钉子钉在墙上的电风扇,和那枚钉子一样腐朽,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成粉末。潮湿的地板发霉的味道,混杂着从窗口飘进来的汽车废气味,床上的被子和床单散发出浓重的烟味和酸臭的体味……

闻到汽车的废气味,她才发现窗子对面是一个车站,一辆辆浑身溅满黄色泥点子的汽车,横七竖八地挤在一片空地上,开出站的车辆,喇叭一路长鸣,催促别的车辆让路。进站的汽车,喇叭也响不停。她看到那颗顶上就像安了一盏灯的脑袋,绕过各种嘶鸣不断的汽车,移动到灰尘满天飞的路旁,公用电话亭的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侯光明的圆脑袋看上去也像积了一层灰尘。他一只手拿电话,一只手整理头发,汽车的声音淹没了他说话的声音,他扯着嗓门把话吼进话筒,努力挤走洪水一般的噪音。打完电话,那颗秃脑袋又熟练地绕过车流,移近旅馆。魏翠枝用力关上蒙满一层灰尘的窗,心底又涌起一阵厌恶。

侯光明爬上楼,喘着粗气,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那个人后天就来了,从南川坐车到这里最多只要两天时间。”他把自己扔进窗边的那张旧椅子里,跷起脚,用本来就很脏的蓝色窗帘擦皮鞋,擦完鞋,又对着那双鞋左看右看。长久的沉默后,他抬起头,露出满足的笑容。魏翠枝想起挂历上的弥勒佛画像。

关于“那个人”,他已经给她描述过无数遍了,“那个人”在她的脑海里已形成一个模糊的形象。“那个人”是侯光明的朋友,腰缠万贯、幽默风趣、优雅潇洒……还没娶妻,曾经托侯光明给他介绍女人,他说“那个人”喜欢的就是魏翠枝这种类型的女人。

“像你这样的女人,就不该呆在贫穷的村庄,把青春浪费在一个石头般冰冷的男人身上。”说得就像魏翠枝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魏翠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女人,但她相信这是一句夸赞的话。对她来说,男人对女人的夸赞往往比女人对女人的夸赞更有分量,也更可信,完美女人就该配完美男人。但她依旧有所顾虑。

“他介意嫁给他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吗?”她假装开玩笑。

侯光明摆出一副大人面对小孩子幼稚问题时的宽容神态:“都这个时代了,外面的人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只要双方相爱,就可以在一起,他们在乎的是爱情。爱情,你懂吗?”

她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爱情”这个词,害羞得像个少女。爱情,她不懂,但她相信,侯光明向她介绍的那个人是懂爱情的。她也相信,他的爱情是为她准备的。

此时,她心里是充满感激之情的,侯光明是她的恩人,光明的使者。

魏翠枝住进对面那间侯光明早就订好的房间。先前出来接水的男人,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又出来接了一次水,进门前不忘对着魏翠枝笑一下,那笑从一层厚厚的肉里蹦出来,然后又像倒在沙土上的水,消失在肉里。

晚饭是侯光明去车站门口买的快餐,装在白色塑料盒的饭菜散发出城市的气息,但并不美味。

梦里,“那个人”戴着白色的宽边帽子,穿着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从白色的阳光深处走出来,他脚上的皮鞋比侯光明的还亮。她看得出这个将来的丈夫,来见她之前是经过一番打扮的,这让她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甜蜜。这个男人就像是用纸折成的假人,她被这个纸人深深迷住了。艾石山从来没有像他这样干净过。在刺眼的阳光下,他越走越近,还没看清他的脸,她就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没有眼珠,他的眼珠被一朵白色的萝卜花取代了……最后她迷失在一望无际的白色萝卜花里,男人也幻化成了萝卜花。

漫长的两天过后,“那个人”没来。魏翠枝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竖起耳朵捕捉对面房间的动静,“那个人”到来时一定会先去找侯光明。一听到对面房门打开的声音,她就立刻站起来,对着那面有一道大裂缝的镜子整理头发,拉直因长时间保持坐姿而弄皱的衣角。后来,她过滤掉开门声,集中精神捕捉敲门声。隔壁房间传来敲门声,她也会误认为有人敲侯光明的房门,而这个敲门的人,可能是“那个人”。她不好意思直接向侯光明打听“那个人”的消息,怕他以为她急不可耐。

她终于有时间细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以前她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照镜子的,在她的男人艾石山看来,女人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目的就是勾引别的男人。她的家里没有镜子。

房间里的那面镜子,正对着床,占了小半面墙。镜子没有镜框,近似一块随意钉在墙上的玻璃。刚走进这间屋时她没有看到墙上的镜子,在床沿上坐定了,她才看到镜子里的女人。突然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像被弹簧弹飞起来一样,唰的一下站起来,离开床,转身跑向离镜子最远的角落。恐惧和耻辱像无数支利箭,一齐射向她,那个放箭的男人,似乎就站在镜子背后。

第二天,她终于不再害怕那面镜子。她先是坐在床沿上,细细打量镜子里的女人:皮肤暗黄,死气沉沉。小眼睛,塌鼻子,薄嘴唇,就像是别人扔掉后她捡来拼装在自己脸上的。值得庆幸的是,橡皮筋扎起来的乌黑头发依旧散发着活力。她的长辫子像一条尾巴,从头部垂到臀部。楼下的卷发女人就是凭借这条土气的辫子认出她乡下人身份的。她站起来,解下橡皮筋,让头发披散下来,头皮先是一阵酥麻,随之而来是丰足的轻松,她突然发现她的脑袋并不像以往感觉到的那般沉重。

她想象,如果她把头发烫成窗洞里的女人的那种卷发,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她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她走近镜子,脸几乎贴到镜面上,然后慢慢后退,使镜子里出现的人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的身材纤瘦,那件一直被放在箱底的米白色衣服,显得太宽大,完全罩住了她的身形。她盯着镜子,以镜子里的人做参照,笨拙地解开外衣上的三颗颜色不同的扣子——最上面的黑色纽扣是从艾石山的破衣服上取下来的,中间那颗白色纽扣原本就是钉在这件衣服的,下面那颗蓝色纽扣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这件衣服,是她未出嫁时穿的。

她脱下外衣,像脱掉一层丑陋的皮,只剩下红色的涤纶衫紧紧贴着身子。她站在镜子面前,轻抚自己的头发、脸、脖子、肩膀……她用手感知自己的存在,镜子里的女人已不陌生。她扯下散发着霉味的床单,披到身上,在镜子面前旋转,头发被甩飞起来,像一块绸缎,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舞女,歌里的舞女。旋转,旋转,贫瘠的村庄、沉重的锄头、发怒的男人、笑起来像弥勒佛的男人、萝卜花……在旋转中渐渐模糊,直到变成一片空白,镜子里的人转出来和镜子外的人融为一体。

梦里没有再出现“那个人”,没有出现萝卜花。她躺在平静的湖面上,她看到的是空无一物的天空,没有云,没有色彩……她没听到对面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但听到有人敲她的门。急切的敲门声,像一块块石头,扔进她睡梦的湖里。

魏翠枝费力地站起来,没站稳,又摔进床里。她扶着眼前晃动的墙,晕晕乎乎地打开门。汗水的臭味先屋外的人一步,冲了进来,一阵恶心,想呕吐,但空空的肚子里没有吐的东西。

侯光明往她的怀里塞了一个塑料袋,袋子鼓鼓的,发出夸张的摩擦声。“赶紧换上衣服,那个人来了。”由于太激动,他的口水都跟着话飞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一脸茫然的魏翠枝,递到中途又缩回去。

“是南川的人,你赶紧打扮一下。香水你不会用吧,把这个盖子揭开,然后这样往身上喷……”他抬起下巴,微闭着眼,大拇指按住绿色小瓶子的顶部,嗤嗤地往脖子上喷水雾。刺鼻的气味使魏翠枝一下子清醒了。他向她示范怎样喷香水,就像教一个还不会使用筷子的孩子用筷子。在乡村长大的魏翠枝,从来没有见过香水。

侯光明把小瓶子放在魏翠枝抱着的袋子上,转身跑下楼,皮鞋敲击地板发出来的声音异常刺耳,待这声音完全消失在楼道尽头,魏翠枝才意识到怀里抱着一包东西,小瓶子里流出一滴黏黏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灼热的液体像一条虫,咬着皮肤。

塑料袋内装的是一件大红色的衣服,领口和袖口都镶有一圈蕾丝边,里面隐约有几颗反光的小珠子。她穿上衣服,镜子里,她的脖子像被刀划开了一道血口,红红的,她伸手一摸,手上也沾上了血一样的颜色,是衣服掉的色。魏翠枝像个待嫁的新娘,穿着一身红得耀眼的衣服坐在床沿等待将来的丈夫,甜蜜像深井里的水,从心底溢出来。纸片一样的人,萝卜花……浮现在眼前,触手可及。

中午,侯光明从车站带来了那个人——一个头上裹着蓝色头巾的中年女人。魏翠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脑袋里一片空白,盛开的萝卜花瞬间凋谢。

蓝头巾女人脚还没踏进屋,就用手夸张地扇了扇鼻子旁的空气,皱着眉,那副痛苦的样子,就像是走近一堆腐烂的垃圾。女人大概四十岁,穿的是蓝色衣服和蓝色裤子,化着浓妆,灰尘固执地沾在那张油腻腻的脸上,从而脸皮看上去更厚了,虽是秋天,但夏天的热气还没退去,她的脸上全是汗水,汗水太油腻,流动的速度太慢,汗珠像一粒粒泥粉小球粘在她的脸上不肯下来。

她刚进来时,眼光并没有放在魏翠枝的身上,她故意忽视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的红衣女人。她就像是一个来住旅馆的人,用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挑剔地观察这间屋,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一副要看穿墙壁的架势。在她的面前,魏翠枝心里突然生出耻辱感,这间她住了三天的破旧旅店,也成为了她耻辱的一部分,它暴露了她的身价,而这个女人的行为就是在提醒她,她看出了她的耻辱和身价。蓝头巾女人做出的样子是在看这间屋,但魏翠枝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的那像刺一样的目光。

侯光明的焦灼神色不见了,他笑眯眯地跟在蓝头巾女人身后,一副谄媚的样子,像一个急着把破烂房子租出去的房东。

女人拍拍床沿,像是要拍走某种污秽的东西,然后重重地坐了下来。“哎呀,这个地方倒是隐蔽。”“呀”字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这句话是对站在门边的侯光明说的。她终于把注意力放在魏翠枝身上,她看她,从头看到脚,是一种审视、掂量的眼光,就像是在菜市场挑拣一棵白菜,蓝头巾的眼光让魏翠枝局促不安。过了许久,她突然热情起来,挪动屁股,挨近魏翠枝,一把抓起她的手:“妹妹多少岁了?”魏翠枝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侯光明依旧笑眯眯的,他往前挪动一步,赶紧替她回答:“她二十四岁了,不信可以看她的身份证。”

魏翠枝的左手被蓝头巾握着,不知道此时要不要起身去翻身份证出来给她看,她来不及想为什么要拿身份证给她看。蓝头巾看出她的犹豫:“啊哈,不用看了。”

蓝头巾凑得更近了,亲昵地说:“妹妹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让我看看你的身材,我一直羡慕有一副好身材的人。”魏翠枝茫然地看着侯光明,而侯光明只是点头示意。魏翠枝被蓝头巾女人的魔力镇住了,她说的话她无法反对。她窸窸窣窣地站起来,低着头,像一个面对陌生人的害羞小孩。蓝头巾女人又把她打量了一遍,这次是从脚看到头。

“妹妹穿红衣服很好看,像个新娘子。”蓝头巾依旧笑着。侯光明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蓝头巾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听说妹妹有个儿子,今年几岁了?”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刺向魏翠枝,她猛抬起头,看向蓝头巾。蓝头巾则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自己的袖子,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皱纹。

魏翠枝只想离开这间屋子,远离这个奇怪的女人。但她只是呆呆地立在床边,这三天,她没有想起过那个她出门时还在睡觉的儿子。

“不过,有舍才有得,女人,有时候就要狠。”她是一字一顿地说这话的。“狠”字又刺向魏翠枝,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跟“狠”有联系,蓝头巾一提醒,她才知道自己要跟狠女人归为一类了。

蓝头巾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站起来,像坐下来时拍床单那样拍拍屁股,侧着身子绕过魏翠枝,走出去了。侯光明弯着腰,为她开门,也跟着出去了,门快要关上时,他把头伸进来,对魏翠枝说:“你先等等,我一会儿回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魏翠枝的房间,走进对面侯光明的房间,侯光明小心翼翼关上身后的门,无论是在蓝头巾的身前还是身后,他都保持着完美的笑容。那笑容就像商店橱窗里摆放的假花,很美,但美过了头,一眼就能看出是假花。

蓝头巾女人摘下头上的头巾,坐进椅子,像走进自己家一样,随意地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紫色平底鞋背上粘着的那朵黄色塑料花,随着腿的抖动而抖动。侯光明绞着手,立在女人面前,腰稍微弯着。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依旧是谄媚的语调。

“她真的二十四岁,你不信可以看她的身份证。”

“别跟我谈身份证,前次你交给我的那个,身份证都是假的,你说才二十岁,实际上都二十八岁了,我出手时整整亏了两千。”

“这次这个真的才二十四岁,我舅子的婆娘,难道我还不知道多少岁。她结过婚,生过一个孩子,这些我都如实告诉你了,我为啥还要隐瞒年龄?”

“啧啧,不是我说你,你也真做得出来,舅子的婆娘你也拐卖。”

“话不能这么说,她是自愿的。”

蓝头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走眼前的苍蝇。

“就当白跑一趟,我不愿出价五千,一个生过孩子的,不值这么多。”她抬起左手,观赏染色的指甲,深叹一口气,继续说:“况且,还那么瘦,屁股还没有一只碗大,生孩子绝对不行。”

“生过孩子的说明能生啊,男人买女人难道不是为了生孩子?就算能买到一个处女,不能生也是白费钱。”

蓝头巾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依旧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她原本是胖的,瘦只是暂时的,只要多吃点肉就能补起来。我也跟你说过,她家生活条件不好,没吃好。”他补充道。

蓝头巾没有耐心和他继续争论。

“四千,不行我就走。”依旧盯着她的指甲看。她的嘴角又出现了嘲讽的皱纹,胜券在握。

“我就不信你还敢把她带回去,如果你舅子知道这件事,就算不说拐卖妇女这个罪行,作为亲戚,你觉得你以后还有脸见他?弄得不好,众叛亲离啊,如果我不来接手这个女人,你怎么办?”

这场交易侯光明占下风,但他想尽力扳回一局,说道::“这三天来,那女人的开支你付,住宿一百五,吃饭一百,那套衣服两百,总共三百五……”

蓝头巾女人仰头哈哈大笑:“多亏你开给她住的是这种破屋子,那套衣服,最多值五十吧,为什么你给每个女人买的都是红衣服,你以为她们穿红衣服卖相就好?”

蓝头巾的哈哈声穿过墙壁,敲击着魏翠枝的耳膜,她止不住发抖,她仿佛听见她身后的那面墙在崩塌。她没有退路。

蓝头巾付给侯光明四千三百块钱。她把钱数清后,摆放在床上,呈扇形。她故意把头转向另一边,一副大老板付工资给底层劳工的架势。

侯光明蹲在床前,把钱数了两遍。数钱时嘴里小声地念:“一、二、三、四、五……”像一个刚学会数数的小学生,不念出来就无法记住准确的数目。他数完钱,不忘随机抽几张出来,对着窗口识别钞票的真伪。女人嫌恶地把头又扭向一边。

侯光明把钱分成三份,一份装进西服左边口袋,一份装进右边口袋,然后反复按了按,就像怕它们逃出来似的。另一份只有三百块,被当做零钱随意装进裤子口袋里。

钱装好后,侯光明直起腰,轻描淡写地说一声“那我走了”就退出了房间。侯光明经过魏翠枝的屋子时,她已经瘫倒在地板上了,透过破门底下的大裂缝,看到了他的一尘不染的黑皮鞋,他没有停步。

侯光明走进旅馆对面的香烟专卖店,眼睛盯着货架上的烟,说:“金沙江。”简短随意。店员刚把烟递到他手里,他就迫不及待地撕掉烟盒封口处的条形封带,用两个手指夹出一支崭新的烟,放进嘴巴,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哼着歌,走进充满汽车喇叭声和人声的车站。

蓝头巾从窗里一直看到侯光明走进车站,才扔掉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烟,慢悠悠地戴上头巾,整理衣角,保持傲慢的姿势,走出房门。她推开走廊对面魏翠枝的门,歪斜着身子站在门口,就像约一个熟人一起出门:“我们走吧,晚了没有车。”

下一秒,她看到的是地板上流动的血液,那条弯弯曲曲的血流像一条蛇,正往她站的位置爬来。那个她刚买下的女人侧躺在碎镜子上,惨白的脸对着房门,脖子上的血还在流,红色衣服与血液融为一体……蓝头巾愣了几秒,然后发出一声惊叫,转身便往楼下跑,逃命似的。

白柏
Jul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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