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复仇

我的恨上升到了一定高度,与父亲的恨同步,我觉得我长大了。

2023.12.13 阅读 102 字数 6607 评论 0 喜欢 0

“大脓包在三叔家。”

我刚说完这句话,父亲猛地抬起埋在饭碗里的头,嘴巴停止咀嚼。

“真的?”

冷冰冰的,充满怒气的问话,吓得我哆嗦了一下。我说:“今天下午我看到的。”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个长着一张圆脸,个子矮墩墩的人是谁。看到他敲击地面的皮鞋尖,我才恍然大悟,他是大脓包。

大脓包是父亲的大姐夫,以前我们叫他大姑父。母亲还在家时,他常来我们家做客。他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上,总是抖腿,脚上的棕色尖头皮鞋敲击地面,发出哒哒声,我们曾经不厌其烦地盯着他的皮鞋尖看,试图找出声音里的旋律。他成为我们的仇人后,父亲叫我们不要再叫他姑父,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亲戚。我说那我们该叫他什么,父亲说就叫他“大脓包”。

父亲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推,唰的一下站起来,围着屋子转,急切的脚步声听起来也是充满怒气的。他在找武器——可以置大脓包于死地的武器,那气势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今晚非杀了大脓包不可。父亲在门背后找到我们晚上用来关门的门杠——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他把门杠横放在手上,轻轻抛一下,掂量它的威力,同时试一下用起来是否顺手。他似乎很满意。

他回过头,看到我们还在吃饭,咆哮起来:“还在吃吃吃,就知道吃,”他扫了一眼我和弟弟,用手里的门杠依次指了我们一下:“大毛头和三娃子,找家伙,跟我走,二毛头看家。”他没有用木棍指坐在阴影里的妹妹。妹妹太柔弱,不适合打架。

我和弟弟放下碗筷,急忙在屋里寻找武器,弟弟眼疾手快,拿起另一根门杠。我本来也想像他们一样拿一根门杠,但我们家只有两道晚上用得上门杠的门。我还在焦急地寻找武器,他们就已经走出门了,我只好跟着走出去。我说:“爸爸,我没有武器。”父亲说:“随便拿根柴吧。”

我摸黑在柴堆里抱起一根柴。走到半路,才发现我抱在怀里的是一根有小碗碗口那么粗的柴棍,太重,不适合用来打人。找武器的时候浑身热血沸腾,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由于怀里抱了笨重的武器,走不快,我落后他们一大截。

莫名的荣誉感使我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我将与父亲一起战斗,打败那个我们恨不得把他撕碎的仇人,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我扛起那根比门杠还威风的柴棍,加快步伐,努力跟上他们。最后我还是掉队了,走到三叔家门口,看到他们家的门已经被打开。父亲的咆哮声,饭碗的破碎声,众人劝阻的声音,小孩们被惊吓到的哭声……一齐从洞开的门里冲出来。

我身体里的热血瞬间冷却下去,呆呆地站在门里照出来的光圈之外,突然觉得肩上扛着的柴棍重得快要压弯脊背。我止不住颤抖,满头大汗。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大人们的战争,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柴棍去打一个大人。

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但一想到逃跑就是对父亲不忠,就是白眼狼,就是对大脓包的仁慈……我不敢退缩。我重新鼓起勇气,憋住一口气,冲进屋子,嘴里似乎还喊着“啊——”,像战场上士兵冲出去杀敌时的吼声。

此时,父亲手里的门杠,一端被大脓包死死抓住不放,父亲拉着一端也死死不放,两人僵持着,像在拔河。父亲嘴里咒骂不停:“人贩子,杂种,狗日的……”唾沫溅射到大脓包脸上。大脓包一直重复着“有话好好说”这句话,声音温和得像哄小孩子,他嘴里的饭还没有完全吞下去,说一句“有话好好说”喉结就动一下。

弟弟被几个人从后面环腰抱住,动不了,但手里依然挥舞着正义的门杠,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他是父亲的翻版,发怒的样子都与父亲很相像。

看到我冲进去,拔河比赛不占优势的父亲大声说:“大毛头,打他,打他,打他……”

我哆嗦着,想举起手里的武器,但力不从心,费尽力气也只能把柴棍贴腰抱起来,用一端去撞击和父亲扭打在一起的大脓包。我不敢太接近他们——仿佛面前燃着一堆大火,走得太近会被暴烈的火焰烧到。

大脓包手腕上的银色手表在灯光下极其醒目,我伸出去的柴棍有两三次撞在他的手表上。我用柴棍撞他的腰部时他都没有反抗——可能是因为力太小,他感觉不到痛,我撞击他的手表时,他突然伸出他的脚抵挡柴棍的进攻,棕色的皮鞋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最后,纠缠在一起的父亲和大脓包被人们分开,父亲一直吼叫着“狗日的人贩子”,歇斯底里,时不时对着大脓包的脸上啐一口唾沫,愤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脓包则沉默着,面无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刚刚弄皱的衣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小张卫生纸,擦擦脸上的唾沫,再弯腰擦拭并没有弄脏的皮鞋。一副文雅人的姿态。而我们,则像是冒犯了文雅人的野蛮人。

父亲咒骂着走出门,一步三回头,回头一次骂三句。离开屋子又对着三叔家的窗子骂了一通“狗日的人贩子”,骂够了才转身走回家。一路上,父亲嘀嘀咕咕念着那些单调的词,重复来重复去,不过就是“杂种”“花苞谷”“人贩子”之类的,他的身体里装满了这些裹着怨气的词,走一步就抖落一个。弟弟像一团黑影,轻手轻脚地走在父亲后面,我扛着笨重的柴棍,喘着粗气走在最后。走到门口的柴堆旁,我放下肩上的柴,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把这根柴劈开烧,够煮熟一顿饭了。

回到家,妹妹还在暗黄的灯光下慢悠悠地吃饭,她抬起一双茫然的眼睛,看向凯旋归来的我们。父亲坐回座位,继续把头埋进碗里,发出巨大的咀嚼声,筷子敲击碗发出来的声音极其刺耳。我和弟弟也坐回座位,继续吃饭。碗里的饭还冒着热气。

晚上关门睡觉的时候,父亲发现一根门杠不见了——拿去打大脓包忘记带回来了。他的脸唰的一下垮下来,下巴拉得长长的。他像以往一样吼叫起来:“明天,去把门杠给我拿回来。”弟弟颤抖着点头。

母亲离家后,父亲对我们说话都是用吼,哪怕是说一句“吃饭了”也要吼,“吃”字被他吼出来像一颗炸弹,后面两个字是炸弹炸响后的余声。他突然间爆发出来的吼叫声,常吓得我们肝胆乱颤。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帮我写的贫困生助学金申请书上,开头一句是:“母亲离家出走,家境贫困。”若说具体点,我们母亲是被大脓包带去邻省卖掉的。她是自愿被拐卖的,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离家出走。我认为,如果在申请书上写“母亲被拐卖”应该更能激起别人的同情,但我自己会写申请书后,也没写过“母亲被拐卖”。我写的是“母亲早逝”,心里的怨愤和羞耻被一种复仇的快感冲淡。次数写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母亲早逝了。

大脓包爱喝酒,但喝一小杯就醉了,一醉就开始吹嘘自己干过的大事。若不是大脓包喝醉了酒,吹嘘起自己的辉煌事迹,大家都可能不会知道他拐卖了舅子的婆娘——也就是我们的母亲。

“你们还以为她在娘家时……其实已经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了,哈哈哈……”哈哈声太高昂,他打了个酒嗝,藐视一切笨人,摇头晃脑接着说:“一个瞎眼男人,四十多岁了,无妻无子的,付四千块钱给我买她,还要我保证她没有做过绝育手术,计划生育嘛,你们懂的……哈哈哈,四千块。”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说下去。“她厌恶我的那个木头疙瘩舅子,她是自愿被拐卖的,这不怪我,我这是解救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妇女……哈哈哈……你们知道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他歪着头,思索下一句他想说的话,“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哈哈哈,她真的帮我数钱……嗝,她只是数数看她值多少钱。”

和大脓包一起喝酒的一个戴灰色毛线帽的人,过后告诉父亲:“你婆娘被你姐夫卖了,他自己说的。”他顺便骂了一句:“那砍脑壳的,没良心,卖别家女人就算了,自家亲戚也整。”

父亲偏着头听他说话,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就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等戴灰色毛线帽的人一口气说完他要说的话,父亲才递过去一支烟,帮他点燃。

我们不关心灰色毛线帽带来的消息,我们关心的是他带来的那袋弯弯曲曲的糖——就像猫拉的屎,我们管它叫“猫儿屎”。这种糖表面糊着一层芝麻,味道香甜,是我们吃过的最好吃的糖。我们在伙伴们面前炫耀:“比水果糖好吃,又香又甜。”他们似乎不关心糖,一本正经地说:“听说你妈妈被卖了,不要你们了。”低沉的语调满含同情。

灰色毛线帽走后,父亲才急匆匆地拿起门背后的门杠,走五六公里山路去大脓包家报卖妻之仇。我们躺在床上想象父亲揍大脓包的情景,把武侠电视剧里的武功招式都套在他的身上,想着想着就笑了。

下半夜,父亲黑着脸回来,手里的门杠上沾着露水。第二天,我们把这根门杠翻来覆去地看,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大脓包的血迹,观赏父亲复仇的成果。看了大半天我们都没有在门杠上找到打过人的痕迹。这很令我们失望。后来听说,那天晚上父亲连大脓包家的门都没有进,只是站在房子外面乱骂了一通。

父亲把我们三个孩子叫进屋,关上门,郑重宣布,从此大脓包就是我们家的仇人。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同仇敌忾使得我们更像一家人了。

父亲说,迟早有一天他要杀了大脓包,我们也相信,父亲迟早有一天会杀了大脓包。我们说,就算父亲不杀大脓包,我们长大了也要杀。我们视死如归慷慨激昂的表现很令父亲满意。

我以前很恨村东头余家养的那条咬伤过我屁股的黑狗,现在终于可以把恨转移到大脓包身上,我的恨上升到了一定高度,与父亲的恨同步,我觉得我长大了。

大脓包从监狱里出来,三叔去为他接风洗尘——再怎么说他也是三叔的大姐夫。这事被父亲知道了,于是,三叔也成了我们的仇人。

有人说,我们母亲是大脓包合伙三叔拐卖的,那四千块钱,他们平分了,一家两千,三叔家的新电视机就是用这个钱买的。最先传出这个消息的人——或者说最先把这个没有依据的消息转化成语言的人,是徐大娘。

事情的开头是这样的,三婶偷割徐大娘家的菜,被徐大娘知道了,她去找三婶理论,三婶不承认,说她冤枉她……于是,两人伸着指头对骂起来,一个站在河这边骂,一个站在河那边骂。徐大娘说:“偷我菜就算了,还卖自家嫂嫂,真是不要脸,没良心……你天天和她待在一起,只差没同穿一条裤子,她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分明是你怂恿她出走,让你男人合伙别人把她带去卖了,你家新电视机,就是用这个钱买的。”说完,她右手握成的拳头重重砸进左手掌心里,拳头使得这话更具有了分量。

这话恰恰被父亲听到了。

三婶加大音量:“你个满嘴喷粪的老太婆……说话要有依据,你敢跪在菩萨面前诅咒吗?若我没卖我家嫂嫂,你不得好死,活不过三年。若我卖了,我不得好死,活不过三年。”

徐大娘和三婶一路骂着去商店买来香和蜡烛,在那个石头雕刻的粗糙的菩萨面前点燃,然后跪下。

徐大娘点燃三支香,举过头顶,闭着眼睛说:“菩萨在上,若我冤枉了这个偷菜的烂人,我不得好死,活不过三年。”

三婶点燃六支香,举过头顶,闭着眼睛说:“菩萨在上,若我合伙别人拐卖了嫂嫂,我不得好死,活不过三年。”

三婶点的是六支香,比徐大娘点得多。徐大娘说:“不要脸,你点六支香是不是想贿赂菩萨?”三婶说:“我舍得花钱买六支,哪像你那么小气。你别又说我买香的钱是卖嫂嫂得来的。”

第二年,徐大娘被她儿媳妇气得喝敌敌畏自杀了。三婶还去参加了她的葬礼。以后,三婶逢人便说:“你看,她自己咒死自己了,说我们合伙拐卖嫂嫂,简直就是笑话,菩萨都看不下去了。”

大家都相信三婶是清白的,有菩萨撑腰,她将长命百岁。但父亲不信菩萨。

三叔家搬到河对面公路边之前,和我们家只隔着一间公用的堂屋。一听到他们家传出电视里的声音,父亲就在家里砸碗,弄出更大的声响,表示自己的愤怒。没有碗砸了,他便随便揪一个孩子出来,一顿暴打,让哭声盖过三叔家电视发出的声音。三叔家一放电视,我们就找理由离开家。

堂妹们晚上喜欢大声读书,父亲觉得这是一种声音的挑衅,也叫我大声读书,我不习惯大声读书,不愿意读。父亲气势汹汹地拿来菜刀,作势要砍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真的要死在他的刀下了。我赶紧从书包里翻出书来,小声地念上面的字。父亲嫌声音不够大,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放开声音读……我带着哭腔,读了一夜的书。整个童年时期,我都觉得我脖子上架着一把冰冷的菜刀,它随时会割下我的脑袋。父亲叫我们抄起家伙去打大脓包时,我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刀。

三叔家成了我们的仇人,但父亲没有说总有一天他要杀了三叔。他说:“人在做,天在看,坏人自有天收。”他认为,这笔仇天会替他报。

父亲不让我们和三叔家的孩子玩,上梁不正,下梁必定也是歪的,坏人的孩子就是坏孩子。有时候,我们和堂妹们说一句话,心里也会生出一种背叛父亲的罪恶感。遇到三叔家的孩子,父亲总是拉长脸,紧抿着嘴,瞪圆眼睛,做出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被他吓得发抖的孩子走过他身边后,他才从喉咙里用力吸出一口浓痰,啪的一下吐在地上。

在三叔面前,父亲以各种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但从来没有拿起门杠去打过三叔。或许是因为三叔比他高,打架比他厉害。

与高大的三叔相比,大脓包简直就是一个侏儒,圆圆的头,圆圆的脸,圆圆的身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用面粉捏成的人形,只要有人轻轻推他一下,他就倒地滚起来。总之就是,一看就不擅长打架。

父亲每次在街上看到大脓包,都要怒吼着冲上去打他。父亲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眼睛死死盯住隔着一层人的大脓包,就像猫看到老鼠,生怕稍不留神他就跑掉。父亲穿过人海,来到大脓包面前,一只手揪住他的西装领口,一只手握成拳头,挥打在他的脸上。每一拳都伴随着一句:“狗日的人贩子。”大脓包用力往回扯被父亲抓在手里领口,顺势一拉,只顾着挥拳的父亲身体便失去平衡,往地上倒,大脓包也被拉倒。

坑坑洼洼,污水横流的街心,常有这样的情景:两个男人在地上滚着打架,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巴,滚久了,大家都看不出两人的脸到底长啥样了。

父亲用一半的力气和大脓包打架,用一半力气的对着围观的人群喊:“他是人贩子,他是人贩子……”他是正义的斗士,希望得到人群的支援,但直到嗓子喊哑,也没有人关心他嘴里喊的是什么,围观者只顾着观看这场精彩的打斗,就像看斗鸡。

“灰衣服只要翻身过来,压住黑衣服的腿,就赢了。”父亲穿的是黑衣服,大脓包经常穿的是灰色西装。

“别看灰衣服矮胖矮胖的,打起架来还真是灵活……用手抓对方的脸,哈哈哈,这看起来就像是女人的招式啊。”

“不要扯着衣服不动啊,滚起来啊!”

“你说最后是黑衣服赢还是灰衣服赢?”

“我觉得灰衣服会赢,只要他翻身起来,压住黑衣服,黑衣服就动不了了。”

“我赌一支烟,灰衣服赢。”

“我赌两支烟,黑衣服赢。”

……

有人认出父亲和大脓包,走上前去劝架,把两人分开。此时两人都没有力气再撕扯了。

大脓包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对着人群微笑,稍稍弯腰低头,一副演员谢幕时的样子,“大家见笑了。”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烟盒,把刚才打架时揉得皱巴巴的烟分发给看热闹的人,然后依次点燃人们嘴上的烟。

吸着他烟的人,在烟雾里眯着眼睛说:“一看你就是一个体面人,为什么在街上跟一个莽夫纠缠?”

“受伤了吗,要去医院看看吗?”

……

大家都围着大脓包,表示关心。大脓包保持微笑,用两个指头从裤兜里夹出卫生纸,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的泥巴。

父亲站在街边,抬起下巴冲人群喊:“他是人贩子,人贩子,狗日的人贩子,专拐卖别人女人的人贩子。”人们转过头来,嫌恶地瞟一眼满身泥巴的父亲,然后又把头转过去,关心大脓包的伤势。

父亲回家来,脚还没踏进屋就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我打了大脓包一顿,嘴巴都给我打肿了,要不是有人拉着,我非打死他不可。”他在河里已经把脸和衣服洗干净。

弟弟说:“下次上街,爸爸应该带根门杠,遇到大脓包就用门杠打。”

我说:“应该带上菜刀,遇到大脓包,就砍他脖子,一刀就解决了。”我模仿父亲把菜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大声读书时的架势。

父亲把脸垮下来,横我一眼,说:“我用刀砍死人,去坐牢,谁照顾你们?别以为我不敢砍人,要不是要养你们几个,我早砍死那些人贩子了。”我们觉得父亲是英雄。

我们去三叔家打过大脓包后,俨然也成了英雄。弟弟说:“要不是他们拉着我,我早一棍打爆大脓包的头了。”他向我们描述我到达战场之前的情况:“爸爸一脚踢开他们家的门,一棍打在大脓包背上,大脓包的饭碗都被打落到地上……”说到激动处,他还跳到屋子中央模仿父亲当时的动作。

我说:“你拿的门杠应该给我用,我去的时候没人拦我,我有机会胖揍他,我带去的那根柴太重了,用起来不顺手。”我认为坏人就不该戴那种看上去很贵重的手表,又说:“我打了他的手表,应该打坏了,哈哈哈。”

“对,就该打。”

妹妹突然插一句:“打人你不打重点,打手表他又不痛。”

我说:“闭嘴,你咋不去打?胆小鬼。”

妹妹没有参加战斗,没有发言的权利,沮丧地蹲在角落里。我们故意当着她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地渲染我们的英雄事迹。

第二天,我去上学,发现学校里的人居然知道我扛着柴棍去打了一个大人。一群同学围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哈,你太厉害了,居然敢打大人,以后我都不敢惹你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底突然涌起一阵耻辱感。耻辱像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我。

白柏
Dec 13,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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