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与夜

日与夜

他或许不在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

2021.07.04 阅读 982 字数 10829 评论 0 喜欢 0
日与夜  –   D2T

1

我的困倦,浸在夏日的闷热里,惊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裹了一层粘腻,枕巾已经被汗水湿透。我又梦到他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

我透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卧室里,一架老迈的台扇在床头柜上摇晃着吹动,档位已经开到最大,但是软绵绵的风在汹涌而来的燥热面前无能为力。

王皓坐在电视前玩着一款《马里奥兄弟3》的冒险游戏,他卡在了第三关,一个需要跳过无数平衡木和障碍物的关口,我睡着前,他就在这关跳来跳去。

我摸一把头上的汗,定了定神对他说:“想个法子把书架上的书处理掉吧。”

“啊?”王皓没有回头,注意力还在那些摇摇晃晃的障碍物上面。

“把那些书处理掉,我们之前已经聊过很多次了,就今天吧,不拖了。”我的口气听上去无可辩驳。

王皓把手柄放下转过脸来,忘记了按暂停键。马里奥站在一块儿挂在高空中的平衡木上面,天空中飞来一只长了翅膀的乌龟,在马里奥的头顶蹭了一下,马里奥死掉了,屏幕上出现game over的字样。

“在我们上学路上有个废品站,可以拉到那里去卖掉,我们也能赚点上网的钱。”王皓想了会儿说。

“我去找几个箱子,书太多,我们分批卖。”我从床上跳下来。

“真的要卖掉吗?你忘了那个老太婆说的话了?”王皓似乎想证实一下我不是突然间的头脑发热。

“就因为我记得,我们全家子都记得,所以才要把它们处理掉,它们的存在除了让我妈妈眼睛瞎得更厉害,让我…….”让我怎么样,我没有说下去,似乎是想不出一个形容词来诠释那个人和他的这些书加诸我生活中的影响。

“好吧,那就卖掉吧。”王皓点点头。

我找来两个箱子,走到书架子前,望着上面一摞摞着了层灰尘的书,深吸了一口气。

书装满了两个箱子,我们费了半天劲儿把两箱书抬到废品回收站,门口有个分拣废品的老头,系着一条脏兮兮的麻布围裙,踏着一双面子已经磨破的水靴,他把两捆装满废弃零件的麻袋扔到山丘一般高的垃圾堆上面。转过头拍了拍手,整个过程没朝我们看一眼。

王皓示意我把书箱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朝他挥了挥。老头点上一根烟,插着腰在那抽,看到我们就走了过来。他走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个跛子,走路一高一低,但是他走得很快,步频很快,远处瞧着仿佛那只坏掉的腿一直在追着前面那只好腿。

“什么东西?”还没走到跟前他就开问。

“两箱书,大爷。”王浩笑着指了指箱子。“还挺新的。”

“哦。”他走到我们面前停住,拿眼瞥了瞥箱子里的东西“三分钱一斤。”

“这么便宜?”王浩皱了皱眉头,“这价还没啤酒瓶子和易拉罐高。”

“废纸都这个行情。”他抽了口烟。

“大爷,这也忒低了点儿,你看这书,都挺新的。”王皓踢了踢箱子。“买回来的时候肯定不便宜。”

“那我不管,在我这儿就这个价,什么书最后都跟废纸一样,弄到造纸厂回收化成纸浆。”

“再涨点吧,熟人了。”

“把他们搬到前面那一堆破烂旁边吧。”靠右的是废纸堆,他摆摆手转过去不再看我们。

我和王皓抬起书箱,我低着头,看见箱子最上面的那几本书,《古文观止》《夜雨秋灯录》《白话聊斋》,下面还压着一些外国小说,另一箱装了些杂志《收获》《十月》《读者文摘》之类的。

从我家客厅把这些书搬运过来着实费了些工夫。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那个人的书,茶几上面、抽屉里、房间的角落,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被他塞上了书。

这些书有新的也有旧的,杂乱地堆叠到一起,旧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一些旧书压在下层闷在书柜子里,过了许久生了霉菌,所以我们的客厅常年累月都充斥着一股书本腐烂变质的霉味儿。

我和王皓从书架最左边那一排往外搬,两个纸壳箱子把半个柜子的书都装满了。

“一共是一百五十斤。”老头的话切断我的思绪。他把两箱书搬到废纸堆旁边的一台老式台秤上面,右手往旁边的平衡杆放了两块秤砣。左手在仪表上拨弄了两下,等了一会儿衡杆稳定住不再下坠,他直起身子,伸出四根手指。“给你四块五。”

“再涨点。”王皓往前走了两步,从兜里掏出一盒白沙,抽出一根递给老头。

老头摆摆手“刚扔了,不抽咯。”说罢转过头,把书箱从秤上搬下来,再搬回废纸堆旁,直起身子冲着前面摆了摆手,东边有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人,操纵着一辆叉车缓缓地往这边开过来。

我和王皓站在那,看着那台叉车把一堆一堆废纸叉起来,叉到不远处一台轰隆隆的机器前,放到传送带,堆了厚厚一摞的废纸由传送带送到一个铁板下面,铁板缓慢地往下压,压到纸上面,有类似水蒸气的烟雾从缝隙里冒出来,有点像路边摊的铁板鱿鱼。旁边有两块小一点的铁板,等上面的铁板把这摞厚厚的纸压平,它们从两边匀速地推过来,把这堆纸的边角推得整整齐齐,最后压成一整块儿类似泡沫砖一样的东西。

年轻一点的工人把叉车开过去,将压好的废纸块叉到另一边摞好,我能够想象到他的那些书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老头说书处理起来麻烦,要把它们拆开,然后弄成一堆纸,这给他们多加了一条工序,所以按三分钱的废纸钱算给我们他们也不划算。

王皓试图在把价格讲得高一点。

他挥了挥手“要不你俩就把这两箱书哪儿抬来的再抬哪儿去。”他的表情不容辩驳,把王皓含到嘴边的话都堵了回去。

我再次望向那些书,它们安静地放在废纸堆旁,等待被后续处理。我想起某一天,他在书桌旁给我讲一个叫做赫巴扎尔的捷克作家写的一本小说,名字我忘记了,里面记录了一个收废纸的人如何把一本本伟大的著作扔进压力机打包变成一堆没用的白纸。整个过程应该和现在一样。他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轻轻抚摸着他正在看的一本书,就像在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他从来没有如此抚摸过我,在我的记忆里。

我还想起他坐在桌前,我背着手站在旁边,书桌上放着箱子里的那本《古文观止》。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晦明变化者,晦明变化者,呃,晦明变化者。”

“伸出手来。”他拿起书旁的一根竹片,示意我把手伸过去,我觉得竹片的力度并不取决于我背诵的情况而是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

刚开始,被打过的手掌泛起一道道血痕,后来,手掌就结了一层茧,现在,这些茧子逐渐软化,脱落,他很久没有打我了。

我以为我对这些书没有任何感情,它们的出现除了条件反射地让我想起他揍我的细节外,毫无用处。

此刻或许回忆正在为一些东西上色,我在目送这些书距离行刑的机器越来越近,那台机器转动的声音仿佛砸到了我的心里,砰砰的几声脆响,心跟着疼了几下。

我无法解读,在那个年纪,我为什么会突然升起一股负罪的愧疚,这愧疚就像每一次我被他抽查背诵的时候,在心惊胆战之余总会流露几分相类似的心情。

我拉了拉王皓的衣服,示意离开这个地方,他从老头手里接过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看也没看就塞进兜里。

“我们去茶园开一台机子,挂两个号。我做完任务你做,这样我们能多玩两个小时。”王皓拿着瓶刚买的北冰洋汽水,叼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边说边抬起脚把路上的一颗颗石子踢到前面去。

我们走出废品站,那台机器的声音穿透四周的围墙,持续地在身后回荡。我回头看了看,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变得陌生起来,它坐落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我曾无数次路过这里,但似乎我从没注意过这个声音。

我的小学在我的初中斜对面,一年级的时候,他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载着我上学,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过这个地方,如果注意到,他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书和他的过去会被我抬进去等候屠宰。

“我不想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对走在前面的王皓说。

“啊?怎么不去了。”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儿。”

“你是不是不想去茶园网吧,因为那件事儿?”他顿了顿,接着说“咱们可以换个地方,我是因为茶园儿的网费便宜,所以选的那里。”

“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不愉快,我只是突然有点事情,你去吧,玩够了把我的传奇账号也登一下,做做任务就行。”

我挥了挥手,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2

自从他出事儿后,我只去过一次茶园网吧,是跟着我妈和一个驱邪的老婆婆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我妈那段时间老是念叨自己会梦到他,梦到他回家后坐在书桌旁边,不一会儿家里闯进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那个少年扑过去死死扼住他的脖子,他抄起书桌上的两本书,朝着少年的脸猛砸,但怎么砸,少年就是不放手。

“后来你爸就朝我这边看过来,脸涨得铁青铁青的,让我过去救他。”我妈在叙述这段的时候,手绢在眼睛上不断地擦,医生说她的眼底坏掉了,哭的。

书桌上有两本好像是经过撕扯摔打而痕迹斑斑的旧书,一本《道德经》一本《庄子》。这两本书成为佐证他回来过的事实。

“就是那个叫飞飞的孩子,你爸在网吧捅死的那个孩子。”我妈妈笃定地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自从他死后,这双眼睛里涌动出无数的情绪,哀伤、恐惧、悔恨、厌恶。那些情绪附着在她的眼球上,怎么抖落都抖落不掉。

我不寒而栗,我想他这么爱书的人断然不会用书去砸人,那根竹片和桌上的镇尺、砚台都要比这两本书更有威力。

但是我一言不发,任凭她哀伤地絮叨着,手里摩挲着那两本书。

我透过她的身体,好像看到了他就站在后面,盯着我们看,他总是站得很直,像是有一根铁一样的脊梁藏在他的身子里面,透过他的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这种感觉,仿佛《白鹿原》中站在黑娃前面的白嘉轩。

我曾以为这根脊梁永远不会断,但是他断裂的过程和那清脆的响声都被我亲眼见证了。我在茶园网吧,看着那个叫飞飞的少年,亲自把这座雕像砸了个稀巴烂。

“老子《道德经》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下面是什么?”

“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这次我背得很顺,没有丝毫停顿。

“《庄子》逍遥游,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 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下面是什么?”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 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我习惯性地将双手背在后面,双手攥满了汗。

他轻微地点点头,像平时那样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知道什么也不做的沉默就是对我表现还算满意的答复了。

我妈妈惊愕地看着我,然后转过头看看身后。“你也看到他了是吗,他回来了?”表情欣喜而激动,好像是委屈终于得到了理解和相信。

“他走了。”我平静地说,这股平静的来源我无法理解。大概也没人能理解,你死去的老子鬼魂显灵,站在你面前就是为了检查你古文背得好不好,有没有落下功课。

“这是你自己心里的执念,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个道理,他回来,保留的就是你在心底对他的最深印象。”被请来驱魂的婆婆这样说。

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文化。

“你们这屋里正气足得很,男主人阳气旺,按道理说不应该招邪祟。”她弓着身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书房,眼睛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字。他用行楷写得“浩然正气”。

“他更喜欢的应该是《论语》和《大学》,老庄的书只是偶尔翻翻的,但是他却让我一字不落地背过,似乎他看过的所有书,都想让我一字不落地背过。”我看着摆满一整屋子的书,那些书有的时候压得我喘不过气。

如今我回忆起我的童年,那是一种半私塾化的生活,我父亲在他戛然而止的生命历程中,让自己和我都活得像个古代的学子。

我背过的很多书,我其实连意思都不懂,他也从来不跟我讲,只是让我记住,那些文字,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模糊,后来有一些我都不记得了,也有一些变成了我生命的本能,提到上句的时候,我能立马接上下句,可是依然对其深意懵懂而模糊。

我像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不,我是一个不好读书,也压根不想理解的人。

3

老婆婆是邻居介绍过来的,住在附近城中村拆迁后的安置楼上,在小县城有些名气。据说小时候上山给羊打草遇见了蛇精,被咬了一口,回来高烧不退,家里已经准备好了裹尸的草席,没想到她命大,缓过了那口气儿。病好后落了一身后遗症,眼睛烧坏了一个,长了一身鳞片一样的疹子,那些疹子堆在皮肤上像树皮一样坚硬。自那以后,她就有了驱邪的本事,这本事和她身上的鳞片一样来历不明,仿佛是神明赐予的天赋。凡此种种,成为县城周边村落里老少爷们的饭后谈资,谈资的版本有很多,最后汇流在一起,大家一致认为她被蛇精附了体。

小学三年级开始,他不再送我上学,我和王皓结伴去学校的路上会走过那片城中村,有时候能碰到老太太在拿着个蛇皮袋子拾垃圾。弓着身子,把自己缩在一件长款的灰麻外套里,头上戴着一条黑色的头巾,无论夏天还是冬天都是这身打扮,只露出半张脸,脸上堆满褶子,眼睛被挤成一条缝,看不出哪只是坏掉的,也看不到人们口中说的她浑身上下蛇皮一样的疹子。

我们路过她,走过很久,我转身张望,她在远处逐渐缩成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我想起他小时候给我看的那些书,在欧洲的童话里,一些女巫的打扮好像跟她差不多,人们说她被蛇精附体,那她会不会魔法或者巫术?

我们也是在那片城中村的土路上第一次碰到了飞飞,他是附近村里的,在县城的体校上学,长我们三岁,比我们高半个头,大概是因为在体校锻炼过,身子要比同年龄段的壮硕不少。他身后常常跟着一班同村儿的朋友,大多是跟着他一块儿拦道赚点零花钱的小弟。

我们在城中村被飞飞罚过几次站,所谓罚站就是几个被劫的小子靠在墙角,飞飞挨个打过去,打到把钱掏出来为止。

我们站在热辣辣的日头底下,嘴角被掌掴后涩涩的,发木。老太太有时候会弓着身子从我们眼前走过去,把地上零碎八角的垃圾捡起来。有时候她也会站在不远处,用那只不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的好眼睛看着我们挨揍的过程。

我曾经幻想她会突然施出什么魔法和咒语把飞飞和他的小弟们戏耍一顿,然后抓着一把扫帚带我们飞走,但是她什么都没做,这个幻想和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曾从脑子里蹦出来。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懦弱者用精神反击的直观体现。

那段时间,老师经常打电话把我和王皓家长叫去,原因是我们莫名其妙地旷课,班主任打电话到他单位,他再打电话到我妈工作的棉纺厂。我妈去学校把我领回来,他已经坐在书桌前等着了。

往往是我上午挨飞飞一顿揍,回家会被他拿着竹片再教训一顿,我妈会详细地询问我逃课的缘由,是不是去游戏厅或者网吧了,他则什么都不问。那根竹片和他的沉默塑造了我的性格,在竹片经年累月的敲打下,我逐渐变得懦弱。

老婆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后来在书房停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香炉。

“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了吗。”她问我妈。

“嗯,准备了。”我妈急匆匆跑到厨房,拿来一堆从早市买的瓜果。

“他不怎么吃水果,偶尔会吃橘子,但很少。”她从袋子里先把一包橘子拿出来放在书桌上,还有一板香蕉和几个苹果,摆在三个木盘里。

老婆婆不说话,在香炉插了三炷香。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儿红布,叠得整整齐齐,展开递给我妈。

“把它贴到窗户上去。”

“好。”我妈拿着那块布,布的角上用细绳子打了两个结,方便挂在钉子上,红布上粘了不少油腻污渍,在阳光下一块一块儿的。

我好奇地盯着她的布袋,不知道它里面还藏着什么。

法事的整个过程很短,老婆婆示意我和我妈出去,我没有看到她做法的过程,只是在门外听到她嘴里嘀嘀咕咕念了许多不明含义的词,我妈说这是鬼话。

“你爸在跟她说话呢。”她边说边搓着自己的手,我能看出她的紧张和期待,她坏掉的眼睛不自觉地又淌出了泪水,泪水滑到两边腮上,她像是没察觉到,都没拿出手绢去把它们擦掉。

不一会儿老婆婆推门出来,我从门口往里面瞅,香还在燃着,但是没看到他。

“是他吗?”我妈迫不及待地问。

“嗯。”老婆婆点点头,我第一次如此靠近看她的脸,那些褶皱铺在她的脸上,像是龟裂的黄土地。我笃定她的左眼是好的,因为她右眼看上去灰蒙蒙,像是粘了一层擦不掉的灰。

“说什么了?”

“没说啥,你对象不爱说话,我问啥都不言语。”老婆婆摇摇头。

“啊,那就是他了,他是不爱说话,特别是跟不熟的人。”我妈难掩脸上的开心。

嗯,那就是他了,他确实不爱说话,不光跟不熟的人,跟我和我妈也不经常说,我心想。

“求你个事儿,把他留下,别驱他走,能成不。”我妈攥着老婆婆的手,用哀求的腔调问。

“把他留在这个屋子里。”她特意在强调一遍,好像是怕老婆婆听不明白。

老婆婆抽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放心吧,他走不了,俺也没那么大本事把他赶走。”

“他在哪儿?”我又瞅了瞅空荡荡的书房,追问道。

“在那。”老婆婆推开房门,指着那一排书柜。“你爹藏在那些书里了,每一本书里都有,我刚才就看到他从那些书里走出来的。”

很难想象,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幼小的心灵会有多大的震撼。这个回答让我无法反驳,不得不接受老婆婆拥有通灵能力的事实。多么合理的解释,对于他,又是个多么完美的归宿,在那些书里,凝望着这个家,凝望着我和我妈妈。我联想到他端坐在书桌前的样子,想起他抚摸书本的样子,想起他写字的样子,想起无数文字和句子。

那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惊讶还是激动抑或是恐慌,只是望着那些书一动不动,直到老婆婆对我妈说:“走吧,去他杀了那个孩子的地方,我想办法把那个孩子驱走。”

4

现在回想出事儿那天,似乎一切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他早上六点多起床,在书桌前练了一篇字,去院子里浇了浇花,我起床的时候,他站在那幅字面前,招呼我过去,和他一起把《孟子公孙丑上》这一篇背诵一遍,他的声音低沉,我的声音在后面跟着,不敢盖过他的声音。

这些细节我当时并没有刻意记住,只是从过往的千篇一律中抽出一段来,因为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的逻辑及因果关系去作证它。或许在我母亲将早饭端上桌子,我埋头吃饭的时候,他看了我和我母亲一眼,那一眼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意味深长。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视线的交流,或许连这一眼,也是我对后期记忆的加工添上去的,他永远是那么的刻板、严肃、坚定和深不可测。

饭后,他用我妈妈在脸盆里烫好的毛巾擦了擦脸,用茶杯里的水漱了漱口,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出了门。

那是一个春日的晴天,温暖的太阳照射着县城的每一个院落。不对,清晨应该下过一场雨,我在上学路过城中村的时候,布鞋上粘了些泥。

那天母亲给了我十五块钱,三块钱的午饭钱,剩下的十二块钱用来买英语听力磁带,我和王皓盘算着怎么从这十二块钱里面把当天的网费抠出来。

“这附近除了茶园还有其他网吧吗?”我问王皓。

我没说原因,但王皓知道,我们得在上网的时候避开飞飞一伙儿。

“应该是有,前面的巷子口开了几家,机子挺好,但是比茶园贵五毛钱。”

“就去那边吧,大不了咱俩开一个机子。”

“行。”王皓抽出一根白沙点上,没再问什么。

城中村的改建工程已经开始动工,村儿里面有条水湾,这条湾据说是当年村里的砖窑厂挖的,后来窑厂搬离,这条湾成了死水。建筑队要在村落里建小区,需要把这条湾填平,一些翻斗车拉着从别处运来的土不断开进来,在这条湾的东边堆出一座土丘,我们翻过土丘去学校。在土丘顶上可以俯瞰整个村落,和这座小县城最远的地方。

某个冬天,我和王皓在这条湾的冰面上滑冰,在追逐时我把冰面踩漏跌了下去,在冰冷的水窟窿里,不会游泳的我不断地挣扎扑通,但是仍然不能阻止身子渐渐沉下去,水呛着我的鼻孔和喉咙,我渐渐意识模糊。

“你知道吗,这湾子里的水鬼想要你的命,我和村儿里几个大爷,死命拉你都拉不上来,大爷说这是死在湾子里的水鬼使坏,多亏了那个捡破烂的婆婆,在旁边烧了两张纸,烧完后你身子立马就轻了,我们把你整上来,你没死,也是命大。”

几天后,王皓来我家看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旁边我喜极而泣的母亲不停摩挲着我的脸,他背着手不发一言。

许是第一次,我犯了错事儿后他没打我。只是转年的暑假,我除了完成背诵作业外多了一项任务,周末跟着他去水湾子学游泳。

我们踩着被太阳烤得硬邦邦的胶泥来到水湾边,他把衣服脱掉,我从后面看到他裸露的身体,瘦削,皮肤偏白。他活动了一下身体,一个猛子扎进水湾子,湾子被砸出一串水花,荡漾出一圈一圈不断扩大的涟漪。在水里游了两遭,他冒出头示意我下去,我慢慢走上前,先用脚试探着碰了碰水面,条件反射地想起掉进去的画面,那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死水仿佛在盯着我看,我想到王皓所说的水鬼,顿时不寒而栗。

他没有和我废话,游到近前,张开手把我抱进水里,最初恐惧让我浑身战栗,呆在水浅处不断地发抖,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向更深的地方推去,水鬼的恐怖和他不怒而威的目光,两种力量不断拉扯着我,直到我在深水区再次扑通起来。

呛水被他救起,再呛水再被他救起,整个过程,重复了半个暑假,直到我面对那个湾子逐渐平静。

暑假结束后,我已经能够像他一样,在水湾子里游上两个来回,甚至扎一个猛子,在水里潜上一分钟。在水面下,我睁着眼睛,仔细地往水深处窥视,模糊的流水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没有水鬼的身影,甚至连一条鱼都没有。

我和王皓站在土丘的最高点,驱邪的老婆在水湾子旁分拣人们早上倾倒在湾边的垃圾。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飞飞和他的一班伙计,往茶园网吧的方向走去。

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们,后面的一个小弟指着我们的方向比划。飞飞停下来,冲我们这个方向打了个胡哨,摆了摆手示意我们过去。

“怎么办,过去还是不过去?”王皓摸了摸口袋问我。

“走,我们去学校。”我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和横劲儿,拉着王皓下土丘往学校跑去。

“完了,他肯定会去学校找咱俩的麻烦。”王皓跟在我后面,把这句话重复了多遍。

整个上午,我和王皓在提心吊胆中挨着时间,盘算着飞飞来学校找茬应该怎么应对。快放学的时候,校门前的大街上传来一连串的警笛声,声音很刺耳,后来又过去一辆,可能是救护车,声音依然急促,但是没有那么尖锐。

当时,我的心里装满了忐忑,校园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勾起我的好奇心。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飞飞身上捅了四刀,胸膛上两刀,肚子上两刀,血像破掉的水管一样往外喷,还流出不少刚吃进去的泡面。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大概就像他拿竹片时一样吧,一言不发,干脆利落。

5

能够想象得到,招魂的婆婆带着我和我妈妈再次来到茶园网吧的时候我们遭受到了多大的阻碍,网吧的老板把我们推搡出去,朝着我们愤怒地挥着拳头,可以理解,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网吧在经历过一次血腥的杀人事件后,在这件事情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的当口,我们以一种灵异的借口再次把这个伤疤揭开。

无论我母亲如何哀求,老板都无动于衷,她那快要干涩的眼睛,再次涌出悲恸的泪水。我拖起她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后退,那是个二层的小楼,我们从楼上一直被推到楼下,最后被推出门。

几个好事儿的学生摘下耳机从窗户口往外看,有几张脸孔我记得,他们中有人一起组队连过cs和红警,有人和我们一起被飞飞截道儿,在网吧罚过站。

那些面孔瞧不出什么表情,我琢磨着,事发的那天,这些面孔是什么样子的,是恐惧、激动还是兴奋?挨着飞飞坐的人,他肚子和胸膛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有没有溅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会记住他的,无论是杀人那天或是更早之前的那个午后,他接到老师的电话,没有通过我妈妈,直接来网吧找我,我和王皓瑟缩在网吧的角落里,等待飞飞和他的跟班打完游戏再收拾我们。

整个事件的逻辑,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不再线性,他冲过去,被一群小阿飞打倒,他们踩着他的脸,哄笑着,他爬起来,又被打倒。

我站在旁边,什么也不敢做,看着他被一群比他小二十多岁的毛孩子嘲讽戏弄。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踹他的肚子,我曾以为铁一样的不会折断的脊梁弯了下去,他捂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出的网吧,我跟在他后面,他一瘸一拐地推着他的二八大杠,夜幕笼罩上来,把我们都包裹了进去。

晚上,我妈抽泣着询问整件事情的经过,他不说,也示意我不要说。睡觉的时候,我听到从他屋子里传来一阵阵轻哼的声音,以及我妈小声的埋怨,我在这细微的声音中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一切又变得正常如初,他笔直地站在那幅字前,等我起床跟他一起背诵早课。除了他脸上的伤痕,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依旧严厉、沉默、看上去深不可测。

“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下一句?”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他点点头,摆了摆手,示意我去吃饭。毛玻璃透过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着那些被打过的淤痕,他严肃冷漠的表情竟似柔软了不少。

6

“你知道吗,那件事儿发生后,飞飞那帮傻逼在他上班的路上堵过他几次。”

“哦,是吗?”

我和王皓坐在操场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夹了土豆的炸饼,距离他被行刑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王皓大概是想要提供给我更多的关于他去那么做的动机,但是这里面的原因,已经随着他的离开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王皓盘算着怎么把他留下的那些书处理掉。

驱魂的婆婆在网吧外面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她把一堆我妈妈提前画好的纸钱在胡同里烧掉,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白纸,扔进火堆中,火烧得很旺,不断往外延伸的火苗把墙边的一堆枯草也卷了进去。那张纸提前写好了飞飞的生辰年月,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在一场仪式中再次死掉了一次。

法事做完后,飞飞再也没有闯进我妈妈的梦里,不光飞飞,他也跟着消失了。

我宽慰我妈妈的慌张,其实我压根就不相信她那个梦的真实性,以他的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向我母亲求援。可是驱魂婆婆所说的话,又像是真理般发散在后来的日子里。

我在那些书本里真的看到了他,在门口的洗脸盆和镜子上也看到了他,在书房的桌子上,在每一盆花中。

那些娇艳的花朵逐渐枯萎,脸盆和镜子慢慢被替换掉,我母亲哭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后来连这些书也想到了处置的法子。时间看起来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逐渐让人接受一些事情,并慢慢把它淡化。

可当我面对那台机器,要把他的书籍全部屠宰搅碎的机器,听着那台机器的轰鸣。我惊讶地发现,它对于我的诉求其实根本无能为力,即便所有的书籍被重新浆洗成一张张白纸,他依然活着,活在我脑海中不曾忘却的那些句子里,活在一些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的过往中。

我们中间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我没有试图接近他,也并未渐行渐远。这段距离,装下了我单调乏味的童年,我的叛逆和我的懦弱。以后无数的日夜,我试图拉近这段距离未果,像是一颗永远在太阳的轨道里转圈的恒星,一切都不再因为时间而变化。

那一天,我和王皓分开,朝相反的地方走着,走过了一整个午后,走到夜幕初上。其间驱魂的婆婆背着一袋子垃圾从我身旁经过,走进那家废品收购站,她身子佝偻得更厉害了,那件长款的麻布外套已经破破烂烂,像一件斗篷一样把她的身体包裹进去。收废品的老头走上前,把蛇皮袋子接过去,两个人在交谈,说的什么,听不真切。

我顿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我不打算处理那些书了,就让它们呆在该呆的地方吧。其间我路过一个卖馅饼的摊子,掏五毛钱买了两个韭菜鸡蛋馅饼,我咬着馅饼,夏日里有风在夜色中掠过,混在馅饼的热气中一起吞下。

我记得,一年级的时候,我妈妈有事儿回娘家,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早饭没有在家里吃,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前梁上面,路过一个类似的馅饼摊,他停下车子,买了两个馅饼给我。

我咬着馅饼,他突然问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下面是什么。当时我没有回答出来,头上挨了他两个暴栗。

现在我可以回答了,下面是“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我嚼着馅饼,在昏暗的夜色里喃喃地重复了很多遍,没有回音。

眼前空空荡荡,他,或许已经不在了。

抗抗
Jul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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