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往巷口走去。房舍低矮,隔了他们安静蹲立两旁。天空仅留下一条缝,光与影重叠。小武的脚忍痛,步伐带着些许趔趄,但并不妨碍行走。钱会计喝几杯啤酒,晕得却最厉害,小文上前,当根拐杖让她拄着。他在前面引路,和客人一样,虽也有几分酒意,好在,这巷子是他生养之地,闭上眼照样穿行自如。他捡起地上行人遗弃的可乐瓶子,放进垃圾桶,告诉大家当心脚下坑凹。就像是回应他的提醒,钱会计一只鞋子后跟崴掉,干脆脱下请小文帮忙拿着。转个弯,头顶那条缝像拉链一样被谁哗啦用劲拉开,月光灯光涌至眼前,天地豁然开朗。
巷口处,停三辆车。虹姐朝他们迎过来,接替小文搀扶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钱会计,钻进一辆女款车后座。两个局长坐面包车。小文和小武不识面包车豪华,礼让一番,坐另一辆小车。
突然,他听到一阵电话铃响,手下意识插进口袋摸索。虹姐对他笑,说,是你背后包里电话响的。他忙把钱会计的包取下来递给虹姐。三辆车关窗,开灯。他举起手臂跟客人说再见,客人隐在玻璃里面,不见身形,看上去他像在跟车道别似的。三个司机懂他尴尬,依次按一声喇叭,算是代客人答谢。
三辆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一辆向南,各自奔离。把他一个人剩在那儿。他似泥塑一般,呆呆站立,独享清幽无边的夜色。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颤动才惊醒他。虹姐发来短信:我们到了,外面凉,你也早回家,一桌碗筷够你收拾的。虹姐不在现场,心里却知晓他行踪。
好似把一棵树移走,总要扯断一些根须,她理解他的不舍与疼痛。
虹姐其实比他小,小三个月。“姐”可标记血缘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年龄顺序,也可表示一种情感依赖。虹姐为人热心,有能力有魄力有担当,遂得这样一个外号。遇到麻烦事大家习惯地说,问问虹姐看!虹姐在计生委跟他们共事十几载,被调走,去教委财会室干本行。
虹姐有艺术细胞,自小练习芭蕾,后来父母逼迫改了行当,学会计。几年不见,一桌人都惊叹虹姐还是原来模样。步态轻盈,黑漆漆的头发梳成小棒状插脑后。考虑到钱会计对与“肥胖”有关的词(近义词、反义词)过敏,大家闭口不谈虹姐身材。他同意他们说的,虹姐不显老,但他判断一个人的生理学上的年龄,不是依据亲眼所见,而是凭嗅觉。
二十分钟前,虹姐给大家打招呼,出去叫车。这路段将改造,偏僻破败,出租车嫌路况差不情愿来。她叫车方便,家里兄弟姐妹拿驾照的人多。他送虹姐至门口,虹姐告诉他,别再开啤酒,钱会计舌头喝麻了,小武恶作剧往她碗里夹一个野山椒她也没尝出辣。风从巷道穿过,掠起虹姐头发,一缕熟悉的气息弥散开来。这气味鼻子清楚,嘴巴却道不详实,他只能借助颜色表达,姑且叫蓝色气味吧。虹姐身上的气味,跟年轻时一样清澈。
虹姐离席前对钱会计耳语,别大意,啤酒后劲足。钱会计望着虹姐离去的背影,问桌上的人,我喝高了吗?没高,根本没高!喝酒的人都明白说自己没喝高的人必然是喝高了。他帮钱会计捡起掉在地上的包,放在自己膝上。虹姐叮嘱过,钱会计包里装有票据和公章,丢不得。钱会计满满给自己斟一杯啤酒,摆出单挑的架势依次给席上五人敬酒。本来,大家已放下杯子打算结束宴会了,客走主人安。但五个男人也不好扫她兴致,都续一小杯白酒说,不敬不敬,一起喝。眼见啤酒瓶空了钱会计还想跟男士们拚。他拿了启瓶器,目光望着别处,要不要另开一瓶让他犯难。幸好,这时虹姐打电话来解围,说车在巷口等他们。
他专为钱会计预备了牛奶,她爱喝的牌子“莫斯利安”。吸了一盒牛奶,望着一桌人(包括虹姐)都在喝白酒,钱会计感觉“吸”与“喝”不相配,没意思,改拿啤酒凑人气。钱会计指着燕京啤酒商标说,看到了吧,无醇的。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钱会计才临时自拿主张端杯。小文刚大学毕业,知道乙醇是果糖被酵母吃掉分解出的化学物,无醇是酿酒商家宣传手段,浓度低而已。钱会计在找理由欺骗自己,出于礼貌,小文并不反驳钱会计。如此一来虹姐负担大了,面前放两个杯子,一杯白酒一杯啤酒,她不能轻慢了钱会计。
钱会计空有举杯邀明月的阵势,一会儿双腮绯红。虹姐分出精力照应钱会计,陪钱会计聊冬季女人如何保养皮肤。斟啤酒时虹姐先荡一下酒瓶,手腕一扭,像小孩子玩溜溜球,一条线抛下去,再收回来,杯子里小半酒水大半泡沫,光听见碰杯声,其实并没喝多少。只到桌上男士点虹姐的将,她才撇下钱会计抖擞精神接招。作为东家,他见钱会计被排斥在战场外围,显冷清,便拿了纸巾走到钱会计身边递与她擦汗。钱会计说,你蛮会讨女人欢心呢,备了加湿的绵软纸巾。
钱会计表扬他心细,她自己也是细心人,对事业一丝不苟。那年单位财务报表,账上多出一分钱,下了班,她仍留在办公室查账。当时还没配电脑,所有运算靠人脑完成,她拨了一夜算盘珠子,直到次日凌晨,才查出错误。原来是她把他的差旅费少算了一分钱,补上,方心安。会计是这样一类人,不把逗号句号问号感叹号放在眼里,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等号。
他想起这事,谢她,感谢钱会计给他发了那么多年的工资、奖金、津贴和补足。这话易生歧义,钱会计抓住他的“小辫子”戏谑道,听口气,好像你是给我打工的,既然你认为我是个好老板,什么都给你“发”,这会子我要“罚”你酒。大家哄笑,都说该“罚”该“罚”。舌头说不过钱会计,他只好咬紧牙关,喝。他那样子不像喝酒。倒像喝药,又苦又辛又咸的中药。钱会计还不放过他,说,我只让你喝,没让你皱眉头。态度不好,让虹姐再“罚”你一杯酒!我来计生委之前,虹姐不是也给你发了那么多年的工资、奖金、津贴和补足吗?钱会计不光跟虹姐学了不少财务知识,还跟她学会用谐音将别人的军。
酒席气氛达到了高潮。虹姐已跟高局长、付局长、小文和小武都“亲热”过了,而且“亲热”了几回。他知道虹姐存私心,担心他酒力不济,绕开他,同那四个男人交战,斗来斗去。钱会计一点火,马上就有人煽风,高局长付局长朝对面两人一使眼色,转业军人小武立刻采取行动,小文迟疑了一下,也站起身。
他独自一人带女儿,那些年多亏虹姐在背后帮助。女儿一出生就没了妈妈,白天睡晚上闹,黑白颠倒。他和从乡下赶来的母亲,手忙脚乱轮流抱孩子在产房里转,一圈又一圈地转,仍哄不住。虹姐家就在县医院旁边,天天来看孩子。真奇怪,孩子一到虹姐怀里就不哭了,盯着她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不够。虹姐说,这丫头清清爽爽的,像花骨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得了点拨,给女儿取名叫朵朵。
给朵朵买什么奶粉,一天喂几次,如何换尿布,家里常备哪些药,虹姐育儿经验丰富,一样一样教给他。他学得很细心,像一个勤奋的乖学生。儿奔生,娘奔死,妻子难产大出血去世了,他心力交瘁,拖一双灌铅的腿出去料理妻子后事。这边,虹姐也够劳累的,在产房里留守了三天两夜。
朵朵慢慢长大,上幼儿园,念小学,升初中。遇到他出差,虹姐便让朵朵过去跟她女儿睡,解了他后顾之忧。每年虹姐给自己女儿织毛衣,也给朵朵织一件。遇到外出旅游的机会,虹姐也不忘把朵朵带上。朵朵被虹姐养“家”了,一些女孩子的小心事她背了他叽叽咕咕说给虹姐听。自然而然的,朵朵改口称虹姐叫妈妈了。
朵朵为什么跟虹姐亲,别人都说这叫投缘,他觉得是“气味相投”,朵朵身上也有那种蓝色气味。他倒是情愿接受钱会计开出的第二张“罚单”。说任何话都显多余,沉默里包含了过往岁月的酸甜苦辣。他和虹姐对饮一杯。
虹姐是钱会计邀来的。席间,小武说到自己孩子想回家乡工作。大家认为,那孩子读华师大,适合当老师,学校里总要补充师资力量。有人提议,问问虹姐看!她不正好在教委上班吗,虽说退了,内部问个招聘信息还是比别人方便。钱会计听了,便临时给虹姐打了电话,此时,天黑定,宴会已进行了一半。
他请虹姐坐下,小文给她找来餐具,他去厨房加个菜,野鸡肉丸子火锅。虹姐责怪钱会计没早告诉她。钱会计说,你赚奖金也不请个客,我们聚餐自然也不会想得起你!
虹姐“退”了,却并没有“休”,天天教社区一帮大妈跳广场舞。上周六,她领队去市里参加比赛,拿了第一名。老同事没忘记她,一上班,钱会计首先发布喜讯。她是在美容院做面膜听老板娘讲的,带有道听途说的性质,欠准确,比如给虹姐颁奖的人,钱会计笼统说是市委领导。小武在一旁补充,市宣传部徐部长亲自给虹姐颁的奖,小武订了党报,头版白纸黑字报道过的。高局长付局长看了电视,视频信息更丰富,比如那天虹姐领奖穿什么衣服,发表获奖感言讲的是普通话还是方言,二位局长讲述极具画面感,听得他和小文合不拢嘴。周末他带小文去图书馆,忙着查资料,写人口志。不知市里热热闹闹在举办广场舞比赛。
来自边远县城,虹姐她们想把市直机关团队比下去,得出奇招险招。他问虹姐,你该不是在广场舞中间加入了芭蕾元素,让大妈们踮起脚尖,在台上跳个一分半分钟吧?虹姐点头微笑。如此重要的细节,高局长付局长怎么没发现?
两位局长向来以明察秋毫著称,尤其是付局长。虹姐来之前,小武“借花献佛”代他敬付局长一杯酒。举杯时几滴酒从小武杯口溢出,溅到盛菜盘子里,付局长伸出三根指头说出明确数字,三滴!小武申辩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小武不知道钱会计在一旁做了手脚,平时两人就爱打嘴仗。钱会计悄悄往小武杯子里加了二分酒,杯里原有八分酒,哈口气酒就会往外漫。当然,钱会计的小动作付局长也看在眼里。酒席上,乐趣不是喝,而是“搅”,把清水搅浑,把小事情搅成大问题。虽说三滴酒泡不湿舌头,但属于浪费粮食的行为,情节严重了。
这酒不一般,是他自酿的。他双休回老家种些苞谷,掰下晒干,先拌霉曲使苞谷发酵,再架甑子蒸,酿成“搬甑子酒 ”,放地下埋两年,吸地气,去其焦味。“搬甑子酒 ”与那些市场上买的勾兑酒不可比,呷一小口,满嘴跑。这次他们要求他把那罐窖藏十年的珍品缴出来,让大家“吃”。他们说话的口气,像一帮绿林英雄。
他也纳闷,小武怎么会端不稳杯子呢?小武当过特警,给他们表演过蹲马步。两手各握一个哑铃伸出去,像钟一样蹲立。往他手背、手臂和头上放几碗水,碗里的水不荡分毫。
付局长说,重要的不是怎么漏了酒,而是已经漏了酒。付局长思维敏捷,平常事情从付局长嘴里说出来,便有了哲理。领导才能最强的付局长始终是一把手助理,扶不正。来计生委之前,付局长在农业局商业局粮食局计量局工作过,都担任副局长职务。这是什么原因?付局长自言自语,问问虹姐看!于是脚往财会室走。虹姐笑着说,你不能再姓“付”了,改姓“郑”吧!付局长一听,也笑得直不起腰。是呀,付局长就是升为正职,同事还不是叫他“副”(付)局长?遂安心工作,不管正副。
付局长也只是和小武开玩笑,活跃酒席气氛。小武救过大家的命。那年头,计划生育抓得正紧,农村崇尚多子多福,有些村民和国家政策作对,像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员一样,躲到山洞钻进地窖生孩子。他们接到群众举报,高桥村有一户生了五个女儿,还准备生,看样子不生个儿子不会善罢干休。按规定,农村如果头胎是女儿,可再生一个,生二胎后就应采取绝育措施。这户人家住得远,独门独户,见有外人来(尤其是村干部),多余的孩子,立刻转移到地下室。主妇说,你看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是独生子女家庭。游击队员也有疏漏的时候,有村民发现,虽然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并不是同一个人,每年都在变。
这事惊动县政府,高局长、付局长、小武和他,还有公安干警,一行八人浩浩荡荡开赴高桥村。天刚麻麻亮,他们突然闯进那户人家。五个孩子都还没醒。
罚款的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让户主或者主妇去县医院绝育,输卵管手术有风险,男人结扎轻松些。男人是个木匠,如果结了扎,身体虚,怎么养活一大家子人?木匠属于重体力活。双方意见不一致,主妇说她愿意吃药,避孕。付局长说,如果你哪天忘了服药,或者假装忘记服药,怎么办?我们不可能专门派一个人(女同志)监督你定时定量服药,对不?高局长说,计划生育有一票否决权,你再生,不光是我们,县长县委书记都得丢饭碗。对不起,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几个公安干警上去缚住木匠双臂。没走出院子,执法人员让一群人包围了,木匠的亲兄弟堂兄弟,十八九个人,个个手里拿了武器。
他们人多,推推搡搡把公安干警赶开。高局长付局长心急,不顾个人安危,上前去和他们理论,反了,你们还有王法吗?有两根扁担,一左一右,向两个局长劈来。说时迟那时快,小武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付局长面前,左肩膀挨了一扁担,啪,扁担折为两截。小武面不改色,右肩往高局长挪,迎接另一根扁担,啪,另一根扁担也报废了。两根扁担断了,小武肩胛骨却没断。对方被镇住。有小武在,他们别想动武,双方坐下来会谈。超生孩子必得罚款,谁也不能违背法律,法比天大,但考虑木匠家特殊情况可少处罚金,木匠结扎费用全免,他们与民政联系,为木匠家谋一笔困难救济金,木匠术后休息二三月,全家生活也有保障。
大家喝着酒,讲那惊险一幕。小武谦虚,说,奔五了,英雄不提当年勇。钱会计还没开始喝牛奶,她讲究,冷的饮品不沾口。盒装牛奶不能放微波炉里加温,要搁到七八十度水里泡热,再擦干纸盒。钱会计过意不去,要自己动手。他说,你坐着,难有机会替你服务一回,我愿意的,你替我做几回媒呢!
妻子去世,他一直单身。钱会计刀子嘴豆腐心,想撮合他成个家。对方是钱会计闺蜜,在钱会计引见下二人见了面,吃了饭,还跳了舞,但最终不了了之。钱会计猜他可能嫌闺蜜年龄大,于是,另介绍一个亲戚跟他认识。也没成功,亲戚自责长得胖,人家(他)不热情,不咸不淡的。钱会计问他有什么要求,到底有什么要求?男多女少,二十几岁帅小伙尚难找对象,他哪有条件挑剔别人?相貌和性格都不重要,对他来说,恋爱首先要过鼻子这一关,鼻子只接受蓝色气味的人。这是他心底的秘密,不便对钱会计细说,说了她也不会理解。索性,打定主意一个人过。
妻子离世后,他只能自己料理父女俩的生活,学白案红案。其实做菜也是门学问,钻进去其乐无穷。他书柜里除了专业书(文史哲),就是菜谱。这次,他让同事们见识了他的厨艺。
一桌菜,除了海鲜和牛肉,其它原料没花钱,来自乡下老家。油是自己种的菜籽榨的;黄瓜、茄子、辣椒、眉豆是他培养的反季节蔬菜;香菜、菠菜和白菜不用搭大棚,裸露在风里生长;老家亲戚送的一点野味也拿出来了。他们吃的全是绿色食品。
男客只管吃,钱会计暗地里琢磨每道菜的别致之处。比如泡萝卜干,一道家常菜,他做出来的口感和别处不一样,钱会计没吃出红醋味道,他用什么调色?一问,是紫苏,山里采的野紫苏。
光炒菜用的酱就有好几种,豆瓣酱面酱番茄酱,也是他自个儿做的,他还自创了新品种,柿饼酱。
钱会计说,朵朵真享福,有你这样的专职厨师。钱会计向来要强,身上洒的香水也是盛气凌人的。不过,在厨艺上,她甘拜他下风。
主菜是油桐鱼火锅,这种鱼有油气,只一根独刺,他在老家一处深水潭里钓的。付局长也爱钓鱼,但不会游泳,潭边危险他没约付局长。油桐鱼用鸳鸯火锅煮,半边麻辣半边清淡。男人们吃麻辣,一人一条鱼,吃了不歇筷子再挑,待吃完了半边火锅,再去抢另一半。钱会计不干了,站起来大声说,打住,清淡这边归我,你们好意思和女人争嘴。小武说,我们是为你着想,你不正在减肥吗,油桐鱼脂肪高,尝一条够了,剩下的我们帮你消灭。油桐鱼好吃不好钓,他钓了好几天,才凑够一锅。小武问,这种冷水鱼数量越来越少,难道它们也在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小武胡扯,一扯就扯到了本行。
前些年,为了控制人口猛增,生育要有指标,大多家庭是独生子女。他们干这一行,得罪了多少人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好在这些事,上头领导晓得。
高局长望着他说,幸亏我们有你这根笔杆子,作为办公室主任,你大力宣传了计生干部的先进事迹,写进工作总结上报,写成新闻稿在报纸、电台和网站上发表。单位里的同事个个在媒体上露了脸,获得过先进工作者、国策卫士、三八红旗手、新长征突击手……说到顿号时高局长举一下手,荣誉称号太多了,如同一列长长的火车,高局长正兴致勃勃列举着,脑子忽然堵塞,除了火车头,拖在后面的车厢全卡在记忆里了。高局长把手放下来,就势拍拍小文的肩,要小文多学学他。付局长接过高局长话头说,只有你自己一直默默无闻地写,白天写晚上写,什么名誉没得,孺子牛一头呀。他忙说,不能这样讲,写是我的工作,你们在背后帮了我大忙的。他说的是两个局长帮他争取待遇的事,经二人努力,上头已下文件,他享受副局长的薪酬。
现在政策变了,据说要放开二胎。以前是依法严厉打击超生,现在呢,他们同样以法律的名义“鼓励”别人多生。怎么“鼓励”?是不是要求他们在大街上见到处于婚育期的男女,就震臂高喊一声,冲呀!像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一样英勇扑上去,捆住他们,配了对往洞房里硬推?说这话的是小武。钱会计点头说,行,那我先拿绳索捆你老婆,把她和街上那个不穿衣服的男叫花子捆在一起。小武带头抢吃她的油桐鱼,还当众人面说她肥,不是一般的肥,是肥到不减不行的肥。她怀恨在心。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面前酒水剧烈振荡,想跃出杯子。平时在单位大家表情严肃,就是笑,也是抿住嘴唇,把四颗门牙严严实实关在嘴里。桌子下面,一只皮鞋被一只高跟鞋踩住,小武痛得抽冷气,钱会计缩回脚对他说,不是我,不是我踩的。
小武不和女人计较,他关心的是计生委以后会不会关门?高局长抽一口烟说,不会的,但有可能跟其它单位合并,换个名称。桌上人听了,纷纷放下筷子,感觉窗外夜色加深,陡然加深。甲跟乙合并与乙跟甲合并,大不一样,先后次序暗示了从属关系,何去何从堪忧。他插话安慰大家,照我看,即使合了,等人口大幅增长,计生委又会分出来。他一直在听客人说话,当客人们闭上嘴巴,陷入沉寂,他才咕咚咕咚冒个泡,看似漫不经心,却暗含了幽默,一下子化解僵局。
说得好!付局长说,咱俩干一杯。“干”的意思是一口吞,吞毕,倒翻手腕,杯底朝天示人,西楚子民传承了霸王项羽的毫气。“喝”则随意,先象征性地啜一小口,余下的酒,可分几次慢慢饮用。要论说话,局里人比不赢他。只不过“说”的方式各异,别人用嘴他用笔。领导发言稿都是他费了心血写的,不光要有条理,逻辑严谨,还得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文采。每次,二位局长英姿飒爽站在台上演讲,获得掌声与赞赏,别人不会想起他这个幕后撰稿人的。
付局长报料,那年去县政府礼堂汇报计生工作,发言稿共五页,念完第二页,付局长讲不下去了,内容明显被裁去一截,在脱稿情况下,来不及把那断了的线头接上。付局长咳嗽一声,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他,是不是装订稿子漏页了?他把手头会议纪要往回翻一页。付局长心领神会。原来,问题出在付局长自己身上,由于台下坐有市委领导,付局长指头握出汗,翻页时,第三页被沾住,直接过到第四页上了。
高局长害怕读含有韵母“ong”“ue”“i”的字。遇到央视来他们单位采访,高局长临时抱佛脚,去办公室请他编一些绕口令,补习功课。比如:东门东街董家的卖东瓜,西门西街薛家的卖西瓜,人人都说东门东街董家的东瓜大,我说西门西街薛家的西瓜更比东门东街董家的东瓜大。他念一句,高局长跟着学一句,短句还好对付,长句子完整读下来太难,高局长读得眼翻白,感觉脖子被谁使劲卡住,出不了气。下属们躲在局办外面窃笑,一个一个悄悄把脖子伸进门缝,里面稍有动静,立马又缩回来,好像怕脖子被门板夹住似的。
从一开始,宴会气氛和和睦睦。高局长坐到餐桌前,首先颁布一条规定,酒席上一律平等,不要叫我什么什么局长,就叫老高。付局长附和,对,你们叫我老付,谁叫局长就罚饮三杯。钱会计和小武遵命,嘻嘻叫二人老高老付。小文年岁小,不能叫高局长付局长,也不敢叫老高老付,思来想去,只能用一个代词笼统称对方“您”。
满满一桌子菜,他还在忙,他们拥上去脱下他的围裙,把他从厨房里拉出来。圆桌不分上席下席,别人随意就座。钱会计有心计,进屋拿眼扫一眼,餐桌没转盘,她挑摆有自己喜欢的菜的位置坐下。她面前几盘菜,东家下过功夫的,除了注重色香味,还雕了花花草草,她口水直流,想吃,又不舍得拿筷子碰美食。
小文最后入席。他们来赴宴手里不空,都带了小礼物:一条从美国带回来的不知道牌子的香烟,一个带防身功能的电筒,一根钓鱼竿,一支钢笔。小文把礼物抱进他卧室,安放妥当。不用对他说这些物品分别是谁送的,他一看就明白。
钱会计把礼物亲自交到他手中,送他女儿的,一套化妆品,大瓶小瓶碰破了可惜。朵朵快结婚了,用得上。朵朵坚持考医学院,学妇产科。她出生时,如果医师医术高明一些,她妈妈也许不会“走”。本科读完读研究生,现在,朵朵已在省城大医院上了三年班。女儿想他退休后去省城同住。起初他没吭声。他老了,身上气味日益浑浊。老年人自然应该住在老地方。前几天,女儿突然发狠话了,不答应,她就不结婚!这一招那丫头想不出,他知道是谁教唆的。
早晨八点,他按时赴单位上班。其实所有移交已办妥,他来,似乎只为在那把他坐了许多年的椅子上再坐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任凭对面小文从电脑键盘里敲出来的雨声罩住他。小文科班出身,跟他一起编写半年人口志,能独当一面了。他正发呆,高局长付局长走进来,对他说,忙一辈子文案,今儿你改个行,做白案红案,让咱们饱顿口福吧。局里人都知道他有一手好茶饭(虹姐宣扬),他们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再不说,他就要动身前往遥远省城陪宝贝女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