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身受
月份入四以来,她用我吹头发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五月中旬,她头发烫了卷,才像捡起个爱好一样,频繁地使用我。
但我无法似从前一样悠然了,我有点苦恼她最近常常按开我的开关后才发现没给我插电。每次我会事先提醒她,可惜我的语言人类听不懂。她在自己的叹气声中,伸手轻轻抚过我的插线,直至摸中我的插头。我最喜欢她这双软和温柔的手了,尽管手背看起来已然上了年龄。用完我之后,她的手会将我的线团成一圈围在我的脖子上,像是给我戴围巾一般。指肚掠过我微烫的脸颊,引得我心内一阵战栗。
除了手,我还喜欢她长长的头发。偶尔有护发素的味道,偶尔只有洗发水的气味,弥漫在略显枯干的头发丝周围。尽管它们不尽完美,有的发梢还因烫卷被烤得泛黄,那我也喜欢,毕竟日久生情,而且我们已拥抱了那么多次。当我将它们全部吹干,木梳滑过它们的身体,然后它们会散落在她蝴蝶骨的脊背处和丰润的两胸前,很好看。若是她头发再茂密些,不穿内衣的话,也能把她的胸完全遮盖起来。
所以她叹气越来越频繁的原因,大概是在愁掉头发的数量与日俱增吧。大多数人都会因为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感到郁闷,我觉得这里面包括她。当然也有可能夹杂了别的缘由。例如儿子快大学毕业了工作却还没着落,老公感冒咳嗽得厉害却还背着她偷偷抽烟。
这天夜里,她老公的鼾声如常响起又落下。我终于等到属于我的小憩时分,却被卫生间传来的滴水声吵得无法入睡,整夜无眠。第二天,以为她会立即找人来查修天花板漏水情况,但一直挨到傍晚,她都没有行动。这一天中,她照常清早醒来,吃丈夫出门前给她热好的包子和玉米排骨汤,整饬自己,九点外出买菜,十点多归来坐下看会儿电视,然后开始准备午饭。丈夫上班,儿子在学校,这天她也是一个人在家吃午饭,所以她跟往常一样煮了碗面条。昨晚跟今早吃剩的排骨汤被解决完,可面条又剩下半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她没把那半碗面条放入冰箱中。她整理完厨房,睡了一个时间过长的午觉,刚好错过每天下午要看的重播连续剧。她跟丈夫吃完晚饭会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回来后看电视收拾屋子洗澡睡觉。每天值得我期待一下的,无非是她能湿着脑袋朝我走来。
但现在我只愿她能找人修好卫生间漏水的问题。已过去一周,那滴水的声音仿佛故意挑衅我似的,每到四周寂静悄然,它便开始无节奏地作曲。弄得我这周心情糟糕透了。而她跟丈夫也因为这区区漏水小事大吵了一架,最后以丈夫屈服认错收尾。可他屈不屈服都没什么不同,两人仍然谁也不去找人修理。
我曾听过隔壁人家吵架,是一对年轻夫妇。一方嚷嚷:“家里头大事小情从来都是我一个人操办打理,你就只工作了罢了,你会帮忙处理家中的事情吗?你没有。”另一方好像争辩了几句,但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接着一方继续扯嗓门:“哦你才洗两个碗就了不起啦?什么叫帮我?碗就该我一个人洗吗?地不是我每天在拖?你出门连个垃圾都不舍得顺道带下去扔了还能指望你帮我帮这个家做什么……”
我没听过她和丈夫类似这样的争吵,但他们从前肯定也吵过这样的嘴。时间慢慢移,如缓缓生长的头发,接着,他们有了儿子,吵架的内容会加上儿子吃穿和上学这些选项。吵完新梗忘了旧梗,再在某天无话可骂时翻旧账。百吵不厌。彼此都想过无数次离开对方,可谁也离不开谁。
在我已习惯了枕着滴水声小眠的一段时间后的某天,她买回家里需缺日用品,终于打电话给修理工。隔天,她儿子回来了。与我料想的别无二致,她对儿子从询问到质问最后毫无意外地变成责骂。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是如何一路郁结至此。当初她下了多大决心,卖掉宽敞的房子搬来市中心这个老小区又旧又小的房子。她找关系塞钱把儿子转到附近的重点初中,指望他能考个重高,如果差几分都没关系,再继续塞钱,只要能让儿子念上重点那考大学也多一份筹码,她当初这样想。可结果是儿子刚过普高的分数线。她所憧憬的都落空。以为儿子会出现在那个她考察过很多次的高中,但后来却是退休的老公去那儿做了门卫。那所高中离家只有两公里左右,她曾想象儿子不用住校天天回家的好时光。她可以在他学习到深夜时,为他温一杯牛奶,削一颗苹果。但事与愿违的何止这些呢。儿子作为艺术生也没能考进她希望的大学,还成天沉迷于虚幻的小说游戏,琢磨着当导演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她很难过,是一想到这个事就难过。这种难过好像没法随时间变淡,反而时间越久伤心越深。或许正是年龄越长才越不甘心。人一旦不甘心,会开始使用自我安慰这一手段,好让内心舒坦些。知足者常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我还有什么什么,等等。
这么多年,她也早就学会了自我麻痹,可那些就像临时止痛药,只能暂时麻醉她的痛苦,没法根治令她痛苦的来源。人要是能骗自己一辈子就好了,她偶尔会想。
她看过一些有关教育的书,知道将自己未能达成的东西强加给孩子是不对的。但她又觉得,父母希望孩子有个光明的未来,有什么错吗?她想让儿子前途无量,而不是他自己闯出一片“前途无亮”。按她给计划好的路走,至少平坦不会遇到崎岖。况且儿子现在也没什么其它路可走,那些虚无缥缈的事他想想就够了,日子应当过得正常人一些。即使心里妄想自己人生跟别人的不同,那表面也得装成和大多数一样。
她大概想起几个熟人,然后一一打电话过去。儿子很生气,对她发火,他不想依靠别人想靠自己找喜欢的工作。可哪有那么容易。这个社会本就是靠朋友关系和金钱网住每个人的生活的,为什么不用。他自己大四这年找了近一年的工作不也没找到吗。利用人际给儿子找一份安稳工作,多划算呐,她想。还能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免去了劝他别去其它城市的力气。于是,她不顾儿子的气愤埋怨,也不理他喜好与否,在一周内四处奔走请客,替他安排好了工作。她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和以往每一次靠强势获得胜利的感觉相同,假如她的心也有嘴巴的话,那现在那张嘴应该已经咧开到心的边缘了。
她不觉得她错了,但她是可怜的。因为她不觉得自己的错使她更加可怜。就像小孩子去扯猫的尾巴,他们并不知道猫会痛,他们尚未被教育说那是不该做的。就像老人在大街随便吐痰,他们并没感到不妥,他们已过去的岁月中没人告诉他们那是不文明的。他们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前段时间,她逛街偶遇到学生时期的女同桌。时间久远到,她已忘记对方是初中同桌还是高中同桌。当在商场里,她被叫出名字,她恍惚了一阵才去回忆面前这个女人是谁。太久没人喊她的全名了。周围朋友和熟识的邻居都喊她肖姐,朋友的小孩儿喊她肖阿姨,儿子喊她妈,两个姐姐喊她乳名,老公有时也会喊她乳名,但更多时候干脆“哎,哎”的叫她。陌生人喊她大妈。对啊,她已经到了被别人称作大妈的年纪,她不跳广场舞,但在旁人眼里,她跟那群跟随刺耳喇叭音乐声挥舞四肢的老女人没任何区别。似乎没有人记得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回过神,缺乏自信但又装作很自然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很庆幸,猜对啦。可她始终不好意思问她是哪个高中或哪个初中毕业的,于是她没法确定她是什么时段的同学,很没底气聊过去的事情,便把话题往现状上引。对方很乐意谈论现在的样子,自说完自己在哪儿哪儿做生意,有个多大的儿子,丈夫在哪个机关部门刚退休后,她问起她生活如何。
她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参加这个同桌的婚礼。那时候,她们尚还存有联系,并且关系还不错。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去她宴请的酒席时,同桌还曾捏着儿子的小脸,跟她半开玩笑地约定,如果自己以后生了女儿就让女儿嫁给她儿子。她忘了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同桌的婚礼比她的婚礼盛大豪气,只记得同桌的丈夫家中比她丈夫有钱。她想,至少自己的老公比较帅气,自己也比同桌漂亮不知多少倍。可时间走到此刻这一步,她脑袋里总晃过的只有同桌当年身着长飘飘的婚纱冲所有人露出明媚微笑的脸。她又记起了,她都没有过婚纱,她只有一套丑得不行的红色旗袍。
后来怎么跟她断了来往呢,她不想再费神去回忆了。她有些疲惫。简短回答了同桌的好奇心,然后迅速挑起一个关于保养的问题。她夸她皮肤好,不显老,她咯咯笑起来,回夸她。
她渐渐忘了的一些事情,在潜移默化改变她,推她走到如今这个她。而她浑然不觉,还以为忘了就再也不会记起。
同桌开车送她回家,半路路过一个贵族学校接了孩子。那男孩一声不吭地进到后座,很快拿出笔本开始做习题,经同桌提醒才有礼貌地跟她说阿姨好。同桌边启动车子边说:“他整天捧着书本,眼里只有卷子啊考题啊,连我跟他爸都不搭理。不过也是该沉下心专注学习,他马上高三啦。”
她朝面前不断往身后飞的景色笑笑,好像在开车的同桌能注意到她在笑似的,她说,是呀是呀。她下车前,同桌一个劲重复有空多聚聚这样的话,她也念经般连续说了好几遍“好的,一定”。后座的男孩仍低头做着什么单选题,她扫了一眼,匆匆转身走掉。
天很快进入深黑色,楼道的感应灯十分迟钝,她不想跺脚跺坏了自己最贵的高跟鞋,于是使劲咳嗽了一声。黑兮兮的客厅没有人在等她,老公和儿子买楼下的米线凑合吃了一顿,残余的辣汤味儿跑到她身体四周缠住她。老公应该是去散步了,儿子窝在他房间打游戏的声音震天响。她疲累的身体又被点着,她狠狠敲儿子房门,大声叫他小点声。
她既没有车,也没有勤奋优秀的儿子。至少有还爱她的老公,她吃着老公买回的水饺这样想。结婚二十五年,老公从不拈花惹草,一直只爱她一个,多难得。但她拥有这份难得。但儿子却没因为这份难得而逃过被安排工作的命运。他同样无法逃过必须去这个被安排好的工作。不去?他妈妈会以各种道德大道理挟绑他。导演的梦想暂时放放,先去试试工作再看看接下来如何计划吧。他想。他这种既来之则安之的精神倒是很遗传他的母亲。
老公赌钱的消息,她恐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去别人家劝架的时候知道的。朋友丈夫吵不赢,脱口而出自己再不济也比肖姐老公赌博好得多。显然,朋友的丈夫和朋友当下的立即沉默和脸色尴尬说明了这件事的真实性。突如其来的羞愤和极度难堪,她整个人懵到耳鸣,但仍强装镇定对面前的两人说,有事还是好好讲,别总吵架。
然后她回家跟老公大吵一架。她在等老公下班回家的时间里,怒火急剧膨胀。一开始,她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然而耐不住性子给他几个朋友打了几通电话之后,她所有希望的小苗都被掐碎,碎成渣滓。
其实没骂几句她就急哭了。那可都是他们一点点攒起来的钱,他却大手几挥毁光了,甚至可恨地问朋友借了好多没还。她不理解,打麻将怎么能败那么多钱。见她哭了,他也不再理直气壮,后面吵架变成了她的抱怨独白。这晚过去,日子还得过下去。只是滋味再不一样了。
她在平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这件事,揪住他把柄时不时拿出来谴责审理一番。还给他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时间表,下班后必须立刻回家,休息日想要外出必须同她一起,他的一切活动她都要求在场,以防他趁机又去打牌。他应该明白自己理亏,所以被揭发后还算规矩克制。但是在她伤心没消退之前,她根本没想过原谅他。尤其是知道了儿子都比她早一步知道赌钱的事,她更受不了了。她觉得儿子跟他爸爸比跟她亲近。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儿子从小到大几乎所有事都是她在关心她去解决,到头来,她却是被疏远的那一个。她最讨厌老公抽烟,他一直说戒,二十多年了却反反复复,每次一阵心血来潮戒断几周,最后还是会复吸。现在儿子也动不动就掏出烟来。连这破习惯也跟着学,太气人,早该看出儿子跟他亲的,她很失落地想。
即便现在老公打牌赌钱欠的外账已还清,但这两人必须得给我把烟彻底戒了。不然我在这个家的威信何在。她是这么畅想来着,但接下来一通电话让她对管束老公和儿子再无心思。
大姐告诉她外婆去世了。她挂断电话后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呆。尽管知道外婆年事已高,过一年就少一年,这事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不得不面临,但她觉得这消息还是太突然。她哭起来,鼻涕比眼泪还多,儿子闻声坐过来轻轻抚她肩膀和后背。她既伤感又一肚子憋屈,儿子从什么时候起就再没拥抱过她了。现在连她哭,他都与她隔了些距离坐着,不肯贴着她坐,不肯抱抱她,也不给她擦掉泪水,只递纸巾到她手里。哭着哭着,她对外婆的难过变成了对儿子的怨气。
晚上老公回来后,她关严卧室门小声跟他商量回娘家的事情,整理要带的行李。她仔细合计回去可能待的最少天数和应出的钱数,好像上午刚哭的那场可以使她免于责备自己斤斤计较。反正外婆最疼最喜爱的也不是自己,她想,这个时候应该最受宠的出最多力。
她是父母第三个孩子,也可以说是第四个孩子。生她前,她母亲不幸流失了一个男婴。后来母亲怀上她时,举家都孕育了满满的期待,直到她降生的那刻。家中已有两个女儿,在那个年代那种环境下,她的不被重视似乎合情合理。甚至,她能隐约感受到母亲对她有十足的恨。幼时,她每每遭到父母偏心的待遇都会无比委屈。明明她是最小的,她应获得的关爱与偏宠却统统没有,连最起码的公平都没有。她小时候无数个午夜难眠默啼淌泪的瞬间而今反倒给了她少一分负担的理由。父母由于对她不够关心,也就没那么多期望,她成年后还未成家的那几年是她人生中最幸福自由的一段美好时光。当然,结婚生子有另一种幸福,但此时她仍很怀念那段日子,永不复还的开心是最开心。也是最伤心。
何况当初被老公唯一的爱打动,当初刚生下儿子的满足感全都沉落在了逝去岁月的山谷中,现在仅剩片段回忆来帮助自己,在每个极想冲上去打骂他们的时刻稍微安抚自己暴怒的心情。
她翻转身体背朝身侧呼吸带响的老男人,拉回扯出很远的思绪。这回是为外婆的最后一回,出钱太少是不是太不孝顺呢,葬礼应当办得风光些才是。但总之姐姐们会多出的,会尽心操办所有事宜,不需担心那么多。再说外婆又不待见她,以前还曾挑唆母亲疏远她,说她性情淡漠,克父母。不不,外婆都走了,不能想她的不好,得念着她的好。那一年自己要离开家去近百公里外读高中,全家都反对,如若不是外婆支持劝说父母,她大概没机会走出来也没机会遇到老公。这可影响她不止一星半点儿,对,外婆人多好呀。她没有任何病痛,安详地死去,其实挺好,总比经受一番身体折磨然后死去要好。
可她春天时才回去给外婆庆祝九十大寿,那时外婆看起来精神矍铄,哪有半点即将入土的样子,现在却……她想起那天阴阴的天空,密集的灰色。他们一家原本要在院坝里拍全家照,但天暗得过分,拍出来几张的效果都不称心意。二姐便提议进到屋里开大灯拍。
外婆的眼睛在阴天下笑得锃亮,但在灿然的灯光下,却变得浊浊暗寂。大外甥的小儿子扮怪逗大伙乐起来,她跟着笑,忘了再去看外婆的眼。
当晚欢闹的酒宴落幕后,各个亲戚四散离开,大姐也携一家坐车走了。残羹狼藉剩给没带家属的她跟二姐打扫。她给自己家打电话,二姐在一旁听着。也不过几句互相交待白天各自干了什么杂事的日常话,二姐竟听哭了,她连忙挂断电话,询问二姐怎么了。
老套的生活走向,二姐丈夫出轨了。她一面扯东扯西地劝慰姐姐,一面暗自庆幸自己老公很忠贞。挣得少,毛病多又怎么,至少没出轨。后来,在知道他赌钱输了很多之后,她也同样拿出这套理论安慰自己。她清楚,当得不到自己心中百分之百的完美,人身上的好,都是对比出来的。他爱她,他们有一个儿子,未来他们还会抱孙子,日子平凡细碎地过,可以了。要知道,好多夫妻没那么幸运能一起走过一生,活到这个年纪,她劝了多少亲戚别离婚,又鼓励了多少朋友去离婚。有的东西,拼命苛求完美只是折磨自己而已。
即使,只要有一个角度看起来它是脏的,那么它就是脏的。可世间哪儿来那么多完美呢。只要有一面看起来很美好,就够了。
她从几个抽屉中终于翻找出那天在娘家拍的合照。她盯着看照片里头的外婆,不由自主地,目光又跑到两个姐姐和自己身上。她有点吃惊,姐姐们模样是那么老。却又有点自得,自己比她俩年轻多了,笑起来漂亮不减当年。而后又有点惋叹,时间原来已过去这么久。从她离家,结婚,她渐渐将注意力由一个家转移到另一个家。虽然小时候不被喜欢,但她也曾觉得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如今,对她而言,儿子,老公和她才是一个家,父母的家变成一个可去可不去的住所。姐姐们从欺负她的小女孩变成皱纹满面的婆婆,她也将会变成他人口中的老奶奶。大家慢慢变化,但她才发现变化。她想起那晚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都春天了还下雪,她站在窗口边吐槽边欣赏。夜里的雪比月光还亮,锋利地割过她的瞳孔。而她此刻才感到疼痛。
料理完外婆后事,她连夜赶回家。可惜,仍没赶上阻止老公犯赌瘾。她回到家,他早已在沙发上坐定多时,等待她的批斗。她疲惫极了,绝望极了。该骂的话重复又重复,诅咒的句子掷打空气,咬牙切齿的响。她想打给老公的母亲,像年轻时候每次吵架搬来那个救兵一样。有一瞬间她仿佛变回年轻的自己又迅疾衰老得不能言语。她没办法了,那些往昔快乐回忆对着这种状况也已力所不及,旧的幸福炸成碎片刺进她心脏。愤怒跟无助助燃了她,她冲过去推搡他,一下没推动,再一下,再一下,直到把他打到门上。她转动门把手,咒骂着要把他撵出去。楼道年久失修的声控灯不合时宜地亮了,她看到他脸上如小孩子做错事一般的表情,又心软又心疼。
当初如何料到他会变成今天的面目。她第一次冒出假如没嫁给他就好了的念头。可她却做不到关上门。邻居被吵醒,眯着眼皮前来劝架。很奇怪,她见到旁人,眼泪这才掉下来。她跟邻居埋怨,控诉,数落老公以及老公的朋友。老公听到她骂朋友反驳了几句,她立刻顶回去,说他结交的都是些什么狗屁,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拦着他,不拦就算了,还借钱给他赌,这叫朋友吗?她拉邻居进屋子里继续哭诉,也不必实打实证明只有她说的对,她只想有人站在她这边,跟她一起骂他。
夏天就那么折腾着过去了。秋来冬走又一春。她过年前烫的头发没半年工夫就失效了。枯草乱窝般裹住她脑袋的一圈。失效可能由于她疏于打理,都是这样的,刚烫好不久会精心梳头抹护发精油吹头发,后来就渐渐放之任之,好像忘了这码事。她发量又减少了些,但一直留着长卷发。长长了剪短至肩胛骨,不卷了再烫成卷。她不敢剪成一头短发,虽然听说头发短的话会少掉发。可短发万一令她露出更多的白黄色空头皮呢,万一掉头发更严重呢。维持现状就好,她冒不起险。她更老了一年,不想把日子拿来用在等头发长长。最多,她把发尾染成红棕色。然不如所愿,这个颜色没给她衬托出美丽,只显出了她的老。
她气闷不已,不止因染错了发色,还因刚交的电费实在太多了。可能天太热空调开多了,可去年夏天也没用过这么多电呀。她越分析越烦躁。
傍晚老公到家时,她还没做好饭。他没表示出急切的饿,带着明显的讨好脸走进厨房跟她商量买电瓶车的事。他话才说到一半,她就有种四肢发麻,头顶一个锅盖砸下来的晕眩感。她抄起锅铲朝他鼻尖指。“你知道今天交出去多少水电气费吗?洗衣机坏了,得买新的。没钱!”
“你烫头就有钱。”
“你要是没赌,现在给你买十辆电瓶车的钱都有。”
“又提又提。去年的老骨头了非得拿出来嚼嚼。”
“是不是事实?你做了还怪我翻旧账本?再说了……”她把鱼翻了个面接着说:“自行车好好的,别人能骑几十公里去上班,你怎么两公里都不行?那点儿距离,老子走路都走到了。你骑个车还不满足。你是挣了多少钱嘛,这么金贵……”
“比你挣得多!”男人忽然音量高了一截。
她愣住的几秒里还在装作翻炒鱼,然后把铲子一撂,用接近尖叫的嗓音:“当初是谁喊我不要出去工作,在家好好享福,二十多年,我问你福在哪儿,连个眉毛我都没见着。你不得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
“以前在饭馆当经理好端端的,非要自己单干,结果怎么样?当时我劝你别自己搞,你不听啊。赔得屁滚尿流还不是老子觍着老脸给你四处借钱还贷款。你现在个破门卫的活,好了不起哦。不是老子给你托关系找的?单靠你那丁点儿退休金够干什么?
“对!够你买电瓶车了。现在就给你钱,你买去吧。把你的钱都给你,免得像我占了谁的大便宜。”
她迅速找到藏好的钥匙,打开抽屉锁。把几个存折和银行卡扔在他脸上。她双颊涌泛红色的丝丝点点,似乎缺氧了,可能是因为扯嗓门吼话喘气少了,可能是因为真的被伤到被气到了。
她老公狼狈不堪地捡起地上的纸本和卡,交到她手里。她喉咙下剩下还没说的关于“别人家某某怎么怎么”的话就被迫咽回了肚子里。她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即便爱她的人站在她的旁边。
家从来不是温暖的所在,她小时候就知道的啊。但渴望唯一的爱渴望被宠爱的心情还是带领她慢慢走到如今的地步。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是孤零零的,爱并不增长幸福感,也不减少落寞。有时候反而会带来不幸与失落。
家是误解的集合地,误解其实又相互理解,可就是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去体谅对方的人。
她觉得很累,像剧烈运动后出了一身脏汗。这晚她洗澡的时间尤其长,等她湿着头朝我走来时,我都快睡着了。我从通电后电流流过我身体的感觉中清醒过来,闻到她头发既没有洗发水味,也没有护发素味。正如我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味道。
我从大学生毕业季摆的地摊上被她低价买走。那个夏天热得刚刚好。好像,那时候我就快死了,我本希望死在那个最好的夏天。但既然被买,我就又撑了两年。现在一个热得刚刚好的夏天又来了,我想是时候了,我该死了。不知道还需要几天才能走到我生命的尽头,但我希望不要挨过这个盛夏。
这晚,我为她吹了最后一次头发。她躺下后跟床上的男人背对背睡觉。隔了一天的晚上,她躺下后,男人慢慢把手伸过去牵住她的手。也许接下来的日子,她跟他还会有用后背漠视对方的时候,还会有两只手握紧彼此的时候,直到两人离开世界的那时候。不过,我不会知道了。因为我死了。我靠猜想猜完了他们未来的人生。
(ii)感同
两年前,我被这个女生给卖了。她是这批应届毕业生的学姐,摆摊的是她直系小学妹。我同相识的台灯,汤锅,碗碟,电热水壶和一把吉他躺在粉色格子床单上任人挑选,两旁和对面还有成堆我不认识的日用品和书本饰物。她摆摊第一天已经跟学妹卖出去了一部分物品,销售颇丰,我第二天才被她带去那个热闹非常的杂货一条街。当时,我深知自己时日不多,被抛弃也是理所当然。但路过的人鲜少有拿正眼瞧我的,我觉得自己很难被卖掉,况且她还在块白板上如实写了我只能吹热风。炎热的季节,人们吹着凉爽的风扇,头发上的水就蒸发光了,谁会想买一只外貌平平且坏掉一半的电吹风呢。果不其然,她摆出来的东西半天内都被卖出去了,除了我。连那把断了两根弦的吉他都被买走,而我依旧无人问津。同样是前任送的礼物,差距这才显露端倪。
他们分手后,她于某个无比寂静的夜里吹头发,吹着吹着将我抛扔到墙上,我的按钮因此失灵了一部分,导致我落到只有热风的境地。可她都不破坏吉他,断了的弦还是她前任整理东西时不小心弄断的。他说对不起,整理完后给她换弦。但他收拾好东西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想帮忙换弦还是真的忘了这码事。
男友考上了外地大学的研究生,他去到那个城市后才跟她提分手。她早已料到,迅速删掉他发来的分手短信,继续刷题。但尽管预料准了,她仍特别气愤。既然如此,为什么最后要亲她而不是拥抱她或者就平常地跟她说声再见呢。泪滴到眼镜片上,又洇湿了书页,她在图书馆哗哗的翻书声和笔划纸声中静悄悄地哭。她最擅长哭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响声了,可惜时间长了管不住鼻涕。她匆匆拢过桌上的几本书到包里,再匆匆走出图书馆。
那之后,秋由浓转淡,冬季的头似一尾鱼偷偷冒出水面,日子的夜越来越长。她睡更多,空调把屋子搞得热烘烘,她几次因喉干咳嗽而中断睡眠。偶尔,她能够咳几声再继续入睡,多数时候,她都没这么好运。咳嗽声仿佛叫醒了她头颅里的什么东西,她张开自己躺一会儿,发现实在没法睡着,才起身关空调。空调运作的声音浅淡下去,如逐渐瘪小的气球。黑寂使楼上空调的滴水声清脆泠泠。
她去厨房鼓捣蔬菜。每次都做很多,第二天总是吃一半倒一半。虽然浪费,但她控制不住似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菜上了瘾。她去超市购买食材的路上,会经过从前学生时代打零工的奶茶店。看到店里的职员重复她曾重复做的事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店的门面在还算繁华的地段,但每天生意特别忙的时候还不到一小时,她兼职那时候经常可以很流畅地发呆。她喜欢发呆,所以连同做不同饮品的这项工作也喜欢起来。
有天,她拎了几包蔬菜往回走,又特意往奶茶店里瞧了几眼,不见一个人影,却忽然给了她一种想法,如灵感乍现。她想,做菜,配奶茶,跟做化学实验好像,怪不得她都喜欢。店里飘来熟悉的香草味儿,她忆起那段被各种甜香包裹的日子,她最喜欢做燕麦奶茶,若是热饮就更好了,她顶喜爱那股燕麦混了奶的浓郁,不用喝入口只是闻闻都很惬意。她巴望着客人点她想做的奶茶,如果对方点了经典奶茶或什么咖啡,她就拜托另一个女生去做,自己来接待收银。后来她进去买过一次喝的,海盐芝士可可,店员默认给她弄了杯热的。她有点失望,虽然她自己一开始也忘记说选择冷的。也是,冷飕飕的大冬天,要热饮才正常。可她终究免不了一阵不开心。也可能,他走了之后不开心已是她的常态。
她半夜起身做菜,总会先打开他的房门冲里呆望几眼。这里面早就没有他了,行行好,把他从心里也清理出去吧。她对自己默念。
这句话跟咒语似的,在心里说上几回,没多久,她好像真的不再介意那间空屋子了。她开始介意房费。一个没有收入的人实在难负担两室一厅的房租。她琢磨着先找些兼职,等考研结束再做别的打算。多希望自己这次能考上啊。大四那年迟钝没考,上次差了几分。或许该换个相对容易考的专业么?她不是没想过,可转念一想,假如要念自己没兴趣的学科,那跟去上班工作有什么区别呢。她向来不想勉强自己做违背内心的事情。
当初男友说她戴脚链像戴副镣铐一样,她不在意,不摘下来,继续每日铃叮叮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说房间里跟养了小狗似的,她倒也不生气。他喜欢她留长发,她也从不听取他所谓的谏言,一直维持一头清爽短发。倒是他走掉之后,她因无暇错过了几次剪发,头发已垂至肩膀。软软的发梢每次飘近我时,我都沉醉得不知今是何夕。
他还喜欢她什么,我不了解。我喜欢她圆却瘦的肩膀和几乎可见骨头的脚踝。
她有着浅淡的眉,鲤鱼般的眼,小而挺的鼻子,苍白得不能再苍白的薄嘴唇。她很矮,但因极瘦而显得身子修长。她做菜的时候,皱眉眯眼,看不出任何享乐其中的表情,我怀疑看过她做菜的人若听她说她喜欢做菜,一定不会相信。看着她这副模样,我会想象她做实验的样子。应该也是紧盯各类试剂仪器蹙眉头,一脸不快吧。想到她坐着等数据时,可能下巴才高出实验台十几厘米,我差点儿笑出了声。
考完后,她成日忐忑期待结果。不过,结果又一次让她心情跌落千丈。可能最失落便是如此,是自己辜负了自己。她辞了几份兼职,连好不容易谋得的新能源会展上的兼职也不去了。她不再深夜做菜。她想养一只猫。每每凌晨醒来,开始刷各种有猫信息的网页。她做了相当充足的准备功课。
但晾衣服时,看到阳台死作一团的几盆植物,她又放弃了养猫的念头。她想起从小到大自己养过的花,鱼,兔子,无一幸免,全都没过多久就会毙命。连照顾自己都够呛,还是别迫害小猫了。
我自责,怀疑是我的原因。因我如此的寂寞,所以拿我来吹头发的她也变得寂寞了。是我把寂寞传染给了她。
我想跟她讲,寂寞的时候想要摆脱寂寞只会更寂寞。不如顺势适应它。
就像她以往度过的每个孤单日子一样。他曾将她从孤单中牵出来,那么他走后,她不过是再回到孤单里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也没什么难度。
只是房东发来的催房租短信加深了她的失眠。存款已如见底的米缸,她不得不在网上发布招室友启事。
新室友搬进来之前,她进到那间房清扫了一番。床板、柜面沉积近一年的灰尘,她打扫时喷嚏连连。于是找来口罩戴。这个一次性口罩还是去年隆冬时跟他一起去买防霾口罩送的。她还是有点怨他,但更想他。是像想一个旧时好友那种想念。分手短信是他们间最后的联系,她有点后悔当时冲动删除掉短信。她只看到分手二字,后面一长段话她都没看就删了。他会说什么呢,交待我保重?祝福我考上?或者,告诉我怎样养好阳台上的花儿,让它们还像他在时的日子那般烂漫生长。
新室友很良善,也很活泼,她做的菜几乎再没倒掉过。这个女孩跟她同龄,而且跟她一样,想考旁边这所大学的研究生。她还告诉她,自己考了三次都没考上。她看女孩的眼神有丝羡慕了。女孩能够这样自然地笑嘻嘻说出她有点儿羞愧无法轻易说出口的实话。其实她有很多想倾诉的,说给好友,怕好友觉得矫情,说给没见过面的网友或眼前的女孩么,她如此性格是万万做不到的。于是只好忍着。好在倾诉欲不是食欲,不是一定要吃到才行。
女孩邀她一起去植物园。初夏的气息似少女裙摆,各类树草花蝶缠绕其间。她很久没出来走走了,连图书馆都没去,只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做题。当然更多时候在看电影。夜晚中空气潮乎乎的,她很喜欢开窗子,放这些湿润的空气涌进来环住她。不需在意是否放入了蚊子,因为此地的土著蚊子几乎不会咬她。这可能是她喜欢这里的最大原因之一,故乡的蚊子可是极爱叮她的。
女孩是招蚊体质,被植物园中的蚊虫叮了两腿两胳膊小红包。她提议先去药房买风油精或花露水,再回来观赏植物。但女孩没听,她径直往前走,该选择岔路口的地方也毫不犹豫拐入其中一条。她跟在后面,好半天才搞明白女孩不是来看花儿的,是来跟踪人的。
可能是她前任吧。她向前扫视打量,目标确定在一个与妙龄少女同行的年轻男子。忽然想起高中时候,她曾陪好朋友在体育课偷溜回教室,好友坐在喜欢的男生的座位上,偷翻他桌洞里搁着的纸条。她当时不明白,就算看了又有什么意义。男生跟他喜欢的女生传的纸条,朋友是在偷窥别人的隐私。难道喜欢一个人就可以对那人做出不可理喻的事吗?朋友却说,你还不懂,等你喜欢上谁了到时就懂了。但她一直没懂。
可能有作用,她想。那时的后来,朋友如愿和喜欢的男生在一起了。女孩现在跟踪别人,但最终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吧。感情深跟一枚赦免令牌一样。而她被甩,怕正是因为感情不到位吧。
回家之前,她给女孩买了花露水。女孩神色恹恹,勉强地为她挤出一个笑脸,“你好会照顾人啊。”
她没告诉她,那些被她养死的花朵和小动物,她只嘱咐她不要挠,挠破皮了洗澡时会很痛。
连看三个电影,天空已吐白。她打算排空膀胱再睡觉。开门,看见女孩手捧笔记本电脑蹲在沙发一侧。
“唔……”她好像比蹲在地上的人还尴尬,“起这么早?”
“没。整夜没睡。”女孩把电脑搁在沙发里,才慢慢直起身,腿脚麻了的样子,一时间挪不动地方。“这个位置WiFi最足了。”说完,女孩在键盘上猛敲几下空格,shit,又卡住。
她看到画面停在某个社交网页的个人主页上,头像是在植物园里见过的那女生。她没再说什么,待回到自己房里仍愣愣的。电脑卡。几年前,她在学校机房小声嘟囔抱怨时,他移到她耳朵边,说,“是你反应太快了,它跟不上你的反应速度。”
想来,这句是他对她说过的唯一情话。她想起做氯化钠提纯的实验时,他看出她手酸,帮她用玻璃棒搅溶液。回忆又裂了,她睡过去来躲避。她总在逃,不论是这个时候,还是面临找工作的时候。继续读下去是当时她唯一逃避的途径。他说,那好,陪你考一个学校。然后他成功考去别处。令她最难受的不是他背弃承诺,而是她自己,没能考研成功。如果再考不上,她还能往哪儿逃呢?
她有种即将和女孩分别的预感。自植物园跟踪事件后,女孩给她讲了很多故事。他以前很支持我考研的,甚至拿他的工资给我报考研班。现在却不了,说都考三次了还折腾什么。我一气,就搬出来,可现在交的这份房租还是他帮我出的钱。他要是不爱我,为什么还肯为我花钱呢?他要是爱我,为什么阻碍我追求理想呢?
她盯着女孩玉米胡子样的长头发,听到这些时也往往答不出个所以然,净走神了。有次她深夜看完电影,发现客厅多了个男人。他跟女孩低声辩解着什么。她就又关上了自己的门,塞上耳塞睡觉。她想跟女孩说,他有可能是喜欢上别的女生,对你愧疚,却又想脚踩两条船,所以才这样对你。但她始终没说。
当女孩跟她讲过,想跟这个人结婚携手生活一辈子这样的话之后,她没法说出口。同时她也无法理解,怎么人人都想跟另一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呢,好恐怖。她无法想象和别人永远在一起,即使在之前恋爱的时候也不敢想象。她知道总有分别的一天,跟谁都是。
又一次考研到来之前,女孩搬走了。这个冬天特别冷,呵气时能看到白色水雾,让她想起故乡的冬。她没问女孩不再继续考的原因,她把房间又仔细打扫好,迅速在之前发布租房信息的网站再发一遍。
等着出结果的某天,她刷新社交网页,看到女孩晒结婚证的照片。点进相册,还有一系列结婚照。笑靥如花,只是女孩妆太浓,反显得花儿都是假花儿。照片里的新郎不是她见过的那个男人。
真的很奇妙,对有些人来说,为了逃避什么于是结婚。而对另一些人来说,结婚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选项。好像药,在某些情况下,它于人有益,在某些情况下,它可害人。
她做完兼职,立在道边等公交。但驶过好几辆55路,她都没上车。她走开,漫漫灰尘的台阶伏在脚下。这条永远在施工的马路,好像从她毕业那年就在修。她有些恍惚,永远都修不好了吗?几群人走过她,与前方的人群汇合。她替他们感到高兴。因为,她没有在等谁,也没有任何事物在等她。
她回到家,觉得累瘫了。洗澡时,她有一瞬间想,人活得越久,需要怀念的事物就越多,所以才会觉得越来越累吧。
她这么年轻竟有这样的感触。但是我理解她。我也没活多久,可我同样觉得活着好辛苦。
这是她考研第三回合,若搁到电影里,也该是反转的时候了吧。所以,她想象在某个平行时空,她已考上,生活得像一部喜剧电影,像那种她不屑观看的烂喜剧电影。
我也幻想,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我被取了个可爱的名字,我被人珍惜,我没被摔坏,我还有的活。像我从未遇到过她们那样。
本文选自作者新书《你在对角线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