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心跳

地球最后的心跳

可能我该自杀,满足大家的心愿。

2020.11.25 阅读 580 字数 12290 评论 0 喜欢 0

故事发生在未来,人类告别刀耕火种已久,但离彻底摆脱死亡,失恋和婚姻带来的痛苦又遥遥无期的时间。

一般来说,以第一人称展开的故事,是为了读者对故事的情感感同身受,进一步贴近作者的内心。

但我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机器人,我没有心,也就没有所谓的情感。

我叫W,所有我这个型号的机器人都叫W,是人类研发的第23代机器人,当时我很好奇把26个字母用完后,人类会给第27代取什么名字,结果它们被命名为“AA”“AB”,我丝毫不怀疑一百年以后,会有“ABCD”号登场。人类在乏味这一点上从不令人失望。

当然,他们没有等到一百年以后,他们全都消失了。

说“全部”,对身为机器人的我而言并不严谨,其实还剩下一个人,整个世界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类,我的主人,吴久。

我们被设定称呼我们的买主为“主人”。人类总是热衷于被叫一些自下而上的称呼。就像男性人类通常喜欢在床上让女性叫他们“爸爸”,在职场上无论怎样被叫“X总”也总是令他们愉悦。

吴久醒来的时候,我通知了他这件事,他并没有惊讶或者怀疑。

我问他:“你就这样相信了吗?”

“你是机器人,怎么会骗我呢?”他懒洋洋地说。他说得并不准确,我们被设定在每年的4月1号,都会欺骗人类买主一次,可惜这天并不是愚人节。

他对于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件事没有多少情感起伏,可能人多人少并不影响他的生活。通常,人确实不会因为另外一些人离开就感到孤独,但如果是7585204178个人离开,想必多多少少就会有一些了。

我说“一些”,是因为孤独也是一种计量单位,我们用“隆克”来计算,它是“Lonelygram”的音译。在人类集体消失的第七天,我在吴久身上测算到98隆克的孤独,相当于他得知前女友结婚时的两倍,看完《我的大叔》大结局的五分之四。

我是生活型机器人,专门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羡慕人类会感到孤独这个特质,他们经历悲伤的事情时会孤独,在看到美好的画面时也会孤独,这让我十分惊奇。人类同样让我羡慕的,还有流泪和做梦,这些都是我无论如何学不会的技能。

他问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我回答他:“发生这种事的人多半会觉得自己是主人公,但这只不过是个几率很低的巧合而已。”

事实上,他不仅不是主人公,他还是一枚弃子。

全世界数以千万计的机器人都在翘首期盼他的死去,作为全世界最后一个人类,他的死将正式宣告人类的时代降下帷幕,那时,机器纪元开启,新的秩序将取而代之。鉴于吴久的人类身份,机器人还是会给予尊重,这和感情无关,只是它们在被组装完成时就灌输的程序作祟罢了。除非吴久自杀,提前为人类画下句号,否则它们只能默默等待。

吴久的心电图被挂在全世界各大城市的中心地段,等到上面的线条变成直线,机器人们就会开始狂欢,它们将倾巢而出,穿上人类雇主的衣服,伪装成它们早就垂涎三尺的样子,在城市和乡间的每个角落举行大型的性爱派对,男性机器人尖锐的零件会插入女性机器人的螺丝帽里,金属独有的清脆声响会绕梁三日,纵使它们并不能获得人类相同的乐趣。

吴久已经十天没有在社交网站上看到新消息,明明十天前这个社会还一派欣欣向荣,朝着自己的第三个千禧年冲刺。他徒劳无功地用手指滑动,刷新图案升起又隐没,一切都被定格在了人类集体消失的那天。

没人知道他们具体是几点消失的,他们正在进行的所有事情都戛然而止,婴儿的啼哭,夫妻的争吵,正在烹饪的饭菜,以及在天上行驶的飞机。我不禁想到,会不会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吴久和所有的机器人。

吴久自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他开始暴饮暴食。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超市里,撕开他能看到的一切东西,一时间,薯片饼干巧克力口香糖孜然粉沙拉酱的味道全部汇聚到了一起,不知道该说是末日还是天堂的景象。

“你这是在浪费。”我提醒他。

“反正也吃不完,我只是在它们保质期到之前给它们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即使作为机器人也会觉得他是在胡扯了。但有一点他没说错,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它们都会在吴久死之前变得无法使用。可乐的保质期是十二个月,啤酒是60天,地球已经存在46亿年,人类的情感从几分钟到100年不等,我不知道它们的保质期是否等同于死亡,我只知道在这些东西到期后绝对不会有人为之悼念,可乐不会有,啤酒不会有,地球和感情同样不会有。我能做的,就是当吴久死的时候,保证他有一场默哀和一篇墓志铭。

总有一天这座城市的电力会停掉,书本泛黄,水果腐烂,花朵衰败。吴久自己也会逐渐变老,在时间和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成为一堆白骨。吴久是个聪明的人,虽然他懒,但是他肯定会想到这些。他并没有说出来,可能因为机器人并不适合倾诉。

他在凌晨两点上街裸奔,我提醒他注意保暖,他告诉我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可你在家里也不穿衣服。”

“你不懂,”吴久躺在最繁华地段的十字路口,这里的红绿灯早就停掉,像失明的眼睛,“这是对人类现代文明的戏谑。”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夜晚戏谑。”

吴久迟疑了一下对我说:“我会在白天尝试一下的。”看来人类文明还没有完全从他身上剥离。

我还是照例提醒他在早上8点起床,晚上10点半睡觉,他不满地抱怨:“都世界末日了,你就不能让我放纵一下?”

他开始什么都可以用“世界末日”当作挡箭牌,我对他说:“你要是想活得舒服些,就必须保持良好的作息和饮食。”

“无所谓,反正也是世界末日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

“悲观也是生活方式,有些人就是看上去悲观,但活得比谁都好。就好像有的人天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会有人自以为是地觉得人家不开心。”

我对他说:“是我思虑不周,我申请断电一天,以作惩罚。”

他狐疑地望着我说道:“得了吧,你是不是想翘班偷懒?”

“我没有这个设定。”

吴久是在意识到他在追的韩剧永远看不到大结局这天开始吼叫的,这部剧永远停在了15集,像它的演员和导演一样不会变老。我试着宽慰他:“反正也烂尾了,看不看都一样。”

“不一样!”他在客厅来回踱步,像一只焦急等待香蕉的狒狒,“就像吃大餐,最后一口放在那里不吃,总会觉得少了什么,是不完整的!”

“如果那顿饭不好吃,这一口不吃也可以。”

他注视着我,焦躁的情绪似乎有所减少。

我建议他看书,我对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充耳不闻,他一向不喜欢看书,如果有可能他会马上去图书馆把所有的书都烧掉,然后再把自己埋起来,上演一场新世纪的“焚书坑儒”。

我问他:“你没有梦想吗?”

他透过一个月没剪的头发和胡须,像穿越一整片亚马孙森林对我说:“你说现在,还是之前?”

“有区别吗?”

“多少会因为有没有观众看着发生变化吧。”

“那就以前吧。”

“没有。”

“喜欢的人呢?”

“没有。”

“想去的地方?”

吴久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现在讨论这些还有意义吗?就算有梦想也实现不了,有喜欢的人也追求不到。”

“没有实现的梦想也是梦想,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也是感情。”

他上下打量我:“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心灵鸡汤?”

我是从另外一个机器人那儿听来的,她是X型号鸡汤型机器人,负责对人类进行心理辅导,我并不爱听这些毫无营养的东西,我觉得说得再多,也不如像我一样为人类熬一碗真鸡汤来得强。我只是喜欢听她说话而已。

世界上有十万台一模一样的X机器人,即使它们全都站在一起我也能一眼认出她,虽然我没有机会证明这个猜想,但我就是知道可以。我跟人类不一样,他们哪怕只拿一对双胞胎放在眼前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第一眼看到X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我的主机开始发烫,并且连简单的微积分问题都无法计算。我在后台搜索“机器人是否会爱上别人”,系统提示我正在搜索违禁词请立即终止,我只好作罢。

在那之后,我每周都会见她一次。但是因为这次人类消失事件,我已经两个月没有看到她,她最后一次对我说的话是“我觉得,你比其他机器人都要迟钝一些。”

人类集体消失的第77天,吴久提出了他的梦想,他要抢劫银行。

我充满不解地向他解释道:“第一,现在银行并没有人阻拦你,也就不能称之为抢;第二,现在的人类货币毫无用处。”

“不需要意义,人就是做很多无意义的事才能活下去。”

我只好向机器人临时政府申请,申请很快就通过,机器人用不着人类建立起来的任何机构,它们愿意在不影响计划的前提下卖个人情给吴久,给它们名义上最后一个人类雇主。

于是我陪他到楼下便利店挑选丝袜,刀具和编织袋。他给自己的新装扮拍了照并上传到社交网站上,我开通了自己的账号并给他点了赞,这也将是他此条动态唯一一个赞。

“举起手来!”吴久对着空无一人的银行大厅咆哮道。

他跟我面面相觑,我示意他继续下去。

“你得配合我,装作这里有人。”

“抱歉,我的程序不允许我进行欺骗性工作。”

“你就模仿电影里的台词,这不算欺骗。”

这的确是个好建议,我在后台检索跟银行抢劫有关的电影,然后尽力模仿角色的语气喊道:“瞧!我和我的搭档,还有9个人质都在这儿,伙计,我们就快死了。你会看到我们的脑浆溅在人行道上,他们会把我们的内脏都轰出来。”

吴久垂下高举的匕首,困惑地问我:“你在干什么?还有你这翻译腔是怎么回事?”

“模仿《热天午后》的台词。”

“你就不能来点热血的吗?”

“我们不想伤人,我们只要银行的钱!不是你们的钱!你们的钱不会损失,政府购买了保险!想想你们的家人,别拿生命开玩笑,别想逞英雄!坐在地上手放头上!如果你们觉得不舒服或者心脏有事,就靠墙上!”

“他说得对!”吴久重新举起匕首朝空气划了一刀,回过头问我,“这又是哪部电影的?”

“盗火线。”

他叹了口气,可能因为这些台词的主人公拿的都是枪,而他拿的却只是一把刀。机器人临时政府早就从内部打开了保险柜,吴久胡乱地把钱拨进袋子,就像一个女朋友即将上门正在收拾家里的邋遢男人。他装满钱后对我说:“快去把车开过来,警察快到了!”

“你应该说‘条子’,比较符合人物的特性。”我由衷地建议道。

“快他妈把车开过来,条子快他妈来了!”

冲出银行大门的那一刻,他居然笑了出来,丝毫没有同类型电影里的紧迫和压抑,我忍住了喊“cut”的冲动。

我们驱车在街道上狂奔,一路撞歪了好几辆车,我开始播放警笛声,像有千军万马在追逐我们。吴久大笑起来,像是身处游乐园的某个项目。他把头探出窗外,边吹口哨边把袋子里的钞票沿途挥撒,钱跟路上的落叶一起翻飞,此刻它们的价值近乎相当。人类的通货膨胀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但像今天这样彻底归于零的场景,想必谁也没有料到过。

吴久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才撒了不到十分钟他就缩回副驾驶座上。

“你不是要把钱撒满整条长乐街吗?”

“手酸了,不扔了。”吴久意兴阑珊地窝在座位上说。我关掉警笛声,我们从后视镜看过去,钞票铺了一地,像红毯上的花朵。我们只是这样看着,就像《毕业生》里逃婚成功的本恩和伊莱恩,激情退去只剩下默默。

看来钱买不到真正的快乐,是对的。

我们冲到商场饮食层的高级西餐厅,吴久随便抓了一把钱扔在桌上,“给我上最高级的牛排,最贵的红酒!”

“你未必吃得惯。”

“我不在乎,我有钱!”

我去后厨取食材,搜索到食谱给他做好端了上来,吴久盯着他的牛排跟红酒对我说:“你就不能做得高端一点吗?”

“食物只是为了果腹,不需要其他毫无价值的附带品。”

“我不管,我吃的就是这份奢侈,哪怕我的一千块钱有九百花在了品牌,装修和摆盘上,我也要吃。”

我叹口气,重新为他制作充满仪式感的食物。人类总是不断给目的添加附属品,到最后他们自己也忘了当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机器人不一样,电就是电,二进制就是二进制,不会要什么五彩斑斓的电或者悲喜交加的二进制。

吴久终于对他的晚餐表示满意,他跷起二郎腿打了个响指,虽然这副暴发户模样在我看来非常笨拙。“Waiter!”

我看看四周:“你是在叫我?”

“过来,”吴久露出笑意温柔地对我说,“请向你们主厨表达我的敬意,我很满意。”

“我就是主厨。”我不解地对他陈述事实。

他瞪了我一眼,抽出一张纸币递给我:“这是你的小费。”

我明白了我的角色定位,向他45度角鞠躬说道:“谢谢您。”

自这天后,吴久对角色扮演着了魔,他拉着我出入各种场合,演技也渐入佳境,只是他有时候心血来潮抛出一些不按套路出牌的问题,我还不能完美作答。

他跑到服装店假装顾客,而我则扮演导购小姐。

“这一件多少钱?”

“先生,这件不适合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儿是女装店。”

他到法庭扮演或歇斯底里或俯首认罪的犯人,我则扮演法官,每次我听了几句就匆匆定罪,刑期从一天到无期不等。他不满地对我说:“法官,我还没说完呢。”

我把法官服脱下对他说:“那就死刑吧,累了。”

他到夜店扮演顾客,我对他说:“我绝对不会演被你搭讪的女人的。”然后他就让我扮演酒保,调制各种鸡尾酒。他亲自为这些酒重新命名,不出意料,这些名字都一个比一个难听。

吴久喝醉趴在吧台睡着后,我把酒吧的音乐换成电影里的情歌,《爱乐之城》的City of Stars,《遇见你之前》的Photograph,《怦然心动》的Let It Be Me,《春光乍泄》的Happy Together,《曾经》的If You Want Me。我循环播放这些歌曲,借着酒精的味道和同样微醺的灯光想念X。人类会借用歌曲达到不同的目的,感动对方,烘托气氛,或者只是当做他们情欲的背景板,我不一样,我只是为了听这些歌,我无法因为歌词和旋律感动,我喜欢的是每个音律跳动并组合在一起的时刻,这与组成我生命的几千块机械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X在这里,她会不会也联想到她的生命,我们会不会在音乐下翩翩起舞?

吴久是在第108天,这座城市的电力消失的时候决定离开的,万家灯火被抽掉了脊柱,陷入黑暗,他举着蜡烛凝视眼前这一幕,决定去环球旅行,一般来说这种旅行都是东西走向,可他偏偏要向北出发。

“我要去看北极熊。”

“北极熊?”

“没错。”

“就是Polar bear?拉丁语Ursus maritimus,主要分布在北冰洋附近,隶属于脊索动物门,熊科食肉目……”

“别显摆了,”吴久示意我闭嘴,“对,就是这个。”

“为什么一定是北极熊?”

“就算不是北极熊,也会是其他任何一种动物,问题不在于是谁。”

“那你看图片或者纪录片不就行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眼见为实,只有亲眼见到才算数。”

他说得没错了,人类大多有这样的执念,喜欢一样东西就必须买下,喜欢一个地方就必须抵达,喜欢一个人就必须得到,而我不一样,我想念X的时候,只需要在电脑里放出她的照片就足够了。

我向机器人临时政府告知了吴久的计划,它们觉得路上的不定因素更有利于他的早逝,所以没有任何意见。

我们离开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像褪色一般。应吴久的要求,机器人在每家每户都开始功放音响,激动人心的摇滚乐和欢声笑语的综艺此起彼伏,夹杂着海浪般的鼓掌声,欢送我们的离去,城市就这样被填充得美满起来,像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吴久对我说:“走,我们去听风声。”

我很难理解吴久选择步行去北极的理由,他就像西天取经的唐僧一样,选择了一条苦行之旅。他告诉我:“不然我剩下的大把时间要怎么打发呢?”

他说得倒也没错。

“我走到北极大概需要多久?”

我计算了一下回答他“不吃不喝不睡的话,1072小时,45天左右。”

“那如果我吃呢?”吴久翻了一个白眼,我的程序提醒我注意他的健康,以防眼球脱落。

“这得取决于你想吃多好,如果还是像上次那样用五星级水准制作的话……”

“别念叨了,算我错了,”吴久做了求饶的手势继续对我说,“你有没有发现,没有堵车,没有人流,整个世界都清净了,要是早这样的话,我肯定天天出来玩。”

X提醒过我,吴久有反人类的潜质,看来是真的。

路过城市的时候我们会进到别人家里睡觉,吴久自然是像个戏精一样破门而入,假装自己是《低俗小说》里的塞缪尔杰克逊。他有时候还会挑拣,从装修和家具的品味,到床垫被子枕头的颜色和舒适度,甚至试图结合风水学,我劝他放弃最后一个选项,人类都灭亡了,没有必要参考他们杜撰出来的理论。

在野外的时候我们会待在帐篷里,或者干脆躺在露天,每天的星星都不一样,它们升起又消失,像旁观者一样注视我们。我们行走在晴天和雨天,每一度气温的变化都能切身感受。

“我说得没错吧,眼见为实。”他枕在双臂里对我说。

他说得有道理,这远不是看图片就能感受到的,这是一种把人衬托得无比渺小的美,如果我有心,想必就能够体会得更深。我想给X写信,人类早已抛弃了这种联络方式,但我仍然向往这个举动,我想告诉她每一缕风的角度,每一颗星的形状。

远处有狼的叫声传来,一声接一声,像某个古代祭祀的颂唱声。吴久立马坐直,开始兴奋地遥相呼应,挥起双手跟并没有看见的狼打招呼。我突然想起来,人类的本质也是动物。

“你不怕吗?”

“这不是有你吗?”吴久学着狼的声音,对着远处和月亮高呼,那是一只独狼,我看见了它,这种动物在黑夜中的视力非常好,它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然后走掉了。“真想知道它说的什么。”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通过我搜索动物语言分析,那只狼走的时候冲着学它呼嚎的吴久说了一句“傻逼”。

吴久恋恋不舍地把手放下问我“你说末日来临,动物会遭殃吗?”

“人类习惯于把自身和城市的末日等同于世界的末日,其实倒霉的只是他们自己,世界会安然无恙的,甚至会更好。”

吴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思考,两分钟后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挺冰冷的。”

我是机器人,我当然会很冰冷。

随着人类消失,动物变得越来越常见,因为城市崛起被压缩活动范围的它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长颈鹿,狐狸和大象在原野上相聚,点燃篝火,传递人类灭亡的消息,它们并不庆祝,只是同情。鲸鱼回归大海,斑马重返草原,动物们终于放下提防,它们的语言并不相通,它们用舞蹈交流。肉食和草食签订一月的休战期,这是自人类诞生以来,地球进入的第一个真正的和平时期。

相比之下,吴久反倒变成这片土地上的异类,好在他对自己的格格不入并没有放在心上,一路上他都在询问我看到的各种植物的名称,以及期待每一顿我给他做的餐食。好消息是,他重新遵守了我给他制定的作息制度。

“这是什么花?”他指着一团白色绣球问我。

“荼蘼,一般花繁香浓,入秋后果色变红,喜暖向阳,花语是末路之美。”这段时间他问了不下80种植物,我已经总结出经验,要怎么解说才不会被他不耐烦地打断。

“能吃吗?”

人类看到动植物的第一反应总是能否食用。“不能,但是可以提炼做油和膏脂。”

“好吧,”吴久摘下一朵别在耳朵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没想到人类会这样结束,也没想过我自己会经历这一切,在我的幻想里,人类会毁于战争,地质灾害或者病毒爆发。”

“你是说,就像《特警判官》《2012》《生化危机》那样?”

“再不济也得是《终结者》那样,由你们机器人来了结。”

“所以你的意思是,人类的末日应该是因他们自己而起,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他没有理会我,“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末日危途》?”

“那里面是父子。”

“我没有说人物关系,”吴久不满地拍了我一下,“不过,你要是个女生,我这趟可就算得上浪漫了。”

“要大胸?”

“最好还是长腿,卷发。”

尽管每个人类对漂亮的定义各不相同,但不得不说吴久的配置总是最俗套的那一批。“爱情是不分种族和性别的,何况一个人也可以浪漫。”

吴久转过头注视着我,充满了考究的意味。用上古网络用语来形容,这幅画面有点gay里gay气。

我继续对他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所以你想表达的是,如果你跟一位人类女子上路,你们就会产生爱情,然后生下孩子,延续人类的繁衍。”

“别别别,这又不是什么《人类之子》和《雪国列车》,我可不想背负救世主的重任。”

即便没有吴久和他并不存在的子嗣,我想也会有其他的种族进化出大脑,用双腿走路,研究战争和爱情,一切都是循环。“我觉得《月球》更符合你现在的处境。”

“虽然我并不在月球。”

“虽然那里面人类并没有灭绝。”

我们结束了今晚的电影讨论。野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相比之下,此时的城市想必一定非常安静,可极致的安静和吵闹并无不同。

“W。”

每当吴久叫我的名字,一定是有求于我,通常还是难以启齿的请求。我示意他说。

“你能放A片吗?”

“抱歉,我不是家用娱乐型机器人,没有投影设备,无法对外播放电影。”

“我想也是。”吴久叹了口气。

“如果你有需求,可以通过自慰解决,也就是你们人类通常所说的打飞……”

“得得得,”他打断了我“我们经过下一座城市的时候,能不能买一台娱乐型机器人?”

“抱歉,人类之前的法则已经不再适用,机器人不再为人类服务,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遵守‘仆人准则’的机器人。”

我在方圆两千米都没有身高超过半米的生物的草地上,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电影之夜,即使开启20倍速播放,作为机器人的我也不会漏掉一帧画面和一句台词。

我不能理解吴久想看A片的冲动,在我看来,爱情才是人类最佳的催化剂,虽然那里面大多由多巴胺,苯乙胺和内啡肽组成。《两小无猜》《怦然心动》《初吻》《暖暖内含光》《午夜巴塞罗那》《闰年》《爱在日落黄昏后》《革命之路》我几乎经历了一整条人类爱情发展史,从相知到相许再到分崩离析,人人都以为自己做了爱情的主人公,但是出局的时候比谁都要狼狈。

我想象自己和X是这些电影的主人公,我们的身体取代了男女主角的身体,我分泌不了多巴胺,也无法为这幅画面心动,我只是不断播放这些电影,再不断地替换,像被惩罚的西西弗斯。

接下来的行程路线,我们会有七天七夜行走在野外,所以我背了非常多的食材,他也拿上了足够多的小说。他终于开始看书,这是我唯一欣慰的地方,虽然他看完一本就扔一本,我们的路途铺了一地的村上春树,昆德拉,帕慕克,库切,卡夫卡和藤泽周平,它们生于笔下,死于土地,想必会是绝佳的肥料。

后来他不再扔书,改成在夜晚把它们当柴烧。我们发现烧得最旺的通常是诗集,其次才是小说,漫画和传记。如果我是办公用机器人,就能打印出不同的诗歌,来找出哪一首会诞生最大的火焰。我猜会是海子的《姐姐,今晚我在德令哈》。

“你会不会没电?”

“我可以切换成用阳光和月光充电,充电两小时,工作一星期。”

“我会不会迷路?”

人类集体消失的第120天,吴久开始恐慌,这很正常,看不见目的地的旅途会让人迷茫。我尽量用听上去比较诙谐的语气对他说:“没关系,地球是圆的,就算迷路你也会回到起点。”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地球是扁的,我就会完蛋。”

“可能会在到达世界尽头的时候,掉到宇宙中去。”

“那个时候,你会跟我殉情吗?”

“殉情用在这里并不准确。”

吴久耸耸肩,开始对着我给他做的四菜一汤攻城略地起来,如我之前说的那样,食物才最能安抚人心,即使退一步说,人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绝望。

我向他解释道:“我被设计成为你而生,但并不会为你而死。”

他抬起双手,开始缓慢地,一下下地鼓掌,充满了敷衍和嘲讽的意味,我也想为自己鼓掌。

“我想如果你坏掉了,我可能就走不下去了。”吴久越说声音越低,我不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坏掉,还是他的北极熊之旅。

“把时针对准太阳。找到和12点的中点,那就是南方,相反的那就是北方。”

“如果是晚上呢?”

“如果你在北半球就看北斗七星,在南半球就看南十字星。”人类会欺骗,动物也会欺骗,但星星永远不会,“需要我教你识别星星吗?”

他叹口气说道:“你最好还是别坏。”

机器人临时政府告知我,我们即将进入没有信号的领域,这对它们掌握吴久的行踪不利,建议我以前方危险的理由改动路线。

“可是并不危险。”

“你可以告诉他,前方有大量肉食类动物出没,或者地质情况恶劣不便行走。”

“这条路线是我和主人花费很多时间制定的,没有信号也并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况且,欺骗行为不在我的程序内。”

“你要谨记,你代表的是整个机器人种族,而不是为了单独的人类个体,我们已经不用再为他们服务。”

“对你们来说,可能是这样,但我将继续遵守我的准则。”我关掉了内置通话设备,我不明白它们什么时候学会了谎言。

我开始动笔给X写信,一刻钟过去后,信的内容仍然停留在“亲爱的X,你好”上,像只露出半个婴儿脑袋的难产产妇。

吴久歪过头看我的信,嘲笑起我:“你平常不是那么能说吗?上网查一下不就行了。”

“给X的信我想自己写。”

“来来来,我来教你。”

他撸起袖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模样,可就在昨天,他在睡觉之前按那个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五电量手机的时候,同样一筹莫展。他打开对话框,重复输入又删除,打着注定无法发送也无人接收的字句,我问他:“你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吗?”他把手机摁灭“切”了一声:“发信息也未必代表喜欢。”

可我觉得,如果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给一个人发信息和喜欢无限接近相同。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走到一边从背包掏出一瓶酒,放在我的制冷装置里,一分钟后又用我的手指开了瓶盖,他很快喝完了一整瓶,经过喉咙下肚的“咕嘟咕嘟”声像极了在说“孤独孤独”。他用手背擦拭掉嘴角的酒,靠在我的小腿上,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闭眼休息。

今天晚上的气温是30度,吴久的体温是36度,而刚刚那瓶酒的度数是13度,他很快就睡着,微弱的鼾声似乎是在应和风声。蝉鸣和草木在晚风的吹拂下发酵,居然比酒更醺人。

我在信上写下:“亲爱的X你好,我在去看北极熊的路上,我在想,如果机器人也会喝醉,是不是就能够像人类一样做梦?那样的话,就可以在梦里看到你。”我把信纸装进信封,关掉电源,定下闹钟,进入没有梦的睡眠。

人类集体消失的第127天,我们重新见到了城市,我们走到了曾经繁华的市中心,这里原本金碧辉煌的奢侈品店早就破落不堪,也许是因为刚下过大雨,路面被洗刷得一尘不染,机器人在真正接替人类当上主人之前,不会进行任何清扫工作,现有的建筑设施对机器人而言毫无用处,它们等待着推倒一切人类产物的那一天。

所以整座城市,唯一亮着的只有那栋摩天大楼的显示屏里,吴久的心电图。

我们驻足在那幅如同我千百次播放的情歌的乐谱下,他茫然地问我:“这是什么?”

“你的心电图。”

“为什么放在这里?”

“机器人实时监控你的身体状况,等你死去,它们就会接管地球。”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起过?”

“因为你没有问过。”

“你们都盼着我死?”他的表情狰狞起来,不用系统探测我也能知道他正在生气。

“准确来说,不是全部人,我会遵守准则,直到你死去。”

吴久四下寻找着什么,然后他冲进一家商店,把一个带锁的真皮皮包奋力向上砸去。“去你妈的!”

“这种行为是无效的,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可以陪你上去把电源切断。”

“算了,”他颓然坐下,“关掉这个,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在世界各地亮着。”

我知道他早就接受了会独自死去这个事实,只不过,被所有人期待,甚至以他的死作为新时代的礼花和香槟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忍受。

“可能我该自杀,满足大家的心愿。”

“其他人的心愿与你无关,”我蹲下来安慰他,我打开自己的烹饪器试着温暖他,我不断调整温度,就像调试水温给婴儿洗澡的人类父母“即使人类的寿命相对来说非常短暂,你也同样可以活得很丰富。”

“这句话是X教你的?”

“第一句是我自己想的。”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拉着我走进各种店铺,他把商品的昂贵标签撕掉,穿戴在自己的身上,即使搭配非常另类怪异,他也不在乎,他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富二代一样大肆挥霍,如果他想,他能够买下整座城市。

“我是世界之王!”他站在最高的楼顶对着天空大喊,仿佛这栋大楼马上就要收起船锚,驶向大洋彼岸。

我也把手放在嘴边聚拢成喇叭状喊道:“我是世界的二把手!”

吴久看着我然后开始捧腹大笑,他身上的奢侈品琳琅满目,今天他是全地球最富裕的人。

“我偏要活得好好的,让它们这群机器王八蛋等上一百年!抱歉,不包括你。”他回过头对我解释道。

我说“没关系,然后默默念了一句,“也不包括X。”

“我们还要一起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去太平洋看鲸鱼跃出海面,我要在每个月圆的晚上裸奔,喝得酩酊大醉!”

我羡慕人类可以不负责任地说出任何话语,就像我羡慕他们能够感受到孤独,能流泪,能做梦。

人类集体消失的第135天,吴久死了。

如果我是人类,就能够用尽所有气力和词语来描绘我的惊讶。就在他重振旗鼓,收拾好所有心情上路的第八天,他死掉了,他临出发前的那番豪言壮语变成了所有狗血电影里,下一幕就死去的角色立下的Flag。这不在他的计划里,也不在我的计划里。

他并不是自杀,也不是他幻想过的任何一种人类灭亡的原因,他死得非常简单,甚至有点可笑,就跟他那几十亿同类消失的理由一样。在我们行走在荒野里的时候,他被一条毒蛇咬伤。

我并不是医疗用机器人,离这儿最近的医院也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赶到,前提还得是机器人愿意为他治疗。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站在一旁。我探测到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薄弱,他像一只漏气的气球一样逐渐失去着生命。

我注视着他,周围没有观众,没有遗言,没有眼泪。

“你怕死吗?”

他对着我苦笑道:“谁能不怕死呢?”

“我就不怕。”

“因为你是机器人呀。”

我向他提出建议:“要不要把我的音乐播放器放在你的遗体旁,我有一些非常适合葬礼的音乐,它可以连续演奏一个月。”

他说了句什么,可是因为身体虚弱,声音非常微小,我俯下身去询问他,他用尽力气对我说了句“滚”。

他又对我说:“我的手机还有电吗?”

我帮他拿出来,回答他:“还有2%,你要发什么,我可以帮你。”

“我自己来。”他拿过手机,颤颤巍巍地敲打了许久,然后才颓然放下,我瞥了一眼,聊天框上写着“晚安”,发送时间将是永久。

我鼓起勇气,终于对他说了一句“再见,吴久”。

这是我第一次对我的人类买主直呼其名,他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升起一个戏谑的微笑,就像他在城市中间裸奔时那样。

然后他就死了,他倒在距离北极圈还有1600公里的地方,北极熊不曾现身,冰川和极光也还遥远,属于他一个人的浪漫荡然无存。

我摘掉通讯设备,把电池接在吴久的心脏上,不出意外的话,它将维持28年的跳动,那么机器人们还将等待28年,它们将继续蜗居在各自的房间里,因为无法判断最后一个人类是否死去而焦急不已。

我将代替吴久踏上去看北极熊的旅途。在他死亡的同时,几万头北极熊正在进行它们的繁衍和生息,这样一想,他的死还不算太坏。我会继续给X写信,我可能会有28年见不到她,但这并不重要,知道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已经足够了。

我看着吴久的遗体,系统检测到我靠近左边胸口的零件运转迟缓。我突然觉得,他还是需要一场眼泪,我拿起他在商店里带走的毛绒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正午的阳光产生的水蒸气从我的头顶落下,经过眼睛和脸庞,掉落到地上然后蒸发。

我把他埋起来,在刨掉树皮的木头上写道:“45公斤水,3公斤碳水化合物,7公斤脂肪,12公斤蛋白质,639块肌肉,97隆克孤独和一些思想长眠于此。”

这天我做了一个梦,说是梦并不准确,因为机器人并没有做梦的能力。

我的内置屏幕上突然显现出一幅画面,从埋葬吴久的地方,流淌出蓝色的血液,它们蔓延开来和海洋汇合然后融为一体,逐渐吞噬了整个大陆,机器人纷纷锈蚀腐坏。所有的北极熊都徜徉在海水中,所有的狼都学会了游泳,头上生长出荼蘼花。

它们游到吴久睡着的地方,那里比海更蓝。

顾连川
Nov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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