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

老林

悲哀是廉价的情感。

2020.11.25 阅读 591 字数 9860 评论 0 喜欢 1

——我希望可以给文坛加入一些不那么正经的东西。老林说。

老林曾努力着要当个作家,要写出厉害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在惦记着。

在某些时刻,他会不自觉地以文化人的姿态说话。他应该没见过什么文坛。他看过一些新闻报道。那天他正拿着一叠报纸。

新闻报道中,一群作家正在开会,研讨什么思想,报道在一长串的文字之间,会附带几张照片,男男女女一本正经或死里死气地坐在幽雅的会议室内,不同的角度拍摄的群体照,某个看起来令人无比陌生的中年男子特写照,或者某个已经失去女性丰采的上半身照。他们大概在发言,或者在以高姿态聆听他人的发言。那些人的面孔,老林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没劲。

——看看托尔斯泰的脸,看看胖子福楼拜的脸,鲁迅的脸,老舍的脸,卡夫卡的脸,海明威的脸,那个川端康成的脸……老林一口气说出一长串人名,就像报菜名。

在报道中,会用“文坛”这样一个词。对于“文坛”,老林不那么确信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政府,政坛,一群被称为公务员的人,他们也经常出现在报纸上,经常在开会,经常在会上研讨什么政策,有人在发言,有不同角度的全体参会人员照,有男人或女人特写照。

对于政府的存在,每个人都切身感受过。去办理身份证,见到民警,穿着制服,在一个叫做某某派出所的楼里办公。活生生的一群人,活生生的存在,代表着政府。因此,老林虽然一辈子没有踏入文坛,但他那天却希望给这个文坛加入一些东西。

——不那么正经的东西,应该进不了文坛吧。我说。有时,我觉得不能太把老林晾在一边,毕竟,四下无人,除了我和他。文坛听起来那么神圣。就像北京的天坛,那是皇帝才能用的地方。虽然现在没有名义上的皇帝了,成景点了,成世界文化遗产了,但也不是什么人可以进的,要收门票。

老林认为那些作家,太没劲了,死水一潭,像商人,像当官的,像演员,自娱自乐,胡说八道……他觉得那帮人总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那些写出来的东西,都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会不一样,他将这种不一样用“不那么正经”来形容。他不那么端着,不那么一本正经,不那么死水一潭,不那么像商人,不那么……

我靠着保安亭,吞吐着烟雾,没再搭理他。撒泡尿照照镜子这种话,我永远说不出口。人有不切实际的志向,虽然可悲可笑,不过,他就是憋屈、不甘,又太高估自己的才能了。

——人家真写得狗屁不是,也能混进文坛,那也是一种本事。我也没丢出这句话。

老林坐在磨石地板上,他不能久站,抽根烟个把分钟,他都要软塌塌地缩在地上。那叠报纸摊在他大腿上,被风吹着,翻卷着。

老林年岁不小了,五十好几了。据说以前是个老师。戴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有那么一瞬间,像是那么回事,像个文化人,如果忽略掉他脏兮兮、皱巴巴的衣裤,乱糟糟的头发,神情、眉宇间,有种文化人才有的孤寂中的审慎,忧愤中的落寞。

我喜欢观察老林的脸。那是张刀削脸,布满褶皱和色素沉淀的斑痕,俗套点,那就是张饱经风霜的脸。他鼻梁高挺,八字眉像炭笔画的,眼睛不大,眼袋肿胀,眼球突出且湿润,由于常年在暗光下看书,瞧人的时候,他都是眯缝眼,缺少光芒。

老林有个外号。老狗。大家都叫他老狗。这个外号确确实实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看到他,或者看到垂垂老矣的老狗,两者的形象将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就好像经年累月,老林身上渐渐沾染了狗性,而那些久在人群中的老狗,也渐渐通了些人性。

他们皮肉松弛,老态尽显,瑟瑟缩缩地穿行在路上,湿润的目光疲倦地盯着路面,偶尔扫视一眼,只被路人回以嫌弃或者冷漠。他们都喜欢缩在不起眼的地方,吃东西很慢。永远是一副力不从心的模样。

我还喜欢听老林发这些牢骚。听这些牢骚,初始,内心有不适感,就像被块石头强压在胸口,憋闷得慌,总有什么要倾吐,要咆哮。过了会,看看四周吧,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性吧,这么一想,得了吧,继续点根烟,望着街上车辆如梭,人来人往。

牢骚中,有种突兀,不合时宜。王小波先生说,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老林五十好几了,大概没被扇干净,偶尔还幻想着蹦跶一下,就像被倒扣在空玻璃瓶的蚂蚱,不死心地要奋力蹦跳。

老林和我都是省图书馆的保安。老林说,在这里工作,挺好,能闻得到油墨味。他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多年,只不过他还是个要守夜的保安。守夜的活,一般都是摊派给年轻的,像我这种没拖家带口的,刚进来不久的。我和他第一次打交道就是一同守夜。

头一回打交道,他不大爱说话,在前头领着,拿着手电筒,不时要我填些表格。打个勾或者写上“正常”。进入机房和监控室的时候,尤其繁琐,要填更多的表格。

——没有小偷。他说。现在谁稀罕偷书啊。

我不置可否。心里想着,上夜班倒是不错,清闲、自在。

我们巡视了一圈,坐在长石条凳上,面对着人工湖。湖中偶尔有鲤鱼翻腾发出水花响。风吹拂着,小叶榕树叶“沙沙”响,很凉快,很惬意。世界很安静。只是有漫长的时间要打发。不过,我倒不怕漫漫长夜。那时,我恨不得远离人群。这样的工作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一直搭档着。我们轮流去巡视、填表,然后坐在正门口的保安亭前,望着昏黄的街道,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下班之后,我骑着电动车一溜烟回租房。老林呢,他会特意换一套衣服,整一整头发。头一回,我见他这样,还以为他要去幽会或者出席酒宴或者去相亲呢。

——去相亲。我说。

——没有的事。回去也是睡不着,去看看书。他有些腼腆。

凡是说到书,像是提到了他的老情人,他的脸上会流露出欲盖弥彰的羞涩。那种语气,躲躲闪闪,只有涉世未深的小伙子才那样。不过,还好,他没有老脸一红。

2

老林,单身,独居,结过一次婚。婚后七八年,老婆留下一张字条离家出走了。

——那段时间。老林说。我整日埋在书中,看书、写字,尽想着整一篇传世之作。

老婆离家了,他当时没太当回事。

——我当时在书店上班。晚上回到租房,发现餐桌上没有饭菜,只有一张用陶瓷碗压着的白纸。上面就几行字,我很快看完了,随手塞进口袋,然后胡乱热点东西填肚子。然后,我搬出书和纸张,继续写。我脑中有闪过一丝错愕,她为什么要离开,但答案很快就自个儿蹦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吗。我很快就适应了单身生活。当时,我脑子里就想着要写那部长篇。我已经构思了好几年,打了几十遍草稿。当时,我就觉得自己可以写出厉害的东西。写到后来,我突然明白了,写得真他妈的都是狗屎。一切都他妈是狗屎。

老林说这番,没有强烈的情感,情感已经被过滤了。特别是最后两句,轻飘飘的,好像他要续不上气了。

——然后,我班也上不下去了,整天窝在床上,喝酒,喝得醉醺醺,喝到倒胃、呕吐,疲累得动弹不了,然后一直睡。醒来,嘴巴苦干,胃酸泛滥,身子虚弱得直盗汗。最要紧的是,整个脑袋瓜子生疼,像是被劈裂了。我就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她来了。

——她是谁。我急切地问。我确实有些诧异,老林的生活中,还会出现另一个人。我隐隐认为,他肯定没有朋友。

——以前学生的大姐。

——有故事。我调笑道。

老林长吐了口烟,郑重地点点头。

——也算不上什么故事。我在她那个镇子上当了几年代课老师,没有考编制。我那时全部心思就已经不在那上面了。后来被辞退了,就来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要跟我。我前脚回来,她后脚拎着个旅行包,也来了。都没跟我打个招呼。在我离开学校的前一天,她来看过我。不过,她只是站在操场上,站在玩耍的孩童、三三两两闲聊的男女间。我当时住在学校。我站在四楼走廊上。那时,在傍晚的时候,我都会出来看看天,看看饭后渐渐亮起的灯火。

——她没有向你表露过。

——没有。

——还挺特别的。应该是个不错的姑娘吧。怎么当初不跟她啊。

——我前妻和我是中学同学。我们结婚前就已经在一起了。好几年的感情。

——看不出来,你还有一段三角恋。那你后悔吗,不选她。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她。我们接触得也不多。来到这里,她才经常找我。但是,每次来,她都是站着,也不说话。我如果没什么话要跟她说,她就悄悄地走了。有时,我在书店里,刚看到她站在书架旁,没一会,就不见人了。我前妻也知道她。我们还邀请她一起吃过饭。

——那你对她是什么感情。该不会是老套的就将她当做妹妹吧。

——好像还真有点。老林用同样戏谑的口吻回应我。

——切。你这才叫一本正经。真没劲。

老林不再说话。闷着抽烟。

以上对话,发生在保安亭门口。深夜的城市,街道被幽白的路灯照着,又被一棵棵茂密的小叶榕遮挡住,阴阴白白,一弯上玄月贴在漆黑的夜空中。偶尔有一辆飞呼而过的卡车,在巨大的声浪中,整个世界像块灰黑的幕布,摇晃了几下。

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我伸着腿坐在水泥墩上,一群蚊虫在路灯杆上绕着,一团团,就像老林说的那些话,在我脑中盘着圈。老林有小肚腩,屈膝坐着,布料毛糙的橄榄绿制服隆起,像个孕妇。他微张着嘴,嘴唇上翻。他长得真是丑。

——你当时离婚了,写的东西又是狗屎,然后天天醉酒。她来照顾你。那么好的一个人。那时,她结婚了吗,怎么没在一起。

——你哪里看出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猜的。那她哪里不好。长得很丑。

——不是。她是很好。

——然后,你又俗套地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不是。不过,我是配不上她。那时,她天天过来看我。大清早过来,给我带早餐。下班之后,给我煮粥。然后,替我洗衣服,洗那些臭熏熏的床单、被套,替我洗碗、拖地。做各种事。我那时已经慢慢不喝酒了,但是,还是提不起任何兴致,躺在床上,发呆,或者看着她忙碌着。她做事很利索。大概作为家中长女,从小就开始操持家务,总是三下五除二,就把整个房子理了遍。然后,她提着垃圾,下楼回去。她是太好了。

——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

——那她替你收拾房子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总不能像个钟点工,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尽责地忙碌着吧。

——她大概是将我当做生活不能自理的亲人吧,会拍打着我的手臂,示意我脱下身上酸臭的衣服。有时,她会将我推到卫生间,取下蓬头,要我洗澡。然后,她就在卧室里,替我收拾床铺。

——她也是自己租房住。为什么你不叫她留下来。

——不是说了,我什么兴致也没有,根本就没想到这些。有时,我只是不甘,老想着自己写的那些狗屎。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那一堆臭狗屎里。写不出厉害的东西,还不如死了算。

——死什么死。你就是想多了,世上狗屎多得是。你就是自作自受。我恨恨地说。你肯定也感受到她的情感吧,就没有心动。

——有,我又不是一尊傻不愣登的石头像。但是,有过触动又怎么样。

——跟她居家过日子啊,结伴度余生啊。

老林再次陷入沉默。他哆嗦着摸出根烟,打亮火机,停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要点燃香烟。

——她长什么样。我再次挑起话头。

——你见过。老林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她的身影倒映在地上。只是,他的眼神不是深情的,也不冷漠,直直的。

——什么。

——每天早上来我们门口卖早点的。

——什么。是那个女人。戴着黄绿相间的旅行帽,围着“好早餐,顶好造”的围裙,推着早餐车。我其实并不特别惊讶,不过,就像配合演出,我一下子弹起来,指着路边,激动地说。

——是她。老林像打响指般,蹦出这两字。

那我确实见过。但是,居然就是她。那个女人身材丰腴,初看之下,有几分像影视明星梅婷,只是她的鼻子扁塌,皮肤粗糙、暗黄。岁月也没有放过她,在眼角有几道鱼尾纹。她不大爱说话,至少看起来不是多嘴的女人。我在她那里买过早点。她不打招呼,我说完要什么,她也不答腔,只是迅速将东西打包好,利落地递过来。我突然发现,自己都没听过她说话。

——那,她还是没结婚。

老林没有回应我。他起身、转身,走进亮晃晃的亭子里,手上抓着手电筒又走了出来。然后,他的身子一摇一摇像台老爷车,沿着湖边消失在夜色中。

我也见过老林在她那里买早餐。老林穿着仍旧皱巴巴的衣服,佝偻着背,站在银色铝合金餐车前。买完,他默默地啃两口馒头,吸一口豆浆。面对她时,他脸上有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吗。我不能确定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挺熟的。老林什么也没说,女人就忙碌起来,打包好两个馒头、两个茶叶蛋、一杯豆浆。老林接过东西,女人习惯性地顺了一下扎在脑后的黑头发。

3

世界读书日那天,图书馆请了个全国性作家,一个男性,稀疏的短发,方形肥脸,脸上尽是痘坑。坑坑洼洼,不能细看。我和老林被临时喊来,加入维持秩序的队列。不过,也就是穿着制服站在外围,背着手,将自己当做一根移动桩。

作家的读书分享会就在圆形大厅里举行,正中摆着张长条桌,盖着红布,放着话筒。后面是个巨型钢架,挂着宣传喷绘,上面有“世界读书日”这几个字,还有作家的半身放大照。穿着笔挺西装的作家,脸上是洋洋得意的笑容。

由于一个月前图书馆就在大门口贴了作家的巨幅像,在图书馆内许多显眼地方立了展架,我们早都知道会来个作家。读书会的听众不是很多,秩序很好。听众中有不少孩童和家长,大概那些家长想要给孩子见识下真人作家是什么模样。

这是个近距离看到端坐的作家。也有不少凑热闹的男女,他们是那种撞见什么热闹,都要瞧个新鲜或者看看有什么便宜可占。听主持人介绍作家时,很多人都伸长了脑袋。

——副主席,写过六本书的。我旁边的老头总结道。

——得过奖,还出过国。提着草绿色购物袋的女人补充道。他们大概是两口子,一唱一和的。

主持人是图书馆的女领导,穿一条宽大的紫色棉麻裙,披一件黑色外套。作家一定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脸上一会挂着肃穆的神色,一会挂着亲切的笑容,双手交叠,压在一本书上。他不时用那双小眼睛回应主持人的热情介绍。我分不出那眼神是在表示“谦逊”还是“赞赏”,还是兼而有之。

女主持人,也是女领导,发言结束,有力地带头鼓掌,并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全国性作家。端坐的作家摆摆手,享受着众人的鼓掌……

在这种场合,我总不大自在。不过,这就是我的岗位。我得忍。我强压着心中无名的躁狂,唯一的消遣就是看老林那张脸。那真是张丑陋的脸。不用看都能回想起来。不过,我还是喜欢看。

老林低着头,像是故意跟我作对,不让我看清。黑框眼镜滑落到鼻尖,摇摇欲坠。由于看不真切那张脸,我转而注视老林那身打扮。同样是统一的制服,穿在老林身上效果就大大打了折扣,还是击穿地板价的折扣,没有一点可以维持秩序或者保护安全的派头。

那件外套别扭地套在他身上,裤头歪着,皮带大概没拉紧,松松垮垮的。脚下的皮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活脱脱一个糟老头子。我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更躁狂了。想不明白老林怎么衣服都穿不齐整。而且,他好像在打盹,身子轻微地晃着。这个老东西。

我是这样一种人,情绪波动像极了抛物线,躁狂达到顶点了,将迅速下坠,掉入深沉的低落。我仍旧看着老林,不由想到,这老头,就想整篇厉害的东西,就想着打入文坛。结果,把自己整成这副德性。

悲哀是廉价的情感。所以,我没有替老林感到悲哀。我只是一下子又进入了索然无味的状态。真没劲。

得了吧,真想溜岗出去抽根烟,换换空气。不过,女领导都还在陪坐着,很专注地听作家声情并茂地朗读。

老林常常叨念着,托尔斯泰晚年要离家出走,老舍沉湖自杀,海明威一枪崩了脑袋,川端康成口吞煤气毒死自己,那个……

——我怎么就没羞没臊地活着咧。叨念完,老林总要带上这么一句。他是摇着头说的,像那种被生活彻底击败,但是总要保持点昂扬姿态的人,自我宽慰般摇摇头。

后来,我也学着老林,低着头,闭上眼睛。

4

现实击垮了老林,不仅仅让他一事无成、一无是处,还将他渐渐变成了一条耷拉着脑袋的老狗。不过,老林用自己彻头彻尾的方式,不妥协,同现实划开了条鸿沟。他保守着孤傲,他宁可孤身一人。

他没让自己的人生成为了狗血剧,他摒弃了小人物的逆袭。他坚守住了那颗孤独的灵魂,那些他心心念念的伟人,托尔斯泰、鲁迅、海明威……一样的灵魂。

他没有才能,但他也不愿加入哗众取宠的小丑行列。他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他无声地离去,就像秋天飘落下的一片树叶,短暂,无足轻重。

这将是我在老林的坟前烧的一段话。

不过,在对老林有没有才能上,我产生了犹疑。我自始至终都还没看过老林写的东西。

卡夫卡可是在临死前嘱咐好友,把自己写的东西,都一把火烧了。如果真烧了,现代文学将变了样。

——你能想象现代文学没有了卡夫卡吗。我模仿着老林的口吻,如此自问。

——不能想象。我自答。

我和老林在一起上夜班,相处了大半年。我不能说自己完全理解他。理解也是廉价的,就像看个热闹。

我们在保安亭前,时常展开些对话。我时常追问他,关于那个卖早点的女人,关于他过去的岁月。

——说说那个女人吧,多说点。我说。

——你想听什么。

——你第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样的。

——她穿着紧身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白色平底鞋,露出结实的脚踝,上身是一件黑色外套,领口露出粉色的毛衣,头发扎在脑后。很普通的样子。她歉意地站在门口,为自己打断了我们上课的进度。但是,其实是她的奶奶突然死了,她来学校领弟弟回去。她没有喊,也没有说话,视线在整个班级快速扫了一圈,焦急地停在了他弟弟位置上。他弟弟正在玩笔盒,抓在手中上上下下端详着,好像那是个宝盒。我也是过了会才注意到门口站了个人。我用目光询问她。她搓着手掌,同样用目光回答了我。我走到他弟弟桌前,敲了几下桌面,指着门口。然后,我看到她和弟弟走远了。她走在前头,走得很快,脑后的头发一跳一跳的。我的学生不时要小跑,才能跟上她。

——那她怎么就对你产生感情了。

——不知道。我说过,我那时几乎天天都会站在走廊上,眺望着整个小镇,看邮政大楼,斑驳的松油色外墙上长着野草,屋檐上也是,夕阳照射在上面,就像一幅画;看蹲坐在地上的小摊贩,他们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看骑着摩托车的男人,黑色的桑塔纳,挑着担子的男人,穿着时髦衣服的卷发女人……然后,我每次都可以在操场上捕捉到她的身影。

——那你一定也有看她吧。

——有。不知道是哪一天了,我对她产生了好奇,一直注视着她,观察着她。她还是穿着很普通的衣服,还是一条牛仔裤。我发现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不大爱说话。她站在离篮球架不远的地方,有的小孩蹬着玩具车快速从她身前穿过,刮到她了,她也只是拍拍小腿。偶尔也有人上来跟她说话,她大都是笑着回应,那种和气的笑容,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彬彬有礼的笑容……

——你跟她聊过吗。

——有。不过每次都是我说她听。有时候我什么都跟她说。我跟我女友,也就是前妻,慢慢没什么话说了。她听腻了我那些话。在一起,天天柴米油盐,我那些话又不能当饭吃。生活完全不需要那些话。在书店里,我向她介绍那些书,这本多么牛,那本的作者又玩了什么花样,有时我还念给她听。她都是静静地听着,脸上还是那种彬彬有礼的笑容……

——停。她是你编出来的吧。根本就不存在。她也不是那个卖早点的女人。

我后悔说出这番话。真是没劲。不过,那时我像着了魔,气人,觉得被欺骗了。过后回想,有没有那个人有什么所谓。在漫漫长夜中,我们就是瞎聊,就是打发时间。不过,老林一下子认了,倒是大大出乎我预料。

——是,都是我编的。

——那你继续编吧。不过,你得接地气些。她完全就不真实。她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她特别想要跟着你,就没有其他情感和欲望了吗。她就那样跟着你,图什么。还有,她也不结婚生子,她是怎么做到面对这一切,家人不催吗,回到小镇上,闲言碎语,她可以完全无动于衷吗。也就是说,她内心是怎么面对这些。还有,你口口声声说她很普通,但是,这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一个普通人会有的经历和生活了。

老林不说话了。他侧着头,瘦长的脸看起来像张马脸。不过,我已经不觉得老林长得丑。甚至觉得那张丑陋的脸,还有些可爱,那种连接着有趣的可爱。

见老林不说话,我心想,又坏了,又说了堆混账话。不过,我相信老林不会真的生气。在另一种维度上,我说的可是句句在理。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普通人吗。

在理智上我是深深的怀疑,不过在内心里,更倾向于真希望着有这么个人。那样的人是纯粹的人。我是不可能成为纯粹的人。几乎没有多少纯粹的人。因此,真有这么个人存在着,世界才多姿多彩吧。

老林算一个。所以,同类相吸,还真有可能碰到个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就那么死心眼地要跟他。

5

老林越来越沉默了。我拿话击他,他也不怎么搭理。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才发现,老林那是病得不轻了。那天晚上,他不停地往厕所跑,隔半个钟,甚至十几分钟,就要去一趟。

我一开始以为,他就是吃坏肚子,没太当回事。可是后来他去得太频繁了,而且,他的脸色很吓人,惨白中透着屎黄,再给路灯一照,像还魂的死人。

每次从厕所回来,他都是很小步地挪着,有时还要停下来,闭上眼睛。我走过去,想要扶他。我那时已经被他的神态吓到了。

他站在白色路灯杆边上,眉头紧锁,大冬天的,额头和鼻尖上冒豆子般,沁出一圈圈的汗。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鼻息粗重。偶尔,他咬紧牙关,整张丑脸扭曲成一团。

我看着,心也被紧紧地揪着,就好像疼痛会传染般。我也紧攥着拳头。

四周阴冷的空气一丝丝侵入体内。我望着茫茫黑夜,想道,老林这是快要死了。他随时可能倒下,此刻,他就是条苟延残喘的老狗。我抓着他像根火柴棍的手臂,想要扶他到亭子里。那里面暖和些。

我想尽一点人道主义。我已经当他是个朋友了。虽然我内心里知道,老林就是在自我折磨,就像是在考验自己的毅力,要忍受、要战胜各种疼痛。他病态地抵抗着病态,早把自己当死人了。生病了一定都是硬扛着。可能有时候,他巴不得病痛夺走自己的生命。

像个读者,穿戴齐整去图书馆,老林才又成为个大活人。他走在书架间,爱惜地翻看那些书,脸上变幻着不同的神情,有时甚至像个孩童般开怀笑着。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生活才在他身上起了反应,他才活着。

——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不了。都是老毛病。

那双湿润的眼睛驻留在我脸上,像是在跟我友好地道别,又像是在说,没什么。他的鼻息更加粗重了,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最后气力,微张的嘴,也在配合着,呼出一圈圈白气。

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我扶着他,闻到他身上散出阵阵腐臭。那可真不好闻。既有几天不洗澡不洗头的酸臊味,屎尿臭,泛酸的汗臭,还有其他种种说不清的臭味。他像个筛漏,千疮百孔。

从他身上淌出血,淌出汁液,我也不觉得奇怪。在保安亭门口,他甩掉我的手,独自抓住门框,跨进高出地面十几公分的亭子。然后,他一下子瘫在吱呀作响的靠椅上,双手垂着,像个泄了气的玩偶。

——要不你回去休息吧。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给他倒了杯水,站在局促的亭子里,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我继续打量他那张脸。两道眉毛斜吊着,像个滑稽的日本武士,厚嘴唇微微上卷,像死鱼般发黑。由于他脱掉了眼镜,鼻梁尾尖,有两小块对称的白点,颧骨上方连接着耳朵,有一条辙痕。他的脸上满布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惨白、屎黄的脸色,在晃眼的灯光下,有一层死亡的阴影。

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保安亭内不断有针刺般的冷气浸透进来。灰白色桌面上摆放着一摞文件。

得了吧,今晚就不巡逻了。

我窝在地上,屈着腿,不时看一眼老林。若不是他的胸口仍旧轻微地起伏,很容易就认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来,给我点根烟。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林睁开了眼。湿润的也是空洞的双眼,注视着玻璃门,上面倒映着模糊的影子,有老林自己的身影。

——快点吧。见我好一会没动静,他拍了下我的头。脸上是嬉闹的笑容。大爷我还是你大爷。大爷我还没给文坛加入些不那么正经的东西。死不了。

——来了,大爷。我被逗乐了,心里暗骂了声。

我快速从地上爬起来,摸了遍裤兜,找不到香烟。

——在那里呢。

他的腮帮子上有了一小块潮红。他的气色好了不少。原来香烟就在我上衣兜里。他再次用右手拍了我一下。大概这次太用力了,他再次皱起眉,用手捂住肚子。那一下,拍打在我身上,仍旧是软绵绵的。

我抽出好几根烟,双手有些哆嗦,还有两根掉在地上。他捂着肚子,弯腰捡起一根,放到嘴上,叼着。上下牙床翻转着烟头,烟杆也一上一下翘动着,像个为老不尊的老太保。只是,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出卖了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永远射不出令人胆寒的目光。

——来,给大爷点上吧。

我按亮火苗。他凑过来,抓住我哆嗦的手。那是只凉冰冰、汗津津的手。

——年轻人,淡定点。以后可别学我,好好生活着。

烟头烧红后,他拍拍我的手背。他长吸了口,边吐出烟雾,边缓慢地伸展身子。

——好了。我回去了。

原来天已经亮了。

老林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摇晃了好几下,他整个双手撑住桌面,才稳住。我想要扶他,他示意我退开。我挪到亭子后面,靠着不结实的铝塑板,看着老林打开玻璃门,跨到地面上,然后,他双手抓住门把手,将门带上。门关上了,他双手仍抓着把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透过玻璃,看着我。他的嘴唇翻转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过了四五秒,他拍了拍玻璃,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佝偻着背,像头落败的老狗。天光微白,我一直注视着老林的身影,直到它变成一个黑点,被高大的大楼遮挡住。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老林。奇怪的是,不到两天,门口卖早点的女人也消失了。

林三土
Nov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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