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很窄,只有一室一厅,又太老旧,所以,虽然在市区里,但租金并不高。
房租是每个季度付一次,每个月800块,一个季度2400块。两个礼拜前,租客小吴说,这段时间手头有点紧张,烦请我缓缓。
又过了两个礼拜,也就是说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收到房租。
联系他时,发现我被他拉黑了。
我决定来探个究竟,登上阴暗而肮脏的楼梯到六楼,敲门。
哪个?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没说话,又敲门。
哪个?又问,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口吻。我又听到屋里一个小孩子牙牙学语地重复:“阿个?”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从没想过我和这个孩子会发生什么。
房东,我说。
门开了,但防盗链依然锁着,探出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狐疑地看着我。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哒哒哒”地走到门边,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一小根面条粘在他下巴上。
我站在门外,翻出手机里房屋产权证明,以及之前租赁合同的照片,她才点头表示相信。
进门,屋里整洁有序,有一种温柔而干净的气味。我坐在蓝色的人造皮沙发上,这张沙发上是我三年前买的,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半碗面条,里面有剁碎的西兰花和肉。
她说她是小吴的姐姐。我说,他已经一个月没交房租了。
她愣了一下,赶紧拿出合同,解释说她其实是从小吴那里转租过来的,我看到她把下个季度的房租交给了小吴,每个月1000块。
我说,你被他骗了,给你几天时间,你搬走吧。
她说,钱我是交了的,我不可能搬走。
我不慌不忙地说,这房子是我的,但我没有收到你的房租,我们之间也没有合同,所以你应该搬走。
她给小吴打电话,没打通。她又气又恼地说,我不会搬走的,我是交了钱的,是小吴没有拿给你,你应该找他才是。
我说,合同上写得很清楚,不可以转租,是小吴骗了你的钱,你应该找他才是,作为房东,我把房子收回来,这符合程序,也符合逻辑,所以,请你搬走。
她说,我们孤儿寡母的,你让我们搬哪里去啊?我不会搬走的。
她的情绪变得激动。
她的儿子以为妈妈被人欺负了,瞪着我,朝我叽哩哇啦地“呵斥”,实在滑稽。
给你一个礼拜时间,说完我起身走了。
一个礼拜后我又来了,她和儿子正在看《小猪佩奇》。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我不会搬走的,她搂着孩子说。她柔弱又滑稽地与我抗争,我妥协了,告诉她从下个季度开始交,绝不能拖欠。
她高兴地笑了。
她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附近一家送水站上班,负责接电话,偶尔也会送水。
孩子他爸呢?我问。
死了,车祸。她说。
有天我偷偷去看了看,一个小店,她在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前清理手上的单据,他的儿子在一旁拿着半个花卷往嘴里塞。我揣测,当妈妈前,她一定是个不良少女,是妈妈这个角色让她改变了自己。
有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厕所漏水,楼下邻居反映了很多次,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又一次来到这里,厕所的窗边挂着她晾晒的内裤,一条小小的、黑色的内裤。检查了一下地面,我推断是埋在地下的水管爆裂所致,这是个大工程,得找专门的师傅来处理。
当我带着工人再次上门时,发现她已经把晾晒的内裤收了。
她虽不是很漂亮,但是身材匀称,也算耐看,单身女人,她没有在男人面前显得羸弱无助。她说话果断干练,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她知道在无助的时候向人求助,但又以冷静的面孔保持尊严。
工人花了两个小时解决了漏水问题,我花了400块钱。
她从厨房里拿出银耳汤款待我,说,自己炖的,我看到银耳里有少许的百合和莲子。她坐在沙发上和我说话,我想抽支烟,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的儿子睡着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她说,敦敦,希望他敦厚老实。
过了一段时间,她从微信上给我转账3000块,她说,下个季度的房租。
我犹豫了一下。
有次,我见她骑着小三轮给别人送水,背上还背着敦敦,这一幕让我心酸。
我收了,这是对她的认可和尊重。
我又转了600块给她,说,之前我就是收的800块一个月,多的退给你。
她收了,说,谢谢房东。
我说,叫我老徐吧。
她又说,老徐,改天我请你吃饭。
她真的请我吃饭,在一家西餐厅,她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身上有香水味,穿着高跟鞋,露出白皙好看的小腿,很难把她和一个送水工联系起来,她也给儿子打扮了一番,整齐的小马甲,乖巧的小皮鞋,像个小绅士。
她拿刀叉用餐的动作很娴熟,偶尔切一点牛肉给儿童座椅上的儿子,时不时给他擦擦口水。
我买了一个花架和几百块的花草给她送去,把它们整齐有序地摆在阳台上,我说,阳台太单调了,这样,春天就触手可及。
她笑了笑,递给我一支烟,我有点诧异,原来她抽烟的。我们站在阳台上抽烟,楼下的梧桐树长出绿油油的叶子,她看着远方,缓缓吐出烟雾,她的眼神困顿而平静。
夏天,我买了风扇送过去,我说,楼顶太热了,她说,多不好意思,我笑着说,又不是送给你的,我只是尽一个房东该尽的职责而已。
恻隐心,保护欲,自以为是和蠢蠢欲动,我掩饰着自己的善意和殷勤。
有一天早上,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回老家办理户口的事,孩子晕车,能不能帮她看下,她下午就回来。
我答应了。
我在下午的时候收到她微信,她说:我要离开敦敦一段时间,麻烦你帮我照顾他,我已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别无办法,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一定会回来向你解释清楚的。
我赶紧打她电话,没接,我陷入深深的恐慌。
而此刻,敦敦在家里坐立不安,他不停地指着门外说,走。
我发微信说,我能帮的忙一定会帮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们应该沟通一下。
过了很久,她回:敦敦早上喝150ml奶粉,早餐可以吃稀饭或芙蓉蛋,中午和下午各吃一顿主食,面条、米饭搭配蔬菜、牛肉或鱼虾都可,晚上睡前喝210ml奶粉。他睡觉要含着安抚奶嘴,一般是中午拉便便,隔几个小时记得换尿不湿。枕头下有1600块钱,我就剩那么多了,请你先收着,拜托了!
我回:接我电话吧,有事好好说。却发现她已把我拉黑。
真他妈操蛋!我被我两个租客拉黑。
天越来越暗,敦敦开始哭闹,一直叫着“妈妈”,眼泪不断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学着网上的方法,给他换尿不湿,喂了奶粉,又抱着他在屋里缓缓走动,唱起很多年没唱过的儿歌,直到他慢慢安静下来,闭上眼睛。那天晚上,我睡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床上女人的味道像个幽灵一样钻进我的鼻孔。
敦敦睡在我身边,偶尔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我以为他睡着了,但是他并没有睡着,我在黑暗中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定悲伤至极,但他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他在忍耐和克制。我抚摸他,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挂在厕所窗边的黑色内裤在风中飘荡,这个女人最贴身最私密的物件,幻变成一只闯进屋檐的燕子,它从春天的田野上飞来,发出悦耳的呢喃,在我心房跳舞,然而一场大雨降临,燕子惊慌失措,消失在雨中,我醒了,发现是敦敦哭了,我打开台灯,把安抚奶嘴塞进他嘴里,他停止了哭闹。
天亮,我抱着他来到派出所,告知情况后,我说,她如果不回来,就是弃婴罪,我要告她。警察说,是什么罪不是你说了算,我们还没调查清楚,先做个笔录再说。
他们一直想得到我和这个女人特殊关系的证词。我说,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就是交房租收房租,有一次给她免了房租,有一次一起吃了饭。两个警察若有所思。我说,要不找个福利院先把这孩子送去。警察说,福利院又不是我们开的,得符合程序嘛。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反正你们一定得想办法,我又不是他爸爸。警察说,难道我是他爸爸?
这时敦敦突然开口对我说,爸爸。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词语。我说,我不是你爸爸,你别乱喊。他又急促地喊,爸爸,爸爸。
后来,我抱着他离开了派出所,回到出租屋收拾他的衣物、奶粉、尿不湿等物品回到自己家中。
回家后,他就开始哭闹,我又抱他下楼买了个面包,他吃了一半,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不一会儿,我看到他面红脖子粗的,我闻到一股儿臭味,给他清理大便的时候恶心得想吐。
他长出12颗牙齿,还有些牙齿开始冒出来,口水老是从嘴角溢出,除了腰部有块青色的胎记外,没发现任何异常。我请了一天假,带他去体检,抽血和CT检查,结果都是好的,我松了口气。
她为什么要抛弃他了?经济压力?或者是被她拐卖的,突然良心发现?但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知道我不会害这个孩子。是的,但我的同情心害了我。
刚开始,他茫然失措、心神不安,他在夜里发出悲伤的叹息,但很快他就接受了我,因为他没有任何人可依靠。
我无法脱手,我又请了两天假,领导很不高兴,他总是不高兴,好像每个人都欠他一条命一样。
敦敦由家政公司推荐的保姆接手,但我并不能安心上班,因为每次回家总是发现他精神萎靡,特别粘我。
有天我突然回来,发现敦敦被关在房间里哇哇大哭,保姆坐在客厅看电视。她看到我突然进门,显得有些慌张。我打开房间门,他一下子扑在我怀里,紧紧抱着我,他的泪水沾到我胸口,把我的心打湿了。
保姆说,小孩子都这样的,要把他脾气改过来,哭够了就不哭了嘛。
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当天就辞职了,我早就想辞职了。上班七年,单调乏味的重复让我茫然若失。这个孩子正好需要我照顾,这是一个契机,而恰好我手上有些积蓄。
对于敦敦,就像一个作家在书里所写:一个被人放在涂满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而河水汹涌,我能做的,是在床榻之岸收留他。
我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教他说话,带他去楼下散步,给他洗脸,擦宝宝霜,剪指甲,在车上安装儿童安全座椅,带他去郊外游玩,我发现并不比上班轻松,比如他的一日三餐都要花费我很多时间,而他吃饭的时候老是不集中精神,他粘我,巴不得和我寸步不离,有时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会大声哭闹,在地上打滚,他的执拗让我伤透脑筋。
我也把他带到咖啡馆和朋友喝咖啡,但有一次,我回过神,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些可怖的画面,整个世界天崩地裂,后来我在一家很远的宠物店门口,发现他正和笼子里的兔子说话,他蹲在地上,那么孱弱和渺小。我一把抱住他,忍不住往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厉声呵斥,他被吓哭了。我说,谁他妈叫你到处走的?你这个混蛋!他越哭越厉害,我的心慢慢融化了,我轻轻说,你吓到爸爸了。
“爸爸”二字脱口而出时,一种被幸福灼伤的疼痛在我心里久久蔓延,他把头埋在我怀里,嘴里重复着“爸爸”。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叫我爸爸,他又会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会用他的拥抱,笑脸和亲吻讨好我。
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不过,我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换尿布,为他做饭,陪他玩耍的技能。
那房子一直空着,我没有打算再租出去,我不想再遇到那些把我拉黑的混蛋租客,我也天真地认为,这是我关于敦敦的最初记忆的地方,我要让它原封不动。
警察给我打电话,问我这边情况怎么样?我说,我还是没联系上这个女人,孩子我在带着呢,你们联系上她了吗?警察说,据他们调查,这个女的之前是个坐台女,因卖淫被治安处罚过,但现在也找不到人。警察又说,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没有确定,这样一个女的带孩子也不妥当,派出所可以出具证明转送儿童福利院。
我转过头,看到他含着奶嘴睡在我身边。圆圆的脑袋,长长的睫毛,肉嘟嘟的小手,其实他挺瘦的,他只是头看起来有点大而已。
我说,不用了,我养他。
我感到伤感和焦虑,为敦敦来路不明的身世,为这个女人下落不明的境遇,以及以后必然的分别和失去。
过了今年,他应该就三岁了,很多问题变得棘手,他没有户口,医保和入学成了大问题。但他是个可爱的小朋友啊,委屈的时候,眼泪会滚落出来,高兴的时候,就咯咯地笑出声。他应该在幼儿园门口,高高兴兴牵过爸爸的手,和老师同学们说再见。他应该睡在妈妈的身边,听着童话入眠。他应该得到他本该得到的幸福,是的,这不过分。
年前的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过了年来接他。
她说,其实敦敦也不是她亲生的,在夜总会上班的时候,她有个好姐妹怀上了,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死活要把他生下来,但生产的时候失血过多,死了。所以,她决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起来。
我冷笑一声说,自己的儿子也要抛弃吗?
她说,她从没打算抛弃他,她说她病了,出去做了手术,现在好了。
我说,你现在怎么打算?
她说,准备带他回老家,再给我些钱作为补偿。
我说,这他妈是钱的问题吗?
我们都陷入沉默。
我说,把他留给我吧。
她哭了,哭得肝肠寸断。她说,她绝不会和他分开了。
我要和他分开了,就像你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去一样,事实上,等待分别的过程比分别本身更让人痛苦。
年后,女人来了。她还有出租屋的钥匙,我们在那里见面,我抱着敦敦爬上六楼,门打开的,她一直站在门口。
回来了?她笑着问敦敦。
她显得那么自然,就像她一直住在这里一样,就像她上次的离开只是一个下午而已。
她剪了短头发,表情和一年前一样。
叫妈妈,她蹲下,伸出双手,温柔地说。
敦敦有些不知所措,往后退了退,拉紧我的手。
叫妈妈,敦敦!女人又说,她笑得很灿烂,眼睛里泪花闪烁。
妈妈,敦敦怯怯地说。
他的记忆苏醒了,他松开我的手向她走去,他终归是她的。她一把抱住他,眼泪哗哗往下淌。
她决定今晚上就住在这里,明天带他回县城。趁敦敦不注意的时候,我快步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愚蠢地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惩罚,抑或是对敦敦的惩罚。但是我的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
这段粗暴嫁接在我身上的情感,一开始我惶恐无措,不得已去付出时间和精力。但与敦敦朝夕共处,生活变得紧凑,疲惫,生动和温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变成了“租客”,我不安的灵魂搬进了一所温暖的房子,遮风避雨,休养生息。而某天租期到了,主人要收回房子,我就只能仓皇而逃。
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发现桌上有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六位数字的密码。
她的话是真是假?她的钱从何而来?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这样和敦敦分开了。
那么荒唐的相遇,那么愚蠢的分别。
我常看着手机里他的照片,回想和他一起的每个瞬间。常在睡梦中醒来,以为他还在我身边。常在咖啡馆无聊地坐很久,望着广场上嬉戏玩耍的孩童,幻想他突然就进来叫我爸爸。
他会因为我离开他而难过吗?他会习惯新的生活吗?他会想起我吗?我想,他会难过的,他会重新习惯的,就像他之前习惯我一样,他也会想起我的,就像我时刻想起他一样。
然而这没什么意义了,我强迫自己把这些记忆删除,我再也没见过敦敦,在往后的一年多时间里。
九月十四号,接到女人电话,她说,敦敦今天生日,想见你。
200公里的路,我归心似箭,却忘了给他买生日礼物。
约好在一家快餐店见面,我看到敦敦坐在椅子上,女人在收银台前排队点餐。
我没有进去,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我静静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今天四岁了,嗯,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他看到了我,愣了一下,走了过来。
爸爸!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他的嘴型告诉我,他是这样叫我的。
隔着玻璃,我们看着彼此,然后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