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事

久违的事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大事。

2020.06.19 阅读 621 字数 5926 评论 0 喜欢 0
久违的事  –   D2T

2006年高考前,在陈二娃的出租屋里,我对他说,我要卖答案,你帮我问问。

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许久才说,你疯了?他似乎在等我给他一个理由,然而我什么都不想说。

录音机里放着许巍的歌,他把烟缓缓地送进嘴里,又缓缓吐出烟雾,像是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是在补习班认识陈二娃的,都开班了一个月我才去,若不是我决定这样做,我妈苦口婆心地劝是没有用的。陈二娃坐在最后一桌,空了个位置,我就坐他旁边。他显老,脸庞有点宽,有点地包天,吊儿郎当的样子。下课后,他问我要不要去抽烟。

我们来到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他从衬衫的荷包里掏出两支皱巴巴的烟,准备递一支给我,我赶紧掏出盒装烟说,一样的,递了一支给他。

那时候抽烟的学生大多买散烟,我是整盒地买,且价格贵一倍,陈二娃接过,客气地笑了笑。

烟把我们划分成特殊群体,关系自然就近了一点。后来才知道,他今年是第三年补习,陈二娃并不是成绩差那种,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中了高考的邪,每年都要发挥失误,而高考前的模拟考试都会发挥很稳定。

陈二娃是农村娃,家里三兄妹,他排行老二,他从高中起就到县城来读书了。

一个寒门学子,接二连三地落榜,又不认命,一次次走进补习班教室,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但我轻薄地认为,这又有些卑贱和可笑。

陈二娃邀我去他的出租屋,说,去搞饭吃。他叼着烟在巷子口割几块钱的肉,买点蔬菜,又去酒坊打半斤包谷酒,用塑料袋提着,像个居家过日子的中年人。后来发现有时他囊中羞涩,也赊账,我看不下去,通常都会抢着付钱。

他打开录音机,放许巍或朴树的磁带。他麻利地张罗晚饭,从来不要我帮忙做什么,当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一会儿,洗干净的蔬菜,切好的豆腐和肉放在一旁,通常是一个糟辣椒火锅,辣椒蘸水,陈二娃把塑料袋里的酒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倒,说,搞点酒,我说我不喝,他说,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陈二娃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比如对同样来自乡下的其他同学,他说话就嬉皮笑脸,爱拿别人取乐,也许是和我的某种无形差距,他会流露出对我的讨好和小心翼翼。

作为一个老补习生,陈二娃最大的面子就是:哪怕喝了点酒来上晚自习,只要不失态,班主任也不会啰嗦。在花园抽烟,哪怕保安突袭,应届班的同学落荒而逃,他也可以拿着烟,嬉皮笑脸地和保安说几句调皮话。

一开始我是好奇和无聊,后来我觉得和陈二娃相处很愉快,他看似粗糙,实则细腻,看似圆滑,实则正直。也许是他随遇而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也许他忍辱负重,补习了三年还在原地的处境,这让我找到一些抵抗低落的能量。

陈二娃偶尔也会向我借钱,十块,二十块的,虽然我从不主动问他要,但他每次都会还我。后来我发现陈二娃喜欢召集一帮人在出租屋里赌博,有学生,也有社会闲散青年。偶尔听他说,某某某手气差,把学费全都输没了。而赢钱的一方,通常会给陈二娃一些茶水费,陈二娃偶尔也会参与,估计是输光了才会向我开口借吧。

总体来看,他自己也算有分寸。他很少听老师课堂上的讲解,都是埋头自己做题,他的字娟秀工整,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不留下半点空白,还好,每次考试成绩都属上游,二本打底,再努把力,重点应该不成问题。去年高考,我差几分上重点线,今年查缺补漏,争取多拿几个得分点,努力上重点。

除了偶尔去陈二娃那里,我大多数时间都在西街和燕子一起。

我叫她燕子,她说,没大没小的,叫姐!

她是台球室的老板,单身女人,估计比我大七八岁,她结过婚,男的之前是社会上的人,后来吸毒死了,她就一直单着。

县城有网吧后,台球室的生意就每况越下,好在她技术不错,偶尔和别人下点赌注,赢点小钱,勉强维持经营。一开始我和她打球,基本上每次都输,算账的时候,她总是说算了,不用了,我总是很自然地把钱放在桌上后离开。但我是个不服输的人,勤学苦练,终于与她不分伯仲,甚至略胜她一筹,我就不和她赌钱了。

除了打球,我们也会聊其他的事,某个熟识的人,某件都知晓的事等,聊天总是很欢愉,我们之间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海里就全是她了,一想到她心里就扑通跳得厉害,一想到她就忍不住笑起来。

去年我高考失败,整天耗在台球室,有次她戏谑我为“落榜青年”,我没说话,就在一旁一直抽烟,心里莫名地懊恼和悲伤。

我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她笑了,说,没有啊。

我说,你信不信我明年就考个重点?

估计你考不上,她摇了摇头说。

我扔下球杆走了。

过了几天,我还是又去了,她看到我,笑了笑,和我打球。我一直领先,她说,哎呀,我打不过你了。

我说,我准备去补习。我像是在和她商量一样。

她说,好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考上大学的,有文化多好,像我这样没文化只有开台球室。

她很认真的样子。阳光明晃晃的,云朵软绵绵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燕子,我说。

嗯,她把一个球子推了出去,头也不抬。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喜欢你。

她看了看我,哈哈大笑,笑弯了腰,而我一直严肃地看着她,慢慢,她就不笑了,她不屑地说,小屁孩。她又开始打球,不理我。

我很认真地说,我决定了,考上大学,我就带你离开瓮安,我们去一个有海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她又笑了,说,小屁孩,你好好读书咯,一天想精想怪的。

我说,我他妈是认真的。

我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球杆走过来,看了看我,埋下头笑了笑,像少女般羞涩,她拉了拉我的手,又放下,她说,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吧。

她的声音很软,她的手也软。

这是我走进补习班的唯一动力。我和社会上的朋友越走越远,我常学习到深夜,在台灯下听二娃给的磁带,不厌其烦地思考,演算,每当答案正确,就觉得自己押中了宝,草稿纸越来越厚,我心里越来越踏实。

第二天早自习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趴在桌上睡觉,在我的梦里,全是燕子的身影,我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甜蜜的信仰。

我总是连二娃的那份早餐钱一起给他,请他帮我带一份,我没有要使唤人的意思,我实在太困了,但他仿佛并不介意,有时他不问我,也会主动给我买。

有一天我发现二娃没来上课,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下午我去了他住的地方,门关着,我敲门,好一会儿,门终于打开,屋子里一股沉闷的汗味和烟味扑面而来,他鼻青脸肿,有些尴尬地冲我笑了笑。

我问他,他告诉我,他被人打了。

才知道,几个人(有两个社会上的)在他这里打牌,输了,认为二娃是合伙骗他们,翌日,找上门来让二娃退钱,二娃说,是他朋友赢了,他没有钱,几个人就让二娃把他朋友喊过来,二娃不从,就把二娃打了。

我感到悲凉和愤怒,我说,你在家等我。

我去了一个朋友那里,用衣服裹着一把砍刀,又来到了二娃住处。

带我去找他们,我说。

二娃愣愣地看着我说,算了。

搞快点,我说。

我们来到一所出租屋,我听到里面正在喝酒划拳,好不热闹,我解开衣服亮出刀,敲门。

里面的人问了两声是谁,我没答应,门开了,六七个人正在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

我进屋,举刀,一脚把桌子踢翻了。

哪个打的?我问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指给我看,我对二娃说。

算了,小虎,二娃小声说,像是在为他们求情。

哪个打的?站出来!我又用刀朝他们指了指,地上打倒的汤水蔓延到我脚边,屋里一片寂静。

还是没人说话。

你们这帮狗杂种,输了就要打人是不是?几个打一个,不是你们这种玩法嘛,我骂道。

算了,小虎,误会,都是自家兄弟,一个面熟的人(像是带头的)出来打圆场。

以后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指着二娃掷地有声地对他们说。

那人说,你说了就是,又递了支烟给我,我叼在嘴上,一个火机给我点燃,我把刀放了下来,我知道,大家都要有台阶下。

最后,那人倒了几杯酒,诚诚恳恳给二娃赔了不是,大家举杯,这个事情就过了。

二娃对这个结果满意,他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大事。

燕子无精打采的,偶尔捂着肚子说胃痛,我说,去医院看看,她说,没事,老胃病了,吃点药就好了。

有两天都没开门,我找不到她,像疯了一样,去医院病房一间间地找,我在县医院的一个病房里找到了她。

她说没事,输点液就好了,小病。

我执意要问问医生。

她说,喊你不要去,我说了没事。

我没理她,往外走,她急了,说,老子说没事就没事,你以为你是哪个?

我知道了病情,我在走廊上抽了两支烟,又进了病房,她闭着眼睛不看我,我坐在她身边,看到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燕子输了三天液就出院了,她说,癌症治不好的。

我寻医问药,每天都抽时间和她在一起,中午给她熬中药,晚上也去看她,我坐在她身边,有时什么也不做,有时拿起笔解圆锥曲线。

我不断地问家里要钱,我妈说,你不给我说清楚钱花在哪里,我就不会给你。

我赌气说,那我不要了,以后也不要了。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大事。

我爸被人打了。

原因很简单,本地一个帮派强行收取保护费,我爸嫌他们收得太高,没同意,他们就不让厂子开工,后来,我爸和他们发生争执,就被打了。

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下巴还有擦不干净的血迹,他闭着眼,把自己沉陷在黑暗中,以此维系他的尊严,我妈在一旁默不作声,她的眼泪哭干了。

二娃来了,他买了些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和我妈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我们到阳台上抽烟,他小心翼翼问我怎么办?我说,我要杀宋老二(帮派头目)。他说,你们报警没有?我说,没用的。要杀死吗?他问。看他自己命大不大了,我说。

二娃,我说。

嗯,他回应。

不要再赌了,时间不多了,我说。

好,二娃思忖片刻说。

我要杀宋老二,我蠢蠢欲动,急不可耐。我妈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她苦口婆心劝我,她说公安已经开始调查,一定要好好准备高考。

我说,好的。

我妈说,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不听我的,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祸不单行,一个礼拜后,我爸的厂子又出了事,瓦斯爆炸,死了三个人,厂子立马被封,一家人的命运陷入了巨大的漩涡。

我就在这个时候决定放弃高考的,我已无心高考了。

我再三要求下,二娃给我联系了买家。数学、物理、化学三个科目选择题和填空题的答案,我提前交了卷,把答案用手机发给6个人。

我爸找了最好的律师辩护,应该能躲过牢狱之灾,但估计也要陪个倾家荡产。

疼痛折磨着燕子,我想方设法地搞到一两支杜冷丁为她注射止痛。我们天天在一起,仿佛要生离死别,不是仿佛,是真的要生离死别。

6份答案,我得到6000块钱,我自然是落榜了,我爸妈都没有指责我,我妈说,幺儿,你再补习一年可以不?

我说,我不读了。

我妈呵斥:你到底要和那个女的怎么样嘛?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她知道了怎么回事。

说完,她就哭了。我赌气地说,我要和她在一起,我要娶她。

我妈狠狠甩了我一耳光,她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

人生中,很多事可以重来,很多事不可以。我对不起父母,但我并不后悔。

之前燕子说,她一直想去看海,我说,我带你去看海。

二娃在城南的水泥厂搬水泥,他今年发挥正常,终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要挣点学费。

我遇到过宋老二,他和几个兄弟在吃宵夜,一如既往的春风得意。

我的刀一直放在二娃的出租屋,但我一直没有找到杀宋老二的机会。

有天晚上,我听到宋老二被杀死了,我如释重负,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二娃,他正在出租屋睡觉,他说,狗日的宋老二,恶有恶报。

我很高兴,我们开始喝酒,我对二娃说,你考上了,我很高兴,比我自己考上还高兴,我明天就走,我要带燕子去看海,我来不及送你了,你知道的,我没时间了。

二娃说,小虎你晓不晓得,我欠你很多,我必须要还的。

我说,傻逼!

二娃说,要还的。

我们听到许巍在唱:

青春的岁月/我们身不由己/只因这胸中/燃烧的梦想/青春的岁月/放浪的生涯/就任这时光/奔腾如流水……

我们都喝醉了,也都哭了,认为青春就是这样,注定要身不由己,各奔东西。

多年后,我与二娃重逢,我们一起吃饭。

还是你那时做的糟辣椒火锅好吃,我说。

他嘿嘿地笑了笑,表情木讷憨厚。

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大事。

我花3000块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带着燕子离开了瓮安,她的身体越来越软,她在身后抱着我,我知道,抱得再紧,她也只会离我越来越远。

她连说话都变得费力,坐不稳,我就脱了外套,将她绑在我的腰上,她瘦得不成样子,她紧紧贴着我,一根根肋骨刺痛着我。她看不到我的脸,她不知道,很多时候,我强忍抽泣,泪如雨下。

我也没看过海,但我的脑海里总有棕榈树在招摇,一望无际的蓝色,白色的游轮,以及海的另一边,遥远而神秘的国度,它们牵引着我。

摩托车一路向南,我们经过一座叫“江界河”的大桥。

小虎,燕子喊我。

嗯。

你看这座桥,好漂亮,燕子说。

感觉她精神不错。

我停下摩托车,把燕子放下来,我们站在桥上,两岸崇山峻岭,风在耳边呼啸,俯瞰桥下,江水细如丝带,缓缓向南飘动。

这条河会流到哪里去?她问我。

大海,每条河都会流向大海,我说。

燕子的脸上泛起笑容,眼睛里闪着光芒。她转过头,热切地吻我,我回应着她。

小虎,给我点支烟,她说。

好。我掏出烟和火机,但风太大,几次都点不着。我用衣服蒙住头,制造一个封闭空间,终于点着了。

我探出脑袋,猝不及防,燕子从护栏上纵身一跃,跌进蓝色的丝带里,她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

我闭着眼,努力想象只是一场梦,以为睁开眼燕子就会重新站在我身边。我在桥上站了很久,我还是没有跳下去,但我已经死了一万次。

我又回到了瓮安,在燕子的台球室里睡了三天。

第四天,我把台球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好球子,开门营业,我决定以后就在这里了。

二娃被抓的消息传来,是他杀死了宋老二。他一定疯了,所以捅了宋老二后又假装回到出租屋睡觉,我想起那晚他对我说的话,他说他要还我,你他妈是个傻逼吗?二娃。

故意杀人罪,有期徒刑十八年。冬天,我在贵阳王武监狱会见他。

死不了,十八年后我又是条好汉,不要哭,他说。

你这个傻逼,老子一辈子都欠你了,我说。

你要还我,他说。

老子还不起,我说。

去参加高考,就当你还我了,他说。

又走进这间教室,又在这最后一桌,又经历春天和夏天,像完成一个使命,我静悄悄地努力活着。

我爸和人开了个小厂子,从头再来,我妈为我的再次补习感到欣慰。我考上了大学,就在二娃服刑的那座城市。

我一直给他写信,也收到他的回信,他跟我说改造和减刑的情况,仿佛重逢指日可待。

十三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燕子和二娃是我心中的两根刺,我无数次在梦里与他们重逢,而愧疚、痛楚终被时间的洪流冲淡,变成怀念和感伤。

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不曾远去。

二娃减了几次刑,终于刑满释放,我开车去接他,车上放着许巍的歌。

他说他还剩有三万块钱,是这些年的生产奖金和我平时给他上的账,他说,你带我去买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我说,你这个土牛,诺基亚早他妈停产了。

我安排好酒席,为他接风洗尘。

他说,你知道坐牢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我说,失去自由。

他说,不是,是闻不到女人香。

我笑了,说,那我一会儿带你去做个大保健。

他哈哈大笑,摆了摆手说,免了,实不相瞒,我还是童子身。

院里的两株桃花开得绚烂,记得二娃说,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有几个瞬间,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时光,久违的喜悦,明朗。

丫头的徐先生
Jun 1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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