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己醒来的时候,天还亮着。
她眯眼睛往外张望,窗帘是拉开的,天色看不出是几点钟。她知道一定是她妈——尹翠芝女士——走进来故意拉开的,当下有点恼,但是没有喊出声,那簇怒火像是一瞬的烟花,只亮了一下就再次泡进了未完的梦境里,只留下一缕袅袅的烟。
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妈妈在朝着阳台外喊着什么,嗓门格外大。
苏克己的怒火死灰复燃。
尹翠芝女士一辈子都在做最对的事,一举一动都特正义,响当当得讨人厌。不知道是不是对人生道路的一种矫枉过正。
相比之下,这个女儿永远错得离谱。
苏克己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忍着,努力让自己保持迷糊的状态,眼睛紧闭,生怕那一丝困意一溜走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虽然喜欢赖床,但也不是非睡不可。不知怎么,就是死活不想起。
苏克己从来没有朝尹翠芝女士发过一次火,用脚趾头都猜得到,只要此刻她敢抱怨一句,妈妈一定会立刻转过身义正词严地呵斥:“大白天睡觉你还有理了?嫌吵你晚上睡啊!人家都白天学习你看看你干吗呢?就你还能考研?”
尹翠芝永远对。
苏克己这样胡思乱想着,发现自己已经睡不着了。她半睁着眼睛,感觉眼角要被眼屎粘在一起了,难受得用手指擦了擦,忽然想起高三的时候张茉莉跟她说过,这样拉扯眼周皮肤,会长皱纹的。
那时候她是愣了一下的,然后迅速摆出鄙夷的神情,嗤笑了一声回答道,我不在乎这些东西。
张茉莉最讨人厌的地方在于她不争论。她只淡淡一笑,用洞悉一切却懒得搭理的眼神望一眼苏克己,摇摇头继续去做题。
苏克己却会在她的目光中晃不过神。她何尝不知道作为一个女生什么样子才是好看的,但是有什么用吗?她只要在这方面有一丁点苗头展露,尹翠芝女士就能想象出一位不存在的男友并因此扒了她的皮。张茉莉17岁开始用她的第一款资生堂时,苏克己还在用舒肤佳洗脸——原本还会擦点大宝的,然而在她妄图购买新面霜却被尹翠芝否决后,就采取了自毁性抵抗行动:什么都不擦了。用香皂洗过脸之后,直接走进冬天凛冽的寒风中,脸上如愿割开了一道道干裂的口子。
她不信尹翠芝不心疼。
尹翠芝还真就沉得住气,直接买了一盒隆力奇蛇油护手霜来以毒攻毒,每天早晨都强行往苏克己脸上涂,边涂边说:“这个滋润。”于是苏克己的皮肤就从鼻翼两侧起白皮进化到了白皮上面全是痘。
苏克己自此见不得隆力奇这个牌子。
不过张茉莉涂护手霜很好看。
每当苏克己自习课的时候趴在桌上,半梦半醒间,都会看到张茉莉用白皙修长的手慢悠悠地从书桌里掏出一盒印着法文的护手霜,用食指轻轻地挖一小块抹在手背上,然后盖好盖子微跷着小指放回去,一点一点地把手背上的护手霜涂匀,揉搓……她两只胳膊拄在书桌上,后背挺直,肩膀却懒懒地垂着,有几绺头发掉下来,衬着雪白的脖颈。苏克己慢慢失去意识,睡过一堂又一堂自习课,睡着前脑海中最后一幕是张茉莉涂完护手霜,双手在面前展开,垂着眼自恋地看。那双手在苏克己眼里幻化成两只白色的水鸟。
护手霜是茉莉的味道,让她做了一个又一个茉莉味儿的噩梦。
突然响起“咣咣”的砸门声,苏克己的房门是开着的,直通客厅,砸得她一个激灵。
尹翠芝女士像是消失了一样,任凭家中大门被人砸着。苏克己心中骂了一句脏话,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开门。
“谁啊?”
“收废品!”
“找错人了!”苏克己正烦着,语气很不好。
“你家里人喊我上楼来收的!”
刚才?苏克己想起她妈妈几分钟前在阳台上的大嗓门,回头朝客厅里看了一眼,发现尹翠芝女士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戴着一副老花镜看报纸。
“开门吧,我让他上来收报纸的。”尹翠芝女士悠悠地说。
苏克己立刻火了:“那他刚才敲半天门你怎么也不开一下啊。”
“这家是我一个人的?你就不能开下门?”
“我这不睡觉呢吗?”
“大白天睡觉你还有理了?!要睡你晚上睡啊!就你这样还能考研?”
想哪句来哪句。苏克己被气乐了,正要反击回去,防盗门再次被咣咣咣砸得发颤,也让站在门边的她又吓了一大跳。
她认命地开了锁,门只闪出一道缝,这是苏克己接快递和外卖的安全尺度,没想到收废品的老头大刀阔斧地一拉,就把门口拉得光明磊落。
老头一只脚踩进门,探头往屋里打量。这个举动终于让尹翠芝坐不住了,她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往门口小跑一边用右手比划着说:“诶不用你进来收,你别踩进来,我刚擦的地!”
门外的冷意让苏克己抱住了胳膊,她转身回屋,在玄关和妈妈打了个错身,假装没看到对方恨铁不成钢的瞪眼。
床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苏克己拿起来。
“晚上到底来不来?就差你回信儿了。”
她盯着屏幕,正考虑怎么回答,那边又发了一条。
“茉莉明天就启程去英国了,大伙说好了要送行,你怎么也应该来啊。”
苏克己苦笑了一下。
是啊,她怎么能不去。
张茉莉。张茉莉是苏克己最好的朋友呢。
苏克己正在往脸上刷腮红,尹翠芝就疑惑地走进洗手间问,你晚上要出门?
“张茉莉要出国,大家吃饭送行。”
“你们不是老早就不联络了吗?有啥好去的。”
不知道是不是苏克己情绪太敏感,她竟然从尹翠芝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心虚。
“没办法,不去不好。”
“别去了。”尹翠芝再次犹犹豫豫地说。
苏克己自打起床后开始的郁结终于爆发:“我也不乐意见张茉莉啊,我高中就不乐意见她,当初是谁非要当老妈子带着她一起住,我不乐意还差点抽我一嘴巴的?谁啊?那时候怎么那么热情?都无私奉献了几年了,我又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为什么不见啊?”
尹翠芝被这突如其来的埋怨惊呆了,她在女儿面前从来就不是温软的性子,当即回击:“我怎么你了,我就这么不落好?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什么都替你考虑,到最后落一身埋怨?跟人家一起住怎么就把你委屈成这样了?都多少年了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我处处为你好,替你操心,你看看你自己,天天在家睡大觉,苏克己我是不是欠你的?”
苏克己一阵风似的冲到玄关穿上了靴子。
“你怎么穿丝袜就出门啊,光臭美,想冻死啊?不行,脱了,换别的!”尹翠芝像是忘了三秒前的争吵,又开始揪着苏克己的衣着不放。
“我不换。”
“你以为这样好看啊,走街上人家都得以为你精神病!”
“就你对!”苏克己忽然吼起来,“你什么都对!你都这么对了,我怎么还让你养成这样了啊?!”
尹翠芝“啪”的一个耳光抽上来。
两个人都愣了。耳光打得并不重,苏克己脸上连印子都没留,但到底是个耳光。
尹翠芝还一脸不敢置信,苏克己已经摔门出去了。
吃饭地点约在了高中母校附近,不知道是哪个同学突发奇想要致敬一下青春年代。苏克己在寒风中打了半天的士,无奈还是得去挤公交。正值周五下班高峰,她等了两趟车才挤上去,幸好她路程长,站了四五站,终于等到一个靠窗的座位。
时隔快四年,她再次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街景还一如从前,然而偶尔通过车窗的反光看见的自己却变了许多,涂了眼影和睫毛膏的一双眼,因为美瞳而显得硕大却空洞。
她在努力改变,努力摆脱那个只涂隆力奇护手霜的自己。这是苏克己自己的正确,从尹翠芝多年来的自以为是中生长出来的正确。
去正确给张茉莉看。
张茉莉。从下午不情愿地醒来开始,这个名字就不断地钻进她思维的每一个空隙,击溃她每一点破绽,阴魂不散。
苏克己的父母与张茉莉的父母同在水泥厂工作,后来水泥厂改制,并入了当地重工集团。小时候两个女孩逢年过节会见一面,但交集甚少。毕竟,曾经苏克己家是比张茉莉家殷实不少的,苏克己的童年伙伴们也比张茉莉“高级”许多。张茉莉的父母都是采购,苏克己的妈妈是会计,爸爸却已经做到了副厂长。那时候苏克己在学校里做大队长,所有的衣服都是迪斯尼的,97年就去过台湾,还看过无印良品的演唱会。
直到改制期间,她爸爸被查出许多问题,以挪用国有资产的罪名入狱了。
那年苏克己十二岁,小学六年级,在慌乱和羞愤中跟着妈妈屁股后面跑关系。尹翠芝女士天真地以为四处送点礼改个证词就能把自己的丈夫“捞出来”,最后只是一场空,差点自己也折进去。而苏克己就是提着礼盒认识的张茉莉一家。就苏克己所知,大人在客厅的一番密谈,结果不过还是“老苏太倒霉,杀鸡儆猴,现在谁也不敢出头,但是我们尽力试试”。
她和张茉莉坐在房间里,捧着高乐高对坐。苏克己对张茉莉的印象不过就是一个长得很白的女生,个子挺高的,喜欢用眼角看人,不讲话。或许是因为苏克己自己不愿意说话。她爸爸入狱了,虽然原本父女关系就不大亲密,可还是很伤心难过,又觉得丢脸,怎么可能跟别人玩耍。
两个人到底还是拌了几句嘴,大约是张茉莉显摆自己的东西,苏克己看不上,两人互相不服气。这场战役以苏克己的失败告终,因为她们道别时,尹翠芝不停地夸张茉莉聪明漂亮又争气,会钢琴会书法还长得这么高。
高。连个儿高都能成为夸奖的理由。12岁的苏克己有点不高兴,但她不傻,知道自己妈妈是在套近乎,甚至觉得心酸——如果不出这种事,尹翠芝哪里需要跟人家小孩套近乎。
张茉莉彼时还不是那么淡然,会得意地朝苏克己翻眼皮炫耀胜利。
苏克己忽然明白,以她的身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因为那些牵强的才能而夸奖她了。在之后的人生里,她又明白了好多次。
尹翠芝女士变卖了包括两套住宅一套门市房在内的所有动产不动产来堵窟窿,和孩子搬进老旧的筒子楼,也丢了工作。可苏克己的父亲到底还是判了十三年。
再后来的日子,不提也罢。
生活就是一场漫长的忍受,从忍受到习惯,习惯久了就误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没有谁逼自己。
尹翠芝活出了自我选择,苏克己却还只学到忍受这一部。
她没能成为卧薪尝胆的好孩子,从小学呼风唤雨的身份跌下来,初中过得浑浑噩噩,自卑得抬不起头。因为了解她家境的老同学太多,她闹了一次转学,没成功,升高中考试一塌糊涂,被尹翠芝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塞进了全省最好的高中,振华。
苏克己并没领情。谁都希望去更好的学校,前提是她并不是去受辱的。
也许是那点不情愿摆在了脸上,苏克己和尹翠芝拌了几句嘴,被突然暴怒的尹翠芝狠狠扇了一巴掌。
面对苏克己不敢置信的神情和大颗大颗的眼泪,尹翠芝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与心疼,但她依旧撑出一脸刚硬,指着苏克己的鼻子大骂:“你爷爷奶奶嫌我们娘俩克你爸,你外公外婆早没了,我也不可能跟你爸离婚,这辈子也赚不了什么钱了,你还不好好读书,你想指望谁?指望你爸?等他出来再说吧!我能管你一辈子?你摆脸色给谁看?我花钱把你弄进振华,是不是弄出来一个冤家?”
苏克己捂着脸冤屈屈地咆哮回去:“那你离啊!不是查出来我爸有小三还分给小三不少钱吗?我都听说过,你离啊,谁不让你离了?我求你不离婚了吗?这样算什么?!”
实质上已经被迫“分居”三年多了,尹翠芝有足够理由和苏克己父亲离婚的。离不离对苏克己来说都一样,尹翠芝死守着,她不会觉得妈妈伟大;离了,她也不会觉得妈妈背叛家庭,何况先出轨的是父亲,她们都是在他入狱了才知道。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么一句,也许是因为尹翠芝的斥责太无懈可击了,只有这一点可以反驳回去。
尹翠芝却气得浑身发抖,瞪了她半天,嘴唇都白了,吓得苏克己连忙扶着她坐下,喂她喝水,病急乱投医地塞了一颗速效救心丸,直到尹翠芝缓过来,母女俩不知道已第几次抱头痛哭。
永远抱头痛哭,永远反目成仇。
苏克己还是乖乖去了振华,幸好尹翠芝多少顾及了自己女儿的面子和智商,没有变本加厉地将她塞进好班。新班级排座位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咱们坐同桌行吗?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是张茉莉。
天知道苏克己有多么不想见到张茉莉,见到那个看着自己提着礼盒进门的张茉莉。
她还是张茉莉,苏克己却已经是磨光棱角、畏畏缩缩的苏克己。
苏克己勉强笑了笑,说,好呀,我怎么不记得你,你这么漂亮。
的确,高中的张茉莉很美,刚入学不久,她就已经是振华的新任女神。
也是苏克己茉莉味儿的噩梦。
苏克己在终点下了公交车,马路对面就是高中母校占地面积巨大的新校舍。就在苏克己这一届升入高二那一年,振华舍弃了市中心不堪重负的旧校舍,正式搬入这座耗资两亿建造的位于郊区的新学校里。离市区那么远,自然要住校的,每周五晚上本市的学生可以回家过周末。
苏克己又转头朝振华正门对面的红砖色小区望了望。
这片居民小区的开发商真是有远见。小区建得又破又丑,可建筑垃圾还没清干净就已经入住大半了。振华的家长怎么可能舍得让自己家的孩子住校,何况宿舍里万一有品行不好的同学,被影响或者欺负了可怎么办,食堂吃不好,寝室睡不香……于是有远见又有钱的家长纷纷在对面买房,一边住着一边升值;没钱的就直接租,至少让孩子中午晚上都能在临时新家吃顿好的。
尹翠芝女士就在这个小区租了一栋房,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苏克己,和张茉莉。
苏克己长叹一口气,白雾遮住了视线,然后被一阵凛冽的风吹散。她抬起头望向左边第二栋楼四层靠边的那扇窗外。那里至今还留有一大片墨迹,那就是住在五层的她亲手泼的。
本来是想往楼下泼的,可当时也是因为一阵风,这片墨就粘在了四楼外壁。
她是为了泼李约翰的。
苏克己到达火锅店的时候包房里还只有两个男生。她和这两个人都不熟,笑着寒暄了两句就低头玩手机。
“今天李约翰也来。”
“不是说成宽也来吗?这两人碰一起还不得打起来?”
“得了吧,要打起来早打了,高中那次约架,阵势那叫一个恢弘,后来怎么了?不还是没打起来吗?动真章了都怂了吧?我看这次啊,说不定是因为当年没睡成,趁张茉莉走之前,再努力一把呢!”
“你上哪儿知道人家没睡成?”
说完两人就凑一起鬼鬼地笑,丝毫不顾及“张茉莉最好的朋友”还坐在圆桌对面。
许多男生就是这样,内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面上还要不断耻笑天鹅不过是只白毛的野鸡。张茉莉太惹眼,猥琐胆小的男生和推波助澜的女生一起炮制了无数流言。
苏克己本来惧怕这个来自过去的知情者,现在反倒对张茉莉的处境感到同情,也一度自告奋勇承担了护花使者的任务,帮张茉莉挡掉了许多麻烦。
直到李约翰的出现。
苏克己认识他的时候,是李约翰追张茉莉的第三年。
他和张茉莉是初中同学,纨绔、幽默、讨人喜欢、不帅。对于他直到高一过半才发力的原因,李约翰的解释是:“爷现身比较晚是因为早就有经验了,到新学校,我得等傻逼们冲锋陷阵死无葬身之地了之后,再出来稳操胜券……现在还没……反正,反正总有一天会稳操胜券的!”
即使在今天,苏克己想起这段话还是会忍不住嘴角上扬。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李约翰的呢?
因为他是尖子班的学生?因为他虽然不好看却笑得可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仅仅把苏克己当成“女神的同桌兼室友女生甲”的男生?或者是因为张茉莉无数次耍他、利用他,他却从没有说过张茉莉一句坏话?
如果说张茉莉对苏克己说过唯一一句真心话,应该是关于她为什么不接受李约翰的——“我害怕他真的追到我了,就再也不会对我这么好了。”
而张茉莉不知道的是,很久之前李约翰就曾经对苏克己说过:“张茉莉这人,都是小聪明,喜欢吊着人追她,没安全感,有点小虚荣,我都知道。可我就喜欢她这个劲儿,我乐意惯着她。”
真好。苏克己想,你能理解她,真好。可世界上会不会也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理解我妈妈,我爸爸,我的一切懦弱虚荣,然后再回过头来依旧喜欢我?
成宽这个混混一边追着张茉莉,一边放话说早就将她“拿下”了。对于这种损女孩名声的行为,李约翰怒不可遏。双方约架,各自码了一群兄弟。李约翰的朋友都是尖子生,哪有谁真的会陪他打架,所以他只能单枪匹马上阵。如果真的打红眼了,他就相当于去赴死。
高三那年的暮春,李约翰在他和成宽的“世纪之战”前夜约苏克己出来。苏克己陪着他喝了自己人生中第一罐啤酒,还想开第二罐的时候,被李约翰阻止了。
苏克己笑了。她爸妈给她取名叫克己,听上去很有文化的名字呢,可她不光没能克制住自己,还净做一些荒唐没意义的事情。
李约翰说这有什么啊,我妈妈信基督教,所以我叫约翰,我给他们带来什么福音了?全是噩耗。
苏克己眉开眼笑。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总觉得,那一刻的笑容,担当得起“明媚”两个字吧?
他约她出来,是为了聊张茉莉,还是张茉莉。
所以她到最后也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也是因为什么都没说,谁都没预料到,第二天开打前,苏克己冲到李约翰面前狠狠地抱住了他,像个甩不掉的橡皮糖,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哭成了泪人。
她说,茉莉会伤心的。她要是自己能来,肯定会来拦着你。
可茉莉为什么不能来呢?谁也没有提起这个问题。
架没约成。李约翰因为出尔反尔,名声扫地,却意外地赢得了茉莉的青睐。
没人知道为什么,除了苏克己。
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呼啦啦进来了七八个人。前面进来的几位像是没看见里面还坐着三个人一样,招呼也不打一个,涌进来了就赶紧转过身去继续迎门,最后一群男生分别在门两侧一字排开,热烈欢迎走在最后的张茉莉。
张茉莉边走边摘围巾,脸颊微微泛红,笑着柔声说,你们干吗呀。
连那两个刚才热烈讨论张茉莉到底有没有被睡的男生也紧张地站起身来问好了,唯一突兀地坐在原地的,依然只有苏克己。
张茉莉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径直走到苏克己身边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她的手。
“咱们多久没见了?”
三年半。自打高考之后。苏克己不想见张茉莉,张茉莉不需要见苏克己。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一番虚假的热情,门口就有一个男生惊叫道:“李约翰和成宽都说不来了。”
苏克己眼见着张茉莉的表情僵了一下,很短的一瞬。
现场冷清了一下,于是更尴尬。张茉莉加大了微笑的幅度,说:“这两人还是那么不靠谱,亏咱们还点了这么大一个包房,诶,有最低消费吗?”
现场再次热络起来。
苏克己默默涮着肉,低头听着男生们争先恐后耍宝抖机灵,逗得张茉莉一直矜持地笑啊笑,笑啊笑。
她来参加的唯一原因,就是想看看张茉莉现在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李约翰会不会来。
现在她看到了张茉莉。波浪长发,褪去了婴儿肥,一身名牌,没有高中有气质,却更漂亮了;可能因为多年不见,和在场的人有点生疏,所以谈吐略拘谨,假模假式的,少了高中时候的惊人气势。
苏克己忽然一点也不尴尬于自己此刻的隐形人身份了。
也许因为她长大了。也许因为张茉莉的神秘面纱破碎了。也许因为,李约翰没有来。
你明天就要飞离这片土壤了,然而这些爱慕你却一丝也带不走。你这顿饭最想要收获的得意,应该来自于李约翰,而不是这群谄媚的无名氏。对吗,张茉莉?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这么了解你。
苏克己盯着筷子一端的毛肚,看它在红汤锅里上下翻滚,却逃不出筷子的挟制,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张茉莉忽然转头问她。苏克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
“你在笑,笑什么?”
“听他们说话,觉得挺逗的。”
“好啊,”张茉莉甜甜地笑,“你告诉我,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苏克己这才意识到张茉莉满满的敌意。她一愣,毛肚就从筷子头逃脱,消失在沸腾的锅里。
“不记得了。”苏克己冷淡地说。
张茉莉面色一冷,咬了咬唇,复又笑起来:“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苏克己缓缓闭上眼。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也甜甜地笑了:“挺好的。你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和他们一样好。”
张茉莉终于不再笑。
没有掀桌,没有争吵,没有撕破脸的相互指责和漫无边际的翻旧账。她们僵持了半分钟,就各自转过头,苏克己继续吃东西,张茉莉巧笑嫣然,推杯送盏。
散场之后,苏克己走到高中门口去等末班车,夜里的寒风让她不断地来回跺脚,几分钟后双脚还是冻麻了,身上抖得像筛糠。
这时不由苦笑,尹翠芝女士大多数情况果然还是对的。正苦着脸,一辆黑色的奥迪缓缓经过面前,后排车窗摇下来,露出张茉莉的侧脸。
她只是露出了侧脸,没有看向苏克己,也没有停车,就这样缓缓开过,仿佛只为了昭示她对这辆车、对这种生活的主权。
何其幼稚,又何其有效。就像当初她因为苏克己拦架而危机感大增,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昭示了对李约翰的主权。
“苏克己喜欢你,所以故意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可惜我当年都轻信了,所以才对你不理不睬。你不要怪她,她也很可怜,她那么喜欢你。”
张茉莉从来不是淡淡的女神。她被踩到痛脚的时候可以使出最幼稚又最有效的手段去争取。这一点。苏克己永远也学不会。
黑色奥迪驶过短短几秒钟。几年的时间在苏克己眼前飞速闪过。昔日阴暗而深沉的情愫被这场夜风涤荡得什么都不剩。
苏克己忽然觉得有点高兴。原来你也是如此讨厌我,如此在意我的。我以为这几年的不愉快只是我一个人的小家子气呢,真好,我们这么讨厌彼此。
她觉得解脱,又觉得悲哀。梗着脖子不再跺脚,脊背挺得直直的,眼看着那辆黑色的车缓缓开离,然后在一段距离以外忽然加速,绝尘而去。
苏克己在黑沉沉的天幕下独自等着迟到的末班车,仰起头,把所有眼泪都流进了心里。
一切都会过去,比天高的坎,比海深的情,都会在一个不起眼的时刻被岁月瓦解。
苏克己又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小区,那片墨迹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年李约翰站在楼下喊茉莉,怎么轰都不走,她们都害怕尹翠芝在另一房间里听到,茉莉便让苏克己想办法。苏克己早就开始厌恶茉莉不断惹事又不断让自己擦屁股的圣洁形象,拿起一瓶墨水就泼下了楼。茉莉阻止不及,第一次恶狠狠地吼了苏克己一句:“你有病吗?”
是你有病。你烦他,还害怕他真的恼了不再回来。你有病。张茉莉,你有病。
那年苏克己没有说。她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
到底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苏克己进门的时候,尹翠芝正戴着老花镜在灯光下缝扣子。那副眼镜把她衬得特别老,也特别可怜。
苏克己还有点尴尬,毕竟离家的时候是那样的场景。
“回来了?今天早点睡吧,你就算不想考研了,也不能这么日夜颠倒着,像什么话。”没想到尹翠芝开口却很和软,虽然依旧是埋怨。
“你不问问我张茉莉现在怎么样?”苏克己连鞋都没换,执拗地盯着她。
尹翠芝依旧低头认真地缝着扣子。这是她的习惯,所有新买的大衣,她都会将扣子拆下来自己重新钉一遍,为了牢靠。
苏克己不记得尹翠芝年轻时有过这种习惯。她也曾是个嚣张跋扈又漂亮活泼的年轻妈妈,大衣扣子掉了,配不上了,再买一件不就好了?
那种生活来源于她父亲贪得不义之财。后来张茉莉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苏克己大学时候才听到亲戚无意提及,当年张茉莉父母对苏克己父亲的事情很是落井下石,硬是把许多别的事情也都栽到了他身上,才判了那么多年。后来看苏克己母女的确过得惨,心里不安,装好人帮衬了几年,到底还是败露了,就不敢再联络。
尹翠芝一定是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呢?
你献什么殷勤?像老妈子一样照顾仇人女儿的起居,甚至为此还在学校附近找了工作,周末都不用再回市区,每周五都让她呆在破房子里眼巴巴看着张茉莉拖着小行李箱被车接走,你为什么?
苏克己嘴唇都在抖,可说不出话。千言万语都挤在目光里,甚至灼伤了自己的眼眶。
尹翠芝抬眼看着自己执拗的女儿,慢慢摘下老花镜,忽然站起来,无比滑稽、却又郑重其事地鞠了一个躬。
“妈妈错了。”
苏克己愣住了。
尹翠芝永远对。尹翠芝怎么会错。
可耳边那苍老又疲倦的声音的确来自尹翠芝。
“当年你能进振华,都是茉莉爸妈帮忙找的关系。是,都说他们落井下石,但我也抓不到证据。他们能帮你办入学,帮你进好点的班级,高考时候还帮你调档,我就照顾照顾他们的女儿,过去的事假装不知道,不提了,反正你能得实惠,不好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苏克己咬着嘴唇说。
“我当初也不懂啊,就觉得这是为你好。我这些年,就学会一件事,低头认命。但我总要为你打算的。我不恨你爸吗?可我不跟你爸离婚,是因为不离至少你爷爷奶奶多少还能念着你一点好,说句难听的,爸妈给你攒不下什么家底了,至少老人没了之后还能给子孙留下点呀。”
尹翠芝说着,神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我知道,我做这些,你并不高兴。我的确错了,我自己低头,可我不应该让你跟着我低头,你才多大呀。我也后悔啊,我不想你去见茉莉,我一想到有天早上,你在客厅吃早餐,茉莉在房间里左一件衣服右一件衣服地换,你看着房门的眼神哪,又羡慕又难过的,我……我这心里……我觉得我不配当妈……”
苏克己从没见过尹翠芝哭成这样。当年她爸爸二审判决的时候,她都还是昂着头,紧紧攥着苏克己的手,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何曾这样哭过。
原来尹翠芝都知道。苏克己忽然觉得踽踽独行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一个迟到的援兵。她虚荣自私,逃避懦弱,她妈妈独断狭隘,强横脆弱;可她们没有孤军奋战,还是相依为命地在这世界上活了下去,即使一路错得离谱,即使活得不好,也始终没放弃。
还能奢求什么呢?
苏克己不知不觉挂上了一脸尹翠芝惯用的表情,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可还是没学会那双不流泪的眼睛。
那场青春期错失的痛哭,那辆黑奥迪带走的眼泪,终于还是被载回了家。
苏克己终究放弃了考研。考研不过是将人生选择再次向后拖延,满足了尹翠芝“高学历总归不会错”的稳妥与正确,也让自己继续逃避下去。
可她不想再这样了。
清早她穿上了尹翠芝连夜给她重钉扣子的崭新正装,出门去坐公交参加面试。
她不愿意让尹翠芝送,到底拗不过。一路上尹翠芝就在唠叨一些不知道哪儿看来的面试经验,比如在楼道里看到有人扔废纸一定要捡起来,HR都躲在旁边偷偷看着呢……苏克己懒得跟她争,被絮叨得头疼,车一来就赶紧蹿了上去。
刚好最后一排有座。她坐下就埋头开始复习英文的自我介绍。车才开了不到十米就遇上一个漫长的红灯,苏克己等着等着,忽然鬼使神差地回头。
尹翠芝就站在背后的站台上,一直一直看着她。
苏克己愣了,一股来势汹涌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心脏,一路漫上鼻腔。她挥手示意尹翠芝赶紧回家,尹翠芝却也摆摆手,示意她,你先走。
车终于启动了,将尹翠芝的身影抛在后面,渐渐看不清。苏克己却还看着背后,像是终于看清了这么多年走过来的路,和一直站在那里看自己的女人。
面试很紧张,前路很凶险,生活从未对她仁慈。但她学着妈妈的样子,攥紧了拳头,抿紧了嘴巴。
而且这次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