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说不上来好坏的梦,白天也在提醒着我,做过它们。一个是在乡下那种泥泞的候车室,简陋得如同本地厕所,全家在那里等车,等等不来,等等又不来,我趴在毫无装饰的水泥栏杆边睡着了;于是开始第二个梦,那就是在上海了,全然不同的房子,又大又拥挤,外面雨水淋漓,为了防备家里新来的古怪客人,父母递给我一件黄色的雨披,商量着自家的什么生意,场景换到卢湾和静安交界的某处地方,下公交,遇见一位老先生,告诉我雨停了。于是回到第一个梦中,车站真的越来越像乡间厕所,连水泥窗花都雷同,铁准是一个师傅的手艺,而等候的长途车,一直没有来。当闻到熟悉的气味,崇明无数水道和石子路被两千年的江水浸泡以后的那种气味,和梦中行程错乱的长途车一起到来时,母亲告诉我不要上车,终点不对,我跳起来穿衣服,把被子给身边的女孩掖好,开电脑,去阳台上采几片新鲜叶子,煮薄荷茶。
1992年.正对上海师范大学礼堂,有一片草,暑假没人收作,疯子样长,不多久便一人多高,外面晒得有四十来度,我和居三顶着太阳画写生,还免冠,还买不起瓶装水。宣传颜料一挤出来,就结层软皮,猪鬃笔像一把铲子,插进颜料里粗暴地撬起一块,摆在陈年铅画纸上,颜料越来越粘稠,像当年园子里和女孩子们嬉戏的那两颗大夹竹桃下的泥地,赤身都可以躺上去,一个女孩笑盈盈贴上来。
你作啥,我睁开眼,居三把一块湿的脏毛巾盖在我额头上。水被热得快烧得吱哇乱叫,凭这股鲜臭就晓得这是男生寝室112,因为108和110臭起来的风格各不相同,有广东人抽水烟的。这谁的床?居三过来,说你的,要不是拼命申请走读,这就是你的床,现在给我们摆箱子。刚才你昏在草地里,校医说中暑,只好把你搀来这里,略躺一躺。我笑,说老三,你听过我对男生寝室的溢美之词吧,好了我起来,93路回家去,多谢明天桃李居请你。
毛巾捂热,居三去外面洗漱间绞一把凉的,突然触电样能跳转来,说不得了,有女客来访,衣裳着起来,我们几个的画报要藏稳妥,对面赵少爷的招贴顶好遮起来。晕乎乎的我发一笑,啥人这么没见过世面?我。说话间,一张长着雀仔斑的脸探过来,班长余小姐。和三年五年考不进美院的阿乌相比,余小姐真是大天才,高三画了半年石膏像,也不要后门,堂而皇之地进了油画专业,我看过几张她的考前作业,确实很大气,第一场素描考,全班6字开头,余小姐拿了85分。居三这样的,也就不响了,我忿不过,寻到她理论,说恭喜,你和打分老师实在是要好,她翻还我一只白眼,说你喜欢这张作业?那可以借给你临摹几天。打火机呯一响,叼着烟扬长而去。
我挣起来,你好,大热的跑来做啥。她皱皱鼻子,扯方凳坐下,拿出一个印着“元祖”的纸盒子端正在桌上,做啥,给你做生日。
1993年。教油画的换来一个新锐,浙江美院毕业,自称受过赵无极亲灸,三十刚出头,几年前闹事儿的时候,画了一幅隐喻画,被中国美术馆禁展,从此反而红了,犹太人捧着钱满世界撵他。93年一张画已经能卖个几万美金,就是天价。开学,刘旦宅露面即走,新老师也义形于色的来了,相貌很斯文,细长条,糙短发,眼镜没有框,看起来很客气,余小姐和一众女生,当然雀跃,欢天喜地的迎进去。模特儿一看,新老师来了,也不要屏风,直接脱衣服,精赤条条的摆姿势,扒窗口的低年级孩子更加不肯走了,要我们几个去轰,去贴报纸。新老师从西装马甲袋袋里,摸出一只小笔,西伯利亚红貂,日本制,说市售500多,当场开画,别班的,外地班山东班广东班大专班册那都挤来看,我们几个反而没地方,出门买点心去。
夜来寝室里鼎沸,男生都在,忙着拆从英语系偷来的课桌椅,预备重新敲钉子做画布内框,我虽然走读,这时却不能走,否则显得不义气,但是身体瘦小,干不了体力活,只好在边上起哄,乱窜。余小姐领着几个女生敲玻璃,意思要去新老师的宿舍看看。一干人众纷纷放下家什,呼啸簇拥着去东部教工宿舍。新老师此时不着西装了,家常打扮,说请坐请坐地方小,系里头正在闹分房子,反正也轮不到我。看了藏书,画,稿子,不晓得谁手贱,抽出一张玻璃下的照片问:这是您太太?他一笑,是啊,不过,说着把照片接回去,不过她不重要。聊一会天,我怕太晚赶不上93路末班,作辞先走了,第二天听说几个女生盘桓到很晚,又过了几天,胸特别大的一位女同学,手里多了一只新笔,和那天新老师的那管西伯利亚红貂一式似样。我在图书馆里问余小姐,骚货是不是在新老师那边过夜了?她看看我,不发一言,埋头继续看林堡3兄弟的中世纪插图。
慢慢传扬开,很多女学生,本系的,外来的,长短丑妍,都在那间屋子和新老师困过,我沉浸在对出国高中女友巨大的思念里,略听过此类事情,也是毫不在意。秋后微寒,水杉树开始大把大把掉叶子,一落雨,陶行知塑像身后的假山洗得锃亮,鱼在桥下面打旋,我去亭子里躲一阵急雨,居然还能捡到一张五十块的票子。
正在那里窃喜,远远看见余小姐来了,很素的伞,说正找我,有事和我谈。我说,请坐,啥事?她收起伞,搁在亭子脚,说昨晚,我一个人去了新老师那里,他吻了我。我说,哦,然后呢,你有没有?她说,没有,我就回寝室了,早上等着想找到你,告诉你。我说,哦,好,我知道了。砰的一声素伞张开,她走下台阶,穿过陶行知桥,和传言一样慢慢的走开了。雨打得前后一片响。
毕业,我分在中学教美术,余小姐去了少年宫,几个还喜欢画一点画的,常常聚一聚,九十年代谁也没赚到钱,大家索性都由着性子做自己的功课,那时余小姐已经画得很从容了。1996年。还是个秋天,太阳像用旧了一样。我正在中学的画室里听随身听,sonic youth的咆哮中昏昏欲睡,梦境里有冰凉的井沿、写着打倒四人帮的纯蓝墨水瓶、日本神话书里飞出的白鹤、外婆和柿子树。突然门响,余小姐一脸汗走进来,把梦中的外婆吓得驾一朵云飞走,指尖划一下自己的脸,她说送幅画给你。七十厘米见方的一幅小油画,满头满脑的橄榄绿、那不勒斯黄、中黄和生褐小点子,今天我也敢说这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油画。她笑,说桂花开了,当场写生,归你了。
我小心翼翼拎着框子回家,走到中途,停下来,给余小姐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起来。
之后我只见过两次余小姐,一次是两个月以后,去看她的新作。全是抽象,很污浊的一大块厚颜色,上面用刀迅速地划出很多刮痕,一共有几十幅,堆在墙角边或者挂在墙上,一方鲜亮的颜色都找不到。另一次是给她打电话的第二天,真叫一大早,鸡都没有醒,她守在我早起必经的途中。嘿我说,早,你快回去吧。她就转身走了,两个月后电话。叫我去看新画。过了很久,居三告诉我,人家去了比利时,不回来了。
在网上搜过,很快她就签约,热卖,嫁人,隐居。画室朝海,大极了,看上去非常逍遥。只是画,不如在上海那时候精。我回到自己朝北的小画室,取出她画的桂花,找个塑料脚盆蓄水,把画泡进去,一周后取出来,只消一把小画刀,就可以把颜料刮得干干净净,还是一幅亚麻布,似乎什么都没在上面发生过。
随后是一段漫长的婚姻等着我。我们都缺乏勇气,直到一个小小的诱因,揭开所有的迷。1997年至2005年。在其他的小说里我把婚姻的困境,甚至是一些细微的场景都再现过数次,这里就不必细说。2000年夏天,学校分来一批新老师,那天上午我刚见过美国回来的初恋女友,下午转到学校的画室,去弄两笔油彩,因为她的介绍,香格纳刚收下我两幅画,说等老板从瑞士回来,和我细谈,那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午后。
画室里小朱在,他刚进美院,正在挤颜料,努力画一只老鼠啃过的澳门蛋挞。牛老师,外面来了一个很好看的女老师。他不抬头,继续费劲的涂抹着那不勒斯黄和铅白。哦,我坐在自己的位子前,面前一块白布,散放着一些彩色胶囊,是各种胃药和抗敏药,这就是最近的题材。之前涂抹就的两幅小静物,用蛋油乳剂加威尼斯松脂,很复杂的一层层像打毛衣一样画完,是一对画,几头蒜和一只切开的以色列柚子,暗示着一丁点色情,画完没两天,一位经常一起喝酒的老总拉皮条,就被人买走了,价钱还算公道,让我以为自己很快也可以成为叫艺术家的那一类人。门开了,新来的好看老师走进来,啊这里有人画画你好我叫晶,我的办公室在你隔壁。我和小朱一道回头你好你好。十六七到二十二三的女孩子,只要稍微过得去的长相身材,都很讨喜,何况是眼前这般难得的尤物。晶不算高妹,但是绝不矮,比墙白三个明度,画上也没有的惊艳,只是眼神似乎不太容易聚焦,在看到的所有东西上游来游去,才对牢了,人就礼貌地退出去了,留下惊魂未定的我们。
美人,很容易与环境融洽,也很容易把自身的隐患包藏严实,放在谁也找不到的迷宫角落。2000年。晶小姐预备着结婚,邀请一些年轻的同事去住处玩,跑来隔壁问我,你去不去?春夏间,这种白得晃眼的女孩子,单穿一件衬衣,让人笔都拿不稳,我说去,正好襄阳公园那里有个瑞士画廊,退了我两幅小画,能拿回来。
最终香格纳退还了我所有的油画,瑞士人很谦和的和我谈了一次,给我看他们墙上挂的大幅薛松和曾梵志,和其他我今天也不太明白的,当代绘画,我挠挠头,把油画材料都送给了小朱,回家坑出宣纸,逢人便说要改行画国画。第一批感兴趣的朋友大抵住在南洋、芝加哥和台北,通过网络开始交流,卖出几幅现在看起来,非常幼稚的小画。婚姻变得越发糟糕起来,太太开始频繁加班,运动减肥和美容,给不知道哪里的人写看不懂含义的怪信。我木知木觉,以为婚姻过了几年,总是会有点什么异样。
虽然婚房男方买在了虹桥,但晶小姐带我们几个去玩的蜗居,却在进贤路到底,与其他几个女孩子合租的老房子里,进门脂粉气迫人,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令人既兴奋,又厌烦,我推开胭脂色的百叶窗,想透一口气,场心趴着巨大的无花果树,百草丰茂,吊扇无声无息地在头上转,打碎涌进来的冷光。
明朝,就是我结婚的日脚。同屋的其他几个女孩子,晓得有客人,事先都出门回避去了,集体宿舍,大约这也算生存智慧之一。和我同来的几个访客,拥在外间落地钢窗前,点点戳戳楼下过分繁华的市井,她没去,在里间挨着我站,这样子说。和胖子?我问,不是说秋天办酒,明天就结婚,难道胖子急了,或者,你在着急,我们两个礼金还没存够呢。她摇摇头,胖子才不着急,他家给他新房子买好,单写他一人名字,本来就定了,明天去领证,把这里收作收作,被头铺盖一卷,我就可以住过去,和几个女人住一间房,换了你你愿意?我笑,这么好的事情,求之不得。你太太呢?现在轮到她问。我苦笑,出门了,天晓得去哪里。她身上的香味道挺便宜相,不过在此时,完全异样,幻化出来的光焰,能冲到天上去,手指一勾连她说,你晚上来这里,寻我。
夜里我回到进贤路,一排廉价珠宝店,五年以后,朱新建的第三个老婆在那里像鸦雀一样欣喜,彼时多数店家都抽板打烊了,只留一个咖啡馆明灭着,空气里隐隐有大麻香。正在那里焦,晶在街对面一个过街楼下的门洞里,纸片一样飘出来,对我挥手,两人便寻一块光照不到的黑影,做一处,夏天么,短裤短裙,着实便宜,身上没有簪环,手寸大小刚好,极滑,所幸没有人看见。性子平下来了,整顿衣服,挽着手走出来,我说你去买一粒药吃,不要怀上了,将来我的孩子要胖子来养,不妥,他难免要教坏了读书种子。她说无妨,不会的怎么会,你刚才做的时候,说的什么话?我笑,说我说话了么,那个时候很忙的,就看见你把梧桐树上抠出两个窟窿。她正色,你说了,你说,这是真的么?
帖子是早已写就,早已收到的,牛大伦和某某贤伉俪,写得像真的一样。第二天大早,就着大红喜帖,想晚上要吃人家的酒,妆模作样,在办公室里包红包,晶小姐就在边上,手搭着玻璃台面看,说你红包上好歹写两句,我特么也是第一次结这个婚。我磨得墨浓舔得笔饱,写两句《诗经》套话在上面。她说上次谁谁结婚,你似乎也是这两句打发。我说就这个好,谁结婚都是这两句,好话啊,对了你怎么不去打扮打扮,今天还来上班,回家画眉毛去吧。她笑,领证,吃个便饭,又不是几十桌的排场,就这么着吧。夜饭一桌,十个人,都是教书的同事,或者同事小孩子老婆之类,摆在保罗。2000年,艺术书店还开在静安寺,我顺道过去,旧书摊里坑到本《王右丞引得》,民国版,18块钱,罗马红皮子拿波里黄叶子,比砖头重,所以开心到十分,人家敬酒,闹,我头也不抬的看书,新娘子新郎官过来,才笑着满饮一杯,坐下来继续看。
就这么着,往来半年有余,我们两个也好称一句无所不为,外人有疑惑,却抓不住什么确凿证据,也就眼开眼闭,乐得当做饭后一帖消化药说说稀奇故事。那个时候,精力真旺,闲了,喘口气,我也问,怎么胖子不疑心你?她大动,回应着喘,说我们根本就不做的,但是他人蛮好,忍得下来。你呢?你家呢?我苦笑,我这个家,就是一挂破帐子,只有狗是干净的,来你往前坐一点,这样容易插得深。
年轻同事之间,看我太太总是在外面奔忙,也经常来串门,约了和我高中的朋友一道打打牌,那阵子家里好像棋牌社,啤酒黄酒都要成箱买。晶小姐也来,别人没到,她先来,走进房间一摇摇头,就去床沿边,一板一眼的替我叠被子。我惶恐,攥住她手说小晶,你知道我是不能离婚的。她继续叠,说晚上我留下,可以好好陪你。不要,不,我解开她缠在一道的手,小晶,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站起来,这个表情我很熟悉,在好几个的女孩子脸上都见识过,话不说一句就走了,惹得后面进来的同事纷纷问,喂怎么不打牌啦,缺你一个要翘脚的。规矩立下,以后反而好办,小晶不再提结婚离婚之类麻烦事,就是寻个角落耳鬓厮磨,唧唧咕咕讲帐,不耐烦了我就叫她停,别过身去,屁股抬高一点,手扶住电脑。
画室里有两排柜子,杂物纷呈,来来往往小瘪三们的球鞋汗衫也有,石膏像七零八落,伏尔泰的鼻子像生了梅毒一样,缺特一大块,更不要讲老鼠、花盆、塑料盒饭的壳子和挤干的颜料皮,有一张老照片是早年间的初中女生,凸着两个点,穿着一件印着本校名字的运动衫,柜子不设钥匙,谁都可以放或者拿,这天我打开,里面居然包的好好的,有一条棉被,两个枕头套。我问翘课过来画画的小朱,嘿,这怎么回事,难道你晚上睡这里?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小朱急急分辩:牛牛老师我我我我没没在这这这里里睡睡睡过觉啊。我拍拍他的肩背,没事,我猜也不会是你。暗底下问小晶,那些被褥铺盖,大约是你的?你晚上睡这里,还是要去行军?她苦着脸笑一笑,说我搬家,原本胖子他们家买在航华,现在一个人搬去虹口,借你的地方摆一摆行李,又不能放你家去是不是?我吃一惊,你们分开了。她摇摇头,我妈来上海,借住在鲁迅公园附近,去陪她几天,顺便送点东西过去。之后,开门往往见到洗漱用品或者毯子褥子,一概不理会便罢。
热络过后,来往渐稀,办公室一年一动,除了画室雷打不变,晶去了别的楼层,偶尔来看看,哦画什么了啊,真好看,敷衍一番也就走开,我自己家里火发,顾不得外面花草,和太太长谈了一次,第二天去民政局办离婚。老太婆看我们有说有笑的走进来,说唉唉唉,走错了,结婚上午,下午才办离婚,你们来再早些,正好赶上帮谢晖佟晨洁一到结婚。我说不,是,我们办的就是离婚,几分钟的事情,出门摇一摇手,各走一边。
离婚这种事,事先双方还妆模作样要说定,暂时不透露,女人是绷不住的,我还在那里咬紧牙关只字不提,那边都传扬开,男方如何如何,房子如何如何,谁谁开了车子来接我,未来如何会幸福。同事都来慰问,被我笑一笑打发掉,原来当年找了这么个人,折磨久了,会认为对方是恶人,回过头一想,仅仅是她人不太聪明。胖子也来看我,提着两笏啤酒,打开两人碰一碰。我说胖子,你大概也有同感,街上走的女人,稍微有点样子的,一个一个都像小猫,恨不得抱回去,摆在家里才晓得,全变作财狼虎豹,纵然你这样胖,也是要被吃的干干净净。胖子又敬我一下,说牛哥,你和我们家最近,不怕你笑话,早一阵我还疑心过你,但是你真磊落,听说也吃了不少苦,哎对你不住,其实,我们也离了,不过在一只单位,难免要装一装。我点一点头,这倒是在意料之中,她拿着被头铺盖,来来回回倒腾,就是端倪。
寒暑易过,除了我,单位里并不晓得胖子小晶已是两分,看他们行动都在一起,谈笑风生,偶尔还要靠在一道,只是下班各回各家,胖子的天籁车副驾驶上,也只躺卧一个黑色挟包。暗地里我和小朱都惊讶,这两个人,册那装的真叫一个像,都好去拍港剧。可惜时间稍微久一点,还是穿帮,人实在是没有丝毫耐心的畜生,胖子在人后隐隐的透出几个罪状来:似乎小晶不太适合生养,家境也和之前了解的迥异,有个很多年不太联系的妈,患着不能根治的疯病。工会和支部两个老太婆,喜滋滋找小晶去攀谈,终生注定平淡的丑女,怎么会放过这么好一次逞口舌之快的机会,我吃完午饭,看见食堂角落里,小晶被这些人关切的围着,有一阵没一阵的哭,抬头正好看到我,赤红着眼,灰白着唇。
这一阵小风波散去,他二人既然不必再装,明显开始疏远,见面也少了寒暄,小晶戒备到头发丝,闲人经过她跟前,都不敢谈笑,怕她敏感多想,觉得身边人都拿她的离婚当做话题来细嚼慢咽,屏息悄悄走过。我以为,二人都是单身,都有过纠葛,不妨等等看,她是不是还要来弹弹老调,不想全无消息,遇见话语上撩拨,也不得要领,那天食堂排队打中饭,一大荤一小荤两素一汤一水果,鸡腿硬过流星铁锤,我心不在焉的排队,想文字上的事情,恰好小晶在我前面,天冷,她披着一身白毛,像鲁本斯画的第二张海伦娜。我摘一领白毛,笑嘻嘻问:嗯嗯,真是顺滑细洁,什么毛啊这样细?她怒涨了粉脸,回头来咬牙切齿的说:这是义乌做的假货,我们穷人,哪里有钱买真明克?边上同事连忙拉我袖子,左手托着不锈钢餐盘,右手起一个指头点点自己太阳穴。过了几天,这事让我气尚未平复,早上嫌贬单位食堂的浇头寡淡,想外头的包脚布吃,披上大衣裳刚拟出门,两个同事挤到画室来戚戚搓搓,说你啊晓得,哦你肯定是不晓得的呀,小晶老师,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家,冲进校长室,门啪塔一反锁,就要和校长做,衣裳卸得精赤,书记和人事看势头不好,又是劝又是吓,不想她抢了台子上的剪刀握牢在手心里。啥?我差点被一口热咖啡烫死,吞咽两难,看着这两张嘴吐出这些字,仿佛不是真的。就晓得你不知道,两位还在续,闹到凌晨两点来钟,只好打了120还是什么,反正来个大面包,几个穿白的男人,力气大的来,拖她进去车走了。后来从校长的抽屉里,翻出一刀她写的信,闲话都是怪里怪气,不对的。你说一个漂亮女孩子写信来,谁收到都要开心,是伐,不想有这些异样。
十天半个月,小晶被医院放出来了,从领导到员工,刚松开的弦又校紧,看她还是一样的好看,病美人味道也好的,只是细细叫体味,觉得神气上索然了些,有点儿苍白,胸平得藏都藏不住。人事头有点晕,因为不好安排她去上课,更不能让走人,一拍脑袋有了,89年当局抓走了一个弱智以后,单位里没招进来过残疾人,到时候连献血的人都没有,这回小晶就算是残疾了,要是领一个证,法律上规定她不用干什么,就能拿一辈子工资。那天和人事吃午饭,她详解了这个方案,听得我实在是羡慕死了,这时候又不太好去表达仰慕之情,怕她以为我是讥刺。当然,小晶是不肯领证的,于是每天就要她在图书馆里看看书,美其名曰整理。
图书馆小小的,只三个人,领导徐老师是白蕉的亲戚,患中度抑郁;助理马老师当年和工读生真刀真枪打过仗,得一个狂躁;小晶是分裂,这就算齐了。冬天图书馆最暖,一房间太阳,徐老师对着自己的桌台版喃喃自语;马老师永远在打毛衣,打完在身上比一比,摇摇头拆掉,再打;小晶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取一方餐巾纸,擦得光可鉴人。我为了担心小晶,再者图书馆不是什么乏味的地方,就常常跑去看书看人。徐老师来劲了,觉得我是冲着他去的,给泡上好茶,讲他白蕉的轶事,说他爱墨爱砚台,但极端仇视宣纸,一定要写光了才肯罢休,每次都在放盗版的雅那切克,钢琴曲在书的每一个折角凝聚起来,滴在地板上,或者泼洒在别的书的封面,从此这两本书开始暧昧。这一天徐老师回家,和每天一样不情愿的开房门,徐太迎他进门,两个人一起煮饭,捡菜,口角,调谑,电视机里柏万青在无休止的哭,鸟停在树腰拧着发条,徐老师站起来,爬上自己家廿五楼的窗台,听着身后太太的惊呼,摇摇头,微笑着跳了下去。
2005年。离婚以后我换了个小区住,院子小小的几户人家,房东养着一个不太灵光的儿子,每到月初就来敲我一次门,说该交房租啦牛老师,我也不敢进来,你和三楼的那家人家一样,有条大狗,我怕。我说没事,它在沙发上睡觉,不咬人。这天夜深了,我正在床上拥着毯子翻《男人装》的插图看,楼上响起大动静来,三楼的女孩子喜欢养鸟,阳台上洒了大把的米,勾引的燕雀纷纷,鸟又不太懂事,难免遗了屎在二楼叉晒出去的衣裤上,口角起来。后来听得房东老太太出来一阵子劝,声音渐渐平下去。第二天我遛狗的时候,遇见三楼的田小姐,打趣她,你家先生很厉害,下楼,话都不必说,二楼关了门就不敢出声了。田小姐笑笑,他蹲过白茅岭,原比普通人有点威势。田家的狗是个金毛,要骑我的狗,连忙彼此拽开了,匆匆道个再见,说有事的话,msn,网上说。
msn,那辰光真叫红啊,谁都是在上面寻人聊,打发时间。嘿田小云,我说刚才你的狗,差点把我的狗强奸了,可是,我们两家养的都是男狗啊。她说hi,==。于是我=了很久,等我从游戏里挣出来,她那边一串的话,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牛老师!?我说你别用这么多感叹号~来了。她问我,牛老师,你真的是老师?我说是,我教画画,学生叫我美术小排骨,有个教英语的胖子,那就是大排骨,我有点对不起大排骨。怎么她问,你还会对不起人。是,我说,我和他太太睡过觉。哦……那边沉默一会儿,又问,牛老师,你有后悔的事情么,做过么?有啊,我说,虽然不多,我最后悔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做老师,二是结婚,所以和你说话的我,是个失败者的标配。那边发来一个笑的表情,说那这么看,我男人就是失败者的高配了。小田本来住杨浦,家里和跨栏那个刘翔是近邻。刚20岁,她那个高配的失败者男人,已经四十出头,没工作房子,蹭在她家里。每天绝早,小田一身鲜亮出来遛狗,男人没精打采地跟着踱出来,很高很瘦,一张巨型贵宾的脸,走得慢,散漫着眼光瞄人。两个人白天除了遛狗,大约就是在家里浓睡,夜来胡乱吃一口,开始在网上赌球,或者msn上寻人海阔天空。我好奇,小田,那你们过日子靠赌球,能赢么。她说是啊,昨天我就赢三千,告诉男人不要去寻工作了,他寻得到的工作,一个月也这点钱,保安啥的。小田继续,他其实真没什么卵用,我十七岁跟他,原来一个警察蛮好,后来不要警察要犯人了,你册那不要打这么多笑的表情好伐。那时候,说说也就是两三年前,他还蛮硬气的,现在根本不行,昨天晚上给他口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低头把他唆硬了,骑上去就软掉,想想算了,还不如跳蛋。不过你看他帮我吵架的样子,楼下的屁都不敢放一个,那时候才晓得为什么要跟他。
那段时间,闲了空了,我都msn。相骂起来,我说你个平胸,她委屈,我不平,c。我这边一溜:):):),给我看。她说不行,男人在,下次视频。我反而不敢再提起。小田好奇你太太呢,我说离婚了,谁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反正不是一个人,没事,我也不是一个人,大热天的,狗和我在沙发上头靠着头睡午觉乘风凉呢。她说那你==,一会儿我来找你好不好,一起去遛狗,时间也差不多,金毛在挠门。我说好,不过你=五分钟,简单洗个澡,把后背的水泥粒子冲掉。刚脱衣服,门外奶声奶气有人唤,赶紧穿回去,原来对面楼,本地狗友的小人,十岁上下,唇红齿白一只正太,正太抬头,眼睛受不得正午的阳光,一眨一眨,很客气地问;叔叔,今朝也能看狗么,我带了妙香包,牛肉味道。耳听的三楼一阵响,不多久,窗外小田的金毛已经一扑一跳,在草地上撒尿撒欢,身后跟着那样玲珑的影子。我说对不起啊正太,明天来好伐,叔叔有事体,等下收作好了要出门。那边小田一拐,正对我窗,晓得在张她,开心地招手,招了又招。
两个人并肩走,狗在前面咆哮撕咬,喔喔喔,小田的眼圈比寻常更黑,像化了烟熏妆,问,怎么了?答说这个死男人走了,本来待在一起也没什么开心,最近赌球又总是在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弄弄到最后只有出去没有进来,换了谁不心慌。房子是阿拉娘的,老太本来就看他不惯,这几天过来,看我神气不大好,问问我就哭了一场。老太等他回转,不免唠叨,意思你这个岁数,去寻个班上上,否则叫我们做家长的,心荡空了,哪能是个了局?我笑,这种话说出来,给我听到,我也要跑路了。她斜眼瞄我,眼里满盛泪水,越显出白,男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要跑路的么。我揽起她肩膀轻轻拍一下,说你自己想想。一起走到门口,小田家的金毛舍了我家的狗,冲着对讲设备摇尾巴,转圈,回头看女主人,意思要回家了。小田从睡衣口袋里掏门禁,回转了头问,要不要上来坐一会儿?
神色如常回绝了小田的邀请,我牵着狗,不,狗牵着我,跌跌冲冲在外面装模做样再绕几个圈子,才往家里逃,小区里处处喷薄一香,也不单单是栀子,这时却赏鉴不来,总归有丝懊恼在。msn上,小田在,攀谈几句,她说男人走了,实在心里面空落落的,晚上叫几个朋友来家里聚一聚,你忙吧,我打游戏去了。我说好,哪里会真忙,趴在沙发上看《欲望都市》大结局,狗一只爪子搭在我手上,就这么睡去,醒来天都全黑了,慢吞吞起来,冲一把,出门买冰啤酒,买全家元气寿司,买串香蕉,想找张好看一点的碟,看来看去,碟上又不会写,我好看,拿起又放下,算了也就。这时楼上脚步声陡起,小田的朋友们纷纷到了,剧啸喧哗,老房子有点经不住的腔调,我很有一点可怜房东老板娘。
下午睡够了,晚上精神好,苦捱到下半夜,两三点钟了,才有点睡意,听听三楼,也终于是寂然无声了。说这晚闹过之后,一连五天,三楼上毫无动静,msn上也绝不见踪影,不由引得人诧异,想小田人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也有可能是娘家接去住两天,那倒好了。某夜,西域有个女客人来访我,懂玉的,听说我穷窘,送了一罐子好茶,聊那么一聊,客客气气把人家送走。房东又啪啪啪砸门,插进来坐一会儿,先求我关起狗,坐定了喝刚得的好茶,说现在货价高,儿子又没有出息,在家乐福做个小保安,将来老了必然是无靠,不如住到长宁区的养老院去。我晓得她的意思,大抵不外是涨房租,一口应承下来,说老了,还是在自己家里将养的好,左邻右里,也好照看照看。老太太频点头,笑嘻嘻地走了。我环顾白墙,钢窗只有半扇好开启,另半扇锈死在框子上,红红绿绿的漆纷落,成了一幅西涅克。通讯录里,不晓得谁,留一个q妹还是楼凤的手机,以前打过交道,电话说我在静安呢,你来,咱们在被单上滚那么一滚,那边笑得,牛先生不瞒你说,今朝场子里忙死,我在两桌台巴子之间窜台呢,出不来,改天我电话你好不好?
电话放下又拿起,响,这回是小田,语音轻渺,不是这个地球上的人能发的出来。我问怎么,怎么怎么了。那边说你手边有酒没有,有的话带上来,陪我喝一杯。我环顾,四壁空空,只有半瓶杰克丹尼,就抄起它上楼,敲门开门,看见一个不一样的小田,整瘦下去十斤不止,只穿了一件b+ab的长T恤,胸口画一个很大的蓝颜色兔子,眼圈黑如熊猫,说你坐,沙发上有空的地方。
我坐下,示意小田拿杯子来,她去厨房真的拿来两个矮方玻璃杯和一袋子冰,倒上酒我问他,狗呢?她说朋友拿去寄养两天,现在没力气弄它,要是跟着我,不饿死也要憋死了。我攥住她的手,怎么了小田,你现在只有三分像人。原来那天家里朋友来得多,热闹非凡,说到伤心处也有女孩子陪着她哭一场,罢了有人就拿出几粒药给小田,说这个吃一粒,就不难受了,开心都来不及。小田想也不想,吞了两粒,别人怎么走的,谁带走了狗,谁揩了她油,谁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都清白知道,不过只得一个影子,仿佛没有真实发生过。我坐在沙发的空隙处,问,那你现在什么感觉?她有气无力的回答,没什么,就是胃痛。我问,是绞痛还是阵痛,饭前还是饭后?她白了我一眼,你个书呆子,饭前饭后都痛,我这三天都没怎么吃过饭,是一阵一阵的绞痛,好了吧?我骂,那你喝个狗屁的酒,去找个热水袋,把肚子捂起来,明天一早电话你家里,找人陪你去医院,如果你不想麻烦你妈,我陪你去好了,静安区中心医院也不远。她去找热水袋,在里间说可是现在痛得不行,又不想去急诊,有办法么?我乘隙喝一口酒,晃晃手里的冰,回答有啊,刮痧可以,你去找个调羹,铁的瓷的都ok,搞点油,拿背上刮出三条红印子来,就是毒,喝点蒸鸡蛋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大概不必去医院,自己就痊愈了也说不准。她不寻热水袋了,出来跳坐在我旁边,沙发载沉载浮,一口热气哈在我镜片上,说那我去洗澡,好几天人都要生蛆了册那,水热了你进来,替我刮刮痧,好么?
我说小田,小田小田,那大概会不太方便,因为,毕竟要解衣服的。她说,哦对,我药吃糊涂了。又喝了几口酒,再三嘱咐过她,我带着酒瓶子退出来,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看狗躺在垫子上,一连串说着梦话,也不晓得梦里面见了谁,海獭般粗黑的尾巴砸得垫子一叠声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