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革命

天然革命

给予人家需要的关切叫做博爱,不需要的关切叫做犯贱。

2020.06.30 阅读 773 字数 6233 评论 0 喜欢 0
天然革命  –   D2T

♀:既然有“适合恋爱的男人”和“适合结婚的男人”这种分类,你就知道,在任何时间,世界上都有一半的男人不中用。

♂:人生并非到处战场,但是,不管工作、运动还是恋爱,总还是觉得“不赢不行”。

——题记

香橙小姐和红隼先生住在同一栋公寓四层的A座和B座。虽然比邻而居,见面无数次,却从来没讲过话。现在,香橙小姐和红隼先生正在同一家医院,一个躺着,一个站着。

香橙小姐成年之后开始独居。父母尤其担忧,因为女儿患有“乐观过头”的绝症,不管是谁她都相信,不管多邪恶她也能从中感悟到美好,不管上当几次她也学不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向她借钱她借,自称她大学学弟的家伙求她做他银行贷款的担保她也做。为这种飞来横祸,她不知散了多少财。

搬到单身公寓四层B座的第一个星期天,她亲手烘烤了可口的蛋糕,装进蕾丝小花篮中,送给新邻居。几乎所有人都被美味收买,除了对门的红隼先生。蛋糕和卡片摆在他门前,集了三天的灰,又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去一半,她才又收了回去。

红隼先生并非没看到蛋糕,那个香甜的味道在楼层中整整萦绕一个礼拜,他每天回到公寓,都跨过它进门,亲眼看着它被经过的野猫吃掉一半。

他在一家律师所实习,期满之后即将成为正式员工,届时步步升迁,薪水高涨,不可能继续住在这破旧的单身公寓。既然在此的时间有限,他也没空浪费感情和精力友好四座,敦亲睦邻。

不做多余的事,不浪费多余的时间,是他的原则。他相信抵达成功的正确之路只有一条,为此必须目不斜视地笔直狂奔。他没空交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唯一交情还不错的是从高中起就互相较量着成长的前辈。前辈教诲:“世上值得认识的人,值得做的事是有限的。这些人和事有回报。不管多小的投资,只要没有翻倍,就等于血本无归。”

工作是这样,恋爱也是这样。恋爱是最容易血本无归的投资,因为人是无法预测的股市。红隼先生还没恋爱过,更没这个打算。他患有“很赶时间”的绝症,到死都会很忙,坚信在高处有更好的东西等着他。

相比之下,蕾丝花篮里的自制花生蛋糕,就免了吧。

有几次,他出门时刚好碰见香橙小姐。她被报纸推销员胡搅蛮缠,竟然还担心人家说得口渴,邀请进屋。送到她门口的报纸越来越多。他无意多管闲事,相对的,当然也不希望被不值得认识的人打扰。

香橙小姐总想和红隼先生说几句话。她并不是笨蛋,当然知道闭门羹即是拒绝。左思右想,得出结论:他若不是花生过敏,就是太过害羞。独居、忙碌、艰辛,又害羞,在大都市中只身打拼的想象画面感动了香橙,她认为自己不可见死不救。朋友骂她:“给予人家需要的关切叫做博爱,不需要的关切叫做犯贱。”

而无时不刻地期待着接受和给予不必要的关切的犯贱行为就叫做恋爱。

和动物的差别在于,人类的身体全年全天候待机,可以随时随地地发情。也因此地球才是可怕的地方。香橙小姐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红隼先生却很了解人类不可取的一面。对门的香橙似乎在家工作,有时不太出门,而门口订阅的报纸堆积如山,会堆到他的门前来。他最受不了那种缺乏原则,性子慢,脑子笨,不会看场合,而且还厚着脸皮一副无辜相地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他要求自己孑然一身,不和人有瓜葛,也就无需容忍人的缺点。

男性对不抱有幻想的女性,想要有多冷淡就有多冷淡。他甚至懒得看香橙一眼。偶尔在楼层中擦身而过,感受到香橙殷切的目光,就浮上一层优越的虐待感。

而香橙小姐发现红隼先生不敢对接自己的视线,更加确定他是一个害羞内向的家伙,一时间体内母性本能肆虐,害她很想拍他的头说“不用怕喔,姐姐不会伤害你的”。

她在一家幼儿读物出版社做绘本画手,生活简单。白天工作,傍晚出门,有几次刚好赶上红隼下班,瞧见他有条不紊地按照日期整理着报纸。于是红隼先生的特性中又多了温柔细致这一项。但她不想打草惊蛇。她认为他就像头一次亲近人类的野猫一样,既叛逆又胆怯,需循循善诱。

终于有一天,暴雨倾盆,她跟朋友约好在百货公司见面。冒雨赶到时,见红隼先生就站在门口,一手夹着购物袋,焦急地看天看表,也看见了自己。她如视珍宝,缓缓探近,不着痕迹地把收好的伞放在了空荡荡的“公共用伞”存放架,不动声色地离开。到百货公司二楼往下看,雨中果然多了一把米黄色花边的女士用伞。她满心欢喜,就像在饲养一只野猫,而现在,野猫肯喝她倒的牛奶了。

红隼先生对自己被驯养这件事毫不知情。他这一天过得遭透了。为了临时交到头上来的工作没日没夜地查找资料,已经三天没睡。前辈比他更糟,几年没准时吃过饭。结果身体崩坏,边输入资料边往屏幕喷鼻血。还没时间去医院,只好叫红隼出门买件替换的衬衫。

他吃不饱睡不好,更郁闷的是在他出门买衬衫的时候,同事竟然整理好资料交了上去,电话里语气不满地通知他“在外面待久一点也没关系,其他人已经替他完成工作了”。他几天来的辛苦被人掠夺并抹杀也就算了,还听见上司在电话那边说“那么喜欢逛街,就让他逛个够”的声音。

然后,下起倾盆大雨。公共用伞架里的伞被游人一扫而空,他忍着冲天怒气站在大门口,看见香橙小姐好像靠近虎笼般的小心翼翼地接近,眼神闪烁地把伞放进公共区,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他也不客气的拿走使用,这细小青涩柔软的善意根本无法弥补他的阴冷。

但扔进深渊里的善意似乎悄然萌芽。

红隼先生不想欠任何人情,又担心回个不轻不重的礼,以后会送来送去没完没了。正为送什么礼物而不耐烦时,公司刚结束与娱乐公司的合作案,被赠与了旗下艺人的CD。时机正好,他于是要了几张,借花献佛,和捆好的雨伞一起整齐地放在报纸上。

香橙拿到手里,乐得手舞足蹈。在她看来,这一幕演的是野猫报恩,叼回了一根鱼骨头送她。她虽不追星,但也不想浪费好意,跟好友分享礼物。朋友问她CD的来历,她充满成就感地讲述驯兽的故事。朋友说:“当追星族再适合不过,你就跟在明星后面,充分享受赔尽血本的单恋,过几年博爱值就能降回正常人的水准了。”

香橙小姐于是兴奋地上路了。她认真地听过CD,按照背面的地址寄去一封入会申请表,不久收到回信,不但有明星的近期行程,演唱会照片,还有小型握手会的抽签卡。既然收到回应,她更不想把这友善的互动断在自己手里。于是再次寄去鼓励对方的明信片。于是再次收到歌友会的会刊。于是再回明信片,再收到明星后援商品目录与价格表。循环往复,藕断丝连,没完没了,中毒不浅。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已摆满了印着同一张脸的各种周边产品,信用卡账单飙涨。

朋友吓了一跳:“你该不会又被骗子给骗了吧?!”

太迟了。艺人、电视,和白日梦,都是自己骗自己的一场海市蜃楼。

香橙在歌友会寄来的信封中,惊讶地发现一张明星亲笔签字的卡片。上面谦虚诚恳的说“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你们,我一定无法这样努力。从今以后也请支持我。近期即将发表的CD很好听,请一定要买喔。”既然被一个美人如此诚恳的拜托,哪有不买的道理!

朋友急了:“他对谁都是这样说的!那只是推销手段而已。”

香橙不以为意。她真的相信卡片上的话,没有自己,他一定无法前进。无论如何,能帮助别人总不能算是坏事。既然被尊为衣食父母,她也要尽职尽责。

红隼先生也很努力,为了不让多年来投进高中大学法学院的钱一去不返,他准备连命也拼进去。至少还没到喷血的程度,那就说明还有搏命空间。他没再收到香橙小姐的蛋糕,暗暗松了口气。他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就算多出一秒钟,也希望用在工作和睡眠上。每个人到最后,计较的不过是存在感。有时候用道德,有时候用金钱衡量。他刚好出生在第二个世界,意即,缺德也无所谓。他长着一颗很忙的眼睛,看不见路旁的风景,只见一块块踏脚石。

他每天和许多条文和数字打交道。索赔,理赔,物理补偿,精神补偿……但凡光临律师事务所的人,通通都是因为“钱不够”。穷人嫌不够,富翁更嫌不够。他从不打算抱怨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工作本身就是自找的精神伤害。然而,人际方面,他也不得宠。同期进入公司的几个实习生里,他自认投入的努力最多。但交游广阔八面玲珑的家伙,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了他前头,不但抢去头功,还反过来怪他能力不足,拖人后腿,落井下石。他不服气,但也投诉无门,说了反而会招上司讨厌。

前辈教诲:“本身游手好闲,一文不值,却能钻入精英中心,笼络人心,也是了不起的能力。只要你能再无耻一点,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的。”

他几乎动摇。

他偶尔还是会碰见香橙。见她悠哉悠哉地拎着食材,慢吞吞地往家走。碰到猫猫狗狗还去跟人家说说话,喂喂食。有人撞撒了东西她也不发脾气。遇到乞丐,她还把零食再留下一点。一路散财,他怕她根本无法把所有东西完整地拿回家。看完这一切,惊觉自己又浪费了几分钟,赶紧跑去下一个地方。

香橙小姐可不晓得自己被看。她经过红隼先生家时,从来都是大门紧闭。虽然内心深处她已认定他是她养的猫,但是她的猫爱搞自闭,她也不能轻举妄动。再加上,她最近刚刚“为人父母”,花钱如流水,就快买不起猫粮,连报纸推销也不敢开门。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感谢红隼先生带她进入崭新世界。愿意去爱人的人,就应该和渴求被宠爱的人在一起才对。

临近圣诞,明星在附近的城市举办“没有你们,我一定无法独自完成”的握手会。香橙感到使命的召唤,立刻订下车票前去。离开之前,又做了一次香草小蛋糕,插上圣诞卡片,放在楼层各家门前。给红隼先生的卡片上,什么也没写。她想他大概不会看,又想如果真的看了,写太多字反而会吓到他。

四层B座的住户就这样离开了。

傍晚,A座的住户气势汹汹地归来。他这一天过得糟糕透顶。一大早走进办公室就闻到周遭苟合密谋的味道,交头接耳,窸窣不定。原来上司已经确定了从实习生变成正式员工的名单。排在前头的全是阿谀谄媚邪门歪道的强手也就罢了,仅剩的最后一个名额竟然要在他和前辈当中抉择。他当然不想输,但就算赢了,也笑不出来。前辈说:“事关生计,就算你使用什么强硬手段,我也不会怪你。”

他默默地听进去。

女性总要怪男性狠心,但女人有身体又有心灵,男人只有力气,不狠毒怎么活得下去。

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都是败局。他气恼d地走回家,又没带伞,又是一路淋雨加雪,到家门前还差点被一个蕾丝包装盒绊个跟头。定睛一看,是蛋糕。香草蛋糕。不仅有蛋糕,还附带一张粉色卡片,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写,根本搞不懂这是在附庸哪门子的诗意。这甜腻、简陋、自以为是的小温暖,根本无法填补任何空虚。他想也没想地一脚狠踏下去。

香草变泥泞。门板随之响亮地锁紧。

幸好香橙小姐远在另一个城市,没机会见证这令人心碎的屠杀。她正兴高采烈站在黑暗中,翘首等待舞台发光。期待破表之际,掌声雷动,吼声震天,藏在暗处的无数个音箱同时怒吼,天花板的七彩光柱横扫全场。激奋,狂喜,好像在跟全世界表示,只有这里才能包容你,理解你,原谅你。

她跟着大家挥手,笑,跳,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如此,身边的热情和声音还是每个都比她高。她喊破喉咙,氧气透支,停下来喘一口气,然后继续使力,那些声音和身影也再使力。

声浪持续不断。她被掩埋在数万个同她一样的粉丝之中。那么巨大的爱,竟然被浓缩成万分之一。

她喊不动了,蹲下去喘气。

正在此时,四周沉寂下来。会场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带着空旷的回音拖泥带水地趟过上空。一瞬过后,头顶的人群好像突然被什么消息点燃,巨浪一样向前涌来。她还来不及讶异,只觉得肩膀和头部被重击在地。接着,身体各处也被千军万马蹂躏碾压而过。

意识如抽丝剥茧,逐渐淡出。

哎呀。她恍惚记起自己好像忘了喂猫,但却想不起猫长什么样子。哎呀,她又突然想起,在这种地方受伤,万一明星本人还要亲自探病,真是太麻烦人家了。她冲着无边无际的幻想羞涩起来。一边羞涩一边沉入深渊,大概是最惬意的死法。

红隼先生一抖,从浅眠中醒过来。刚睡了三个钟头,又要起身上班。他像平常一样洗漱更衣,叼着面包往外跑。门边的那摊稀巴烂还在原地,香橙小姐这次没来收走。就这样原封不动地过了一个礼拜。上司还未决定他和前辈的生死,焦灼时期,他懊恼压抑。睡眠时间不够,他也睡不着。半夜起来闲晃,走到门边从猫眼往外望。楼道里昏暗的日光灯以肉眼不可见的频率飞速闪烁,对面的门板紧闭。忽然,他听见声响,冲动地打开门,距离他半公尺远的香草蛋糕残骸旁边,跪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啊啊,又是那只野猫。

它舔舐着变形的柔软的奶油,被头顶的风云变色吓了一大跳。认清红隼就是住在这扇门里的那个长着铁灰色的脸的家伙时,它又趴回去继续进食。

人猫对峙片刻,红隼也蹲下去。四只眼睛默默的盯着散落四处的细小彩色糖粒。他抚住胸口,无比震惊。这带着懦弱的悔意,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人性?

他突然觉得曝露在日光灯下的自己无所遁形。虽然存在着,却好像不存在。虽然就在家里,又好像迷路了。日光灯闪烁不定,对面的门仍然没有打开。

一大早,他顶着黑眼圈起床。正要如常上班,电话铃声大作,是同事,通知他前辈tu突发胃出血,情况危急,对方那被电缆扭曲的声音轻巧地对他说:“这可是好机会,趁现在来公司,位子就是你的。”他于是狂奔出门。

天空飘着细雪,又没带伞。纵使只是清晨,街道已经很繁忙,行人车辆络绎不绝,风驰电掣,都急着赶路。他跨步飞奔,陷身人山车阵,总有东西挡在他前面,总有东西让他不能跑得更快。去死就好了。挡在我前面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他想。

蛋糕,野猫,前辈,消失就好了。

听清自己的想法时,他煞然止步,从表皮恶寒到内脏。好像再往前一步,就到了回不来的境界。

他抬头,是医院。

他报上前辈的名字,按照指示来到虚掩的病房门前。手机铃声响起,是公司打来的。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着“迟到”。他好像永远都在迟到。他摇摇头,推门进去。病房特有的消毒剂的酸味拂面而过。病房中央是病床与机械。

病床上是空的。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倒退了两步。医生说:“还没做检查,病人就先走了喔。好像很急的样子。你是他的朋友吗?请叫他快点回来喔,小问题不注意也是会死人的。”他点点头,一时僵立在原地,反复阅读着什么也没有只显示着时间的手机屏幕,好像试图从中读出更多含义。

有人叫他。推着行动病床的护士请他让开。他躲了几步,视线下移,看见被白布单包裹住的人形,渐行渐远。他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几乎就快要看到布单下滑出的一缕本该焕发活力的娟秀长发时……遭人推撞,偏离了轨道,停下脚步。

这时,身旁一间半敞着门的病房内传出呼唤声。

他循声望去。

香橙小姐的脖子有一点痒。她很想按铃,又不好意思。她额头受伤,纱布一直缠上眼睛。视线模糊,行动不便。再加上临近圣诞,医生护士病人和探病的人都带着节日味道,害她归心似箭,躺也躺不住。

正要开口说话,她突然察觉病床旁边有个隐约的人影。但只是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没有动作,怪异无比。

她感到对方欲言又止的忧郁,又闻到男性古龙水味,将一切已知条件输入她构造非常的脑袋,搅拌片刻,终显端倪。她恍然大悟,心中雀跃——谁说善人死心眼,温柔没好报,日理万机众星捧月的明星先生啊,不就真的跑来看她了嘛?

……

对方始终不说话,一定还在为事故感到抱歉。真是个好孩子。她想。想和他说几句话,又怕打扰到他的步调。

沉默半晌,她还是先说:“你,你要赶去什么地方吗?”苍白的纱布下是少许潮红的脸,讲话时露出小巧的虎牙。

陷入不知名沉思的红隼先生,被女生声音敲回现实。

他先是一愣,注视她羞赧红润的双颊,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好像明白过来。

他不确定她把自己当成了谁,有点想笑。想笑,就真的笑了。上翘的弧度,就好像那时候跌落万丈深渊的嫩芽,不知什么时候探上悬崖。

窗外细雪纷飞,应该好一阵不会停了。

“没。”他回答,拍拍她欲伸还缩的苍白手指,拉过一张椅子,稳坐一旁,“我哪里也没有要去。”


本文系天宫雁系列故事《REVOLUTION》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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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雁
Jun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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