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马川正在开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新装修的刺鼻味,经理一如既往地在沉浸在浮夸的数据和图表之中。电话正好给了他一个出门喘口气的机会,不过收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奶奶病危,父亲要他立即赶回去。一个老人以他的死召回所有的亲人仍然是这个社会最有效的规则之一,马川自然只能选择服从。但问题是,父亲开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要求女友榆琳同他一起回去,而榆琳上个月刚提出分手。
下班之后,马川给榆琳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他又给姐姐马尾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姐姐刚结婚,正准备和新婚丈夫夏涛一起去海南度蜜月,这会儿正忙着取消机票和酒店预订,心里烦闷不已,在跟弟弟通话的过程中,她并不掩饰这一点。姐弟俩很早的时候,就随父亲从宜春老家搬到了南昌,对奶奶的感情很淡。
上个月姐姐结婚的时候,马川和父亲都去青岛参加了婚礼。新买的婚房只有四十多平米,住不下那么多人,两位新人就把他们安排到了宾馆里,父亲睡得很不安稳。他抽烟抽得很凶,一天最少要两包,但婚礼当天,居然没人给他散烟。他自己跑出去买烟,走了两条街都没有找到小卖部,差点迷路。等他赶回婚礼现场的时候,已经到了新娘挽着父亲进场的环节了。在所有宾客的注视下,父亲低着头,神情严肃,脚步沉重,像是往刑场上走。婚礼好不容易结束了,结果婚宴上全是海鲜,他吃不惯,只好闷闷不乐地喝酒。酒的味道也不对,太烈,没有家乡白酒的那份醇香。新人敬酒的时候,居然先去了别的桌,他气得连酒都喝不下了。女婿夏涛的一个朋友待他还算热情,不停举杯敬酒。等到夏涛过来的时候,父亲借着酒劲对那个朋友讲,唉,怎么没早点认识你?不然我就把我女儿嫁给你了。夏涛听到这句话,脸色大变,举着酒杯的手也变得僵硬。没想到父亲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还提高了声调。夏涛气得扭头走掉了。总之,婚宴的气氛被父亲弄得很尴尬。
但是遇到这种事情,女儿女婿也只能往家里赶,否则会被视为不孝。在日常生活中,这似乎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大限度的恶了。马尾也想借这个机会缓和一下她和父亲的关系。在火车上她给马川打了一个电话,弟弟告诉她他和榆琳已经上车了。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姐姐问他。又和好了。他不愿多做解释。这种事榆琳以前也遇到过一次,那一年她的母亲病重,为了让母亲含笑而终,她把快要分手的男友带了回去。但这层“同情性的理解”,她并没有直接告诉马川。她要让马川意识到,他是亏欠她的。
他们还有可能重新开始吗?榆琳坐在火车上想。对面的马川像以前那样不停地说笑,就好像他们真的已经和好如初了。他们分手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原因。榆琳想结婚了,她比马川大两岁,就快三十了,家里一直在催。但马川总是以事业才刚刚起步为由,希望可以再缓缓。他们吵了好几天,榆琳一气之下跑出去自己租了一个房子。实际上,不过是在北京打工而已,哪有什么事业可言呢?这些年,随着房租上涨,马川节节败退,从三环一步步退到了五环边上,现在还住在城中村里。对此,他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总觉得事情应该会有转机。他也只能用这种侥幸心理来安抚自己的焦虑。
马尾和夏涛的车比他们晚到一个小时,马川和榆琳就在火车出站口等。你不是戒烟了吗?见马川掏出烟来抽,榆琳就问他。这大概是一路上榆琳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他笑着把烟塞回了烟盒里。榆琳的关心使他意识到复合也不是没有可能。其实刚分手的那几天他过得很惬意,就像是在漫长旅途中不小心丢掉了背包,虽然这一变故带来了诸多不便,但浑身上下毕竟轻松了不少。不过时间一长,他又开始怀念起那种亲切的沉重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超脱的人。
又见面了。马川故作幽默,伸出手去握姐夫的手。姐姐松开姐夫,挽起榆琳的手来。她们在北京见过,还一起出去逛过街。四人坐上出租车,一路往医院赶。下起了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各种承重物上,发出时高时低的合奏声。还是家里好啊,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姐姐笑着说。能不能不要王婆卖瓜?马川揶揄着。夏涛和榆琳在一旁陪笑。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没有人提到病重的奶奶。
到了医院后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奶奶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全身上下只剩下两颗坏葡萄般的浑浊眼珠在转动,像是在努力向众人证明自己还活着。四周围了一大帮亲人,他们是父亲的弟弟妹妹,以及他们各自的爱人和孩子。见四人到来,他们便让出一条小道。马川、马尾、夏涛和榆琳分别走上去问候奶奶。老人讲着宜春方言,姐弟俩有一大半都听不懂,夏涛和榆琳就更不知所措了。母亲在一旁断断续续地翻译着,她显得很高兴,毕竟一家人很久没有这样团圆过了。隔壁的床位边上有人在小声抽泣,母亲小声对马川说,那家啊,交不起医药费了。语气里颇有些自得。
父亲去过道里抽烟,马川和夏涛跟了过去。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活一个月,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从不抽烟的人倒是得上肺癌了。一个月,马川和夏涛都在心里嘀咕,那我们要一直在这里等吗?父亲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忽然问他们回去的火车票有没有买好。他们摇头,父亲责怪他们办事不力。奶奶都八十多岁了,在我们农村,这叫做喜丧,你们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晚上回去就把票买了吧。医院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一会儿你们就去奶奶家吃晚饭,有人给你们做饭,好吧?不不不,夏涛接话,爸,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晚上我来守夜吧。父亲听完,扔掉烟头,叹了口气就回病房了。在南方,守夜是守灵的意思。马川解释给姐夫听,夏涛懊悔不已。过道墙壁上的白色石灰被渗进来的雨水泡胀,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头一样凸出来,他就伸出手将它们一一摁破,石灰淅淅沥沥地落到他的黑色运动鞋上。
父亲和弟兄们为今晚谁留在医院争吵起来,三个叔叔都认为父亲已经在医院住了两天了,该回去休息了。但父亲坚持再留一晚,让他们全都回去。其中一个叔叔很不满,责怪父亲不通人情,总是用这种方式来使他们感到愧疚。双方争执不下,声音越来越大,引来护士的劝阻。涨红了脖子的父亲把马川拉到一边,给了他一个“面的”司机的电话号码,让他们先坐车回去,不要都挤在医院里。
他们和堂弟堂妹一行八人坐上了去镇上奶奶家的车,大家年纪都差不多,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彼此询问着工作和感情经历,三个小时的车程倒也不觉得远。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姑妈和她的小女儿早就做好了饭菜,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小姑娘急忙叫醒在一旁打盹的妈妈。母女俩便忙活着去厨房热菜。
吃完饭大家便商量着买票回去的事。这个要去南昌,那个要去南京,这个回上海,那个回广州。一屋子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小镇上,马川莫名想起小时候常常偷偷跑去游泳的一个野湖,有好几条河流的终点都在那里,大雨过后,他和姐姐总是会带着渔网跑去入湖口捕鱼。他便问姑妈那个湖现在还在不在。那个湖早就填了,现在上面都盖起房子啦,镇上也盖起商品房了,最贵的地方也卖到四千多一平米了,姑妈笑着说。大家很快发现屋子里信号很差,连不上网。姑妈收拾着碗筷,对他们说,镇上开超市的石头家有网,不过现在人家应该已经睡了,你们明天再去买吧,不着急。
第二天一早,马川便和姐姐姐夫去了石头家。石头是个傻子,姐弟俩放暑假来奶奶家,经常和他一起玩耍。石头还认得他们,见他们进来,就挠着头笑个不停,还自作主张开了几瓶汽水给他们喝。石头一直盯着马尾看,还从里屋里拿出蒲扇要给她扇风。马川忽然想起来,有一回石头亲了马尾一口,马尾跑去跟奶奶告状,奶奶不管,马川就跑过去跟石头打了一架。看上去石头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还是白白胖胖的,只是块头大了不少。马川想,他这个名字还真是名副其实,别人都流走了,只有他像石头一样留在河的中央。
票都买好了,大家在宜春还能待上一两天。中午,父亲和两个叔叔回来了。几个堂妹帮着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父亲叫上了两个本家兄弟,他们跟着两个叔叔一起一个劲儿地去劝新女婿喝酒,马尾在一旁阻拦,他们就说,嘿,才结婚几天,就向着外人啦。夏涛喝得快吐了,马川看不过去,就替他喝了几杯。他的酒量也不行,倒是比姐夫先跑到厕所去吐了。等他回来后,榆琳没好气地说,你逞什么能?她没跟大家打招呼就离席了,马川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上菜的姑妈冲着榆琳的背影喊,还有菜呢,你吃饱了吗?她头也不回地说,饱了,吃不下了。但桌上的人都知道,她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晚上,父亲带着一帮人去村里的舅舅家吃饭。路上经过父亲小时候居住的村庄,他就饶有兴致地当起了导游,这家以前是地主现在是村里的贫困户,那家以前跟他们家很要好后来却反目成仇,还有那个别墅,你们看,建得多豪华,还安装了摄像头,那家是挣了大钱了。两个叔叔说,你离家那么久,倒是比我们还清楚。父亲说我记忆力好得很,我就是没读书,要是他们那样上过大学,我早就当官了,哪像他们,唉,一代不如一代呀。途经田野的时候,他向孩子们讲起各种野菜的食用方法,还忍不住采摘了一些艾草放在手心里把玩。马川忽然想起父亲背着电焊工具在南昌走街串巷时的情景,又想起他在青岛处处碰壁手足无措的样子,在那些地方,父亲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紧张而又阴郁的气场,从未像现在这样露出如鱼得水般的笑容。马川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才是父亲真正的故乡,只有走在这些乡间小道上,父亲的双脚才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鞋。而这种归属感对于马川而言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在北京,宜春还是南昌,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异乡人。
路上遇到一个蚂蚁窝,堂弟堂妹们蹲下身子来察看,就像是一群来郊外游玩的中学生。实际上他们的年龄也确实比中学生大不了多少,聊天的时候,他们只是在模仿大人的口气在谈论婚姻、房价和明星绯闻罢了。马尾和夏涛牵着手走在前面,堂弟堂妹们就在后面笑,哎呦,好恩爱呀。马川像是受到了激励,也伸出手去牵榆琳,她扭扭捏捏地配合着,但只要不在长辈们的目光里,她就会把马川的手使劲甩开。
在舅舅家,大家又喝得醉醺醺的。夏涛终于扛不住,跑去厕所吐了。父亲就和亲戚们一起就笑话他,不是说北方人很能喝吗?不一会儿,父亲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叔叔、舅舅们讲,话说回来,这几个孩子还是可以的,我电话一打过去,他们就都回来了。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马川意识到,父亲执意让大家回来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这段话在他给他们打电话时大概就酝酿好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但想起榆琳,他又觉得其实他和父亲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为了一点可笑的虚荣卖力地演出。
早上醒来之后,大家就开始收拾行李了。父亲安排了两辆车,送大家去医院,再去看奶奶一眼。在往病房走的时候,大家都在心里想着措辞,没想到奶奶睡着了,母亲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们便只是在病床边站立片刻就离开了,气氛肃穆得有如葬礼。堂弟堂妹们各自的家长都下楼来给他们送行。好好工作,省着点用,但是该花钱的时候还是要花。他们的嘱托都是相似的。等车来的时候,母亲像从前一样哭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自己抹泪。父亲在一旁露出鄙夷的神情:就你马尿多!
马川和榆琳不在同一个车厢,等火车启动后,他穿过好几个车厢去找榆琳。榆琳已经躺下来,她说昨晚窗外的青蛙声太吵了,她一夜未眠,现在想睡觉了,说完还戴上了耳机。马川自觉没趣,就悻悻走了回去。车上居然坐满了人,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都有那么多人涌向北京,马川在乱糟糟的车厢里提前感受到了北京的压抑。一路人上他都没有再去找榆琳。下车之后,他们坐的是不同方向的地铁,两个人甚至都没有说声再见,只是在人群里看了彼此一眼。
等马川回到城中村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雾霾依然很重,朦胧之中,他看到村头聚集着一群人。走近后才发现村里有人去世了,正在举行出殡仪式。他来北京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遇见葬礼,广场舞,洒水车里的音乐声,促销活动的高音喇叭……平日里他所遇到全是些欢快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只见一个乐队从凳子上起身开始了表演,两个吹笙的,一个敲锣的,一个打鼓的乐手正绕着一个吹唢呐的老艺人转圈。老人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唢呐,他前俯后仰,身体夸张地配合着哀乐的节奏,吹到高音处,还钉钉一般使劲往地上跺脚,就仿佛是要把毕生所学都融进这最后一场表演之中。那唢呐好像也有了生命,在半空中温顺地引导、呼应着老人的身体。马川看得入了神,直直地盯着老艺人手中的唢呐,那青铜色的管口似乎随时都会吹出血来。唢呐声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的脸上无不流露出悲戚的神色。一曲演奏完毕之后,一个腰间系着白纱带的中年男子手托着灵位站了起来,众人便跟随他朝着村外的垃圾场走去。说不上为什么,马川也悄悄加入了队伍之中。在缓慢行进的路上,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死掉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他正在给自己送葬。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打在他脸上,等到他把纸钱从脸上抠起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