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竟然还是一辆车都打不到,有辆车几乎要停下来了,却在一刹那又加快了速度,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嘿!”乔乔只来得及愤怒地拍了一下它的后备箱。之后她从一个路口走到另一个路口,再到下一个路口之前就明白只能徒步走过去了。太阳有点晃眼,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经过每个玻璃窗的时候都条件反射似的打量自己,后来终于在一家关闭的店铺门口停下来,从黑色小拎包的隔层里拿出唇膏,对着橱窗不是很熟练地涂了一下。涂完之后,她看了看,又拿出面巾纸,擦去了一点。高跟鞋有点不舒服,内衣的蕾丝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她不停地看手机,这没什么帮助。没人注意她,她尝试着保持一种微笑,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依然保持着。
寻找酒店的正门又花了点时间,她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没法把他认出来。过了一会儿,离她最近那个坐着的人站了起来,向她挥手,毫无疑问,这就是他:没有变得更年轻也没有更老。这令她疑惑为什么自己刚刚竟然一点都认不出来。
“实在打不到车。”她解释。
“我猜到啦。”他说。
他们肩并肩地往前走,其实谁也不知道方向。她闻到他身上须后水的味道,这令一切变得更加真实,但也并没有变得更简单。
最后还是她指着路边一家咖啡馆说:“要不就坐那儿吧?”
乔乔在果汁和咖啡之间犹豫。他却要了一瓶啤酒。已经是秋天了,下午有点凉,并不是适合喝酒的时候。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悠闲地坐着,而她则前倾着身体。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她问。
“不是什么好差事。采访一个诗人。”他报了一个名字,她听过,“他住这儿吗?”她从没想过那个诗人原来竟然跟自己住在同一个城市。
“其实离得很远。我还得开车去,我租了一辆车,明天一大早开过去。”
“他好像刚获了一个什么诗歌奖。”
他摊了摊手:“他们让我来写,我就来了。你知道的。”
啤酒和果汁端了上来,戴着黑框眼镜的男招待无比郑重地放下了果汁,替他打开了啤酒。
“你租了辆什么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对这个感到好奇。
他把车钥匙从裤袋里掏了出来,摆在桌上。但她并不认识那个标志。
“开过去得多久呀?”
“如果不迷路的话……两个小时?”
“你准备问他些什么?你都说自己已经不读诗了……”
“到了再说吧。我都不愿意去想。”他玩着啤酒瓶上的标签,好像准备把它撕下来。但这一行动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我的稿子也写不下去了。”
“那就别写。”
“你们给了我一笔采访费,我已经全部花完了。”
“你就告诉他们,你不想写了。”
“可以这样吗?”
“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人在乎读到什么吗?”
她笑了起来,拿起菜单又翻了翻:“我得喝点酒了。你再来一瓶吗?”
他继续玩着啤酒瓶上的标签,摇了摇头。于是她给自己点了一杯玛格丽特。
来之前他一定刚刚理过发,剪得短短的。
“我真的可以不写了吗?”乔乔不放心似的,又问他。
“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或许我该把采访费还给你们。”
“不还也没关系。你只要决定不去写它。”
“好吧。”玛格丽特杯子上的盐太多了,但她没有抱怨,一点点地喝完了。
天逐渐黑了下来,男招待走过来给他们点上了蜡烛。他们俩都忍不住盯着放在彩色杯子里的蜡烛看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头看着路边的树和匆匆走过的行人。接着,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挂了之后他对她说:“一会儿会有个人来找我。”
“那你要走了吗?”她问。
“不不,还早着呢。”
还是那个男招待,收走了所有的空杯子和空瓶子,桌面上变得空空荡荡,他把两手摊在桌面上,而她托着脸。下午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来吃晚餐的人们是总显得特别高兴。
“怎么样?一起吃饭吗?”他有点犹豫地问,但她立刻答应了。于是他们从户外移到了室内,面对面坐在一张二人桌上。他点了沙拉,她点了意面。
但他最后点了白葡萄酒,不是两杯,而是一整瓶。
店里人并不多,旁边只有一个穿着短裤的美国女人正吃着一个三明治,悠然自得地喝着咖啡。其他人都坐到楼上去了。他们的酒是被放在冰桶里推上来的,显得很煞有介事。他先倒了一点,摇晃着杯子,认真地嗅着并品尝。她不知为何觉得有点紧张。“酒不错。”他说。她才放下心来。他给她倒了酒。他们拼命喝着,像在喝水。
“你之前跟我讲话的所有时候都喝醉了。”他说。
想到那些话,她面红耳赤,觉得自己愚蠢极了。
“旅行怎么样?当时你正在海岛上?”乔乔并不想提起那次聊天,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那儿下了一整天的雨。”
“多好呀。喝喝酒,看着雨落在海面上。”
“还可以在微信上对着远方的姑娘背首诗。”他那样看着她。
乔乔笑了:“那首诗糟糕极了。”
“不会比其他任何一首诗更糟糕。”他还是穿着白衬衫。他似乎打定主意一辈子都穿白衬衫。
“那么,意大利又怎么样呢?”
“便宜。什么都便宜。吃的便宜、喝的便宜、住的便宜……我玩得挺开心,”他吃沙拉,“我租了辆车,价钱差不多,却比这儿租的漂亮多了。这里快变成世界上最贵的城市了。”
“批评这儿真容易啊。”她说。
“……其实我很想念。下飞机的时候我意识到这里才是神经病最多的地方。”
“比如我?”她问。
他立刻笑了起来,否则它就会像是一个真正的疑问句似的。
“你最近在写什么吗?”她问。
“你还不明白吗?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以
前教你的,你也可以忘记了。”乔乔拿叉子卷起意面送进嘴里,不太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带我去意大利也得忘记么?”她从面条上方瞪大眼睛看着他。
“那倒是得好好记着。我也记着呢。”
“我真的可以不写那篇稿子了么?”她又问他。
“要不你继续再试试啊。”他语气温柔起来,又给她倒酒。她托着下巴,看着他给自己倒酒,并且叉了一些蔬菜,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在做这些的时候,他每一秒都显得比上一秒更加迷人。
“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说。
“跑步、瑜伽……该瘦的地方都瘦了。”
他熟练地扫了她一眼,她一点儿都没躲闪。
“这次订的酒店房间怎么样?”她问。事实上她知道那个酒店是怎么样的。
“挺不错。比上次好多了,还有一台咖啡机呢。泳池也干干净净……你学会游泳了吗?”
“总之可以浮起来啦。”
他又给她倒了一点酒:“来,再喝一点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径直走过来,一下子坐到了他身边,狠狠吐了一口气:“啊,累死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少女:小巧漂亮,只涂着橙红色的唇彩。
“来了?”他立刻镇定了下来,如果说刚刚有一点慌乱的话,“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谁来着?”他笑着转头看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没看他,盯着乔乔看了看,说:“叫我Coco就好啦。”她的神情仿佛对什么都厌倦极了。
“这是谢乔,我们杂志的撰稿人。”他拿着酒杯指着她。
“我们……要换个四人位吗?”乔乔问。
“不用啦。我现在不饿。而且……”Coco转向他,“你还去吃烧烤吗?”
“当然去呀。”他说。
“那你现在少吃点。”Coco看了看他面前的沙拉,好像那已经太丰盛了。乔乔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他为什么会点沙拉的。
她招了招手,让服务生再拿个杯子过来,对那个女孩说:“你也喝一点吧?”
Coco嘟着嘴摇了摇头。
接下来她们的对话几乎就在一个怪圈里面打转。乔乔
不停地提出各种建议:你要吃点什么吗?喝点饮料?要不我们还是先换个座位吧?……Coco一个不落地通通拒绝了。到后来,这简直成了一个游戏:试试看她会对什么say yes。
“要不,”乔乔终于说,“要不你们去吃烧烤吧。反正我们也差不多吃完了。”她甚至为自己没有尽早说出这句话而感到惊奇。
Coco仿佛这时才认真看了他第一眼。他不知道该看谁,目光依然放在乔乔身上:“酒还没喝完呢。你都还没有醉。
你不是很容易醉的吗?”
“那我们喝完就走吧。”乔乔看着Coco,琢磨着她至少比自己小十岁。于是情不自禁露出一种慈祥的笑容:“你还在上学吗?”
“我是IT界的呢。”Coco说。
“你知道她学什么的吗?交互技术……你知道交互技术是什么?”他拍了一下手,“就是你走进房间,一拍手,灯就亮了。”
Coco瞪了他一眼。就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她一点都不想显得快乐一点。乔乔没怎么听懂这个笑话,但还是笑了。
“IT青年们都会迷上你的,”乔乔真诚地对Coco说,“肯定他们都把你当女神啦。”
“他们都无聊死了。”Coco又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们很少见到像你这么漂亮的。”乔乔说。
“你终于喝多了吧?”他叫起来。
“喝多啦,而且喝完啦。你们可以去吃烧烤了。”乔乔把杯子放下来,摇了摇瓶子。三个人坐着,等待。或许愧疚的感觉太过明显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他们会送我们一杯吗?我们买了一整瓶呢。”
“算了吧。”
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抬手喊来了服务生,服务生说要去问餐厅经理。但乔乔已经知道他们必然会再得到一杯酒。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这一切,好像事情还会发生什么变化似的。果然,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每人拿着一杯酒了。Coco看上去比来的时候更漂亮。乔乔猜想自己脸上的粉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这次乔乔喝慢了一点,她慢慢喝着。不管怎么样,今天都值得珍惜。这有很多个理由:她又坐在这里喝酒了。他们又再见面了。还有很多其他的。但他喝得倒挺快。大概才两三口吧,那杯酒就喝完了。然后他凝视着她酒杯里剩下的酒,直到她把它们也都倒进喉咙。喝完之后,她微笑着看着他,好像在说:“没事的。没事的。”
他付了账。从他掏卡的姿势中,她意识到他真的醉了。
“你还好么?”乔乔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变了。
“我们送你回家吧。”他几乎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别。”
“一定得送。”
“我自己坐地铁就行啦。旁边就是。”
“她可以开车。”他指着Coco。
Coco说:“我可不会开你的车。”
“真的不用啦。我还可以打车。”乔乔说。
“不行。”他们一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到底怎么样?”Coco问。
“去找我们的车。”他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往地下车库走,楼梯里面黑乎乎的。有一阵子乔乔觉得肯定走错了,他们永远无法找到那辆车,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们还是别送了。”可也并没有自己走掉。等终于找到那辆车的时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像是一件在回忆里发生的事情。
Coco坐在驾驶座上。“你坐副驾驶吧。”乔乔替他打开了车门。
仿佛为了抵抗这种奇怪的殷勤,他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我跟你坐后面。”他先上了车。她也坐了上去。
车子开出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很快乐,告诉了Coco地址。Coco认识路。她拉手刹的时候真果断,是真正的年轻人的那种果断。他们俩坐在后面,开始找安全带,却都系不上,就把手挽在一起固定自己。她碰到他手臂上的皮肤。之后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先松开了手。于是她转而看向车窗外面,车开上了空荡荡的高架桥,一枚月亮在右前方忽隐忽现,特别巨大。“月亮。”她在嗓子里嘀咕了一句。他挤过来看了一眼,又迅速坐了回去。
她偶尔看一眼他,更多时间她莫名其妙地盯着Coco的背影看。不停地问这问那:“你真的能开么?认识路么?……一切都还好吗?”
“你开慢点。太快啦。”他也说。
他们俩像是Coco忧心忡忡的叔叔阿姨或者其他什么亲戚。
车子最终还是稳稳地停在了一片老小区的门口。整个路程似乎比平时短了很多。乔乔推开车门,高跟鞋又一次开始折磨她。她走到前面,冲着Coco热情地说再见,好像她们俩真的会再见似的。
“你不送一下她么?”Coco转头对他说。她的两手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
“哈哈哈。是啊,不送我吗?”乔乔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他艰难地从后座钻了出来。她等了他一会儿,等他站稳之后,就走得飞快,她紧跟着。到了一栋房子门口,她终于忍不住说:“到啦。就是这儿。”
“那好吧。”他愣了一会儿。
乔乔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想挥挥手什么的,但他已经不见了。
她又往前走了挺远,才到了自己住的那栋楼。看一眼月亮,还是那么大。但朦朦胧胧的。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确认自己也喝得太多了。她拉开楼道晃晃荡荡的门,楼梯里还是脏兮兮的,看上去跟早上没什么区别。她爬了几层楼,才意识到一直身处漆黑之中。于是她拍了拍手,又用力跺了跺脚。但楼道里的灯还是一盏都没有亮。
就在这时候,她想,我好像要哭啦。然后她继续往上爬,打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