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箭的人到镇上打听,都说老者就住山上,多年没下来过。自茶棚里仰头,见杂树深竹相错,层层叠叠,自深处传出涛声,摇晃着浓暗斑驳的数种绿色。高峰插入云里,不知道路几许。再问采药人,说不见这溪水是从山上下来的么,由此处进山,循着水声,听不见时,就只剩一条路了。又说“岭上多白云”,毒虫出没,还是天晴再上吧。学箭的人大多心急,顾不得,起初平缓,山麓间有几处潭水,很可玩赏,行至半山,渐无人迹,树木稀少,却能听到山下浮上来的市声了。然后就进了雾里,攀援着漆黑尖石,手脚并用,耳畔风声凄厉,隐然有雷滚动,知道是到了险境。快爬到山顶,见一行石阶,石阶顶上一人,背弓挎箭。
许信问师父,箭术最要紧的是什么。
“射出的箭是直的。”
许信不解,箭射出去当然不是直的,箭走弓背,要计较仰起落下的角度,否则就容易了。师父的话像和尚的话,似有深意,又像屁话。许信上山第七年了,越信服师父,越起疑心。
“那怎样才能算射手呢?”
“一来一去。”
“绝世高手是什么?”
“臭狗屎。”
许信就闭嘴不问了。倒退着出去,在门道里系紧绑腿,又有上山的快到了。他摘下墙上的篓子,前几天看过那几棵树,松塔结得很厚,师父吃的野果子也熟了。他虽然面相怕人,其实朴厚本分,敬奉师父如神明。就是最近添了磕巴的毛病,看到学箭的人,用弓点指,本来是多少遍的熟词儿了,还是没说利索:“你可,你可,你可是来学箭的么?”
初学者当然不够资格面见师父,师父终日在内院里不出来,要先跟着师兄许信学。山顶有块大空场,扫得很干净,先练膂力,拽硬功,手臂稳了,一箭中过,之后就箭箭必中。场上有石碾子石墩,还扎了几个草人做鹄子。又悬着只手臂粗细的铁环,荡来摆去的,许信演给他看:五十步外,拉满弦,觑得较亲,仍不动,小臂粗如琵琶,青筋盘曲像老树根,要跟随风势,若有若无之际,箭穿过铁环,弓仿佛才“铮”地响了一声。这要练好久。再引他到暗室里,墙上又有铁环,这次要听声音辨方位。也中了,才带他下岭去寻虎穴。
许信射虎,第一箭先中脖颈,老虎带伤狂怒,一阵腥风扑来,他不闪不躲,反倒坐于地上,待虎纵到近前跃起时,便一箭送入心窝,虎在半空就死了。学箭的人射第二头,也持箭不动,也待它纵跳而起,却一箭贯穿黄宝石似的虎目,力透头骨,自项下穿出。许信见了,面如死灰,说:“我领你上去见师父。”
学箭的人在师父房中呆了半日,许信不敢凑过去听贼话,在庭院里垂手候立。看他背着包袱出来,里面显然是一把弓和一壶箭。心里难受,凄然一笑,送师弟学成下山。
“师兄,你为什么上山来学箭?”
“报仇。可是我笨,总也学不成。”
“什么仇。”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仇家是谁?”
“是兄弟二人。二的叫横江铁索石峡,在江上有座水寨,专门劫掠往来船只,使分水刺。大的叫丑奴儿石艟,就是山下县城的员外,好大产业,养着几十个打手,镔铁大棍舞起来密不透风,我爹当年……他,”许信恨恨地说,“我要有师弟你的身手,仇早就能报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学箭人已轻如飞鸟,半日间就到山下。进城先寻石艟,好试宝弓,听说正在十字街的楼上吃酒,二百步外抖手一箭,那贼子倒也灵便,栽倒前尚知抄棍格挡。街上的人见有人在马上一箭射死了石大官人,哗然大乱,学箭人又随风摆柳般射倒左右数个挡路送死的,策马出城。石峡引着七八个手下在港口防备,见滚滚烟尘里跑出一人一马,持双钩怪叫,喝令藤牌在先,赶上前去。马上人仍只一箭,如射虎,洞穿盾牌与石峡面门,众伴当俱胆裂作鸟兽散。那人拣了条船,昂然渡河而去。
许信在山上不知道这些,还是毕恭毕敬,心烦意乱。洒扫完院子,采完果子,就去空地上练他的一来一去。
这次上山之人器宇轩昂,鲜衣怒马。直接走到他面前,伸手说:“拿来。”
许信递弓过去。那人抬手便电光流星的三箭,许信眼力不坏:但见第一箭射断了吊铁环的细绳,第二箭带着铁环钉在墙上,最骇人的是第三箭正中铁环,撞出一团火星,将铁环击得粉粉碎,这箭是练箭用的,镞本是不伤人命的钝头。
“带我去射虎。”
从师父院里出来得也极快,背着上次那种包袱。问了许信一句,“对啦,我问你,找石峡石艟,是不是下山朝西,顺大路走就到了?”见许信发傻,哼了一声,“算了,我自己查访吧。”跨上马就不见了。
“他妈的!”许信知道,这不是同门学艺,差不多是来踢山门的,觉得师父有点儿软弱。转念一想,“山这么陡,这王八蛋是怎么把马给骑上来的?”
他觉得这回总得向师父问个明白了。虽然不能追究那镇山之宝到底有多少件,怎么送出一套还有一套?这是说破要伤面皮的,之前的七年就等于白费了,毕竟是江湖人么。
师父闭目趺坐于炕上,但气色也不老痛快的。发牢骚似的自言自语,“这种人怎么他妈越来越多?”
“师父,刚才那人好像甚是厉害啊。”
师父长叹一声,“也算不得什么真本事。只是,都这样,还要我们何用呢?”
“有件事想请师父示下。”
“我劝你是别问,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不想说。”
“那敢问弟子什么时候能下山呢?弟子不敢狂妄,可身负血海深仇……如果能侥幸得报,便马上返回山上师父身边,终身不再出山半步。”
“许信!我几时不让你下山了?是我不让你下山么?!你爱下,现在就可以下。”
许信慌忙趴下,以头触地,又磕巴了起来:“弟,弟,弟子知罪,请师父息怒。”
师父一摆手,“咳,不是那个事儿。”侧头想了想,“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没生气,你要是想下山,你就试试能不能出去,真的,我不骗你,不生气。你试试去吧,试试去。”
三日之后,许信低头蹭进来,先奉上一篓果子,又磕了几个头。“师父,弟子知道错了。这次下山,也真是奇了,我在山中这么多年,道路最熟悉不过。以前在山腰看出山的道明明白白,这次走,不管怎么绕,总又绕回上山的原路。弟子知道这是师父使神通训诫弟子,同时,给我一次难得的改过自新的机会。是弟子心意不诚,还望师父饶恕,这次就是练上一十四年,弟子也不敢说下山了。请师父恕罪。”
“不是我,你以为是我啊?”师父又打了个咳声,许信觉得师父这几天着调多了,说话虽然还不大明白,但句句都能听懂。“你以为我不愿意放你啊?我扣着你干嘛呀?就为这俩又酸又涩的破果子?我不愿意叫你赶紧学会了报仇去啊?不认不识的人来了,我不都要给了么,何况咱们这么多年的爷们儿啦。你就说前两天那个——操,不提他了。”
“是弟子愚笨。”
“不是,你让我把话说完好吧。许信,你想想,我也不要求你马上想通:为什么这山里的老虎你怎么射都射不完?”
“那,想必是山穷水恶,我听说有的地方闹虎患,把一县的人都吃净了。弟子还打算将来报完仇,就收两个徒弟,以打虎为生,既为民除害,又能领花红,还,还能光耀门楣。强似给人家护院,冲州撞府打把式卖艺,没得辱没师门。”
“那老虎要是爱吃人,怎么不下山去吃?知道你厉害还不跑,全都留在这里让你射?还有,你射完虎,我不是嗔怪你啊,我就说这事儿:虎皮虎骨虎须虎胆,哪怕老虎肉呢,你可曾拿来给我尝个鲜么?也不赖你,你以为我是修道之人吃素呢。你自己怎么也不取用,你挺狼伉的身子,一直穿这身不大合体的衣裳,为什么想不起来鞣个虎皮大氅,做个皮风帽不也是好的么。你总去虎穴那边,怎么没想过,射死的虎尸都哪儿去了?你啊,就是太憨。你好好想,这事儿想明白了,就什么都明白了,就不会来闹我了。”
这次上山的是个小娘,脸盘尖尖,眼睛像猫,穿得袒胸露背,无半点儿英气,甚至不像正经人。许信心里原本只有一件事,现在又添了个疑问,压根没动什么心思,再说,他也不喜欢那相貌,太白,太做作,太模糊,是笨人画的美人。只照例把她领进厢房,交待了几句就回了屋。第二天清早催她练功,房中是空的,行李也不见了。里外看看,不见踪迹,竟是连夜摸黑下山了。查点一番,也没少什么,他们师徒本来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也许只是借口学艺来白住一宵,有些背包穷游的就爱办这路事,和师父通报一声就是了。
师父听了倒像有点儿怅然——按说他还没见过甚至也不知道上山的是个孤身女子呢,不过许信是老实人,昨晚回屋就睡下了,什么都没听到。师父说:“那些人上山,其实就为这件东西。听说,新出来很多宝弓,在集市上花钱就能买,犯不上再折腾这一趟了。也好,也好!咱们落个清静。丁是丁,卯是卯,今天日子就挺好。你坐吧,这点儿事儿也该告诉你了。”
他们终于该聊聊了,许信头一回大喇喇地拖过凳子,面冲着师父直直地坐下。
“我那天让你想的事儿,你想了吧?”
“虽然没想明白,却亲眼看见了几件糊涂事。”他如今说话,也有点儿像从前的师父了。
“说来听听。”
“那日师父说到老虎。我上次射虎后又返回去看,那死老虎果真不见了,且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就连被虎扑倒的歪脖子矮松树也重新长了出来。我再思量,原来每次射死的都是同一只虎,我日日练眼,怎么就没看出来。说起树,我又去看下山的路——徒弟倒没别的意思,就是上次太蹊跷。原来也不是我鬼打墙,我亲眼得见,光天化日下,砍柴的,采药的,连几次上山学箭的人,我都暗中跟过,都能下到官道上,只有我走,才是不通的。还有这山上的气候,日日相同,按说,日月盈昃,四时佳兴,怎么山中节气却从来不变,树木花草也不见枯荣更替。师父,我猜啊……”
“怎样?”
“我说错了师父别怪罪。我猜我不是我,师父也不是师父,这山、这院子都不是真的。”
“那么——”
“是,原来是徒弟在梦中。是我大仇在身,神情恍惚,苦无良策,才做了这个梦,在梦中学艺,又总练不成。并无此山,并无师父,一切只是徒弟想出来的。但,但求仙长于梦中点化于我,待弟子醒了,还要去寻仇。”
“啊呸!美得你还……咳……,”师父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你也不全错。可你也配梦得这么圆全么?告诉你吧,不过,我先说下,我告诉你之后,这世界在你眼里就两样了,你自己看自己也两样了。咱俩的缘分也不一样了,这么说吧,你要是瞧得起我呢,咱们以后论哥们儿。”
许信慌忙站起来,又缓慢地挨挨擦擦地向下跪。
“你别弄这个了,好好坐下听着吧:要说这世界不真,它也不真。要说是在梦中,也是梦中,只是并非你的梦中。我也说不真凿,可我清楚咱们锁在的差不多是个昼夜不散的戏台,都是陪别人进来玩儿的——就是上山那些人。只是咱在这出戏里不大要紧,好比开场的楔子,说书的垫话,人家来,就为在你那儿熟悉熟悉弓箭,我再巴巴地奉上一把弓,就这么回事儿。”说着解下腰间钥匙,下地打开柜子,拎出把弓扔进许信怀里。“得,也给你一把吧,之前不是老哥哥舍不得给你,是戏里本就没你的。他们拿了这弓,好下山去行侠仗义,去杀人取乐,去做皇帝梦。咱们就是一日日地在这里演这段垫话、楔子,好也是它,歹也是它。”
许信,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了,看着师父,或者也不知道该叫这老儿什么,“您,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我过去也不是扮你师父的,我扮得可多了。兄弟啊,你呢,好歹是真会射两下箭,要我说,你那两下子很不错了,好些上山的人,其实真都不如你,都是作弊耍赖——这以后再讲——蒙过去的,我都不爱理他们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会什么?我嘛也不会啊,我就是在这儿装大瓣蒜呢。唉,我就是狗掀门帘子,全凭这张嘴啊。”他像喝醉了似的大摇起头来。
“那我那仇……”
“什么仇?你哪来的什么仇,压根没那么回事儿。你光说你爹妈如何如何,你可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儿么?你可记得你爹怎么死的么?那就是戏本上的一句戏文。要不是看你真信了,我都觉得你的戏有点儿过了你知道么。咱们怎么来的,这哥哥我确实不知道,不知道我不和你瞎说;但咱知道的,是你过去以为的那些,全都是扯淡。”
“那,有什么法子么?”许信朝山外比划了一下。
“下山的法子?山下没有你,你明不明白?秦叔宝能钻进《说岳》里去么?这么说吧,你得知足,你能山上山下溜溜达达,能射射箭、举举石墩子活动筋骨,没事儿了,还上我屋里来起起腻。你可见我出过这院门一步么?我是有道行不想出去么?是出不去!院子外面没有我。不过我还不算倒霉的,那些天天叫人杀来杀去才真叫惨呢。像山下的老虎吧,你也看出来其实就那一头,你说你翻过来调过去射了它多少回了吧?还有你总念叨的石家哥俩,我听说了,凡是下山的,做的头一个任务就是杀他俩,他俩是最好杀的。你说这俩哥们儿窝囊不窝囊,憋屈不憋屈?隔几天就死一回,那吃什么也不香啊。”
“是怪可怜的。”
“着啊。跟你说这些呢,是咱们在一处日子也不短了,可也不是七年,那也是戏本上的词儿,你也甭打听,我屋里没黄历。已然这样了呢,我看该怎么着,咱以后还接着怎么着,不然能怎么样?你不乐意,你去和谁拼呢?你以为是拼了一场,没准儿还是戏本上早写好的词儿。刚才不是说么,以后也不会太忙。有偶尔上山的,你那套也都熟了,咱就照旧,汤儿泡饭,凡事别太较真。这弓送你呢,算见面礼,外人面前可别亮啊,引起逻辑混乱那就不好了。没事儿时候,拿它打点儿獐狍麂鹿,鹑兔鸠鸽,送过来我整治,该炖的炖,该烤的烤,咱老哥俩喝点儿。我手艺可是不错,过去扮过厨子呢。”
这些背后的事,他也想到了几分,只是今天被老儿说得分明了,也不知是惊是恐是悲是喜,像破了洞的皮口袋,觉得自此再无盼望,轻飘飘地出了门。掂着那弓来看,并非宝雕鎏金,黑乎乎的,不知什么质地,好像牛角的,甚轻快。于是抬手一箭,也将那晃荡的铁环射断,原来不过如此,得意地冷笑了一下,想想也就是日后打个野鸡什么的使用,又觉得没多大意思。他这一夜当然睡不着,怕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的,怕再坠入另一个古怪梦里。早上坐起,摸摸弓仍在枕下,出门看铁环完好如初。跨进后院,那老头儿龇牙一乐:“来了啊,来了咱们就是家人家。咱先忙正事儿,又有上山来的了。”
以后,许信并未露出过懈怠或放浪的行迹,毕竟是真老实的人。“迟早有一日,这些人玩够了,就不再来了。”这么想着,还有点儿珍惜。有不愿意花钱充值而自己上来打装备的,他仍一板一眼地领着练箭。只在一点上敷衍变通,从此后他射虎只射心口那一箭,不忍让它再多遭罪。还添了句俏皮话:“今天可不大好,这老虎没劲儿啊。”有仗着开挂闯上来的,无论多么倨傲,也总是恭恭敬敬,三两句奉承话把那孙子打发下山完事,连过去的磕巴也好了。剩下的闲暇,到后院和老汉喝几杯淡酒,说些闲话。半醉半饱之际,还是下山遛遛,虽然景致永无变化,但仍觉得时时可爱,处处像他一样可同情,其神态安详自若,已经比师父还像个师父了。有时,也去张望那山下的路,路上车马辚辚,猜着这些来往之人谁是玩家,谁是串了个角色在伺候人的,渐渐就学会了分辨。
山顶的雾总在日暮时分褪去,露出险峰峭壁,天边异色五彩,他鸟似的挂在悬崖上,低头又见群鸟脊背从脚下掠过,总会天真地大喝一声:“好一座山呐!不知何等妙手所造,不知是谁让我许信身在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