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十分憎恶谈论自己的出身及家庭。
我出生在中国南方一座不为人所知的小岛,据说出生那天还有海鸥在母亲头顶盘旋,忽近忽远的海浪声、背部发黑的弯嘴海鸥的鸣叫声、产婆夸张的祝福声……混沌在一起,如同那天看不清朗、总是灰蒙蒙的天空。
母亲历经千辛万苦把我生下来的那天,父亲并不在一旁守候。对我来说,他只是一张泛黄发旧、撕成两半的照片,他的存在一直是个谜,我不认为自己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个男人。平日里母亲总是对他闭口不谈,但醉酒的时候、说梦话的时候、夜里偷偷哭泣的时候,他的名字会蹑手蹑脚地从母亲的唇齿间溜出来,这样几次之后,我知道了这个本应该陪着我长大做我父亲的人叫做池宇寰,但私底下,我管这个不负责任、抛家弃子的无耻之徒唤做老池,似乎这一昵称无形中拉近了我与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的距离,也许我对这个男人是既爱又恨吧,毕竟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一次不落地帮助了我,以他独特的方式,试问,我又如何对这样一个男人真实地恨入骨髓呢?
幼年及少年时代,我每天晚上都不间断地做梦,梦的主角多数是我的父亲,除了那张老照片和一个叫做池宇寰的名字以外,我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但神奇的是,我几乎每天都能清晰地梦见他。
有一个梦让即使是过了二十多年已经成年的我依旧记忆犹新。我梦见自己身处在一个教堂式样的塔楼外面,那座塔楼静穆、森严,巧妙地躲过了所有的光源,我站在这座塔楼面前,就像伫立在一座墓碑面前,久久凝视。成群结队的洁白鸽群在塔楼上空盘旋,塔楼远处是一片深陷大雾的森林,有一只掉队的黑色翅膀的鸽子突然径直冲向那片森林某处,我注意到那是一个隐蔽的入口。我还没来得及去想为什么会有一只黑色翅膀的鸽子,就看见入口处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个人的面部、四肢都被浓雾抹去了,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依据这个人影的身高和体形判断,应该是个男人。可后来我再去看时,却发现并不是人影,而是一只鹿站在那里。梦醒后,我发了一场高烧,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夜里下大雪,我竟然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自觉穿上鞋,打开门,去雪地里行走。大雪深数尺,几近淹没两条双腿。但有时候,父亲在梦中又无比真实,他高大、伟岸,外形硬朗,下巴有尚未完全剔尽的青色胡须,他高兴起来就会粗暴地一手拎起我的衣领,以圆规画圆的方式旋转,兴奋地喊道:“直升飞机!直升飞机!”继而搂我入怀,故意用他的青色胡须扎疼我的额头。我知道这是他宠溺小孩的方式,也非常得意自己是一件能够使父亲开心的玩具。
由于梦中的频频碰面,让我反倒与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亲密无间,他是我整个青春期最好的守护者、见证人和倾听者,我敢打赌,这个世界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有老池这么酷的父亲,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包括我的母亲,我心里清楚,母亲对父亲的情感远比我要复杂得多,那种爱恨交织的感觉如果绘制成图案,一定比几何难题还要抽象难懂。我也恨老池,不过因为做梦的缘故,这种恨意逐渐被淡化、遗忘,我经常会忘记自己是个没有父亲陪伴的少年,梦境就像一根若有似无的线,勾连同一个世界却身处异地的我与老池,现实生活中缺失的、遗憾的那一块儿都被梦境填充了、完满了。
有几个暑假,我都沉迷于和街道的男孩们白天玩滑板,夜间去迪厅跟不同的女孩子跳舞,空闲时间从来不读书,也不听音乐,只会去街角的录像店淘成人影片或者去跳蚤市场买黄色书刊,那段时间,对于我来说,研究怎么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然后跟她交往最后把她骗到床上比什么都重要,以前我在老池的带动下还听过一段时间的摇滚乐,但我对摇滚乐狂躁的氛围、粗野的旋律、夸张的歌词提不起半点儿兴趣,老池张口闭口的音乐是我不愿涉足的一块儿领域,当时为了讨好老池,塞耳机听重金属摇滚乐,在学校图书馆搜刮点评摇滚乐的书刊,然后套用所有书刊里其他人评论摇滚乐的句子,佯装兴致勃勃地与老池讨论音乐。记得老池说过“音乐到了最后就是色彩的融合。”在我看来,音乐就是曲子,没有任何形状,也不可能有任何色彩,听觉的东西怎么能和视觉的东西混为一谈呢?父亲也像是洞察了我这一阶段所有想法,不再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也就把父亲,老池这个男人彻底地抛之脑后了。
我先后谈了几个女朋友,但每次的时间都很短,对我来说,恋爱只是名义上对她们一种合理侵犯的借口,我不爱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爱的只是她们青春活力的肉体。我进入到一个循环怪圈:见到一个漂亮姑娘,绞尽脑汁追到手,千方百计哄她跟我睡觉,睡完就分手消失,由此让我在这片区域的风评变得恶劣,关于我的不实谣言也越来越多,有人夸张地说在厕所见过我的鸡巴确实又大又粗,他们一边记恨着我,一边羡慕着我,他们猜测关于鸡巴的事情可能是真的,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轻松赢取了那么多漂亮姑娘的芳心。我不知道青春期的老池谈了几次恋爱,无法想象他游刃有余地处理与母亲之外女性的恋爱问题,或者我根本就是害怕去想,不敢面对。青春期时的我憎恶母亲每日喋喋不休的嘱咐,遇到事情的八卦聒噪和长舌妇人一般的碎嘴唠叨,可一旦想到老池可能曾经或者现在正与其他女性谈笑风生,源自母亲胎盘时期的嫉妒便滋生出一条能够吞吐致人于死地毒液的毒蛇在我心底缓缓爬行。母亲在这种时刻往往沦为我的私有财产,只有我可以肆意指摘,随时随地表达唾弃和不满的情绪,老池不可以。在青春期的我看来,老池即便不是与我同一个战壕的勇士,捆绑在一条裤子上的蚂蚱,也不应该是站在完全对立面的仇敌。
“牺牲所有的私欲来成全伟大的事情,使精神变得崇高,超越几乎存在于所有人身上的庸俗”,这是荷兰画家梵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书信里提到的话,却一度成为老池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或者干脆成为了他的座右铭,老池在梦里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现实里的他不幸去世了,一定要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老池的这番话在我看来无比荒谬,老池声称自己一生致力于创作音乐,可是留下的曲子寥寥数首,除了1978年写的那首歌让人耳目一新以外,余下的不过都是些平庸之作。我曾经在老池的书柜里发现过他留下的一个日记本,其中有这么一则:
“你33岁了,即将34岁,过了30岁以后,年龄的概念开始逐渐变得模糊、淡化,显得不那么重要,或者说你不愿意面对自己正在变老这个事实。三十多岁的你,没车没房,一事无成,在世俗的眼光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你热爱音乐,年轻时弹吉他、敲架子鼓、演奏贝司、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组建乐队,你演奏,你创作,你曾经幻想自己写的歌能够名扬天下,自己的名字亦被载入史册,成为星星一般闪耀的传奇人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存的需求,你不得不将自己多年以来的梦想暂时搁置到角落。年轻时候你对时间的流逝不那么敏感,你吊儿郎当地得过且过,胸怀大志地眼高手低,你以为自己能够抵御衰老,对抗平庸,但你沦为了人群中最平平无奇的那一个,你开始脱发,身材发福走样,精力衰退,容易困倦、疲累,性生活从年轻时候的每周四到五次降低到每月一到两次,有时候做爱半途会突然软掉。年轻时的你是无所畏惧的乐天派,现在的你是瞻前顾后的保守派,你变得越来越悲观、阴郁、多愁善感,行动方面也越发如履薄冰、谨慎小心,你一方面渴求爱情,另一方面又害怕爱情,在遇到她之前,你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甚至你做好了要给自己在家乡买一栋房子,然后一个人平静且孤独死去的准备。”
老池唯一留下来被我认可的歌叫做《逃跑计划》,歌词抄在一个封面剥落的破烂笔记本上,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部分:“两个人的牵手,两代人的成全/一个人的逃跑,三代人的追赶/……告别阴晴不定的故乡天气,告白蓄谋已久的漂亮姑娘/告别人模狗样的花样年华,告白浪迹天涯的青春舞台/拒绝歌颂平凡,冲破弹丸之地/纵身一跃,消融边界/跑到世界尽头,证明自己认真活过。”没等我从娘胎呱呱坠地,老池就如愿以偿地逃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据说他去追求自己的音乐梦了。想如果老池不是我的父亲就好了,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他,可是他对梦想的坚持却连带伤害了我和母亲,伤害了每一个真正爱着他的人,如果没有六便士,月亮还能够熠熠发光吗?在梦里,我几次开口问出这个问题,自私的老池都只是伫立不动,从不正面回答,而这只会加深我对他的反感,我甚至多次诅咒他去死,客死异乡应该就是老池的宿命,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刻薄。
高中课业繁重,放学后我时常要去老师家补习功课,返程时需要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拐过渺无人烟的荒草地,爬上冗长的楼梯,度过凶险不详的隧道,才能归家。如此一来,归家变成了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一直以来,我羞于承认自己畏惧走夜路,毕竟作为一个男孩子,生活中多的是比黑暗更骇人的事。可婆娑的树影令人心惊胆战,墨黑的一团被树枝重新切割成比较清晰的不同形状,有时是面目狰狞的动物,有时是叫不上名字的奇异植物,他们如同一个个黑色的游魂,在人间浪荡、徘徊。基本上我都是咬着牙、闭着眼,三步并做两步,念着父亲的名字,一鼓作气快步走过这段路。我不敢跑,听到动静也不敢回头,以前听一些老人家说,只要一回头就会上那些魑魅魍魉的当,沦为他们的靶子,下一步可能就是“送我上西天”。跑也一样,如果跑,证明你心慌,据说鬼魂喜欢紧跟那些胆小鬼。反之,如果你只是快步走过,面如平常,鬼魂会觉得吓唬你没劲儿,就会转去吓唬其他人。轮到这种时刻,父亲的名字便再一次成了我的护身符,然而那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快有两年的时间没有梦见过父亲,准确地说,是青春期的我拒绝父亲出现在梦中。
2000年4月7日,早春的一个夜晚,我照例参加完补习课,准备回家,那天意外下课特别晚,如果按照平时,九点就结课了,但那天地理老师神采飞扬地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以这个圆为话题展开,讲到地球,讲到经纬度,我在灯光昏暗的教室内,脑子里却漂浮起一个带着银色光环的宇宙。神思恍惚地走出教室,背着双肩包晃到梧桐树下推车,不远处的草丛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某种动物发出来的响动,我猜测可能是老鼠或者黄鼠狼,它们是这一带经常出没的两种动物,我和其他的补习班同学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想到可能是黄鼠狼,我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了今年大年三十发生的一件奇事。
那天我们一家人刚坐下,屁股都没坐热,就听到有人敲门。当时因为我是晚辈,坐的位置靠外,离门的位置最近,所以开门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我。打开门,却意外看不到一个人,正准备关门,无意中眼神瞥到地面,看见一滩的血。我觉得害怕极了,便匆忙关上门。可没到五分钟,门又一阵响,叩门人似乎心急如焚,我迟疑着不敢去开门,把这件事忐忑地耳语告诉了家中最疼爱我的外婆。外婆颤颤巍巍地从几乎最里面的位置挤出来,她又瘦又矮的身躯就像一管黑人牙膏,亲戚都纷纷指责我自私、不懂事,有几位殷勤献媚的长辈,手长脚快站起身准备开门,但外婆一个眼神便镇住了他们,也彻底封了他们的口。驼背年迈的外婆打开门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从侧面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都直了,不过这种神色只维持了短暂的一分钟,紧接着她拎着一只脖子断掉的死鸡转过身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展示。那只死鸡鸡冠还是鲜红的,断掉的脖子边缘漫溢出残余的血迹,可能是时间有点长了,血色发暗,滴滴答答地顺着鸡身往下淌,同时空气中升腾起一股骚臭味儿。一桌子的年夜饭还未开动,我就已经不想吃了,甚至感到反胃恶心。众人啧啧称奇,外婆倒是镇定自若,她拿余光瞥了一眼手中的死鸡,开口说道:“不妨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黄鼠狼来报恩了。”说完,外婆拿目光往屋子一扫,果不其然在横梁上发现了一只黄鼠狼,她笑着,抬起下巴,“知道是你,下来吧。”黄鼠狼像听懂人话似的,竟然真的立马从横梁上跳了下来。它窜到外婆脚下,蓦地,直立起身子,举高两只前爪,搭在一起作了个揖。外婆右手拎着死鸡,左手一挥,那只黄鼠狼便心领神会奔向远处,直至完全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随后外婆把那只死鸡拎到了厨房,重新回到饭桌面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自从那天的死鸡事件发生后,接连好几个晚上我都被好奇心折磨得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在一个晚上打着月色的掩护跳下床,跑去外婆的房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晃醒外婆,悄声伏在她耳边问那件事背后的故事。
那时候外婆一家住在山脚下的一个简陋落后的小村庄里,经常会遭遇野兽的突袭,外婆为此忧心忡忡,但又丝毫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狐狸和狼来的频率大约是每月一次,在每月不固定的某个深夜时段潜入村庄,叼走几只鸡或羊,有时候也会咬死村子里为数不多的那一两条狗。村子里的男人因此开玩笑说啥时候自家媳妇儿来月事了,狼就要来了。其实对于村民来说,狐狸和狼倒不是最可怕的,反而是他们常常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黄鼠狼。这种头小颈长、耳短圆眼、尾长蓬松的深棕色动物,面相伶俐可爱,却嗜血成性,喜在夜间出没,几乎没有天敌,在遇到追击时,还可释放臭气保护自己。当地村民称黄鼠狼为黄大仙,据说从村落建成那日起,黄鼠狼就会不定时择选一些村民(多数是中年女性),附体上身,操纵心智,致使这些被附体之人疯疯癫癫、神思错乱。因此,村民们对昼伏夜出、黄鼠狼是又敬又怕,与狐狸、刺猬、蛇和老鼠一同列入五仙,尊称为“黄大仙”,企图用这种方式求得神明的庇护。
1978年初夏,黄大仙事件的发生一方面根除了外婆对入侵野兽的恐惧心理,逆转了外婆的艰难处境;另一方面也彻底影响了两代人的人生,让原本没有交集的两条平行线交错缠绕,生生不息。那是一千万个平淡无奇日子里的一天,如果那件事不发生的话,便没什么特别。外婆那时四十多岁,早在17岁就嫁为人妇的她已经与外公结婚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他们只听说过黄大仙附体的事情,却从未亲眼目睹过。与信奉万物有灵的外婆相比,固执己见的外公笃信黄大仙只存在于传说和村民的口中,还经常在争辩时搬出自己比外婆年长八岁的事实作为论证的依据“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要多,如果有那玩意儿,我会不知道?”类似的辩论,通常以外婆认输缄口,休战告终。那天外婆照例早起,筹备吃食,外公照例早起,在村子唯一的公共厕所蹲坑看报。一大锅的水沸腾着,炊烟袅袅升起,从远处遥看,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乡村图景,静谧、宁和且美好。突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喊叫声打破了这个村落一贯的宁静,就像完整乐章里陡然闪现的一个不和谐音符。喊叫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停顿了几秒,又持续下去,延绵不绝。多管闲事的村民各个伸长脖子、探头探脑监听,试图获取尖叫声源头的确切位置,唯独早起的外婆镇定自若,一副丝毫不关心村中八卦的模样,事实上,蹲坑看报的外公早早就提起裤子跟着其他村民跑去围观,后来外公又屁颠屁颠转回家连屁股都没坐热,一口茶的功夫便拽着外婆前去事故发生地凑热闹。原来,同村的李大婶在早起做农活的时候被黄鼠狼附了体,面目狰狞,胡言乱语,一会儿跳到村广场的石桌上声嘶力竭地嘶吼,一会儿又窜到几家村民的猪圈撒泼打滚,一刻不消停。不等村长来,李大婶麻溜儿地爬上了村里最粗的那棵大榕树,躲在枝繁叶茂的绿色“丛林”后俯瞰整个村子的全貌。树下开始只有零星几个人,随着太阳愈升愈高,人群开始逐渐聚集、增多,大家都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大婶,虽然谁都没说什么,但人群开始有人发出轻微的笑声,这时,李大婶突然在丛林间发出一声高分贝呐喊:“你们都是蚂蚁!吃人的蚂蚁!”话音刚落,村长带着山上的几名道士来了,他们三三两两都身穿黑白相间的长袍,头戴冠帽,神情肃穆。两位道士开始打头阵,他们的食指和中指捻着一张符,口中念念有词,长袖一甩,符咒随之飞到大榕树的树干正中央。李大婶没有停止她疯癫的举动,反而晃晃悠悠爬上了较细的一根树枝,踮起脚尖跳起了芭蕾,舞姿笨拙中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优美,围观的村民纷纷看呆了,尤其是李大婶蹲起转圈的几个间隙露出的内裤和双腿,村民们甚至不知道李大婶是什么时候把裤子给脱了的,尤其是男性村民看得热血澎湃,几个尚在发育的小年轻甚至冲着李大婶吹起了口哨。外婆看到连村长都咽下了口水,喉结动了几下,当时外婆心想李大婶不愧是村里公认的村花,哪怕年纪快过半百,也依旧风韵犹存。正当众道士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位戴着宽边草帽、肤色黝黑、个子高瘦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站在那颗粗壮的大榕树下,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笛子,一边拿眼睛注视着李大婶,一边专注地吹着笛子,笛声明亮辽阔,似乎蕴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一首接一首欢快的旋律从笛子里钻出来,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下,就像蒲公英携带着它的种子,掠过高低起伏的灌木丛,混杂着斑驳的绿色,揉进了清晨草叶间露水的气息与果木的芳香。紧挨着外公的外婆,箍住外公的双手逐渐松弛,她感到自己突然在这个八月炽热的空气中变得清凉、通透起来,这一阵阵笛声宛如一道射向李大婶的镇定剂,比道士的符咒更管用,听到笛声的李大婶不再手舞足蹈,她从树叶的间隙往下瞥了一眼,她看到了那个吹笛的青年,目光在一番惊愕之后转为懵懂和困惑,她毫无疑问从树上跌了下来,径直摔向了硬邦邦的土地,外婆原以为会听到巨大的响动并看到极度血腥的残忍场面,但吹笛的青年双手接住了她。空气再度冷却下来,道士们纷纷围住他们,往李大婶的太阳穴吐唾沫,再把刚刚完全失效的符咒粘在那里,李大婶闭着眼睛,胸口平静地起伏,像一条死鱼任人刀俎。整个村子的村民都对李大婶这件事感到愤怒异常,他们抄起自家的刀铲、抡起铁锤,没有村长的带领,自发地向着黄鼠狼时常躲避的洞穴奋进。一直在旁观望的外婆这时注意到吹笛青年不见了,等外婆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然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怀抱里是两只瘦弱可怜却完好无损的黄鼠狼。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外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迎着月光,像是若有所思。“那后来呢?”我拉扯着外婆的袖子急切地问道。外婆一声不吭,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来,指着照片上那个怀抱着黄鼠狼的吹笛青年说道,“后来就有了你啊”,说着外婆哼起一段旋律,月光漫过她的侧脸,漫过那张泛黄的旧照片,漫过那个吹笛青年坚定的眼神。
在月光下,我推着自行车,走向那片发出声响的灌木丛,企图与曾经老池救下的黄鼠狼相遇,却看到一个瘦高的背影从灌木丛走出来,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追上去,而是目送着那个背影向更远的月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