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set
文|金子棋
“如果电脑卡死了你会怎么办?”
“重启啊。”
“有些电脑主机上会有一个小孔,戳进去,就会恢复到出厂设置,好像按一下就把电脑的灵魂抽空了似的。虽然外观还是一台伤痕累累的旧电脑,可是内里却焕然一新。”
“像老套的偶像剧,摔了一个跟头然后失忆了,外表伤痕累累,内里焕然一新。”
“偶像剧里的人失忆后都要找寻从前的记忆,再一次爱上从前爱的人。算不上焕然一新,只是暂时卡顿了。”
“那现实生活中失忆的人呢?”
“我知道两个例子,跟偶像剧差不多。都是摔了一跟头,短暂失忆,性情大变,后来又慢慢变回来了,几个月的时间,最终都变回来了。有一个是我健身教练的妈妈,虽然儿子是做健身教练的,但她还是会去小区里的公共健身器材那儿锻炼,没踩稳,摔了一个大跟头,被送到医院里,醒来失忆了。只记得很近很近的事情,遥远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她的儿子,我的健身教练,她认不出来了,问了好几次他是谁,他只好乖乖回答,我是你儿子。他妈妈62岁了,变得像个小孩子。他惟妙惟肖地在我面前学他妈妈小女孩的神态,嘟着嘴,用捏细的嗓音拿腔拿调地说,‘医院里的饭不好吃,我要出去吃’。可是问她去哪里吃她又说不清楚,最后只好在医院附近给她买了麦当劳。”
“她什么时候变回去的?”
“前两个月,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是慢慢变回去的,这三个月里大概浓缩了六十年。”
“其实她心里原本就是那样吧,原本就是一个小女孩。”
“嗯,是外部世界束缚了她。”
“所以失忆并不是焕然一新,而是变回了最初的自己。电脑重启也是这样,变回了最初那台电脑。”
“这样多好。”
“你可以去找一块石头碰瓷。”
“石头已经找过我了。”
“另一个例子是你。”
“嗯。”
“你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
他往后靠了靠,我们坐在阿尔卑斯山下一座小旅馆门口的沙发上。这家旅馆的饭菜非常差强人意,今晚的年夜饭估计只能吃到奶酪火锅和烤香肠了。
我的膝盖上放着电脑,屏幕上是完成了一半的报表,远处是很低的云朵和像海浪一般层叠起伏的山峦。在这样的时间之下,这样的景色之中他坐下来跟我搭话,我一点也不意外。
他说,“现在我的重启键坏了,我再也没法焕然一新。”
我想起二十年前,我在奶奶家吃年夜饭,我面前的那堵墙上用歪七扭八的粉笔写了一串数字,最前面是一个人名——“飞飞”。那时候我太小,记忆零零碎碎,我仿佛见过飞飞,又仿佛没有见过,因为我也弄不清楚我见的那个阿姨究竟是“飞飞”,还是叔叔其他的女朋友。那年小年夜的时候叔叔拿着把菜刀,爷爷奶奶爸爸姑姑使劲把他按在床上,他在很小的幅度里挥舞着菜刀,满脸通红,大声喊着,“我要把飞飞杀掉,我要把飞飞杀掉。”四个人的力气都不足以按住他,后来隔壁邻居都站到了门口,奶奶趁乱一把夺过菜刀,做出要抹自己脖子的样子,“你再喊我就死给你看”,叔叔放弃了挣扎。那年他20岁,胡子永远刮不干净,稀稀落落地散落在下巴上,像草原上散养的黑绵羊。
那年年夜饭的时候叔叔没有出现,他在拿菜刀要去砍飞飞之前,先把她的电话号码写在了墙上,他说如果他死了,就去找她。我就面对着那堵墙吃完了整顿年夜饭,我身后的电视机上在放春节联欢晚会,我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我想努力把那串数字背下来,这样我就能找到小叔叔,把他带回家。
“你很像我的小叔叔。”
“你小叔叔帅吗?”
我哑然失笑,“你说,为什么中国人要过两遍新年呢?”
“这样就能重启两次。”
“重启键不是坏了吗?”
“重启键一直是坏的,只是我们觉得在某个时间点我们应该按一下它。那时候它就会从黑夜中凸显出来,有一个按钮在面前,我们总要伸手按一下。”
我越过他的肩膀,按了一下他的眉心。
难忘的一天会再次到来吗?
文|卫天成
在九年义务教育阶段,我可能写过百八十篇主题为“难忘的一天”的作文,大多有关出游和过节。无法确定当时有多少真挚的成分,不过炮制这样的作文也确实是信手拈来,没有料到“难忘”本身却成为了最为困难的一项。
早已告别少不更事的年岁,现如今,“难忘”已经变成了多少有点老派的用词。这是习惯使然。不是习惯遗忘,而是习惯一个过程——如果“难忘”被证实是自己的错觉,那么,出于一种负责任的姿态,就不该频繁地使用它。与之类似的还有,“我保证”“爱你一辈子”“永远”。
基于经验以及悲观的态度,即将到来的春节当然也不会属于“难忘”的范畴。更何况,烟花被禁止燃放,也过了收红包的年纪,年味寡淡。
长大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节日被霍然祛魅,所有的内容都变得平淡无奇,变得可以被预见: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做各种准备,准备红包、礼品和年货;赶场一样地走亲戚吃年夜饭;席间要应付亲戚长辈近乎盘问的种种问题,关于工作和恋爱;没有什么新鲜的娱乐活动,懒觉、麻将、看剧、打王者荣耀;体重增长了五斤却负荷不了增长更多的疲倦感,甚至希望假期尽快结束。
令人焦虑。
焦虑的不是我们即将应付的这一切,因为年复一年我们早已习惯应付。我们真正焦虑的是这种“预见”本身,以及我们仍然焦躁地期待着放假,期待着迎接这场“预见”的再次重现。
话说回来,假期怎么也能配得上我们的焦虑了呢?
遮羞纸
文|梁莹
前几天我在网上买了一沓红包。没有挑样式也没有考虑快递是否已经停运,只看了价格和发货地,花了两分钟完成这件事,像完成一个任务似的,一个首次以大人身份回家过年之前,需要完成的任务。
两三天过去,我去询问客服为何还没发货。
亲爱哒,抱歉的哦,目前快递停运了,得年后发了呢。
我很无语,年后谁还买红包。当然了,估计客服也很无语,为什么要问这种主页上已经写明的问题。
有时效性的商品,快递停运了却没有将它下架,可能是为了让暂未放假的客服依旧有事可做,通过重复不断给客人毫无营养的回答而耗到放假前最后一天吧。
红包界有三大谎言,一是“使不得使不得”;二是在长辈按顺序发红包暂时还没发到自己时保持淡定,递到跟前才假装惊讶地抬头接过;三是将它平静地放进口袋,十分钟后找个机会,自然而然地去上厕所。
所以我很不喜欢收到用红包包着的压岁钱。让小孩子来假装体面,太难了。可在需要发红包的第一年,我却下意识地想要去买一沓。我需要一块红彤彤的纸,把我窘迫的经济状况包裹得喜庆,吉利,理直气壮,包裹得和周围的环境别无二致。在它的遮掩下,五十块和五百块看起来暂时是一样的。这个红包会被收到的孩子拆开——我可能连他叫什么名字、和我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弄清楚——数额不大的金钱会被他揣进口袋,他看着空空如也的红包,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这样做不太好,还是悄悄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就像我曾经那样。
去年过年回家,我看到念高中的表弟烫了一个爆炸头,见面第一句就下意识地对他说你怎么小小年纪不学好,烫头多显老。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而后我猛然意识到,虽然这确实是我不赞同的行为,于他而言是一种冒犯。我仗着自己比他大,以我的世界观和审美观来批判他,就像我讨厌的其他亲戚仗着自己比我大,想要来指导我的人生一样。
每年只见面一两天,关系不甚密切的人之间,总是要企图互相评判互相说服,可能是因为过年期间大家都不上班,闲着没事干吧。不嚼点零食,总要嚼点舌根。
我们几乎还忽略了一个问题。小时候我们拿着压岁钱蹦蹦跳跳去买火柴炮时,从来没有想过,长辈给我们发压岁钱的时候,可能也不太愿意,也有各种各样的压力,苦衷和焦虑呢。他们也是在维持着表面的一片祥和,以及这脆弱不堪的亲戚关系。
只不过大家都不在彼此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下一个节目,大吃一斤
文|阿芙拉
去年放假前,没有老家的佩佩问我我们那儿过年必吃的一道菜是什么,我想了一圈杀猪饭烤全羊和海稍鱼,然后跟她说——剩菜。只要是在家做年夜饭,大锅的腊肉鸡汤、猪蹄火腿和酸辣鱼的分量就足够我们吃上整整一个春节,这些菜总是被反复翻热,端上餐桌,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冰箱,每顿饭能被我们消耗掉的只有随手炒的一把小青菜,负责处理肉类的土狗蔫蔫地趴在院子里,承受着那样的年纪不该承受的过劳肥。
在家做年夜饭,还意味着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洗碗。
每年最重要的家庭聚会,我们家至少能到二十人,摆开三四桌饭菜,饭后都是我们几个表姐妹一起洗锅碗瓢盆。西部的日落时间很晚,但家庭聚会的晚餐总是吃到比日落的时间更晚,我们哆哆嗦嗦地伸着手,在浩瀚得像太平洋一样的洗碗盆里重复刷洗的动作,大人们把碗筷一批一批地收过来,精准地放在上一批脏碗留下的一圈圆圆的油渍上,我们像在洗洁精的泡沫里游动的西西弗,因为每一年我都记不住洗碗的动作到底在什么时候宣告了结束。
过去几年大家都想开了,都是去饭店吃年饭,才终于逃脱了春节洗碗工的命运,过上吃完菜抹抹嘴拍屁股走人的快乐生活。
但也并不是特别快乐。
因为我吃得少。
在家人的眼里,自家孩子得跟自家栅栏里的猪一样,吃得多,不挑食,足够胖,才有福气。青春期的浮肿肥胖早就随着年纪的增长消退了,家人却只记得我十几年前的样子,于是每顿饭我吃得够够的再停下来之后,所有人就会开始对我进行一番节食减肥不利于身体健康的说教。
我必须一遍遍地解释,我没有减肥,我就只吃得下这么多。我饱了,我真的饱了,再对我说一遍“你多吃点”我就吐了。
今年更糟糕的是年前跟家人一起去旅行,我恰好比之前瘦几斤,吊带衫轻飘飘地挂在锁骨上,肩背变薄了,胸部小得刚刚好,隐约露出一些肋骨,腰腹没有赘肉。我喜欢自己这样的身材喜欢得不得了,只想拍点美丽的海滨写真。
然而,很多年没在夏天见过我的家人们以为我独自在外对自己进行了严苛的饥饿惩罚,不相信我是真的吃得少,不相信我真的会去健身,也不相信我一个人真的没有过得很苦。
跟我最亲的阿姨说起我这么瘦,竟然心疼得直接哭了起来,可是我根本没有很瘦,按身高体重比来算,我可能是我们部门最胖的人(年底了,这是我对同事发自肺腑的吹捧),阿姨是因为她年轻时也瘦过才哭的吗?
没人回答我的疑问,所有人只是集中火力向我输出一个字:吃。
你吃啊,你吃。
阿姨,我饱了。
不多吃点怎么行?
阿姨,我没有在减肥。
你吃啊,你给我吃吃吃吃吃吃。
阿姨,我真的饱了,不吃了。
男朋友还是去年带回来的那个吗?
阿姨,我跟他……
你跟他什么时候结婚?
好的阿姨,我吃。我这就大吃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