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登山家

看不见的登山家

众人热捧的攀山奇才终究不过是场炒作。

2022.12.26 阅读 104 字数 11608 评论 0 喜欢 0

第一章

电线杆,早已废弃,表面沆沆洼洼,全是风咬过的痕迹。

男孩在爬。手指抠住电线杆沆洼的地方,脚尖跟着踩到另一处,这粗糙的水泥表面,把指头磨得全是血痕。很痛,可男孩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速度,往下个可以抓住的地方伸出手去。

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动,激烈地流动。

其他同龄孩子看着他,有几个尝试喊他下来一起玩,但男孩一直没理他们。也就走开了。

终于,男孩还是停了下来。看着受伤的指头,知道没法继续。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枚尖石子,在电线杆上划出一根小横线,当作记录。这一根比上次的高了二十厘米。电线杆有一半都划着小横线,密密麻麻的。

“从明天开始,你要到田里帮忙。”叔父扒拉着米饭,含糊地说道。

一盏瓦数很低的灯吊在饭桌上方,被风吹得晃。这一桌三人融在这黯淡的光里,影子在晃动。

“要帮忙的活那么多,你还整天不见人地瞎跑。好歹把你自己每天吃的这些米给种回来。真是饭桶。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吃进嘴里的是谁辛苦种出来的啊?真是饭桶。越看你,我就越气。”

“可是,大家都去上学了,就我没上。我也想跟他们一样。”

“你跟他们本来就不一样,别人有爸妈,你有吗?当初我们决定收养你,可不是为了花钱供你出去读书的。现在你已经快八岁啦,也该到感恩的时候了吧。我这里可容不下吃白食的饭桶。”

叔父的语气,硬生生砸在桌上。

男孩偷偷看了眼叔母,希望对方能替他说几句。叔母只是把脸埋在碗里,闷声吃饭。她的身上又添了些新伤,手臂上,眼角上,都瘀青着。这些暴力痕迹已经在男孩耳朵旁悄悄说,没有人会来帮他,说他是孤身一人。

以后我也会变成像叔母一样,面对叔父不敢说任何不。吃饭也只能吃着干巴巴的白饭,绝不去夹唯一的那盘腌菜。尽管做到这份上,身上还是会到处是伤,那是叔父情绪不好的记录。而叔父每天都会情绪不好。

“吃完就赶紧睡觉,明天一早你就得起床啦。”

“不。”轻轻的一声。叔母盯着男孩,在桌子底下伸出手死命拉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只颤抖的手。

“你说什么?”叔父放下了碗。

“我说不。”

粗糙的巴掌朝脸上盖了过来。然后是碗碟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男孩跑出了那间屋子。带着肿了半边的脸。

村庄里一片黑暗,没有灯光。叔父在呼喊,受到那喊声的刺激,身边的夜色成了有生命的东西,紧紧地缠着男孩。男孩觉得自己难以呼吸。叔父喊着他的名字,黑暗的村庄也喊着他的名字,这喊声里有一种让男孩从心底里害怕的气味。在它们的包围下,男孩看不到出路。叔父的喊声已追了过来。

电线杆。

像落水的人抓住浮木。男孩拼了命往上爬,他的手指能摸到那一根根刻痕。他从没攀得这么快。他已远远超过了自己最高的纪录。爬到顶了。他安全了。

一只巨大的手扯住男孩的衣领。领子深深压进脖子里,呼吸不了。叔父如此轻易就将他从那根电线杆顶上抓了下来,让他那十根满是血污的指头成了笑话。脸上随即挨了重重一拳。

“你以为你能爬到哪去?”

在叔父眼中,自己以为那么高的电线杆,其实不过是那样矮的东西。自己始终只是那个被村庄困住的小孩。还以为爬上一根电线杆就能逃脱这一切,终归只是幻想。该往哪里去,该留在何处,都没有能力做决定的无力的小孩。

但是。

如果我爬到十根电线杆那么高的地方,他还能抓住我吗?那一百根呢?一千根呢?

第二章

旅游小巴在泥路上突然停下,前盖涌出一股浓烟。司机下车,随便往引擎看了几眼,对车上的教练摆摆手。只能等救援车了。

“那大概要多久?”

“这个嘛,可不好说呀。现在是旅游季,救援队人手不足,我们这情况也只是车坏了,车上学生都好好的,没人受伤。不等个四五个小时救援队不会来。”

教练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座还算有点高度的山,坡度也不错,正好适合初学者。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教练还是跟车上的学生提出建议。不如现在就换上装备,去爬那座山,那种小山用不了多久就能登顶,之后再回到这里,到那时车应该修好了。

没有人搭理教练。

果然。

教练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这些学生,虽然说是大学登山社的,其实从没攀过山,参加社团只不过是来结交朋友而已。有些女同学甚至以为登山社就是坐着游览车到达山顶,然后就可以拍照供她们拿去炫耀。当初让她们把小高跟换成登山鞋都被埋怨鞋子又重又不好看,不够上镜。教练看着旅游小巴顶部那一堆登山用具,干干净净连一丝划痕都没有,哪像出入山林的用具。恐怕这次远游结束的时候它们还是会保持这样光鲜的样子。

曾经自己也是想在登山事业上拼些成绩。比任何人攀得更快,用没人敢尝试的路线,打破那些名山的纪录。甚至也曾想象过,站上至今无人踏足的山顶,插上标有自己名字的旗。

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自己脱离了登山家的第一梯队,落到这么一个大学登山社团教练的尴尬身份。

背着登山包,教练独自一人来到那山的脚下。这里有个村庄,很小。只是现在这小村庄毫无应有的宁静,从几个村民的大声议论中可以了解到,有个男孩不见好几天了,大伙都认定他已经在山里遇难。

听到这消息,教练瞬间失去了继续登山的念头。他可不想跟刚死了人的山扯上关系。哪怕只是存在这种可能性。这时,眼角余光里山腰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教练拿出望远镜,那是一个男孩。看起来还算健康的样子。他正想告知村民,可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闭上嘴。教练重新举起望远镜。

无论看多少次,都没有发现有路能走到男孩所在的地方。

当然,那是从普通游客爬山的角度来下的结论。如果是以一个专业登山家的视角,还是有那么一条路。从山脚的地方,依靠手指去抠山体那一丁点岩石的突起,直直往上爬,最后还得全身紧贴山壁,依靠大腿的力量扣住那小悬岩,把全身翻过去。这是连专业人士都很吃力的难度。教练自己也没有自信能一次成功。更何况,男孩身上可没有登山安全绳,只要有一个下脚处选择失误,就是坠山。

那孩子才多大,就徒手征服了这种难度的登山路线。

教练心里一阵恍然。为什么他成了登山教练,为什么旅游小巴出了故障,为什么他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这一切好像都被一根线串联着。

山在指引着他,让他看见了一个攀山奇才。教练是这么认定的。

第三章

坐在教练的车上,男孩隔着车窗看村庄。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男人兴致很高的样子,一直在讲之后的计划。攀山运动,城市生活,路线纪录,职业发展,等等。男孩没怎么听进去。后视镜里叔父叔母站在路边,随着车子启动,很快就被甩出镜框外。

男孩像是终于卸下沉重货物的脚夫,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耳边教练的说话声模糊远去,男孩听到车窗外树叶甩动,那是他逃离村庄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轻得跟气球一样,可以往无限高的地方飞去。

第一次来到村外的城市,眼前都是杂乱的景象。男孩看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一旦教练离开片刻,他只能待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往外挪。城市给他的感觉,跟恶梦里的村庄很像,只要他稍加松懈,就会被它吞掉。

男孩幻想过多少次身处村庄之外的情景,可从没想过自己依旧寸步难行。村庄的贫乏困住了他,他没有任何可以做的,而这里的极度丰富也同样困住了他,他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害怕的感觉。在叔父身边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教练,叔父为什么那么简单就答应让你带走我?”

教练扭过头看向地铺,从他的视线里男孩能看得出一丝犹豫,似乎教练拿不准该不该说。最后教练还是对男孩坚持的目光投降了。

“说白了就是钱。我对你那个叔父说会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寄给他,直到你能靠登山拿到奖金为止。你也知道,反正大学包吃包住嘛。”

“拿到奖金……那得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啊?”

许久没有回应。原来教练早就睡着了。最近几天教练几乎都在半夜才回来,还特地向大学请了假,在各个机构之间跑来跑去,说是要帮他申请入青训队。男孩听教练说过那里有一群天天只想着爬山的家伙,他只能想象出这些跟他差不大的小孩手拉着手登山的画面。

小小的宿舍被呼噜声灌满。男孩在地铺上翻了身,然后他爬起来,悄悄地把门打开,溜出去了。

城市到处都是灯,晚上也很亮,男孩站在宿舍楼下,一眼望出去,漆黑的街道没有一个行人,笔直笔直的。从前他第一次看着那根电线杆的时候,也是这样。会有一种害怕的感觉,但他知道怎么让它消失。他深呼吸一下,抬起脚向前走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然后是第三步……深夜的风拂着他的头发,灯光拉长他的影子,男孩回头望去,宿舍楼已经变得好小,只能从行道树的叶隙之间隐约看见它的红色窗框。在水泥地上,男孩用鞋尖划了根长长的横线。

他知道这根线明天就会消失,他也知道明天晚上自己又会悄悄出来,去到比这根线再远一点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害怕了。

男孩成功加入青训队,里面全是一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体能训练,试训,实地登山,记录成绩,然后是新一轮的重复。几轮下来,依照成绩排序,一批跟不上的队员自愿或被迫离队,同时一批新人又在当天就站到刚刚空出来的位置上。

没有迎新会,没有告别式,只有残酷的淘汰。因为他们要当登山家,而山是残酷的。

十年过去了。

踩在珠穆朗玛峰的山顶上,青年环顾四周,只剩他自己的身影。

第四章

车在村庄里停了下来,自从十年前离开这里,这是青年第一次回来。这个经常在恶梦里纠缠他的村庄。

青年很想直接沿来路返回。车门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重,相比之下,他的手是那样的软弱无力。青年闭上眼,回想自己把旗帜插在珠穆朗玛峰顶上。好一会,他坐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等手上终于有了些力气,他推开车门。

村里的一切都比印象中要小很多。曾经觉得看不到尽头的主路,现在一眼就能望尽。那根电线杆还在,只是上面搭了新的输电线缆,没法爬上去。青年摸着电线杆表面那一根根刻痕,还能清楚地看见自己那时候攀爬的情景。

叔父的屋子加建了好几层,买了两台车,还围了个小花园,跟周围破落的邻舍反差强烈。青年寄回来的奖金全花在这上面了。这个脾气暴烈的男人今天早早就站在门口等着,看到青年来了,赶紧上前把青年让进家里。叔父甚至将主人位给了青年坐,自己则坐在一边。青年也不推辞了。叔父始终在笑,露着两排难看的牙龈。他企图巴结对方的时候总会这么笑。叔母忙前忙后,把一盘盘菜端出来。她身上已经没有了被殴打的痕迹。奖金让叔父变得文明了。

从青年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屋子外面的自家田,那上面没有任何作物,只剩杂草,长得跟人差不多高。有了青年定期汇来的一大笔钱,叔父叔母早已不再耕种,任由田地荒掉。

“从明天开始,你要到田里帮忙。”这是恶梦里总会出现的咒语。

看着那块已经荒掉的田,青年终于从村庄的禁锢中挣脱了出来。靠着每一次拼上性命攀上险峰顶端,他从叔父的掌心里逃走了。反倒是叔父成了一团雪块,被他随意地揉捏在手心里。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为此感到害怕。

青年站了起来,丢下满桌子菜,离开了这个家。他不会再回来了。

暴风雪肆虐。青年终于踏上山顶,插好队伍旗帜。他向来路看去,自家队员还在艰难攀登。就在这时候,在白茫茫之中,有一抹颜色突然闪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另一支队伍的登山服。

自己要被人赶上了?

这个疑问刚在内心念起的时候,青年忽然觉得衣领被谁从身后紧紧抓住。领子深深压进脖子里,他呼吸不了了。他惊恐,转身看,身后当然没有人,只有漫天雪花迅疾地被吹到视野之外。

第五章

为了避开持续的暴风雪,大家都挤在雪洞里。可雪洞里一点也不安静。青年和副手吵起来了。

“我绝对不赞成。当了那么多年副手,我就没见过刚登顶结束就立刻开始下一轮的。这是登山,这些是雪山,不是什么室内运动。队伍已经元气大伤,你看看他们,不是冻伤就是砸伤,没个半年时间根本恢复不到最佳状态。”

“我有自己的考虑。一个月都不能等。”

一个新加入的年轻队员挥舞了一下自己被固定住的手臂,说不用担心他,只是一点小骨折,不会拖后腿。

“受了伤就乖乖闭上嘴,还逞强,多少命都不够你花!”一向温和的副手如此凶暴,吓到了年轻队员。“我登了不少山,只学到一件事。在山面前,人类和蚂蚁没有不同。都一样。我不管那些新闻里说你是多少年才出一个的攀山奇才,但你的队友不是,我也不是。看看他们的脸,每个人都耗尽力气了。说实在的,这次能成功已经很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为了刷新所谓的纪录,好几次危险状况根本不会发生。”

“就因为我不想慢悠悠地登山,副队你现在反倒埋怨我?难道刚刚大家一起创下的新纪录不会在你的履历上添多一笔?”

“不是所有人都跟得上你那种速度。在山里,一旦逞强就很容易出事。我是不懂你有什么大目标,也不想深究,但至少我知道比起履历上的漂亮数字,还是命重要得多。”

青年当然知道,副手说的这些没有错。这支年轻的登山队,接连打破多个世界纪录,已经是当下所有新闻媒体的焦点。实在没有必要冒着出事的风险而那么着急。

可是,身后有人在追上来。脖子上还残留着被勒住的感觉。青年几天没有合过眼,他眼前总是看见自己陷入及腰的雪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列列队伍从他头上跨过去,把旗帜插在山顶。人们会剥夺他身上这件攀山奇才的外套,然后将他舍弃。就像当初他被遗弃在叔父家门前一样,就像垃圾一样。

“吃白食的饭桶。”叔父经常这么说。

呼吸不上来了。青年解开外套衣领,仍然呼吸困难。他很清楚听见另一个登山队的声音,他示意大家仔细听。他想拉开挡雪布确认,雪花瞬间从缝隙里灌了进来。副手阻止他,“我们已经确认好多次了,真的没有其他登山队。你压力太大,也许该给自己放一次长假,不要再考虑登山的事情。下了山我立刻联系医生,帮你看看这幻听是怎么回事。”

青年推开对方搭在他肩上以示安慰的手,把呼吸调整回来之后,他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下一个目标是K2东壁。”

雪洞寂静无声。大家的呼吸被某种恐惧给吞噬,就连外面肆虐的暴风雪都难以逃脱。这种恐惧让副手浑身打了个颤,过了好久才挤出一句:“你真的疯了。”

第六章

K2东壁,喀喇昆仑山脉第二座被考察的山峰,是国际登山界公认的八千米以上攀登难度最大的山峰。从未有人成功登顶。它陡峭的坡壁上布满了雪崩的痕迹。山峰顶部的坡度达到45度以上。多种气候交替出现,每三个小时就会变化一次。山的残酷就藏在这变化无常的狂风中。

曾经有登山队先后五次尝试攀登,都无一人登顶。

青年对外公布登山目标是K2东壁之后,外界的反应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大。关注度冲出了登山圈子。

手机不断传进来新信息,全是各个媒体的采访请求。有一些崇拜者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手机号,夜夜打进来。起初青年还沉浸在被大众这份热情簇拥的愉快中,没几天就烦透了。他关了手机,换了手机号,躲避开,却有人直接来敲响房门。在电视的报道节目里,甚至出现了叔父的采访环节。只见叔父咧着那两排牙龈,一手摸着那根电线杆,对着镜头说这就是他从前训练青年攀登的地方。

在环绕四周的祝福声中,在副手愤怒离队的情况下,青年带领着这支史上最年轻登山队,从K2东壁的登山口出发,预计只需一周的时间就能登顶。

一个月后,人们还是没看到他们下山。

风雪中,登山队像蚂蚁一样缓缓爬行。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堆高,青年在队伍前方拨雪开路,体力几近透支,而那些刚刚用身体劈开的路转眼间就会被填实。只有不断前进,才能不被雪吞没。

雪的气味变了。鼻腔里微妙的落差预示着天气即将骤变。

必须要趁天气恶化前越过前面那个狭口,否则只能被困半山腰。从头顶上云的形状可以清楚估算,这风雪规模是他们背上那点物资无法抗衡的。他们已经被堵在这里很多天。一旦再次被困,剩下的物资无论怎么分配都不可能撑到山顶。

一名队员上前拉住青年,认为现在应该及时下山。

“不能下山。知不知道为了这次征服K2的行程,多少媒体帮我们造势,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想想登顶成功之后,你们就有底气去组建自己的登山队,或者出书,开讲座,各种代言会找上门,你们会赚到大钱。身边再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不务正业。这是我们能随便停下的事情吗?”

青年想甩开对方的手,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他跪倒在雪地上,大口喘着气,气息又急又短。

“队长……你失温了。一直保持那种速度开路,任谁都吃不消。有可能是初期的低温症。我们不能再冒险了,必须马上终止登山。”

队员把青年扶起来,撕开包装袋,将巧克力棒递过去。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青年挥手将它拍飞。他挣脱了队员的手,朝着偏离路线的方向跑去。谁都没看见,只有青年是那么清楚地看见了,眼前不远的地方就是K2的山顶。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可无论怎么跑,他都接近不了那个山顶。跑着跑着,四周的山和雪都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正跑在村庄那条主路上,主路往前看不到尽头,往后却看到叔父叔母在迅速逼近。他们嘴巴大大地张着,一声声青年的名字从那黑乎乎的洞里喊了过来。

“你们怎么会追到这里来,我再也不要被你们抓回去!”

青年被人扑倒,脸直直地砸在冰雪上。这股刺激总算让他回过神。队员们围在他身边,几乎是把他死死按在了悬崖边上。只要多那么一小步,青年就要在低温症的幻觉中坠山。他苦笑了一下,承认这次K2之行彻底失败。

“我们下山吧。”听到队长这句话,大家脸上终于不再阴沉,好像时隔好多天第一次晒到太阳般绽放笑容。

在他们头顶上,一股雪的洪流冲了下来,淹没一切。

雪崩从来不会留给登山之人反应的时间。

一片漆黑。

爬到山顶了吗,队员呢,都在身边吗。青年想喊他们的名字,可是嘴里没有声音。他感觉不到嘴巴的存在。也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

记忆浮动。一片雪白在他的脑海里刮了过去。被雪淹埋的触感逐渐回来。青年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被埋在雪里,那种触感还停留在身上。他花了好些时间,才重新找回与自己手脚的连接,它们还健在,而且很暖和。暖和?怎么可能会暖和?青年想起自己得了低温症,如今连幻觉都出现了。他必须赶紧从雪里爬出去,把其他队员从这雪崩中救出来。他要和大家一起平安下山。

青年抬起手,想要把压在眼睛前面的东西给抹掉,这该死的雪让他看不见东西。这时候,他的手被人紧紧按住了。

“不要乱碰你的眼睛,那里受伤最严重。”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怎么会有女生?青年张着嘴,只能隐约从自己的喉咙深处发出无意义的嘶嘶声。他听到逐渐远去的鞋跟与瓷砖地相碰撞的清脆声,然后是门被人拉开的咔啦声,他听到刚才那个女生喊:“主任,伤者恢复意识了。”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青年只能听。

护士的声音。好奇和热情的声音。青年不能乱动。青年有什么需要就摁手边的呼叫铃。

主任医师的声音。公事公办的声音。告知青年身上的伤势,那些专业术语一个都记不住。告知结论,青年需要静养相当长一段时间。

副手的声音。压抑愤怒而显得僵硬的声音。只有青年和那个年轻队员活了下来,其他人都还埋在雪里,只能等来年春天才能找到。年轻队员失去了一条腿,以后再也不能攀山。“你可别指望会得到原谅。我诅咒你。”这是副手丢下的最后一句话。

电视新闻的声音,机械地念稿的声音,“众人热捧的攀山奇才终究不过是场炒作”。

眼前的纱布被护士解开,睁着眼四处看了看,青年开口问道为什么房间里那么黑都不开灯。没人回答。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第七章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原本电视还会插播一下青年的状况作为体育新闻,现在也不再报道了。媒体记者失去耐心,想象中英雄归来的桥段没有上演。粉丝每天送来的花束堆在床头,在热情消退以后,只剩下花朵凋谢的腐味。

它们的生命力在流尽,就像自己一样。青年想到。

医生多次表示眼睛会有一定几率恢复。随着时间过去,提及这种话题的频率和语气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青年从对方越发尴尬的沉默中猜到恢复的概率恐怕已接近奇迹发生的地步。 

一个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人,不可能再在登山这件事上做出什么成就。这是很显然的。

躺在病床上,他觉得自己仿佛重新回到小时候叔父家那窄小的阁楼里。村庄的荒凉就搁在窗外,封闭了他所有出路。这种无助的感觉向着他用力压过来。他再次被困住了。

叔父叔母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以为是医院通知他们来接他回家。叔母先是夸赞了一通病房的配置不错,问他一日三餐吃得如何等等,然后像是等不及似的,叔父重重咳了一声,把叔母刚提了一半的句子掐灭在空中。病房里气氛变了。能听出叔父摸索出几张纸,递了过来,说是有些文件需要青年签字,签完了他们才能安排他回家。叔父把话题东拉西扯的,用着焦急的语调。青年抬起手,示意对方不用再说了。

“明白了。”青年这么说道,签好字,“我会等你们的。”

带着签有青年名字的几张纸,叔父叔母很快就离开了。连关门声都没有了来时的热情。没过几天,青年就因为付不出住院费而被强制出院。他积攒下来的钱已经被叔父叔母卷走,登山协会派出大量人手,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踪迹。只能认栽。背地里有人讥笑青年,说他是在雪山把自己摔傻了,不然怎么会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签那种不明来历的文件。

青年不是没想过叔父会耍坏心眼。自从那场雪崩将他击落,他的生活好像就在一直下坠的状态之中。他产生了干脆一坠到底的念头,把一切有关自己的东西全给坠到地底深处去。

登山,亲情,伙伴,关注,全都坠到地底深处去。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登山协会负担起了青年后续生活的基本开销。青年被安排住进一处环境糟糕的便宜公寓。每天吃完就睡,睡完就吃,外卖饭盒堆得到处都是,苍蝇的嗡嗡声越发壮大。登山协会每个月汇一笔钱过来,刚好能让青年饿不死。想必协会担心如果就此让青年饿死在街头,对它的形象会有所损害。

其实协会多虑了。青年想。不会再有谁还惦记着这个跟死人没两样的自己。

门铃一直铃铃响。青年故意不去开门,会来按门铃的只有推销员。铃声响了好一阵后安静下来,这时从门外传进来的却是熟悉的声音。

“我只听说你看不见东西了,他们可没说你连声音都听不到了啊。”门外的是教练,“我知道你在里边。说来奇怪,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在梦里回到那悬岩,就是当初我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你还记不记得为了爬上那石头,我差点就摔下去了。还被你这小孩骂了一通。我当时就想着让你成为登山家,其实只不过是把自己完不成的梦放到你身上,并且以此来自我安慰罢了。只是最近我开始后悔了,那个时候应该让你继续呆在悬岩上面。你不去登山,也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

“那样子的话,或许我迟早也会从那上面跳下去的吧。”

青年打开门。他能从对方的沉默中感觉到教练正在努力消化公寓里糟糕的现状。教练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来接你回家。你好像被困住了呀。”

青年笑了。这是从雪崩中醒来他第一次笑。他想起那时候,在村庄旁的山上那块悬岩上面,这个出现在面前满手满脸全是伤的人,说的也是这句话。

第八章

教练还在大学任职,从登山社教练升格到拥有自己的教学课堂。他白天去学校讲课,晚上下了班就回来陪老婆和女儿。面对突然搬进来的陌生人,他的家人没有不满,反而很努力地让青年融入到这个家庭之中。即使眼睛看不见,青年还是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教练一家人生活的日常画面。他从没试过在一天里听见那么多笑声。

青年答应教练,为了让自己能重新与外界连接,每周都会去课堂上做一次讲座。在讲座上,青年带着学生一起去闻雪的气味,去体会脚被雪粘住的触感,还有那每一步向上攀登的踏实感。

“既然你标榜自己是登山家,可是现在又登不了山了,那你的人生不就没意义了嘛。”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这么说道。

很多同学叫他闭嘴,但对方显然不予理会。

“这位先生应该不是学生吧。”青年跟媒体打过不少交道,大概猜出对方的来历。

“我是看到这讲座说是登山家才特意来听的,没人规定只有学生才能来啊。我只是没搞懂,你已经离开那个圈子了,眼睛也瞎了,这算哪门子登山家。国外已经有好几个队伍刷新了你以往那些纪录,你也不可能再去创下任何一个新纪录。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还是登山家吧?”

“我知道你故意激怒我,好让我说出一些冲动的话。我不知道你是哪个媒体的记者,但你想听到的那种话,我一句都不会说。”

没等那男人反驳,他的记者证就被学生从包里搜了出来。现场传来争吵声,逐渐演变成愤怒的海潮。记者被学生架了出去,只能听到他的叫骂声越来越远。

那一晚青年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教练敲门进来,坐在床边,许久不说话。想必他已经得知讲座上发生的那场对话。

“教练,如果我不是登山家,那我还能是什么?”

“我曾经也很后悔自己没有继续在攀山的事业上坚持,但其实那也不由得我来选。我被山放弃了。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夫人,然后有了女儿,也有一份跟山有关的事业……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想要的生活。”

教练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平静的河流,缓缓在耳边流过。

“有些东西你要放弃了之后,才能得到。就像我一样,放弃了攀山,得到了这种生活。你虽然眼睛看不见了,没法再去拼登山记录,可是你还是能有其他生活的。你也会遇到某个人,会把你们的小孩抱在怀里,没有也没关系,人嘛,总是会朝着自己的幸福前进。生活就是这样。”

“那教练你现在很幸福,对吗?”

“这还用问的。”

青年想象着那种生活的样子。他会努力找到一份自己能干的工作,然后供养家人,他的家人会在身边陪伴着他,会有好吃的饭菜摆到他面前,可是在这想象中他闻不到味道,在这想象中他听不见声音,家人的面容是模糊的。

青年的讲座很受欢迎,同学都喜欢听这个人在台上讲述着那一次次的登山冒险。大学似乎也认为这种课程是必要的,逐渐增加了讲座的场次,到后来直接邀请青年加入正式教职员的团队。登山协会也在这种“恰到好处”的时机送来关怀。把青年当作它的招牌人物。生活似乎在朝着教练所说的幸福方向稳步迈进。

电视机里传来关于国外登山队成功登顶K2东壁的报道。青年摸出遥控器,转了台,某个综艺节目中嘉宾正发出一阵夸张空洞的大笑。

青年感觉不到血液在体内流动。他的身体好像一根被挖空的树干。

这天傍晚,教练夫妇俩都要加晚班,家里只有青年和他们的女儿。小女孩在纸上画着什么,听声音就很专注。

青年忍不住问道,“那么喜欢画画么?”

“我爸说我长大了可以当画家。”小女孩声音很自信。

“那你得每天都不断练习,然后考上出名的美术院校,画出自己可以得到大奖的作品。出国留学,把国外所有风格的画家都吸收。那么你就可以很快成为一名画家了。”

画笔的声音停了。小女孩学着她爸叹了一口气,“大哥哥你跟爸爸都是笨蛋耶。你们难道都不知道,我已经是个画家了吗?”

青年刚想笑, 一支胖粗的画笔塞到了他手中。小女孩很认真地说道:“嗯,大哥哥现在也是画家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思路在脑海里冒出,像是终年被雪封盖的山峰终于露出了它裸露的尖。

这时候,雪的气味涌入鼻腔。青年看到自己的脚踩在山的边沿上,风雪刮在他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拿出颗小石子,在山的身上划出了一根又一根刻痕。

教练夫妻俩回来了,小女孩跑了过去。青年将画笔放在空白的画纸上。这天深夜,他从柜子深处翻出那套登山用具,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

第九章

K2东壁,登山口,青年终于回到了这里。

一个人都没有。当地脚夫将行李放下,青年摸索着将钱递到对方手上。脚夫从嘴里吐出几句近乎咕哝的话后就迅速离开了。青年听得懂几个词,大意就是在骂他。

想必对方把他看作是一个要去雪山寻短见的人。

风刮着他,带着属于这座山峰的气味。

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那时的他领着几名同样年轻的队员,考虑着登顶之后各自的人生会变得多么光彩。完全没想明白登山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如今剩下青年一人,拖着这副看不见的身躯,以及体内激烈流动的鲜血。

青年紧紧贴着山。他感受着山的轮廓。所有外在的,都被风带走,只留下一个赤裸的人面对着高耸的山。

第十章

“我才不信你说的这个故事呢。你们这些老前辈就喜欢编些故事来唬弄人。双眼都看不见了还怎么爬这座山。”

年轻人仔细清点工具,为明天的登顶做好准备。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已经对大胡子说的故事没有任何兴趣。

大胡子将假肢从断腿处解下,然后钻进自己的睡袋中。帐篷外一直呼嘯的狂风减弱了不少,只听到雪轻轻砸在帐篷顶上的声音。明天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只不过K2东壁的气候变化无常,真到那时候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

他觉得有点冷。把脸上那一大把络腮胡也塞进睡袋里。

“你那条腿就是在这里给丢掉的吧。隔了几十年再来登这山,图什么呀。”

“我只是在找人。”

自从队长那天失踪以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几十年来,大胡子都会不自觉地寻找队长的身影,好几次在街上认错了人。每次认错人,他竟松了一口气。他始终希望故事最后队长独自一人来到K2东壁,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第二天,他们登顶了。年轻人对山顶上的景况非常失望。满满都是之前登顶的人留下的纪念品。已经破烂的旗子,旧了的冰斧,破损的合照。

大胡子没有找到队长留下的标志物。

风雪突然刮了起来,预示着坏天气的到来。两人决定立刻下山。在白茫茫的路上,一抹暗沉的颜色吸引了大胡子的注意。他不顾年轻人的呼喊,脱离路线,来到那抹暗色面前。那是一把年代久远的冰斧,可大胡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他像疯了一样,不断扒开旁边的积雪,直到手指碰到人造织物的触感。沿着那轮廓,大胡子小心翼翼地抹开浮雪。

一个青年正双手环抱着膝盖,躲在这里,眼睛盯着前方。他那早已看不见事物的双眼看到了什么,没人会知道。只是,在那双冰封的眼睛里,是比山顶夜空的星还要明亮的星光。

大胡子拿起队长的冰斧。这里距离山顶只有不到一百米,他可以替队长把冰斧插到山顶最显眼的地方。

他看着队长依旧年轻的面容,对方脸上的笑容让他明白了。这个登山家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大胡子将冰斧重新插回原处,然后离开。白雪很快将那串脚印抹去,也很快就在冰斧上堆积起来。

很快,那里只剩一片白。

陈迪熙
Dec 2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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