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下美人

海下美人

她手心里有一道从左至右爬过手掌的线,齐齐切断了所有纹路的退路。

2022.11.07 阅读 181 字数 7200 评论 0 喜欢 0

施嘉莉认认真真端详着自己的手。她记得妈总是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胸不大屁股不翘也就算了,但你一双手伸出去,是上九流还是下九流,是做阔太太还是做厂妹,都清清楚楚。掌纹是命,深长如刀刻的不一定大富大贵,但是那种短浅的一定不会命好。这是天定的,改不了。

施嘉莉原本相信,但后来就不信了。因为小时候路边上有看手相的人给妈看运势,说她手心有元宝纹,不出几年必食千钟粟,横财多到数不清,结果妈现在五十多岁了,还一个人住在二十年前买的危楼里做怨妇。

但是嘉莉又不能不信的。算命的说她掌纹杂乱,这辈子是过不好的,大祸偶来,小难不断,那她就真的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什么好事。而且她手心里有一道从左至右爬过手掌的线,齐齐切断了所有纹路的退路。断掌纹嘛。克夫的。

所以施嘉莉从小到大没被人爱过。

 

不过手心里一副惨相也就算了,但嘉莉手背上那一层皮也丑得令人生嫌,手指上一圈一圈的纹路分明,摸上去又糙又硬,像是过于宽大的皮囊套在那十截肉上,才堆出这么多褶皱。

嘉莉把手翻过去,手掌拱起,还没向下用力,前面躺着的男客就掀开毯子坐起来了。男客对她不满意,一边穿衣服一边用方言说了好些难听粗俗的话。

嘉莉垂着手低着眉,不知道反驳。旁边的阿真姐听不下去了,说了几句顶回去。阿真姐手下那个熟客也昂起脖颈帮腔,男客这才作罢,腋下夹着皮包,矮身出了移门。

阿真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摆了摆手让嘉莉下班。嘉莉一走出按摩房就把身上的那件褂子扯了下来,急匆匆走进更衣室里换衣服。说是更衣室,其实不过就是一间三四平米大的储物室,两面挂了衣服,一面墙上打通了钢筋水管。嘉莉觉得在里面转身也难。

她把工作服揉成一团塞进柜子里,名牌掉下去她也懒得捡,反正也不是她的。上面写的名字是“Cindy”。是上一个人叫Cindy啊,她叫施嘉莉。

 

嘉莉走的时候跟阿真姐打了招呼,提醒了下阿真姐她请了四天的假。阿真姐头也没回,嘱咐嘉莉记得按时回来上工。

嘉莉出门就看到詹国良,她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将脖颈严严实实捂起来,然后扑进国良怀里。两个人本来想温存一会儿,但是一开口冷风就灌了进来,于是就只能牵着手往回走。

嘉莉住的社区离姚姚按摩店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他们走了不过十几分钟就看见门卫岗。嘉莉停下来买水果,歪头瞥见几个穿真丝睡衣的女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只要有男人走到她们面前,做出些动作暗示撩拨,就会有客人跟着她们走到里面去。

那里面有一条街,窄得像是嵌进去的。沿街开的都是发廊,只不过装修极其简陋,赛璐珞的玻璃移门,三人座的沙发,艳粉色的灯光,一间屋里有两个或三个穿黑色丝袜的女人……嘉莉以前没有想过红灯街的配置也可以这么简陋廉价。

嘉莉之前去买东西的时候路过这条街,看到倚在门边的女人的妆,她忽然想到楼下那条混杂着油脂的污水沟。

嘉莉啐了一口。到了家里两个人才能好好说上一句话,国良说他今天没找到工作,嘉莉没回答,等把所有水果都放进冰箱以后,她才说,我明天要回乡下去了,我家里老人去世了,要二十八号才回来。

国良在看电视,按遥控器不停摇台,就好像没听到嘉莉说的话似的,隔了好阵子他才问,那我这几天吃什么。

嘉莉说,喊外卖咯,你身上还有钱的吧。

国良没有回答,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对嘉莉的话充耳不闻。他虽然也没有摇到他想看的节目,但国良也没有调低声音。对嘉莉的不满全都藏在不断攀升的音量格子里了。

嘉莉无可奈何,坐了下来,从钱包里拿了钱出来放在桌子上。嘉莉说,就这么多钱了,你自己看着点花。说完嘉莉就去洗澡了。

国良坐在客厅里,听见嘉莉拧开水龙头,听见哗哗水流声,接着水流声戛然而止,数秒之后又重新响起,一直持续了很久。国良这个时候才把桌子上的钱塞进裤袋里。

 

第二天嘉莉走的时候国良还没有醒。嘉莉亲了亲国良的脸,提着包出门了。她在楼下银行取了钱,然后乘133路公交到客运站,坐最早一班大巴去镇上,然后再转城乡公交去乡下。

车上人少,嘉莉坐在最后几排,看了一会儿手机,觉得眼涩,很快就抱着包睡着了。

她贴着窗户,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水上行舟,漂在海中央。她蹲坐在船头,看见水面倒映出倒向的自己。自己踩着水面行走,浓妆华服,美丽的,显赫的,她想要的。整座城市都似乎迎合她剪裁,意气风发,惊才绝艳。嘉莉却只能望见她的鞋跟。嘉莉趴下来,想去捞水中那个人,想抓住她的脚踝,让她把自己也带过去。

——

施嘉莉在鸣笛声中醒来,刹那间以为自己看到海面中上下漂动的浮标,最后发现不过是雾蒙蒙清晨中的车尾灯。堵车了。嘉莉看了眼手机,国良没有回,国良还没有醒。

到池家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嘉莉有点生妈的气,妈没有来接她,她只能一个人下到村上去。村上灯火通明,嘉莉沿着小路下去,远远看见阿太家门前站了不少人。

她进了阿太家,看见沿墙铺了一条旧褥子,褥子上有两个女人靠在一起,哭得气也上不来。褥子对面是一块从梁上垂下来的白绸布,白布另一侧是灵柩,灵柩前面是桌案,上面摆着太公的照片,一对蜡烛,蜡烛下一个搪瓷盆,里面烧纸钱。旁边还摆了很多扎。

嘉莉叩了个头,朝灵柩的方向潦草拜了拜,抬头看见阿太坐在斜右方,整个人陷在轮椅里,眼睛像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第二天出殡,送火葬场火化。一拨一拨人举花圈抱挽联走向村口,小孩儿走在最后嘻嘻哈哈的样子,让这支队伍看起来不像是赶赴火葬场,反而像是去郊游。

把灵柩抬上车以后,大家纷纷钻进了自家车里,嘉莉往路边停着的一辆中巴车走过去,妈在下面等着。

上了车妈就数落起嘉莉来了,不是让你早点回来的吗?

嘉莉说,我不要赚钱的吗?我早点回来,就少给阿太两百块。

说完嘉莉就不再理妈了,她把身体偏向一旁,抬头看到车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亲戚。他们向妈诉着苦,你一言我一语,不过对金钱的计较全部都在话语的针脚里了。

推进去火化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大家绕着灵柩转圈,对亡人说出自己最后的悼念。数十个人围着那么一口棺材转圈,那口棺材就像是一扇摆在案板上的肉,而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变成了市场上的讨价还价。

嘉莉甚至似乎真的听到人群里有人喊钱,钱,钱。嘉莉觉得头疼。

火化了以后,姨婆去收敛骨灰和骨头,剩下的人就利用这点时间在火葬场里逛荡。妈坐在候客厅里,嘉莉觉得冷,抄着手也进去了。

妈问嘉莉葬礼结束以后,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嘉莉说,不知道。

妈又说,你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我,不要搞得我养了头白眼狼一样,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次。

嘉莉有点不耐烦了,可是我要赚钱啊,天天请假,钱哪里来啊。

说完嘉莉就有点后悔了,她不想和妈在这里就吵开了。

果然妈一下子就拉了脸,指着嘉莉说,你脸这么难看给谁看啊?你再敢这样跟我说话试试看!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让你回来看看我有错吗?你个白眼狼!你现在做那个什么工作能赚到钱吗?我当初早跟你说了念完书就给我回镇上,你小波舅舅那里有厂,你一个月拿四五千块钱还不稳定吗?

妈说这些话时压低了声音的,但还是有几个亲戚不安地望过来。那些人嘉莉已经不记得脸了,该称呼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们识趣地走开了。

妈又恶声恶气训道,你那个男朋友看着也就是个二流子,穿得像什么东西呀!早点回来吧!不要耗着了,跟他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说到国良的时候,嘉莉一点儿不肯让步,咬着牙反驳,他怎么样你都不喜欢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就不能少管管我吗?我们以后会好的啊。

你就不是那种命,要是能碰到好男人你早就碰到了,我跟你说……

只有你才会信这种东西,在家里十几年傻傻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砸你,我不信的!是命也是你的命,我跟你不一样啊!你辛辛苦苦送我出去读大学,又要我回乡下随便找个人结婚,你想这样啊,但是我不想啊!

嘉莉被激怒了,她站起来向外面走。想要逃离妈的声音,妈的模样,妈周围的一切。她想要出去,就是不想要变成跟妈一样的人,就是不想要五十多岁了,参加丧礼的时候还是只能坐别人承包的中巴,眼巴巴看着前面人家的私家车屁股。

嘉莉小的时候去朋友家过生日,因为没有钱,于是就在路边买了一张碟。送出去的时候,嘉莉都没敢看那个女孩子,她知道自己送的东西不好,所以悄悄躲在房间里,不敢跟大家一起吃饭。嘉莉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跟大家一起吃饭。结果第二天,女孩说自己家里丢了一部手机,笃定就是嘉莉偷的。嘉莉说没有,结果被女孩的妈妈拦在学校门口,那个女人说,你看看你是什么家境,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只有你才做得出来!

嘉莉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女人的嘴脸,她是咬牙切齿地记得。她根本不可能忘记,她也发现有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随着时间流逝就被原谅,时间过去了,只会让她对那些人的恨意越来越深。但这些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因为她穷。嘉莉再也不想经历了。

 

算命的说嘉莉生命里少有顺心的事,她信又不信,打一场拉锯战,终于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胜了命道一轮,逃离了这个让她终年喘不过气的小镇。她一头栽进了最大的漩涡里,跟着旁人一起奋力前行。

嘉莉在一场宣讲会上遇到国良。詹国良比施嘉莉大了四五岁,创业失败之后再也没有找过稳定工作,靠着隔三差五的兼职钱维持生活。

上面有人在介绍企业背景,詹国良用胳膊肘捅了捅施嘉莉,说这都是唬人的,根本不是这样的,我也开过公司的,我都知道。

施嘉莉手里攥着一本宣讲册,看看台上的人,又看看詹国良,最后竟然莫名其妙跟着国良一起走出去。

那天国良请嘉莉在小成巷的馆子里吃了一盘青椒肉丝、土豆茄子,嘉莉一边吃一边听国良讲,国良讲完后又添了一碗白米饭。嘉莉看着国良把盘底的酱汁浇在饭上,就着最后一点土豆吃完,嘉莉就笑了。那个时候她觉得没有人比国良更值得她信任。

阿太一回去就睡下了,几个姨婆姨母给她掖好了被子,而屋子外面锣鼓喧天,请来的厨子已经到了,那几个吹唢呐的甚至吹出了有点喜庆的曲调。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才是重头戏,只要是关于吃与喝,总都会有一派洋洋热闹的气氛。

嘉莉在屋子里冷得直跺脚,开了空调,扇叶转动吹了嘉莉一嘴灰尘。妈进来看到,把楼梯角下面的油汀拖出来,烘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有点温度。

妈脱了鞋就钻进了被子里。嘉莉觉得这样过于羞耻,来来往往的人在外面溜了一圈之后都会进屋,妈就这样躺在床上无异于动物园里的猴子,等候着被展览观光。

况且,嘉莉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外婆为了省钱,既不开空调又不开电热毯,被子冷得像块铁似的。

她们俩谁也没说话,靠着油汀烤手。其间有远亲的小孩跑进来,靠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就问妈讨了手机过去玩。嘉莉把自己的包往后挪了挪,以防自己的东西被碰坏。

外面鼓声歇了,外婆便挺着肚子进来。她跟在厨子身边忙前忙后被赶了回来,她一脸忧悒,在嘉莉身边坐下来,她很少不操持这种大场面,现在她得了空闲,反而不知道做什么。

外婆坐在嘉莉身边,伸手摸了摸嘉莉的腿,突然嚷道,哎哟,莉莉怎么就穿了一条单裤子呢?这个腿不冷吗?要冻出毛病来的。

妈斜了一眼嘉莉,你不用管她,她爱美的,随她自己去。

哎哟,要什么漂亮呢?你跟你妈以前一模一样的,你妈上高中的时候冬天不穿棉毛裤,这个大腿上噢,屁股上噢,全都长满了冻疮。外婆说着,开始在衣柜里翻找起来,我这里有条棉毛裤的,你穿起来好吧?

不用了不用了。嘉莉连忙摆手。

……你恐怕穿不下。外婆拎着一条肉色的棉毛裤自言自语,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嘉莉讲话。但是那条棉毛裤很明显短了,外婆只好又把它叠好放了回去。

她一面放一面说,你跟你妈真的一模一样。

嘉莉辩解,不是都说我长得像我爸吗?

那是小时候,小眼睛眯眯的真的像得不得了,长大了就跟你妈一样了,不过还是像你妈妈好呀,你妈妈好看。

施嘉莉抱着胳膊,说不出话来。其实很多时候,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虽然她也不想这样,但是妈的一部分已经融入到她身体里面去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和母亲是像的。

她最早是在镜子里发现这件事的,因为就算她想掩盖其他一切,但是最最本真的部分是掩盖不了的。她发现她的腿和母亲的腿一样,粗短而松弛,她同样发现她戴上眼镜扎起辫子之后像极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而且她发现她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细微的动作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尤其是说完话之后会不自觉地抖手——她开始害怕,她以后会成为另一个母亲。

这些标志就好像是母亲留在自己身上的瘤,会随着时间越长越大,最后吞噬自己,使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嘉莉发誓自己绝不要这样,她绝不坦然接受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这个时候妈的目光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挪走了,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外婆,说道,她哪里像我了?一点都不像。

那天晚上嘉莉和妈一起睡在二楼。那个房间很旧了,但是外婆特意收拾出来,妈以前就住在这个房间里读书,房间里摆的桌子还是妈当年用过的,上面布满了划痕和斑点,但是外婆没舍得扔。

嘉莉和妈背对着玩手机。嘉莉一向睡得晚,末了等她关灯的时候,妈突然说话了。

妈说,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都比我好?现在环境也好了,不用吃苦了,什么都有了。

嘉莉不吭声。

妈继续说,我跟你说,你没什么比我好的,你唯一比我好的就是,你是我养出来的,你的虚荣心比我大。

 

后面两天来的亲戚就少了,雇来的人走了,外婆和妈又忙了起来。嘉莉偶尔会出来帮忙,但更多的时间她都一个人在房间里。她订了提前一天的车票,又赶上一个雾蒙蒙的天走了。

国良那三天在家没有出过门,门口堆满了外卖的盒子。塑料盖子没有盖紧,汤汁流了一地,在角落凝固成黑灰色的胶体。

詹国良,你就不能下楼去扔个垃圾吗?

国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穿了一条三角裤。他没开灯,电脑屏幕的光照下来,国良像具尸体。

但终归不是,嘉莉开门的时候国良就听到了,他翻了个身,冲着嘉莉咧嘴笑了笑,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明天吗?

明天的票不好买。嘉莉说着把国良压在身下的衬衫抽出来,搭在衣架上,这两天你是不是没洗澡?都腌出味来了。去洗个澡。

我都没出门,用不着洗澡吧?国良挠了挠肚子,还是去厕所洗澡了。

嘉莉坐在床边叠国良散了一地的衣服,叠了两件,她就放下手来。嘉莉捏着两边衣肩,突然叹了口气。其实妈说的并不是全错,她不是不知道国良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嘉莉宁愿相信这是妈在无中生有。只是嘉莉越不想听见,越不想看见,那些妈嘴里说的,国良做的事就通通出现在她眼前。

她停了一会儿,国良就从厕所里出来了,头发也没擦干,淌了一地的水。国良洗澡很快,几乎就是冲个凉,不打沐浴露也不涂香皂,所以国良身上摸起来很糙。国良躺倒在床上,在枕头上留下了一个水印子,才开始找吹风机吹头发,嘉莉懒得说他,也换了衣服准备去洗澡了。

嘉莉的房子里没有浴霸,也没有暖气,她穿着胸罩和内裤站在花洒下面,开始放水。厨房里传来一声热水器打着的声音,嘉莉把手放在水下,冰冷。热水器传来嘀嘀嘀的报警声,燃气没有打着。嘉莉关上水,过了数秒后重又打开,但是耳边依然是热水器的报警声。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嘉莉那一瞬间都想一头扎进凉水里头了。胸罩和内裤都已经被打湿了,嘉莉觉得很冷,但她只能咬着牙关不停地重新打热水器。

等嘉莉站到热水下的时候,她已经浑身冰冷了。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她仰起头,热水涌进她的鼻腔口腔中,就那一秒钟,嘉莉觉得自己像是溺水。

嘉莉捂住脸,终于开始觉得热了起来。

她穿了一件长T出来,国良正躺在床上看手机。嘉莉吹干了头发,转身上床就跨坐在国良身上,说道,我有事跟你说。国良扶住嘉莉的腰,没说话,直起背来脱嘉莉的衣服。两个人换了位置,国良开始脱自己的内裤。嘉莉推了两下,没有推开,便展开手去抱国良的脖颈,任国良在自己的脸上亲吻。

这一次的性事跟往常都不太一样。平时嘉莉会觉得国良为了刻意炫耀,特意把时间延长,而且国良总是很用力,她会觉得很难受。但这一次嘉莉觉得很自然,至少等到结束的那一刻,嘉莉还亲了亲国良的额头。国良慢慢出来,然后倒在嘉莉身上,翻了个身躺在一侧。

嘉莉穿上了衣服,往国良的方向拱了拱。国良把嘉莉揽进怀里,还在呼哧呼哧喘气。

我有事情跟你说。

你说呗,神神秘秘的。

我想跟你结婚。

话音落下,嘉莉感觉到国良覆在自己乳房上的手收了回去。国良似乎很想抽烟,但是他在床头柜上摸了很久都没摸到自己的烟盒。

嘉莉直勾勾盯着国良看着。她在刚才决定了,至少——至少有一样要胜过妈,至少要一个地方证明给妈看,自己过得好。至少要嫁给自己想嫁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

嘉莉,我下月要结婚。

国良把嘉莉推开,坐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

真的,我下月真的要结婚。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就告诉你的,上个月我爸让我回去相亲。我在这里赚不到钱,留在这里干什么?不如早点回去结婚。

嘉莉没说话,赤脚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端着茶杯回来。国良皱着眉望向她,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但是你放心吧,卖家具的钱我都会留给你的,你可以先交一个月房租。

我操你妈。嘉莉一抬手,把水全部泼到詹国良脸上。

 

施嘉莉在上班的时候收到了詹国良的信息,说东西已经被取走了。嘉莉气得一咬牙下了重手,手下的客人痛得直喊。吃午饭的时候阿真姐关照了一下嘉莉,问她是不是有事。

嘉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詹国良的事说了出来。阿真姐倒是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摆了摆手说,男人嘛,信不过的,自己挣点钱就好啦,养什么男人?他们就是看你好骗嘛,把钱都要回来,就让他滚蛋吧。

嘉莉看了一眼手机,到账七百六十三元。要是要回来了,不过只有七百六十三元,而且还是卖的她出了一半钱的旧沙发。

周日的时候嘉莉用这笔钱买了一个二手浴缸,硬是敲敲打打塞进了那个狭小的卫生间里。

她坐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感觉自己的身体要漂浮起来,轻盈起来。嘉莉抬起手,看着水从自己的掌纹间流过,看见水从自己的双腿间流过,看见它们流过又涌回,施嘉莉忽然觉得分外安全。

但她的心里充满疑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努力地向自己想要的生活跑去,与她不愿意的生活远离,但是还是冥冥之中被扯回去,她每退回去一点点,她就越来越绝望。

她漂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低头凝视着水下的那个人。她仍然能看到那个水下面的自己,匆忙的,不停歇的,向前奔跑的,最终走到目的地的,自己触碰不到的。

离得这样远。嘉莉绝望地想。她站了起来,忽然跃入水中,激起小小的水花。

但嘉莉没有感受到溺水窒息的感觉,她感到已经变冷的水攀上了肌肤,她在水中醒了过来。

嘉莉挥动双手保持着平衡,然后她停住了,她抓住浴缸两侧,猛地扎进了水里。

夏堃
Nov 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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