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这么一个人,他本应该无名。但世上的人都有名字,就像河底的石子都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来到同一个入海口,他也要有名字,是方便,也是诺言。
他生在一个渔村,出生时他听见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捂着刚瘪下去的肚皮说:把毡帽留给他。
他记住了,从此他叫毡帽。毡帽一开始用来盛放他瘦小的身体,外婆和亲戚们每天清晨轮流把毡帽接到自己家里,他喝羊奶,也喝鱼汤,偶尔有那么几个健壮的女人将乳汁灌入他的嘴里,他闻见人世的腥味,看见她们一张张被海风吹得发皱的脸,屋里黯淡的火光跳荡在他睫毛的梢端,天花板有时落下一缕尘土。谁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看得那么清楚,对女人们的心意就像手指摁在了乳头上一样可以感知,像一个天然的信号发射器,那里面似乎藏着很多复杂又清澈的秘密。
白天里杂乱的人声,晚上就消退了,只有海的声音退不去,在催促中一浪浪赶来,毡帽在毡帽里摇晃着,整个村子似乎只有他还醒着,他很想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感知到同样的感受:刀一样锋利的星光、吐着白沫的鱼眼、因为一次次的失败而呼喊着消失的海浪。
多美啊,他觉得就连毡帽里那股怪怪的气味也连着自己的心。
他就在这股怪怪的气味里生长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村子里的孩子都有父母,他们带着孩子出海打渔。在阳光万丈的天气,在暴风卷起巨浪的天气,他们的船上有时站着魁梧的父亲,有时从船篷里钻出美丽的母亲,只有他的船头站着白发苍苍的外婆,她拽上来的渔网里总是只有那么两三条小鱼,可是这就足够他们俩吃上一个星期。
在吃小鱼的这一个星期里,毡帽不断地追问外婆一个问题:我爸呢?
外婆告诉毡帽,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抛弃了他们,远去了。去了哪儿?她说不知道,你头上的毡帽就是他唯一的遗物。得知父亲抛弃了自己,他的心里就有了恨意,这恨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沿着血液长出了枝叶,以至于他在日和夜的转换里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单纯的黑暗的少年人。等到他上了学,村子里有两个小混蛋成了他的伙伴,一个叫二蛋子,另一个叫王文静,王文静的妈妈据说跟除了毡帽他爹之外几乎所有村子里的男人都睡过,所以王文静管她叫姐姐;二蛋子的父亲在海上被自家的船桨击中失去了睾丸,所以给儿子取名叫二蛋子。
这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有一天半夜在庄稼地的坟头边相聚,他们聊起各自的父母,只有毡帽既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二蛋子和王文静很羡慕毡帽,认为没有父母是天底下最大的自由,毡帽却很羡慕这两个人,哪怕父亲没有睾丸,哪怕母亲睡遍村子里的男人也包括二蛋子的父亲,他们也能找得到自己清晰的血脉,沐浴在同一条河水里。
毡帽在这个夜晚的冷风中受到鼓舞,决定去找自己的父亲,四周都是庄稼,远处是漫无边际的大海,而他两手空空。二蛋子和王文静面面相觑,既为毡帽的决定激动万分,也为他即将踏入的旅程茫然。刀锋一样的星光照亮了村子通往海边的路,毡帽登上了自家的船,船舱里还有几条鱼和十几个苹果,他拿出两个苹果来分给二蛋子和王文静,他说我这就走啊,外婆交给你们。二蛋子流着鼻涕,王文静扎着小辫,他俩在夜风里兴高采烈地说那你啥时候回来,毡帽说不知道啊,你们等我回来。
毡帽撑着船走了,离开了渔村和乳房,抛下了二蛋子和王文静,他们俩很没良心,还没等毡帽走远就像两只兔子消失在树林里,他望着空旷的渔村,又望着前方的虚无,心里是雷电暴雨。
毡帽在远方的一座城市登陆,开始寻找父亲,唯一的线索是他头顶的毡帽。城市里不像渔村,没地方住也没什么可以从水里捞出来就吃的食物。他开始打工,在餐馆里洗碗,在楼房盖起来之前的工地上挖土,去妓女群居的宿舍里给她们按摩,他到处询问有没有人见过自己头顶这散发着怪味的毡帽,但是没有人。
海洋漂流来的鱼成筐成筐地运到城市里来,毡帽找到了一个工作给海鱼开肠破肚,有一个早晨海鱼的肚子里流出一张包裹得很好的纸条,他打开来看,上面写着这样的话:找我很久了吧,我在山上。
毡帽相信眼前的事物是生命的暗示,看这张纸条时,他似乎听到了乳头发出的“嘟”“嘟”的信号,他决定出发去找一座父亲所在的山,就这样扔下手中的海鱼,攥紧纸条,一路向西边走去。头顶的毡帽用来向经过的富人们乞讨钱财和食物,风和雨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倒让他兴致勃发。等毡帽走到父亲所在的山前时,山在黑夜里亮出了银色的边沿,像两条粗壮的手臂环抱着自己,强烈的直觉和恨意卷起了他的精神。
清晨,他出发向山上走去,树林里的动物们就像认识他一样从角落里钻出来看着他,叶子吹响了口哨,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真的有一个人在等待毡帽的到来,毡帽的影子是斜的,像一支被拖动的笔。
毡帽来到山顶,另一侧是悬崖,悬崖下面是深渊,这时他听到低低的脚步在背后响了起来,他回头,高大的长得很像自己的男人已经站在面前:找我很久了吧,毡帽。
男人从毡帽的头上拿下毡帽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毡帽说我找你很久了,我找的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你抛下我和妈妈,海上有那么多的海鱼,你为什么不养育我们?
两人也不知相视了多久,男人叹了口气,说了句:回去吧。重重地推了毡帽一把,他眼看着父亲的身影站在高处,而他从山顶下坠,落入深渊。
深渊的底部是一条黑暗的河,毡帽掉在这条河里,他沿着河游了一会儿,发现前面有一线亮光,他拼命向前游去,那一线亮光是个洞口,外面是海,是毡帽出生的海,太阳照耀在海上,海鱼跃起在海面,毡帽挥舞手臂呼唤远处的渔船,昏了过去。
等毡帽醒来,他已经躺在渔村的海边,渔村的房子像崭新的墓碑,没有人烟。毡帽疑惑地行走在村子里,那些强健的女人不见了,打渔的男人不见了,星光也蒙上一层纱布那样黯淡。总算还有一间屋子亮着灯,他上前推开门,看见光秃秃的地上铺着一块草席,女人坐在地上给孩子喂奶,男人正在生火做饭,是二蛋子和王文静,他们扭头看见毡帽,浑浊的眼睛漾起了笑意:
你回来啦,等了你四十年。
毡帽笑了,说我外婆呢?
王文静说你去院子里看看吧,外婆去年死了,咳血死的,临死之前让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就好像一条河,上边的水一定会往下流,除非你再开一条路,那边的水就会是干净的。
毡帽往院子里走,他觉得心里挺清明的,也挺干净,院子里有一片干枯了四十年的树,树枝上停了只鸟,看见毡帽走进来,扑棱棱扇扇翅膀飞走了,毡帽有点累,人累的时候很想睡觉,他决定睡一会儿所以干脆躺在了地上,躺下来的时候他打了个呵欠,晃动了千万朵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