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远行

这不是宝贝是个纪念。姑娘问纪念啥的,承震说是纪念你和我,还有这个世界。

2021.09.12 阅读 607 字数 3465 评论 0 喜欢 0

在承震十八岁那年,土房子门前的树林曾洒落斑驳的光芒,承震在这些光芒中走动,赶着洁白的羊群,扬起鞭子抽打在树干上,尘土翻滚。

他和羊群去南边的山坡,羊群要去吃草,而承震呢,他在那年幻想自己将成为一个军人。因为每天这个村子的天空都要路过一群又一群的飞机,它们投下了无数的炸弹。每次从山坡上远眺,都能看见山脉上的某个村落冒起了浓烟,滚向天边。偶尔投下几个闷弹,承震会很开心地看着它们在大地上冒着沮丧的黑烟,整个天地没有声音,却像是随时准备燃烧。

承震不知道那些飞机是谁,也不知道那村落里被炸死的是敌人,还是好人,但是他幻想驾驶飞机的人,一定和迁徙的大雁一样有勇气,他们目的明确而富有激情。总而言之,承震胸口里有一团要出走的火焰。他赶着羊群,却是一个勇士,是他从战争和飞机中得到的启发是:人生不应该是眼前这些事情这么简单。

村里的老人在承震十八岁那年在一起开了个会,说是天上的飞机成天扔炸弹,死了很多村民,惊动了山神,让村里十八岁以下的男性聚集到山口去敬神,因为山神需要童男子的阳气来保护村民。承震在人群中跳了起来,举起鞭子往地上一抽,啪的一声,大家就安静了,以为承震要反,其实承震压根没听老人们说什么。他正幻想自己在山坡上赶羊,一架飞机坠落在不远的地方,他兴冲冲地赶去,一个驾驶员戴着巨大的风镜在冒着烟的驾驶舱里向他招手。承震一高兴,用鞭子在地上使劲地抽了一下,梦就醒了。这件事情的结果当然没有改变,承震和村里所有的童男子一行百余人向山口进发,承震走在最后,快到山口的时候他瞅见对面走来一个姑娘,脸蛋红扑扑的,花衣裳摆来摆去,难得的是她走路的样子,腰板很直,胸前两只仙桃荡来荡去,岔着个腿,迈起步子比男人还大,浑像一个男人。承震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来了一个机会,趁着前面的人走得远了,他上前一把抓住那姑娘的乳房,狠狠捏了一把。那姑娘立定,也没叫唤,胸挺得更大了,上下看着承震。承震也不觉得自己耍了流氓,直勾勾地盯着姑娘。姑娘一把攥住了承震已经竖起的阴茎,下巴抬起,狠狠盯着承震。两人滚到边上的山沟里。这时山沟背面的山口,童男子们开始拜山了,他们的身体在山神前此起彼落,承震就在此时捅进那姑娘的身体,颤抖着离开了自己的躯壳,向着更远的远处奔去。而飞机在此时路过了山口,投下了炸弹,这是他第一次看着飞机从头顶掠过,那一瞬间他觉得世界在上面看着他,他就是个英雄被山神倒挂在山坡的中央。

村里的童男子们被炸死了一半,其中有些还是承震的伙伴。在一片哭天喊地中,承震被母亲叫到屋里,告诉他对面村里的村长家正在山坡上比武招亲,承震说这干我鸟事。他赶着羊群奔走到山坡的中央,发现那姑娘正摆着架式要和男人摔跤。她远远地看见承震,一脚踹开眼前的男人,撒开腿就往承震这儿跑。承震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反应是要拼命逃跑,一边跑一边幻想着将来跟这姑娘生出一堆岔着腿走路的姑娘,在山坡上和男人上下起伏的样子,跑着跑着下面就硬了,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荒谬,但是很快乐。那姑娘不住地追啊追,他们像两匹种马一样越过青草的山坡,趟过静谧的溪水,一路上承震跌跌撞撞,一直跑到黑夜来临,整条山脉里铺上了灰蓝色。他和姑娘站在山坡尖儿上,承震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出来,蹦到虚脱。那姑娘忽然松了口气,解下裤带来在山坡上尿尿,清澈的尿水沿着从草间滚动,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看得承震醉了,趴到姑娘的档下闻着那股骚味,和着泥土和青草,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啊,和飞机掠过的汽油味一样的好闻。这时候姑娘站起身来,踢了承震一脚,正踢到他的胸口,他滚落在山坡上,再一次看见他上空闪烁的群星。这一次,他知道世界要让他做一个选择,他要么站起来,跟这个姑娘回去成亲,生上一堆好闻的姑娘;要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是夜的山脉深处诱人的黑暗和光芒。它们从山谷里荡起着冷酷的气息,令承震颤栗不已,他突然从地上翻滚起来,脱了裤子,将下面那根勃起的东西对着前方的一片苍茫世界,放声呼叫。姑娘冲上前,将丰满的臀部迎了上来,于是在承震和世界之间,隔着这个姑娘,他射出最浓最狠的精液,强壮的“嘭嘭”声回荡在月光与黑暗之间,冷风越过山巅吹在他和姑娘的胸膛,温暖而又冷冽。

当不知第几个白天到来的时候,承震已经翻过了几个山头,他远远地回头望去,仿佛还能看见姑娘的背影在山口处晃动,承震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孤独和饥饿正在浇灭他胸口的火焰。他抓了一把草放在嘴里嚼着,想起家门口斑驳光彩的树林,尘土翻滚在他的鞭子下。他开始后悔了,因为前方依旧光亮,却是一片茫茫的海洋,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像是翅膀在扇动的声音,又好像不是,他左右四顾,最终把脑袋抬向天空,那是什么?一顶巨大的彩色的伞正在他的头顶摇晃着下坠,上面还吊着一个人。承震忘记了孤独和饥饿,他认为世界给了他一个礼物,在草地上蹦了起来,从降落伞上飞行员巨大的风镜望下去,承震正张开怀抱,手里握着一支鞭子,像一个女人,正迎接久违的丈夫。

承震在他十八岁那年获得了平生第一个工作,因为在山坡上,他意外地遇见从飞机上跳伞的美国人,是不是美国人他并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敌人,还是好人,有没有炸死过他同村的那些童男子。那个跳伞的驾驶员手里拿着一枚指南针走在前面,承震拖着降落伞,他的手臂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粗壮而有力,他想起曾经站在山坡上看见的那些浓烟滚滚的景象,他并不羡慕眼前的这个白白胖胖的驾驶员,而是由衷的喜欢这把没有支撑的巨伞,它甚至比飞机还要超越自己的想象。在美国人藏在山谷里的机场营地,承震当上了他们的中文老师,他留起了八字胡,梳着分头,像私塾先生那样给美国人讲课,承震原先在村里是学过写字的,他教美国人的第一句话是:这是飞机。美国人顺着他的手望向停机坪,那里停着十几架银灰色的飞机,那个跳伞的家伙叫道:这句我们早就会了!承震很不好意思,摸出自己的鞭子在地上抽了一下,啪的一声,空气被撕开一道口子,美国人都安静了。承震说,我们这儿有山神,你们飞的时候都得当心点。
接下来的日子里日复一日,承震每天看着飞机起起落落,不知道他们是去什么地方扔炸弹。日子过得很快,有一天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了,炸死了一个副驾驶,整个机场浓烟滚滚。那个当初把承震带回来的美国人邀请承震坐在自己的后面飞上蓝天,承震第一次飞,却不觉得有多么激动。他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地面上走,而不是在飞,他隐约想起被姑娘追赶时产生的那一丝丝荒谬,此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尖。飞机的机枪不住地喷火,他望着脚下一望无际的雄起的山峦、波光四溢的河水,心头荡漾不已,这时他的飞机被敌人击中开始下坠了,美国人按动了弹射舱,却没有弹出来,飞机越过青草的山坡,越过溪水,冒着黑烟冲到了一片鲜花烂漫的草地上。承震挣扎着从飞机上下来,将美国人拽出机舱,两个人在草地上躺了很久,直到黑夜重新降临在这个山谷,承震忽然觉得心静如水,像是要化作一泡尿流淌在身下的泥土上。他站起身来,远方的黑暗再一次向他招手,承震走到飞机前,拆下了一个螺旋桨,将它背在身上。美国人惊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承震开心地笑了,说,上帝保佑你。

承震再一次踏上旅途,带着他的螺旋桨,他日夜兼程,路过了熟悉的草滩,路过了和姑娘做爱的山坡。当星星再度消失在蔚蓝渐起的天空,他远远地看见那个山口,姑娘岔着腿,挺着丰满的胸膛,正等着他的到来。一瞬间他百感交集,悲从中来,扔下螺旋桨,抱住姑娘放声大哭。他说我是承震啊,姑娘说我知道这不是等着你吗,你还带回来一个宝贝。承震说这不是宝贝,是个纪念。姑娘问纪念啥的,承震说是纪念你和我,还有这个世界。

承震早晨起来,他已经八十岁了,这村里只剩下他和一群羊,昨夜的姑娘和群山已经离他远去。承震打算出门了,城里有一家医院正召唤他去住院治疗,他带上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瓶烧开的水,躺在医院洁白的床单上,头顶有一架电风扇,正呼呼地吹着他衰老而皱起的胸膛。他的床下,藏着他从村里拉来的螺旋桨,螺旋桨像是将要迎合头顶的风扇,转了起来,嗡嗡的,把承震的床顶了起来,承震平静地看着自己离天花板越来越近,身体抵住了电风扇,可螺旋桨却越转越有力量,天花板轰隆隆一声巨响,被承震顶开了一个豁口。承震躺在床上,忽然看见了天空,他向下望去,是几发冒烟的闷弹,和一群羊,他们越来越小,而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童男子正在此起彼伏的叩拜山神,他还看见了承震啊,在大山口子那里,在那个姑娘丰满的臀部后面强有力的抽动,这时候他的眼角有幸福的泪水。螺旋桨轰鸣了一声,把承震喷了出去,承震像一个巨大的炮弹射了出去,伴着燃烧的火光划过这璀璨的夜空。

写于2004年,收录于《失败者之歌》。

李霄峰
Sep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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