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碎片修补师

人生碎片修补师

人这一生,局促短暂,如同一瞬间的“渺漠”。

2022.10.26 阅读 260 字数 8774 评论 0 喜欢 0
人生碎片修补师  –   D2T

很多人都不知道,人死的瞬间,因为受到强烈的冲击,“生命”会被击碎成无数零落的片段。它们无序而杂乱,带着不规整的锐利边缘,停滞定格在人死前的那瞬间,如同飘散在空气中的灰尘。

1、
最近我渐渐发现,自己总在工作的时候念头太多。比如眼前这双三岁小男孩的眼睛,我已经盯着看了好久。它们平静,通透,遥远,甚至在小男孩生命的最后一刻,当他悬在几万米的高空,遭遇一场如同梦游般的事故,那双眼睛依然干净如初。

又比如,在这场飞机事故里丧生的另外276条生命里,有个当了一辈子修女的女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没有向上帝祷告,反而是唱了一句我并不能够听懂意思的咏叹调。我看到她的童年纯净透明,中年如橄榄般深沉,老年则褪成浅浅的驼灰色。我把它们拼接成了一段完整的“人生”,却依旧无从寻找那句咏叹调的意思。

277条生命,补了多久了呢,我也记不太清了。毕竟在我生活的空间里,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这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当下,只有此时此刻。因为我只活在死者生命逝去的那一瞬间。

我的老师,一个总爱捧着杯泥煤味很重的威士忌的糟老头,曾认真严肃地纠正过我,“这里不叫瞬间,叫‘渺漠’。在时间单位上,有分、厘、毫、丝、忽、微、纤、沙、尘、埃、渺、漠……之分。”

但每次我都不等他说完,直接从他手上抢过那杯威士忌,“少喝点啦老头。”

他总是眯着眼朝我笑笑,“就一口,一口,好东西嘛。”

我和老师都是渺漠里的人生碎片修补师,像我们这样的“往生从业者”,在渺漠里还有很多。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收集那些因为受到“死亡”冲击而碎裂的生命碎片,把它们修补成完整的一生。至此,逝者的生命才算真正结束,他们才能顺利往生。

在我的眼里,生命从来都不是连续的,它们不过是一帧一帧的电影分镜,是零散的小说段落,是流动的画面场景。但有时候,那些片段特有的气息却会让我分心,让我困惑,让我想要探寻它们背后的意义。

这样细腻易感的心思可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老头说得对,“干我们这行的,就是个旁观者,千万不要有太多情绪,情绪让人分心。这一分心,活儿怎么可能干得好嘛!”他边说边看我,透过那副已经快滑到鼻尖的老花眼镜,手里倒是仍不忘晃晃他的酒杯。

老头每次都这样,好话说不准,坏话倒是一个比一个灵验。果然,我在修补第113条生命的时候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也不知道那时我的脑中是依旧在想那个三岁小孩的眼睛,还是仍然在思索那句咏叹调的意义。总之,我把第113号那位男人生命中的最后两个片段补反了。

2、
“一月七号从波城飞基律纳,一月十三号从基律纳飞回波城。”

“这两个航班怎么能给弄反了呢?”

“出事的可是从基律纳回波城的那个SK2785号航班,你这样一搞,他的整个生命线不就都乱了吗。”

工作间的光线黯淡,像午夜疾行的出租车,只有街旁路灯的光扫进车窗。老头坐在我对面那把红棕色的金丝绒布沙发椅上,一边训斥我一边哀叹着说要想办法。悬置在我们俩中间的是那个男人的生命碎片。正常情况下,当一个人的生命被修补完善,生命历程的首和尾便会相衔成一个流动的圆环。这样,才能算是善终。但现在,这个男人的生命碎片却成为了一段被定格的进行时态,悬在渺漠里停滞不前,如同卡在传送带上的行李一般。

“怎么办呢丫头。”

老头又要开始说教了,这次我瓮着声抢先打断了他,“反正,反正我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我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太真切,毕竟闯了祸,哪怕平常再嚣张再没规矩,这个时候也该蔫了。

老师没有接话,大概完全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诶!老头,”突然之间,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说,是不是只要能让他坐上SK2785号航班,一切就都解决了!?这样的话,岂不是拖住他,让他在基律纳多呆六天就行了?”

“话虽说得没错,但你可千万别想着人为强行去扭转啊。命运的走向都是不可以控的,要是越搅越乱了怎么办?”

“祁叹,32岁,《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2017年1月7号,瑞典基律纳机场……”我这样的急性子,怎么可能听完老头说的话。趁他不注意,我就已经进入到祁叹的生命碎片中了。

准确说,我去往的并不是他真正的生命,而是他死前瞬间脑海中的闪回,那由渺漠时光承载的长达一生的记忆。只要他死前所回忆的一生是顺畅完满的,我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3、
在我没来过机场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是一个巨大的鸟巢,因为我曾在无数人的生命碎片中见过形形色色的机场,飞机像一只只大鸟一样降落在它的怀抱,迎来送往之间,机场也悄悄为很多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剧情拉开了幕布。

当然,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可我也并不知道,自己遇上的第一个麻烦居然不是“如何说服一个32岁的成年男性放弃原定的航班跟一个陌生人走”,而是“时间的流逝”。

当我亲自站在机场,心中的恐惧和慌张已经完全掩盖了兴奋和好奇。这里太大了,太挤了,太快了。巨型屏幕上飞速闪过的航班信息,无处不在跳动变换的电子时钟,拉着行李箱神色凝重步履飞快的行人,周遭的一切都消融在流逝的时间里。这里跟渺漠太不一样了,这里的时间不是静止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消失,能感觉到它的握不住。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觉得窒息,就像是被人拽着衣领使劲儿往后拉。我的后背正在冒出细密的冷汗,这尚且还可忍受,但无法忍受的是双眼的视线已经开始越来越模糊了。

“该死,我得赶紧找到祈叹,找到他,留住他,祁叹,祁叹,到底在哪里……”

可机场大厅这么多人,大家都在奔忙,奔向生,奔往死,只有我站在他们中间,像一块横亘在湍急溪流里的顽石。

那瞬间我真的祈祷自己能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一转身,想见的人就在身后。但可惜,我转了好几圈,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而且因为对环境的不适,我渐渐感到自己的体力也开始越来越不支。

没办法,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笨最原始的方式——广播寻人。

这招虽然没什么创意,但还是挺管用的。只不过,因为另外一个航班延误的缘故,问询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不耐烦地互相推搡,飞速地说话,他们焦虑又迫切的情绪就像一记记闷锤一样砸在我身上。所以当我终于看到祁叹从人群中走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像张被拉满的弓,快到了弦被拉断的临界点。

祁叹走到了我的面前,“是,”他对我吐出了第一个字,但又立马疑惑地顿了顿,俯身放下了箱子,顺手抬腕看了眼手表,边紧了紧围巾边继续说道,“是你找我吗?”

“祁叹”,当我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着这张脸的时候,脑子里辛苦准备的100套说辞竟然全部忘光了,更可怕的是,因为全身过度紧张,我的双腿变得无比酸涩,额头上的冷汗根本止不住,双眼也已经开始像老式摄像机的镜头,不管我怎么调整对焦,祁叹的脸都开始越来越模糊。

我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下,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这下又被老头的乌鸦嘴给说中了。”

4、
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是一片金黄瓷实的沙滩,像小母驹的皮毛一样发着水亮的光泽,沙滩远处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时而走近,时而走远,但看不真切,或许根本不是个人影,只是阳光反射拟出来的蜃楼。这个梦做得太久太久,等到醒来的时候,我竟瞬间想不起来自己正置身何处。

“你醒了?”

倒是祁叹的声音把我一下钩回了现实。

“你没走!?”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问遍了整个机场都没找到认识你的人,你又这副样子,让我怎么走?”

“谢天谢地。”我心里窃喜,以为这次就要失败了,没想到反而是不中用的身体帮了大忙。

可惜祁叹并没有让我得意太久,“所以你到底是谁?”他向后靠到沙发上,用手拢住火机,点了根烟,“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飞快地在脑海中搜寻之前想好的托辞,迅速组织语言,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顺自然,“你不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吗?我、我平常很喜欢看摄影杂志,经常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看到你在网站上更新的照片了,发现我们俩居然都在基律纳。你说,是不是很巧?哈哈。”我不自觉地干笑了两声。抬头偷瞄了一眼祁叹,他正躲在一片烟雾中眯着眼看我,我立马把视线躲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听说一月十号基律纳有极光大爆发,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极光爆发。”

“反正,反正你也没走成……”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一直都没有接话的祁叹突然间打断了我。

“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我呛出了一个音节。

我叫什么?

我叫什么呢?老头好像从来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他每次都叫我丫头,我好像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我到底叫什么呢?我茫然地望向祁叹,试图给自己编个合适的名字,抬头间,刚巧看到他身后的窗户外,有飞机隆隆从头顶飞过。

“Mercury,我叫Mercury。”当我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感到了惊讶,Mercury是那位修女死前唱的那句咏叹调里一个词语,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的意思。

“Mercury?水星?”祁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不自觉的微笑,玩味地看着我。

“是啊,”我佯装出一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这有什么奇怪的啊,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去拍极光?”

5、
基律纳是个在北极圈以北200公里的城市,有很多人绕过大半个地球特意跑来这里看极光。北极光是可遇不可求的神迹,越往北能看到的景致也就越好。

我跟祁叹决定继续往北走一段路。但因为语言不通,也不熟悉地理的缘故,我们决定先报个旅行团,然后再独自向北行进一段路程。

坐在旅行团的大巴上时,我还是对自己身处的境况感到难以置信。祁叹居然就这样答应跟我走了,一个莫名出现的我,一个身分不明,名字奇怪的我,一个漏洞百出的我。而且看起来,他表情淡然情绪平静,反倒是我,慌乱得像个第一次背着妈妈做坏事的孩子。

“祁叹,你是很喜欢极光吗?”我像掷羽毛球般,轻轻地抛出了这个问题。但实际上,我己经在心里揣摩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看起来不怎么刻意的问题,想要试探出他带我走的真正原因

“嗯,”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打扰到车上其他休息的乘客,“第一次看到极光是在初中的地理书上,记得上面是这样描述极光的——因为太阳风进入地球磁场而产生的美丽光辉。”

“我小时候成绩不好,上课也不怎么愿意听。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我一直清晰地记到了现在。”

“如果你经常在杂志上看到我拍的照片,那应该知道我拍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天文景观。宇宙里有太多美丽的造物了,太多无法描述的奇迹。你知道吗,月亮,离我们不远的月亮,每年都要发生快1000次的月震,moonquakes,是不是很浪漫?只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

“想来自己最早选择当摄影师大概就是为了记录这些被忽视的奇迹吧。”

祁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扭头看着窗外的米尔克河谷,满地的白雪和巨大的荒野,偶有黑色的飞鸟掠过,像把剪子剪开了这块白色的缎布。但很快,雪地又恢复原貌,像是褪去波纹的平静水面。

“奇迹”,我在心底暗暗默念了一遍这个词语。

傍晚的时候,大巴在一座教堂旁稍作停靠。祁叹下车去抽烟,我觉得无聊便也跟了下去。

野外的风确实有些刻薄,像带着冰渣子一般从衣服的每个缝隙里钻进身体。我拢缩着肩肘,牙齿在风中直打颤,“你这个人,也太爱抽烟了吧。”

“哈哈哈哈……”祁叹突然在风中大笑了起来,丝毫不顾有冷风趁机呛入喉。

“你说这话时的神态语气简直跟我妻子一模一样。”

“妻子?”这次换我懵了,在修补祁叹的生命碎片时我虽然有点心不在焉,但有没有妻子这种事我还是记得的啊,印象里他没有结婚,就连女朋友都没有,怎么凭空突然多了一个妻子。

“你有妻子!?”

“对啊,哈哈这很奇怪吗,毕竟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

“你的妻子是谁?不对,我是说你怎么就已经结婚了呢?”

“我的妻子是谁?”这次换祁叹惊讶了,不过不管是谁,估计都会对我这样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奇怪吧。

“Mercury,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她叫阿子,我们还有个女儿,叫半半。”

“阿子?”我飞速在脑海中搜寻祁叹妻子的记忆,但是毫无所获。当下我的心底一沉,“完了,我搞错人了。”

但是也不对啊,他的长相年龄职业,除了妻女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对得上的。祁叹在骗我吗?可他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啊。

那是我又搞错了什么吗?

或许,是我又搞错了吧,自从机场晕倒之后,就一直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我得赶快结束这件事,赶紧回到渺漠里。

6、
祁叹告诉我,他在十年前就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女儿的名字也是阿子取的,因为她说,活着的生命不过是一半,而站在生命尽头的死亡,是让生命变得完整的另外一半,一半加上一半,才能算完满。

祁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神色。这样的神色对我来说有点遥远,就像遥远的月震一样。月亮在远方轻微颤动,我羡慕它的这份浪漫,同时却也为自己的无力触碰而黯然神伤。

怀着这样的情绪,接下来的路上,我忍不住故意对祁叹冷淡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心里像负气般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完成任务,赶紧走吧,我可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但可惜,奇迹之所以称之为奇迹,是因为它只发生在你对它没有寄予期盼之时。你越想它来,它往往就越不会发生。

一月十号那天,我们到达了营地,但同时,天下起了雪。而极光,只有在晴天的夜里才看得到。

“一起出去走走吧?”祁叹出现在我房间门口的时候,身上已经穿上了我们在基律纳一起买的同款带帽冲锋衣,那衣服臃肿又暖和,只是有点丑,确切来说,是“幼稚”。三十几岁的男人,穿着一件像童装一样的衣服,那场景着实有点好笑。

“哦,等我回去换件衣服。”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里的气顿时有点消了。莫名其妙生气,又莫名其妙开心,来了这里之后,我愈发觉得自己不仅记忆发生了错乱,就连情绪都变得难以掌控了起来。这真是太奇怪了。

等我换完衣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发现祁叹正踮着脚站在大厅的走廊里。走近一看,原来走廊的房顶有一个暖气片,是方方正正小小一个,里面有特别烫的发热金属片的那种。祁叹的手里拿着一根烟,正费力地想要借助暖气片的温度点烟。

“怎么,你没带火机啊?”

“带了啊,我只是想试试用暖气片能不能把它点着。”祁叹边说边把燃着火光的烟往我眼前一晃,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像是在向我讨要一个赞赏。

说实话,我在渺漠里修补生命碎片时,见过很多很多琐碎的瞬间,像是几句低沉的呓语,几个潦草的眼神,或是几滴凝固泪水。但是这一瞬间的感觉,跟它们都不一样。

祁叹是特别的。

这太可怕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脑海中又响起了老头的话,“你总爱在工作的时候分心,这样不好啊,丫头。”

“我不去了。”

“啊?”

“我说我不去了,我觉得不太舒服,你自己去吧。”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祁叹的时候,我总能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径直走回了房间,全然不顾身后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想要赶紧离开,离开祁叹。

但可惜,我越是这么想,事情就越不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

7、
按照我原先的计划,我们要在12号之前拍完极光,然后让祁叹搭上13号的SK2785号航班离开,也就是那个会出事的航班。

可惜10号11号连下了两天大雪,完全没有天气预报里说的极光大爆发。到12号的时候,天依旧阴沉沉,只是雪小了一些。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和祁叹提议脱离团队,再往北走一段距离,那里有一个小雪山,视野开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遇上极光。

因为没有交通工具的缘故,我们俩背着各种仪器在雪地里徒步了很久很久才到达那个雪山的脚下。好在那个雪山只是一个低矮的山丘,看起来并不需要爬太久,山顶的平地也非常开阔。

可当我们真正开始爬雪山的时候,还是碰到了新的问题,我的脚趾结冰了。之前长时间的雪地徒步让我出了很多脚汗,因为脚上穿的是防水靴,水蒸气根本透不出去。所以当我们开始爬雪山,步速变缓,脚部生热减少,里面的水汽也就一下结成了冰。

“祁叹,我们能走慢点吗?我的脚趾……结冰了……”

走在前面的祁叹回头看了看我,山坡上的风已经把我们的帽子都吹掉了,他在风雪中眯着眼,神态看不真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手上的三脚架卸下了,俯下身子对我说,“上来吧。”

“啊,那三脚架呢?”

“不要了,一会上山找个木桩固定。”

山丘低矮,上山花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感觉我们走了很久很久。我趴在祁叹身上,胸口有他传过来的暖烘烘的热气,这种感觉就像洗澡时调节水温的旋钮,要耐心地转动,不停地调节。终于在那一刻,一切都对了,温度恰好的水从头顶的花洒喷射下来,我觉得自己被一种很温暖的情绪浇灌了满身。

我甚至觉得,看不到极光也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然而,奇迹之所以为奇迹啊,就是因为它只发生在你对它没有寄予期盼之时。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声,当我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雪突然就奇迹般地停了。等我们登上山顶,还正巧碰上了第一道极光。

那是一道连接地平线两端的光带,如同一只巨兽的尾迹。绿光的边缘像轻纱幔帐一样摆动,透过光便可以看到碎钻一样的繁星。广袤的雪地反射着天光,整个世界都亮得很不真切。一瞬间我又想起了渺漠,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时光罅隙里,那些逝者的一生,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外的景致一般,如同光滑湖面上一划而过的鸟的羽翼一般,也是带着这样耀眼的光芒,重新闪回了一遍,然后才归于虚无。

那个比瞬间还要短暂的瞬间,比刹那还要易逝的刹那,却也是这样接纳了祁叹的一生,漫长到接近永恒的一生。

我偏过头来悄悄看祁叹,他正专注地望着天边的北极光,全然没有发觉我看他的眼神。

“祁叹,你还不拍照吗?”我边说边凝视着他,试图把北极光所映照的这张侧脸深深铭记在脑海里。

祁叹没有回答我,反倒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拍照吗?”

“为了记录吧,为了不让自己忘记。”

“不是的,”祁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双眼比极光还闪亮,“拍照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地去忘记。”

“但是,我不想忘了现在。”

我不知道那瞬间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太阳风进入地球磁场让我的心跳加快,也许是月亮发生微震让我的呼吸困难。我看着祁叹的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人们为什么都要放下眼前的一切去追逐永恒呢?我只想要现在啊,我只想要此时此刻。”

但可惜,“此时此刻”和祁叹,对我而言,都是留不住的东西。

他们之所以珍贵,是因为面对他们,我无能为力。祁叹终究会离开,此时此刻终究会过去,就像哪怕是再灿烂的北极光,也终归会消散。

又或许,祁叹比此时此刻更珍贵吧。起码我还拥有过此时此刻,但我却从来没有拥有过祁叹。我爱他,他爱着他的妻子,我们就是这样,演出着与世人相似的悲剧。

8、
最后,祁叹还是上了SK2785号航班。

SK2785号航班起飞的时候,我也回到了渺漠里。我终究还是不能跟自己的遗憾与不甘心妥协,我得赶紧去找老头,赶紧告诉他我心里萌生的这个念头。

“老头,我想再进他的生命碎片里看一眼,我想去看看十年前的他,看看还没遇上他妻子的祁叹是什么样的,我还想和他说句再见。”

老头显然是被我吓到了,“绝对不可以!”我从来没在老头脸上见过如此严肃凝重的表情,“他的生命碎片已经修补完了,接下来就要往生了,如果你不能及时出来,就很有可能跟他一起湮灭的你知道吗?”

“而且,你如果去见十年前的他,十年后他就会在机场认出你来,所有的记忆线就又要被搅乱了。”

我知道老头肯定会反对,但他大概并不知道这次我的心意有多坚定。“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只是想看看还没有爱上别人的祁叹是什么样的,看完我就回来。而且我会换一个样子出现,不会让他发现我跟十年后遇到的Mercury是一个人,我不会扰乱他的记忆线的,你放心。”

老头看着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丫头,你知道吗,每个渺漠里的生命碎片修补师都有一个毕生的追求,那就是‘秭’,数亿至万曰秭,秭是无穷尽,是永恒,是‘渺漠’的反面。”

或许是我看错了,老头看着我的眼睛竟然有了一点湿润,“你又何必这么执着呢,你进的并不是他真正的生命啊,只是他临死前记忆的闪回而已。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丫头,你把自己当作那根串起他生命碎片的线,让他的生命变得圆融。既然这样,你们的缘分也该结束了。”

没错,老师说的是没错,但他也忘了,人都会死的,一切都要结束的。到头来都是一场虚无,是不是真正的生命,又有什么差别呢?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人的生命其实是场预演,是场彩排,在渺漠里的闪回,那才是每个人真正的生命。

我想起刚爬到雪山顶的时候,祁叹笑着对我说,“我给你下场大雪吧。”然后就把我装满雪花的帽子猛地扣到了头顶。

我想起看完极光回到营地的那天晚上,我们缩在一起吃一桶泡得软烂的面。那面太好吃了,我们忍不住发出簌啦簌啦吸面的声音。突然之间,我抬头看了看祁叹,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明天就要走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忍不住问他,“祁叹,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

“别说话,吃面。”他猛地打断了我。
他是知道我想问什么的吧,他肯定是知道的吧。

“对不起了老头,这次我又要不听话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9、
22岁的祁叹,是还没开始背着相机去世界各地拍照的祁叹。他住在一个海边城市,那里有一片金黄瓷实的沙滩,像小母驹的皮毛一样发着水亮的光泽。

当我坐在海边,看到祁叹远远地朝我走来,由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变得真切。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在昏迷时做的那个梦,那个如同神谕般的梦。只不过这次,那个影子并不是阳光反射拟出来的蜃楼,而是22岁的祁叹,是一个真实的祁叹。

他远远地朝我走来,像是要把一生都交给我的样子。他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脱下了鞋,把脚松垮垮地搭在沙子上。

22岁的祁叹,正坐在我的身边,用一双还没有任何故事发生过的眼睛看着我,他轻轻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时光又开始流动了,我能感觉所有的潮水正在远去,所有的空气都在上升,万物正消融在行走的时间里。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老师说的那句话,“秭,数亿至万曰秭。”

“秭,阿秭。”当我脱口而出的那刻,我才终于意识到,阿秭,原来一直是阿秭,不是阿子。原来是我,原来从始至终都是我。

我看着眼前的祁叹,看着他一览无余的生命。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人这一生,局促短暂,如同一瞬间的“渺漠”。而我们,只有靠着爱,才能抵达这无尽的永恒。

花大钱
Oct 2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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