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对父亲说,保守估计,老人的生命还剩两个月左右,已经没有继续治疗下去的必要了。不如现在回家,剩下的时间尽量让她开心点,有什么愿望都满足她。
他与父亲回到病房,祖母正躺在床上输点滴,气色看上去不错,病床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痰盂,给祖母吐痰用,她一到晚上就咳得厉害。叔叔也在病房里,祖母这段时间住院的钱都是他出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多年没工作了,所以没有积蓄,他的情况还不如父亲,前些年自己投资拍了一部毫无反响的电影,现在还处在负债状态。
“给你奶奶剥个香蕉。”父亲对他说。他到床边坐了下来,祖母捂着嘴重重的咳了几声,病房里气氛有些沉重,没人再说话。
“收拾东西回家吧,我昨晚梦见泰山娘娘了,老人家跟我说,我的日子到头了。”祖母平静地说。
病房里需要带走的东西不多,换洗的衣服,脸盆暖壶等生活用品,和医生给开的一些止痛片,还有一尊祖母从家里带来瓷质的菩萨像,大概半米高。癌细胞地不断扩散,让祖母的关节失去了原有的灵活性,行动迟缓,但她依然保持着每天给菩萨上三炷香的习惯,据说这可以让一家人平安顺遂。但他与父亲的境遇已经证明,菩萨似乎并没有把他们一家放在心上,如今还要亲眼看着虔诚的祖母离开,多年以来的供奉似乎也只是表面情谊。
叔叔开车,父亲坐在副驾驶,他与祖母在后排,车速徘徊在100公里上下,胎噪声让他焦躁不安。回去的路上,祖母一直握着他的手,力度完全不像一个只剩两个月生命的肺癌患者,他感到有点儿疼。
“过几天我带您去海边吧,您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他对祖母说。
“不去了,想想就行。”祖母回道。
“妈,您想去哪看看,让小柳带您去。”父亲回头说。
“我现在哪也不想去,只想回家呆着。”祖母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带着血的卫生纸被她塞进上衣的口袋里。
他趁准时机,把手从祖母的掌心里抽出来,然后主动握住了祖母的手腕。很凉。
高铁开通后,往返于县城与J市之间的私家车越来越少,傍晚的城郊高速不比冰冻的河流冷漠,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正照在他与祖母的手腕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拿出手机我再看看她。”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祖母对他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相册,给祖母翻出她与丁洁的合照。下周三就是他们在一起两周年的纪念日,但现在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他们是在一次昆曲晚会上认识的,当时他正在跟一位建筑公司的老板谈电影投资的事情,那位老板喜欢昆曲,就让他一起参加了这次晚会。而他对昆曲则一窍不通,在他看来,不管是京剧,河北梆子,或者花鼓戏,所有戏曲的曲调和韵律都没有区别。那晚舞台上演的是昆曲经典曲目《长生殿·絮阁》,整个过程他的脑子都在想自己的电影剧本,直到演出结束,进入就餐环节,他才回过神来。饭桌上,建筑公司老板向在座的其他人介绍他正要准备拍摄的故事,所有人都纷纷叫好,虽然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狗屁故事到底在讲什么,就像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群肥头大耳的男人,看着一群戏曲演员在台上嘤嘤呀呀的时候,到底在为什么东西大声喝彩。只有一个人没有跟着他们一起鼓掌,她低着头不停的吃自己碗里的东西,他注意到了她,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有一种与自己相似的气质,颓丧而又充满欲望。
“你叫什么名字。”饭局结束后,他主动找到女人,近距离的打量起来,女人的嘴上涂着深色的口红,长长的睫毛像是从房顶伸出的砖瓦檐,隆起的乳房在卫衣下隐约可见,再靠近一些,一股中庸的类似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总感觉这种味道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丁洁。”女人说。
“我挺喜欢你,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刚才一直没说话,当然最重要的是,你长得挺俊。”
“忙着吃东西,腾不出嘴来。”
“你跟谁一起来的?”
“跟我师傅,这戏是我改的,所以他带我来了。
“你懂戏?”
“我戏曲学院毕业的,昆曲作曲,毕业直接在北昆工作了。”
“挺厉害。”
“刚听他们刚才说,你也不赖。”
那天之后他就跟丁洁住到了一起。两年的时间,这是他活到30岁以来维持的最长的一段两性关系。
认识丁洁之前他正式交过四个女朋友,每次他都会告诉祖母,祖母跟其中的三个视频见过面,并对每一个都很满意,一直希望他可以领回家,但他知道这样的关系是迟早是要结束的,所以一直推脱。跟丁洁在一起之后,她同样告诉了祖母,并把照片给她看,祖母依旧表示满意,但再也没有提出领回家的要求,他知道,祖母对他已然失望。
“带回来看看吧。”祖母盯着手机上的照片看了很久,照片上丁洁着戴着一顶渔夫帽,依在他的怀里,咧着嘴大笑。
他先是看了祖母一眼,见祖母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他点了点头。
车驶出高速,进入县城地界,路两旁一排排低矮的楼房逐渐多起来,成片的楼房之间还有少量的庄稼地,在一座独栋的小楼前,车停了下来。他搀扶着祖母下车,叔叔把车停好后,试图从他的手里接过祖母的胳膊,祖母很抗拒,她坚持让自己的孙子搀扶自己,然后示意他去把后备箱里的观音像取出来,此时父亲已经打开大门,回了屋子。
后备箱开了,观音像身首异处,祖母看着眼前的景象,伸手把菩萨的头拿到自己身前,断裂接口处非常规整,不像是因为车辆颠簸造成的,反倒像人为的切割。“路况一直很好,这不应该啊。”叔叔在一旁说。祖母用食指在观音的脑袋上轻轻拂过,叹了一口气,说:回屋吧。
晚饭后,父亲与叔叔呆在家里,迟迟不愿离去,两人商讨着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该如何度过。但祖母始终没有透露出哪怕一点,试图计划这段余下时光的迹象,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平和从容,按部就班,这让两人的商讨看上去滑稽而无趣。
“都回家吧,我要睡了。”10点的钟声响了,祖母对两个儿子下了逐客令,他们迟迟不想离去。父亲表示要留下来,好有个照应。
“小柳留下就行了。”祖母的语气不容置喙。
父亲与叔叔从家里离开,屋里只剩他与祖母。
祖母让他把那只断裂的菩萨像摆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叫他从电视柜下面拿出一卷两指宽的透明胶,祖母小心翼翼地把菩萨的头重新放在了像身上,严丝合缝,就像它的身首从未分离过,随后祖母将透明胶贴在那像身微小的裂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认为菩萨的头不会再轻易掉落。他本想上来帮忙,但被祖母拒绝,完成这项工程之后,祖母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奶奶,扶您上床睡觉吧。”他说。
“放到灶台上,上三炷香。”祖母说。
他照祖母的要求,把菩萨摆回到客厅与厨房夹角处的灶台上,然后点燃三炷香,插在了一只小香炉里。祖母从他身后慢慢走过来,艰难的跪在了灶台前的跪垫上,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头。
“送我回屋吧。”祖母说。
他搀着祖母上了床。
“知道刚刚我向泰山娘娘请了一个什么愿吗?”祖母说。
“不知道。”他回答。
“我希望将来你的儿子,能够像你一样志存高远。还有就是,如果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我希望你可以回家,跟你叔做生意,能有口饭吃。”祖母说。
“奶奶,放心,您的愿望会实现。”
他看着祖母吃完药躺下,把清洗干净的痰盂放在了床头,熄灯转身退出房间。
夜晚的空气很好闻,他站在阳台上,打开窗户猛地吸了一大口。心里想着刚才祖母的话,他深知祖母对他的期望,成为一名老师,然后结婚,生一个孩子,这期望祖母已向他传达过无数次。“过两年一定,”他每次都以同样的话术回应,直到祖母再也不对他表露这样的期许。他知道祖母对此早已失望,就像对他带女伴回家的期望一样失望。同时他也明白,话说至此,是祖母对自己所期望,能做的最后的体面的争取,是一个即将离去的长辈,留给他的仅有的残忍而又倔强的姿态。
他拨通了丁洁的电话。
“我们结婚吧。”还没等丁洁开口,他便说。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奶奶有事。”
“老人怎么了。”
“不行了,没多长时间了。”
“抱歉。”
“不用抱歉,帮我做点什么。”
“我说抱歉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法跟你结婚。”
“不是真结,就演一下,给老人看看,她能走的安详点。”
“我考虑一下吧。”
“你不觉得你考虑过的事情太多了吗?”
“我做什么还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不用,你想干嘛就干嘛。”
电话的另一边挂断了。
他把从北京到J市高铁票订单,截图给了丁洁,一同发过去的还有祖母家的位置,丁洁一直没有回复他消息,两天后,她拖着一只红色的旅行箱,出现在了祖母家的门口。
那天阳光正好,没有一点风,午饭刚做到一半,他就接到了丁洁的电话,他把手里的炒勺递给了父亲,去给丁洁开门。
“板着个脸,看到我来不高兴吗?”丁洁问。
“意料之中。”他接过丁洁的行李箱。
“怎么就意料之中?”丁洁说。
“我跟你睡了两年了,还不知道你。”
“所以你手忙脚乱地围着围裙就出来了。”
丁洁进到屋里时,祖母正在看电视。还没等他开口,她就介绍起了自己:“奶奶好,我是小柳的女朋友,是回来跟他准备婚礼的。”
“奶,这丁洁,我俩想就这段时间把婚结了。”他被丁洁的突然打乱了阵脚,但他心里还是欢喜的,因为她从祖母的脸上也看到了喜悦,虽然这还不足以弥补他心底更深层的愧疚。
父亲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了出来,他向父亲介绍了丁洁,父亲听后,连忙换下身上的衣服,从沙发上拿起夹克,说要去附近的饭店订几个硬菜回来,丁洁极力阻拦,父亲还是急匆匆出门了。
丁洁毫不生疏地坐到了祖母的旁边,与祖母攀谈起来,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他呆立在一边倒像是个局外人,只能拿起遥控器随便在几个有星卫视里来回切换。祖母拿起丁洁的右手,摊开她的手掌,把眼睛靠近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说:富贵险中求啊,孩子,你30岁那年有一劫。
“奶奶你还会算命?”丁洁说。
“我奶这套房子就是她给人算命算来的。”他在一旁说。
“那您看我这一劫怎么给它破了。”丁洁问。
“不用着急,后面我会告诉你。”
父亲回来了,他带了一份卤鸡爪,一碗猪头肉,还有一盘糖醋鱼,加上刚不久前做的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
“我要喝点,白的。”祖母说。
“您这咳嗽这么厉害,算了吧还是。”父亲说。
“哪那么多废话。”祖母道。
父亲迟疑了一下,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泰山特曲,只给祖母倒了半杯。
“什么毛病。”祖母瞪了父亲一眼,父亲把杯子给祖母倒满。
“能喝不你?”祖母问丁洁。
“三两没啥事,半斤头晕影。”丁洁说。
“好,那就都满上。”祖母说。
三人陪祖母喝了不少,一瓶特曲见底,父亲又去拿了一瓶,祖母越喝越开心,咳得越来越厉害。祖母问丁洁是怎么与自己孙子认识的,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两人在一起各方面的生活是否和谐,丁洁如实都告诉了祖母,祖母继续问丁洁,能不能把那《长生殿–絮阁》唱上一曲,丁洁说,我是写曲子的,不是演员,但要说唱,也能来一嗓子,您不嫌我唱的难听,我就给您整一曲。祖母说,抓紧吧。
丁洁清了清嗓子,把身前的酒杯推远,拿捏了一下姿态,便唱了起来。
嗳呀
则这御榻森严宫禁遥
这又奇了!
早难道有神女飞渡嗳冲霄?
只何这两般儿信物是何人掉?
昨夜谁侍殿下寝来?
可怎生般凤友鸾交?
到日三杆犹不临朝?
外人不知呵,
多说是殢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
哪知道恋欢娱,
别有个雨窟云巢。
这戏讲了一场风波闹剧,说是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后,冷淡了梅妃。一日,因想念梅妃便召唤前来,准备重叙旧情。不料贵妃及时赶至,于是唐明皇托词有恙,需静养调休。但贵妃发觉翠钿首饰,揭穿了真相,最终惹下爱情风波。现在酒过三巡,又遇上此情此景,丁洁一曲刮地风唱罢,虽说不如专业的演员有腔调,但其声音婉转幽怨,细腻而不失巧妙,不禁让饭桌上的几人情绪都低落下来。
“唱得好啊,不愧是我孙媳妇儿。”祖母缓慢地鼓了几下掌,在其他人还未开口之前说道,父亲也应和起来,但欢乐的气氛却一去不返。
祖母脸颊通红,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并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奶奶,要不您先回屋休息下。”丁洁说。
祖母点了点头,被父亲扶着回了屋。
他把丁洁的行李箱,拖到自己的房间,并从橱柜里拿了一个枕头出来,丢到床上,丁洁也跟着他进了卧室。
“今晚我睡这儿?”丁洁说。
“你想在外面沙发也行,就是窗户不严实,晚上往里灌风。”他说。
“婚怎么结,我没经验。”
“拍婚纱,办酒席,找个司仪讲讲话,多少就这点事儿。”
“你挺会糊弄你奶奶。”
“你也挺会糊弄我,以前没见你这么能喝过,把我奶奶灌不轻。”
“我是不轻易喝,分场合,老人高兴,得整点儿。”
“那我谢谢你,我奶今天是挺高兴。”
下午叔叔也来了,给祖母拿了两包普洱,是托专人从大理带回来的,这时祖母还没睡醒,叔叔便自己在茶几上煮了一壶,给几人的杯子倒满。他向叔叔介绍了丁洁,并把两人准备在近期结婚的事也告诉了他,叔叔向他们表示了祝福,但很快话题就被岔开,他被叔叔邀请去他的公司工作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工作流程,将来好接管他的一部分生意。叔叔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农牧公司,主要给全国各大禽畜养殖场提供饲料,经营得一直都不错。叔叔告诉他,电影行业是没有保障的,但是人只要吃饭,农牧业就不会倒下,很显然这是祖母的意思,他用拒绝祖母催自己结婚的同样理由告诉叔叔,“过两年一定。”叔叔说行,你随时来,我也没儿子,继承我的事业,不弄电影弄猪饲料,也许更有出息。丁洁在一旁说,确实,弄电影没个头,还不如唱戏,起码是国粹,有国家管。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欠着投资人的那部分钱,又说了一遍:“过两年一定。”
祖母喝得太多,醒来天已经黑了,客厅里还飘着叔叔下午泡的茶香味儿。他看到祖母从房间里走出来,连忙拿了一件大衣给祖母披上,扶祖母到沙发上坐下。
“给我倒杯茶。”祖母说。
丁洁学着下午叔叔煮茶的手法,重烧了一壶水。
“你叔呢?”祖母说,很显然她知道这是叔叔带来的茶叶。
“看您没醒,和我爸先走了,说明天来。”他说。
祖母没说话,她摆了个手势,示意丁洁坐到自己身边。
“几点了。”祖母问。
“差五分10点。”丁洁说。
“这一觉睡的真长。”祖母说。
“您饿吗,饿的话我给您做点儿。”他说。
“不用,没胃口,喝口茶就够了。”祖母说。
丁洁给祖母倒了一杯,端到祖母身前的茶几上,祖母捏着茶杯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一口喝了下去。
“这茶确实香。”祖母说,“你俩结婚怎么计划的。”
“具体安排还没商量,但想先去拍了婚纱,再通知几个朋友,简单摆几桌酒席,找个司仪,等以后有钱了再补一场。”他说。
“小丁父母愿意吗?”祖母问。
“我爸死的早,我妈都听我的。”丁洁说。
“那就全按你们自己想法来,按你刚才说的,先去拍婚纱。”祖母说。
“好。”他说。
“去海边拍吧,海边好看,我跟你们一起。”
他与丁洁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又一起看向祖母。
“不想让我去吗?”祖母说。
“没有,主要担心您身体。”他说。
“至少明天死不了。”祖母说。
“那好,您想什么时候去。”她问祖母。
“就明天。”祖母说。
也许睡了一下午的缘故,祖母并不困,她拉着丁洁在客厅里聊天,主要都是一些关于他小时候的事情,这些事他从没跟丁洁讲过,有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后半夜,他与丁洁都已经瞌睡连连,但祖母依然没有睡意,她让他先回房间,说想再跟自己刚刚见到面的孙媳妇聊聊。他实在快撑不住了,就回了卧室。祖母慢慢站起身,把屋里的大灯都关了,只留下客厅与厨房间的廊灯,随后她去窗边,把窗帘也全部拉上,屋里瞬间暗下来,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握住丁洁的手说,小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谁也不能说,包括小柳。丁洁用力点了点头。
我其实是泰山上的一棵柳树,在泰山顶上活了三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天空突然雷雨大作,我被一道落下的惊雷劈成了两半,这时泰山娘娘突然出现,把我救起,让我在她老人家身边做了书童,我问她为何突然天降惊雷,她对我说,大中祥福元年十月,宋真宗从汴京出发,千乘万骑,在泰山封禅,但这次封禅实则有悖天德,宋真宗封禅之后广建宫观,劳民伤财,粉饰太平,导致天神不瞒,遂降下惊雷,警醒无能之主,此后,也再无人在泰山山顶举行过封禅之事。我在娘娘身边服侍了她多年,她见我整日孤独无所依,便让我下界体验一下人世之纷繁,现在,时侯到了,我也该回泰山了。
“奶奶,我不会把您的秘密告诉任何人的。”丁洁说。
但祖母没有反应,她晃了晃祖母的身体,只见祖母双眼紧闭,轻微的鼾声在房间响起。
丁洁把祖母的身体放平在沙发上,从卧室拿了一床被子出来,盖在了祖母的身上。
第二天一早,叔叔和父亲一起来了,他们都知道了祖母要跟他一起去海边拍婚纱的事,两人表示想一同前往,路上好有个照应,但被祖母坚决拒绝了,只好作罢。为了这次旅途的愉快,叔叔给了他一辆GL8开,他以前拍戏转场时,最常坐的就是这款车,舒适度和性能都不错,他接过了叔叔的钥匙。
吃过午饭后,收拾好行李和一些祖母必备的药物后,三个人上了开去青岛的高速。
他们中午1点出发,不巧遇上修路,到达预定好的公寓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钟了,这远超出了他们的预计。小区位于晓港二路与四川路的交叉口,离火车站不远,他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的公用停车场,随后办理了入住手续。公寓在十七楼,两室一厅,主卧的床正好对着西面的邮轮母港,视野很好。他问祖母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一下,祖母说已经睡了一路了,现在精神的很,出去走走吧。
青岛的空气与J市比清新湿润的多,风也大,走在路上,头发总是被吹散。他与丁洁领着祖母一路走到栈桥附近的海边,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通过路边的石梯走到海滩,然后一步步向海的方向靠近,黑夜里,一阵阵海浪声传来,他们每向前走一步,身后的沙滩上就留下几只脚印。
“别再走往前走了奶奶,前面全是水,鞋子会湿。”他说。
祖母挣开了他的手,继续朝前走去,他想要拉住祖母,但被丁洁制止了。向远望去,能看到对面的码头上几点零星的灯火,身后则是海岸边亮堂的马路,其余全是黑暗,随着海风不停吹来,海浪个头一个比一个大。祖母站在大海的前面,紧闭着双眼,用力呼吸着海风里湿润的空气,这空气似乎愈疗了她的肺部,她没有再像此前一样猛烈的咳嗽,而是保持了近来少有的平静,海浪一波接一波的打在祖母的脚上,浸透了她的运动鞋。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某种失去已久的东西,在尚未得到之前。他与丁洁就站在祖母的身后,紧盯着祖母的每一个动作,在两片海浪之间的时间缝隙里,祖母终于放下了双臂,她弯下腰,用手轻轻的触碰了一下海水,海水莫过了她的手腕,随后她转过身,朝着两人走过来。
“去吃点东西吧。”祖母说。
两人赶紧搀扶住祖母的胳膊,带她走上石梯返回到马路。
“您看到海了,奶奶。”他说。
“还没,只是听到了。”祖母说。
“那我们明天再过来看。”他说。
他让丁洁带祖母回公寓换了双鞋子,然后一个人去海鲜市场采购食材。他买了一斤蛤蜊,半斤爬爬虾,两只八带蛸,和一条真鲷,之后打电话让丁洁带祖母下楼。
他们一起去了四川路上的一家海鲜大排档,因为是旅游淡季,店里生意冷清,他们是唯一的客人,店老板热情的招呼三人,让他们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方木桌上,他把手里的海鲜递给老板,老板问他怎么做。虾炒不放辣,鱼清蒸,他说。他回到座位上,问祖母,要不要喝点啤酒。必须的,祖母说。他去门口接了两大扎原浆,给祖母到了一杯,祖母一口喝下,喝完后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杯底瞬间出现一层血色。
“奶,喝点常温的吧。”他说。
祖母抬起头一边咳嗽,一边恶狠狠的瞪着他,丁洁用手捏了一下他的大腿,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店老板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来,四个菜就全了,正好摆满一小桌。
“为什么没放辣椒?”祖母夹起一颗蛤蜊,对店老板说。
“他不让放。”老板指了一下他。
“拿回去重新做一下,全放辣椒。”祖母说。
“没问题,但得多收您加工费。”老板说。
“去做就行。”祖母说。
菜被重新端了上来,每一个都辣得发红,红得发烫,祖母拿起筷子不停的往嘴里夹,丁洁则帮她把真鲷的鱼刺挑干净,鱼肉放到她的碗里。她不停的向丁洁敬酒,丁洁也举起酒杯跟祖母对饮。他在一旁也跟着她俩不停的喝,寄希望可以自己多喝点,祖母就能少喝点,两扎原浆下肚之后,祖母又让他续了一扎。
祖母杯子里的酒水混着淡淡的血色,不断从她的喉咙穿过,抵达她的胃部,但在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痕迹。
“别让老太太喝这么多,你俩看她咳得。”店老板提着一壶热茶走过来,给三个人一人到了一杯。
“现在不喝以后没机会了。”祖母笑着说。
店老板悻悻地走开。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一点,祖母有些醉了,他不敢给祖母吃药,只喂祖母喝了两杯热水,扶祖母上床睡下。
在确定祖母睡着之后,借着酒劲,他与丁洁在窗边脱光了衣服,他把窗户打开,让丁洁趴在窗台上,他在丁洁的身后不断进入,海风吹在两个人的身上,他觉得冷了,便拔了出来,随着一阵抖动,全部射在了丁洁的大腿上,酒醒了。
他全裸着靠在墙边的长椅上,双腿叉开,正对着风口处,拨通了周凯的电话。在来青岛前的那个晚上,他已经跟周凯提前联系好关于拍婚纱的事情,周凯是他刚毕业那几年拍短片认识的摄影师,合作过几部宣传片,再后来他就回青岛老家开起了影楼。他在电话里问周凯,什么时候可以拍,周凯告诉他,随时过来,家伙事儿他那里都有,什么都不用带。那就三天之后,我陪老太太玩几天,他说。
丁洁等他打完电话,关上了窗户。
“回屋睡觉去吧,靠这儿装猴呢?”丁洁说。
“我有点难过,想再吹会儿风。”他说。
“你射完就难过,我还不知道你。”丁洁说。
“我奶这就要没了,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跟她过完剩下这段日子,也不太明白自己现在心里的感受。这几天我老做梦,梦见我奶变成了一棵大柳树,我一靠近她,他就会退出去好几米,怎么也碰不着,我大声喊她,想跟她说话,给她泡杯茶喝,我越喊,她就离的越远,最后我哭醒了。我白天看着她,就那么远远的看着,感觉她不是我奶,那种强大的陌生感让我快断掉了,我觉得我走不近她了。”他说,带着一丝哽咽。
丁洁吃惊的张大了嘴,双手交叉捂住着的胸。
“那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奶捏着我的手,这种陌生感就开始了,现在越来越强烈,我感觉我不是我了,我奶也不是她了,我情感中的某一部分正在逐渐丧志掉,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他继续说。
“你跟你奶奶感情好吗?”丁洁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近抱住他。
“从小就是她带大的,我爸常拿皮带抽我,拿洋镐磕我大腿,我妈拦不住,我只能给她打电话,她会帮我报复,用同样的方式。”
丁洁靠近他,用手揉了揉他的的眼睛。
“还有,我小时候生病,几乎没去过医院,我奶给我烧柱香,跟菩萨像面前说几句好话,我的病就自己好了,她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第一时间留给我,你觉得感情好不好?”他继续说。
“这老太太跟我提起过,她真会算命?”丁洁问。
“没错,自打我记事儿起,家里就经常有人来求她看命,消灾解难,前几年她身体一下不行了,就不再给人看了。”他说。
“别多想了,越想越难过,陪老太太玩开心,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别留遗憾就成。”丁洁捏了捏他的脸,然后带他回卧室睡了。
一夜后,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丁洁拉开窗帘,用手擦了一下,阳光从斜侧面照射进来,她向窗外望去,码头上的工人已开始工作。她把他叫醒,昨晚的酒让他有些头晕,醒酒后第一时间他就去了祖母的房间,但推开门却发现,床铺被叠的整整齐齐,空无一人,他去其他房间挨个找了一圈,都没有人,他急忙穿好衣服,用冷水洗了把脸,拉着丁洁下楼。
两人沿着昨天走过的路线,一路找去,在快到海边的时候,他们看到成千上万只海鸥正密集地聚集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它们在天上一圈一圈的转着,椭圆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卧槽,这群傻鸟咋了。”他说。
“过去看看。”丁洁说。
11月的早晨,海边已经有不少游客,他们越往前走,聚集的人群越多,海鸥的叫声几乎盖过海浪声,被海鸥团团围住的祖母,正在从左手的一只红色小桶里,不停的抓出鱼虾蟹贝向天空撒去,海鸥们如提前约定好一般,有规则的列队坏绕飞行。祖母此刻像是一位花体运动员,海鸥就是她的彩带,那只红色小桶是则她的带棒,她在海鸥群里翩跹起舞,身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最后,她桶里的鱼蟹扔尽,但海鸥依然没有散去,他们在祖母的头顶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才极有秩序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这些海鸥是从西伯利亚穿越蒙古飞到青岛过冬的,他以前来青岛时也见识过游客喂食的景象,但如同祖母这般驯化似的喂食方式,他是头一次见。
“您这些虾哪来的。”他与丁洁走到祖母身边,问到。
“昨天那老板给的。”祖母说。
“您看到白天海的样子了吧,感觉怎么样。”
“辽阔啊,比天上的宫殿还要辽阔。”祖母说。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您说的对,确实比天宫还要辽阔。”丁洁说。
待人群散去,他带着祖母回了公寓,做了一顿早餐,并看着祖母把药吃下去。
“奶,咱们今天先去海底世界,明天再去啤酒城和奥体中心看看,您觉得怎么样。”他问祖母。
“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去拍你们的婚纱。”祖母说。
“我有点不放心。”他说。
“我丢不了,也死不了。”祖母说。
“您这是第一次来这儿。”他坚持。
“别让我生气,要真死,我会让你见我最后一面的。”祖母强调。
祖母简单吃了几口早饭,带着药下了楼。
“跟着吧。”他看着祖母离去的背影说。
“不用,老太太没事,相信我。”丁洁十分肯定的说道。
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决定现在就去找周凯,抓紧时间把婚纱照拍了。
抵达周凯的影楼时,已经中午了,他向周凯说明了情况。为了让他安心,周凯对他说,青岛空气好,人友善,老太太出不了事。他听从周凯的安排,与丁洁换好衣服,化完妆,去了第一海水浴场,他们在这里拍了一组海边戏水的照片。随后又去了天主教堂,在教堂的门口,有十几对准备结婚的男女,正在排着队拍照。穿着婚纱的新娘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丁洁也不例外。他看着这些男女们,突然觉得恶心,他意识到即使与丁洁真的结婚,那也无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跟着其他人,机械的做一些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他自己拍电影也一样,如果他成为一名猪饲料的销售经理,他所得到的延迟满足就一定会比拍电影少吗,他无法确定。
“带我来这儿干嘛呢?”他问周凯。
“你看啊,他们都来这儿。”周凯说。
“你给我安排的挺好。”他说。
“客气客气。”周凯说。
“走吧,不拍了。”他拉着丁洁的手。
“我带你俩换个地方。”周凯说。
“我跟你回影楼,地方不用换,衣服换了就行了。”他说。
“真不拍了?”周凯问。
“真不拍了。”他说。
正当他们准备从教堂门口离开时,祖母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她刚刚参观完了教堂内部的陈设,气色看上比之前好多了。他急忙迎上了上去,看到祖母身体没出什么状况,就向周凯介绍了起来。
“奶奶好。”周凯说。
“你也好。”祖母说。
“拍完了?”祖母问。
“嗯,刚在海边拍了一组,差不多够了。”他说。
“我看你是不想拍了。”祖母说。
“您让我拍,我就继续拍。”他说。
“泰山娘娘和圣母玛利亚谁更厉害。”祖母问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一旁的周凯也有些局促。
“泰山娘娘吧。“丁洁说。
“你说的对,泰山娘娘统岳府神兵,掌人间善恶,大圣大慈,至孝至仁,护国安民,巡声赴感。圣母玛利亚是无罪之身,但始终是凡人之体,虽可代人祈求赦罪,但却无法解救众生之苦,法力更是不及娘娘。”
“原来是这样。”丁洁拼命的点头。
周凯把他拉到一边说:“我看老太太挺精神,不像有病。”
“有没有病不是光看能看出来的。”他说。
“不想拍就不拍了,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坐坐帆船什么的。”祖母把他喊了过来,祖母看上去很平和,他解读不出此时祖母内心的真实感受,只能顺从她的要求。
他与丁洁陪祖母在青岛呆了四天,一共去了六个景点,拍了一组海边的婚纱照。在离开青岛的前一个晚上,祖母提议再去海边看看。他们去了之前没去过的五四广场,一对情侣正在广场上放孔明灯,灯光向远处飘去,逐渐隐没在黑暗里,与刚刚来时的那个夜晚一样,海浪不停的向岸边扑打过来。
他们沿着海边的堤岸一直向前走,在一座突出去的小码头上,一个中年人正在黑暗里海钓。
“你去看他钓鱼吧。”祖母对他说。
他听出祖母是有意支开自己,就一个人默默走到海钓者身后静观。祖母与丁洁继续沿着堤岸向前走。在一条向下可以通往海面的楼梯旁,祖母停了下来,她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孙子,然后靠在了堤岸边的栏杆上。
“再把上次那曲《长生殿》给我唱一遍吧。”祖母对丁洁说。
“您怎么突然有这兴致?”丁洁靠到祖母身边。
“就想起来了,唱唱吧,我爱听,你唱的时候自己也听听。”祖母说。
“您爱听我就唱。”
嗳呀
则这御榻森严宫禁遥
这又奇了!
早难道有神女飞渡嗳冲霄?
只何这两般儿信物是何人掉?
昨夜谁侍殿下寝来?
可怎生般凤友鸾交?
到日三杆犹不临朝?
外人不知呵,
多说是殢君王是我这庸姿劣貌,
哪知道恋欢娱,
别有个雨窟云巢。
丁洁面向着夜色中的海面,海风吹在她的脸上,与其唱腔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共鸣,歌声与海浪声编制在一起,像是一种宏大告别仪式的序曲。丁洁一曲唱罢,祖母没有回头,而是背对她面向大海的方向张开了双臂,如同来到青岛的那第一个夜晚,在拥抱某种失去已久的东西,在尚未得到之前。
“孩子,知道怎么躲过你那一劫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祖母说。
丁洁眉头一皱,向前走了一小步,她想起了祖母说过的关于自己30岁的那场劫难。
“我听您讲。”丁洁回答。她对自己这种唐突的虔诚感到一丝恐惧,基于礼貌的诚恳最终变成了虚假的自我否定,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此时此刻正在支配着自己。
“接替我的工作吧,替我向人间传达泰山娘娘的大爱,帮助人们度过痛苦,成为下一个我。”
“奶奶,我该怎么做。”丁洁问。
“跟你真正所爱之人结婚,不欺瞒;与你所笃信之事共生,不怀疑;在祭献灵魂时保持真诚,不畏惧。”
“为什么是我?”
“其实我知道你们假装结婚,但我还是很开心,谢谢你愿意骗我。”祖母看着海面沉默了一阵,说道。
“奶奶,我还是没明白。”
“你会明白的,30岁之后,你一定是一个快乐的人。”
祖母说完,朝着堤岸旁的楼梯走了下去,海浪越来越大,很快没过了祖母的脚,接着是膝盖,大腿,脖子,丁洁就站在岸上,看着祖母一步一步向黑暗的海底走去,她没有阻拦,也没有叫喊,直到祖母完全被海水淹没,她才机械的扭头看向他的位置。
此前一直静立着雕塑般的垂钓者,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用力向后甩杆,一只硕大的近两米长的真鲷,被甩在了堤岸上。他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向祖母的方向,但只有丁洁一个人望着他。
“老太太呢?”他飞速跑到丁洁身边。
丁洁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黑暗处的方向,就在此刻,无数只海鸥突然出现在了漆黑的天空上方,它们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不停的在祖母入水的上空转圈,在天与海两种黑暗之间,只有鸟鸣声悲戚,一片离索。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丁洁说。
“你说吧。”他盯着身前上方巨大的椭圆。
“其实我是泰山上的一棵柳树。”
(二)
J市下了一场暴雨,雨水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伴随着天空中一道巨大的惊雷,半个城市都停电了。
雷声结束后,他听见一阵重物落到地面的声音,他寻着声音从卧室里出来,在客厅与厨房夹角处的灶台上,三支燃到末端的佛香,正插在香炉里。香炉背后,是一尊瓷制的无头菩萨像,他低头看了看地面,又一道闪电出现在空中,电光下,菩萨的头像正立在地面上,头像与脖子的连接处,还缠着一圈圈泛黄的透明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