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第一个孩子捡起地上的石块,砸向天空的时候,人和鸟的战争就开始了。
当然,我所讲的也只是这场战争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免不了被深谙此道的学者和博士报以几声无聊的哈欠。
惊堂木一拍,各位只当听个趣事,说得眉眼舒展,心下过瘾便好。
至于更大的事,还在天上呢——
鸟。
一种会飞的动物,至于动物园里那些终日饱食、羽毛鲜艳的禽类则不在此列。
我们所指的鸟,是占据天空的物种,它们偶尔成群出现在黄昏的深谷之外,或者人们囤积着麦子和草料的谷仓上空,盘旋,黑影寂寂地遮挡着人的视线。那时若有孩子指着天上的鸟群问,那是什么,上了年纪的老人便会抽着烟斗,背微微弓着,眼眸浑浊地望向远处,说道,记住了,那是鸟。
鸟有很多种,小到麻雀,大到崖壁上的猎鹰,但基本都是恶名缠身,麻雀踩了庄稼,饿极了的鹰偶尔溜下山,偷走农户养了许久的鸡,抓坏栅栏或者屋檐,扬长而去,其中最可气的却是一种叫喜鹊的鸟类,常常在人们时运不济的时候,趴在一棵不远不近不高不低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倒是让许多阿Q找到了借口,纷纷摆上梯子,堆出香炉,模样恭敬地请着口中的喜兆进屋,一转头,那喜兆却早就飞了,只剩下忙得满头大汗的阿Q们抱着沾满了灰的香炉,空荡荡地站在树下。
倒也滑稽。
没发明出灯泡的日子里,天一黑下来,鸟鸣便震天地响,东一处,西一处,树的影子里,风吹的地方,不胜其烦的人们只好请来道士和诸多辟邪的符咒。满院的黄纸和青烟,中间夹杂着道士那含糊古怪的低语,鸟像是被吓住了,闭了嘴,不安地挤在树梢上,往下看,地上的人掏了掏耳朵,没听到鸟鸣,又不自信地走出门,还是没听到鸟鸣,直到第一个人松了口气,人群里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但好景不长,一阵风吹过,树梢上一粒白色的鸟屎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沾到了道士的胡须上,那道士怪叫了一声,连忙甩下手上的拂尘,脸色通红地去扯那胡须,树上的群鸟看见了,偏着头,发呆地望了望身边的同伴,片刻之后,鸟鸣再次大作。
人恨鸟,鸟也恨人,于是梁子就结下了。
秋季无事的时候,总会有人在收完庄稼的空地上,拿树枝撑起一个破烂的篓子,树枝上拴一根不粗不细的长线,另一端在眼力最好的青年手里,篓子下还要撒上些许新鲜的谷粒,撒得太少鸟不会来,撒得太多鸟挤在篓子边,弄坏了机关也不好,只有稍稍年长的青年知道这些,他们从口袋里取一把谷子,在手里颠一颠,扬一扬,便知道了大概。
这些布置好后,便要派一个乐意等待的人守在山坡上,等着天上某只好事的鸟雀飞下来,没有防备地钻进那篓子里,在谷粒上欢喜蹦跳之时,猎人看准时机,收紧那根长线。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篓子里传来鸟的响动,猎人便知道大功告成了,呼来别处的同伴,几人聊了半会儿天,收了篓子,最小的孩子用三颗弹珠的价格买了那只鸟,兴奋地回家了。
天上的鸟雀看着这一幕,不安地叫个不停。
鸟也恨人,偶尔几只麻雀飞到屋檐下,筑起了巢,人忍不住在一个深夜,搭上梯子,顺着声音爬上去,朝着鸟窝,狰狞地捅了一棍,稻草横飞,几只麻雀飞出屋檐,在高空上,惊恐不定地看向这里。人自然是得意的,挥着木棍,不时骂上几声晦气,羽毛纷纷扬扬地从屋檐上被扔下来。
又过了几天,那人午睡的时候,听到屋檐外一阵骚动,等他出去察看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只麻雀硕大地挤在屋檐上,被人骂了一声,便飞走了。
和人的争斗。站在电线上的麻雀也许会耻笑这种想法,它晒着黄昏的余晖,懒懒地转了个身,望向远处的房屋和天空。
那本来就是它们的,天空和土地之间的事物,包括树梢和屋顶上发白的枯草,本来就是它们的,它们落下来,飞到哪里,哪里就被当做是它们暂时的岛屿。
人这种两足兽只能慢悠悠地在地上捡着它们没空捡的谷子。它们乐意了,便飞过去看看,若不乐意,翅膀一拍,便飞上天空去了。麻雀想着这些,抖了抖翅膀上的羽毛。
这时,一块异物从角落里骤然袭来,麻雀慌乱地飞到高空,那异物则是飞过电线,落下来,在地面滚了几圈,才停在一个土坑里。
它定睛看了看——
原来是颗弹珠。
人和鸟的交集往往发生在黄昏,那时天色昏暗,人从田里往回走,想回家,鸟从空中往下落,也想回家,但路只有那么几条,合适的屋檐也只有那么几个,日子久了,难免不在半路遇上。
人是倦的,鸟也是倦的,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眼,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地走散了。这时人和鸟尚且是平和的,地面毕竟很大,可去的地方还很多,鸟要去找一个炊烟更多的地方,人要去升起他屋子里的炊烟,他们在半路没有任何话题,只想尽快离去。
现在却不一样,人和鸟朝着一个方向,黑压压地挤过来,哪个炊烟里没有两三只麻雀,人刚刚建起一座房子,它们便搬进去,一对夫妻,两三个孩子,还有一窝麻雀,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好不热闹。
地方毕竟就那么大,总要有谁出去的。人和麻雀都这样想。
最初的几年麻雀是胜利的,它们聚在附近的田地上,人一过来驱赶,它们就飞到空中,等着人骂得累了,扛着铁锹走远了,它们又三三两两地落下来,因此每到年末,人们核算一年的收成时,总要咬牙忽略掉被麻雀偷走的那部分。
人养了猫和狗,多少是用来反击麻雀的,狗在白天守,猫在夜里守,人白天和夜里都在守,这样不眠不休地过了一年,人一清点账本,还是被麻雀抢了许多。
那几年,麻雀是安逸的,它们趴在温暖的谷堆上,惬意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偶尔啄一啄旁边散发着新鲜香气的谷子,狗叫起来,猫围着谷堆直转,等人察觉到,急忙举着火把赶过来的时候,麻雀早就飞走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那时,天一黑下来,人便要往屋子里躲,孩子不听话,探头去听院子里的鸟鸣,脑袋就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人是有怨气的,尤其是在夏夜,屋里闷热难耐,人点着半圈蚊香,拿一把檀木扇子支着下巴,偶尔一个不备,手臂上便多了一个奇痒难耐的大包,人因此大怒,挥起扇子凭空驱赶了一番。等到自己累得满头大汗,坐回原处的时候,又听到窗外的鸟鸣和蚊子成群的嗡嗡声,一夜无眠。
因此每到夜里,人们大都是心一横,头埋进枕头里,任凭屋内蚊子横行,权当无事发生,闭上眼,早早睡过去避祸。
狗没有枕头,两只耳朵就那样没有防备地暴露在夜里,遭了许多罪孽,直到现在,狗遇到停着几只麻雀的树梢,也要仰起头,瞧一瞧,看一看,深邃的瞳孔里依旧有些许惊魂不定。
那几年,人对鸟自然是极厌的,走在路上,看到一棵适合落下几只鸟的树,就忍不住踢上几脚,老人抽着烟斗,编织了许多关于鸟的故事,鸟就在他们头顶看着,听着,偶尔扇一下翅膀,便飞走了。地上的两足兽说了什么,它也许并不感兴趣,天还长着呢,但是时候找个地方落下了。
这样的日子里,人和鸟的争斗时常发生,但并不激烈,毕竟人不会飞,鸟又很少下来,大多数时间他们只是远远的,互相望着,风吹过鸟的羽毛、人的脊背,大多数事情也就一笔勾销了。
直到人们发明了猎枪。
我们需要承认猎枪在这场战争中起到的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石头威力尚可,原料也容易找,但用得多了,难免不被群鸟提防,有人曾把石头藏到背后,若无其事地靠近黄昏中的一只麻雀,但刚刚走到附近,距离那树梢几步远的时候,四周骤然鸟鸣大作,麻雀飞了,人扔了石头,心虚地往回走,黄昏的余晖照在他冒出细汗的额头上,影子幽幽地拖在身后,像是一根藏不住的狼尾巴,不体面地露在外面,摇摇晃晃地,向山下逃去了。
到后来,人们便用起了箭,几个孩子在村头的树下,拿着竹子做成的细长小弓,眼睛半眯着,朝向树身挂着的标靶,鸟在树上看着。这时,一个孩子微微咬牙,使出十足的力气,拉满了弓弦,大喝一声,箭蹿出去,堪堪地停在标靶中央的红心上,孩子们围起来欢呼雀跃,再看那鸟,早已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飞走了。
用箭对付鸟自然是极好的,削得极整齐的树枝,搭在村里的妇人慢慢捻出的坚韧弓弦上,霎时间,破开空气,飞出去,林间随即传来一声哀鸣。日子闲的时候,箭法最好的青年一下午便能打到数量夸张的麻雀。
唯一的缺点就是箭太少了,山里的狼用去几支,人和人喝酒比斗用去几支,不会用箭的买了几支当门面,会用箭的每日都要买去几支,孩子偷走几支,工匠惫懒毁了几支,一场仗打下来,剩下的就全没了。
造箭的工匠摸着山里刚长几年的树木,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一咬牙,砍下了一片,从此,市面上的箭也好坏不齐了。
此时,鸟在天上飞得尚且悠然,会射箭的毕竟还是少数,他们的箭是用银子买的,血汗赚的,夜深人静之时,摆在桌上,如同威武的兵士般,哪个不渴望成就功名,起码也是要射向一匹狼的,谁会在意田地上飞落的几只土麻雀?
鸟于是心安理得地啄着谷子,在人的呼喝声里抖了抖翅膀,继续飞到另一处田地里,谈情说爱去了。
日子还很长。鸟这样想着,直到它们在天上第一次听到枪声,一只飞鸟寂静地落到地上,覆盖着白色羽毛的脖颈呈现出大量的鲜血和一个诡异至极的洞口,弥漫的火药味里,人扛起黑色的猎枪,站在地面上,羽毛沾上了他的靴子,于是他抬起脚,厌恶地踢了踢。
猎枪的出现无疑改变了诸多事情。狼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毕竟它们早有劣迹,其次是熊,山里的狐狸,最后连野猫也遭了难。
人在白天打,夜里打,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心情好的时候也要打,标靶打厌了,便朝着光秃秃的山坡打。
枪声震天。
那时打枪俨然是一种时尚,哪个在草地上蹦跳的兔子不被几支黑黝黝的枪口瞄着?地上的打散了,便看向天上,几只麻雀在弥漫的黑烟里仓皇地飞着,人的心一动,手一抬,子弹便也朝它们去了。
那时候的鸟是怕人的,它们往往站在很高的电线上,不安地挪着身子,偶尔一个醉汉从黑漆漆的街口跑出来,它们便立即四散地飞走了,直到街上的猫静了,人远了,才有几只胆大的,陆续落下来,翅膀扑闪着,眼眸里仍有些惊疑。
乌鸦倒是不怕人,一只两只停在孤零零的电线杆上,人走近了,骂上几声晦气,便走了,乌鸦和人不亲近,好在和别的鸟也不怎么亲近,这种孤僻的名声倒是为自己免去了许多祸端,它歪一歪头,看了看升到半空的月亮,嘶哑地叫了一声,便钻进更深的夜里,飞走了。
夜还长着呢。麻雀站在某个发光的招牌边,缩着身体,这样想。
……总不是所有的枪声都在朝天上打着。
那段时间,鸟无疑是落败的,几只挤在年久失修的庙堂里,几只藏在落满灰和网的房梁上,人随便朝着一个烟囱喊一喊,必然会有一两只顶着灰和一些松散的羽毛钻出来,在阳光和人的视线里茫然地乱飞许久。
年纪小的孩子不清楚人和鸟之间的仇恨,无事可做的时候,便朝落在地上的鸽子丢面包屑,等到鸽子越围越多,手里的面包屑却所剩无几,孩子一慌,摊开手,朝着鸽子群乱挥起来,羽毛纷纷扬扬地粘到衣服上,旁边的大人见了,忍不住跑过来驱赶,一阵骚乱之后,孩子也恨起鸟来了。
鸟的落魄随处可见,它们自然而然地让出了天空和最好的树梢,夜里还要被失眠的妇人驱赶到猫狗混杂的街道上,偶尔也藏在耗子开垦过的破烂烟囱里,借以躲避过多雨水和无法飞行的白昼。黄昏时,会有很少的一群鸟站在电线杆的高处,长久地看向天空,仿佛作着某种肃穆的缅怀,但到后来,四周的建筑越建越高,类似的缅怀便也在逐渐狭窄而紧张的天空里销声匿迹了。
枪声最响亮的那几年,鸟在逃,人也在逃,处境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深夜时分,人和鸟都藏在破烂的草棚里,呼吸挨着呼吸,人擦着肩上的伤口,鸟啄着身上的羽毛,被火光四下地一照,都收了声音,直到四周的枪声渐渐听不到了,人和鸟才找个地方睡了过去。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棚子就这么大,彼此在哪儿还是清楚的。
到了明天,人往更远处走,鸟往更高处飞,自然就散了。
只是遍地都是枪声,谁又知道自己不是在兜圈子呢……
人不这么想,毕竟是想好要逃的。
鸟也不这么想,因为它已经睡了。
日子晃到了本世纪,人和鸟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了。
人没仗可打,便收了猎枪,两手空空地走在街上,看完干净的橱窗和电线杆后,惊奇之余又不免有些怀念之前漫天的鸟鸣,于是跑到市中心的一家高档宠物店,经过自己反复端详和店主的热情介绍之后,挑中了一只身材细长的白色鸟类,铁笼子一装,付了大半个月的薪水,这鸟便成了他的,人自然是心情舒畅,提着鸟笼,慢悠悠地回家去了。
自此,养鸟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多半聚在翠绿的葡萄架下,右手捧着一个极精致的木质笼子,笼子里搭着几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各色的鸟隔着笼子,踩在树枝上,扇动着翅膀。主人见自家的鸟涨了脸面,心下高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细的谷子,添到了笼子边的小盆里。鸟低下头,用细长的喙慢慢啄着,旁边的人见这鸟神情沮丧,以为是得了什么疾病,忍不住拿树枝轻轻戳了一下,却惹得鸟主人骂了一句,这是我养的鸟。
围绕鸟的营生逐渐增多,卖鸟的,卖饲料的,光是修鸟笼的就长长地蹲了一条街,其他人见有利可图,忍不住进来凑个热闹,于是公园里,学校里,甚至路边稍显羸弱的小树上都挂上了木头鸟窝,闲着的人饭后总去瞧一瞧,这间没有,另一间也没有,抬头看了看天上,几只鸽子飞累了,落回笼子里,被各自的主人提着,收走了。
本世纪的鸟大都被起了名字,没起名字的也被请进了动物园里,住在来自非洲的狮子的隔壁,人若是想见了,便咬牙买一张动物园的票子,捂耳躲过前面的猿啼怪叫之后,进了鸟舍,只见各色的鸟漫天飞着,独独不见麻雀和乌鸦,人暗骂了一声,撕了票子,在鸟鸣未响之时便逃出去了。
天空许久没了鸟群。眼力弱的人在白天,见到天上有极远的黑点,以为是几只麻雀,但等茫然地看了半天之后,才发现只是插在房顶上的一面旗子。
人和鸟的纷争被抛在了图书馆的文献里,有人闲暇时取下来阅读,却发现有几页发霉了,字迹粘在一起,手微微用力,便撕开了一个口子,人自然惊慌失措,赶忙合上书,放回原处,脸色仓皇地逃走了,从此便再没来过这家图书馆。
爱鸟的人握了手,白纸黑字签了协议,建了许多养鸟的设施,不爱鸟的,不敢吭声,只好把打鸟的武器收到衣橱里,以备后用。
鸟的确增多了,穿行在街巷深处时莫名有了许多生趣。但我们仍需注意这种高处的动物,如同我们戒备过的别的动物一样。
究竟是人欺负鸟,还是鸟欺负人,这事渐渐说不清了,但午后闲暇之时,总不了抬头瞧一瞧高空。
也许下一块石头,来自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