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说起来蜻蜓公主的故事,很少会有人相信,她已经不像听起来那么神奇,也许就是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普通女孩。我有一本画册,记录了她每个成长的瞬间与心灵的侧影,我从来没向任何人展示过这本画册,大概至死都不会。
现在我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膝盖上枕着那本墨绿色的素描画夹,翻开画册的第一页,那个用铅笔线条经营出的小小生命,鲜活而灵巧地舒展在我眼前。
那一日的邂逅恍在昨日。
那是盛夏一个阴沉的午后,暴雨倾盆。我呆坐在画板前,面对空白的纸张茫然无措,窗外忽然传来动静,我拉开半掩着的窗帘,眼前的一幕使我错愕,我揉揉眼睛,确信窗户外侧粘着一个篮球大小的女孩,两只小手轻轻贴在玻璃上,瞪着大眼睛看我,雨水沾湿了她背后那对薄如蝉翼的翅膀。
她大概想进来躲雨,但眼中并无哀求,而是倒映着一种自然的向往。她的眼睛如婴儿般纯净,有一头绿藻色的潮湿秀发,穿着用银杏叶织成的裙子。我打开窗户,她顺着雨丝飘落进来,在屋子里四处飞窜,全然没有一个外来者的拘谨。我关紧窗子,外面混沌得什么都看不清,天地像一幅印象派水彩画被暴雨冲刷得凌乱不堪,也许在遥远的天空上,一群精灵正从我们头顶迁徙而过,在我屋子里好奇打探的那只生物正是其中走失的一只。
我打量着这位遗落人间的天使,尝试与她沟通,她在我的画板顶部坐了下来,抖落发丝上的水珠,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声带在振动,说明她拥有学习语言的本领,但显然尚未掌握任何一门人类的语言。真是神奇,一种无法言说的悸动从心底按捺不住地涌现,我被一股力量牵引,坐到画纸前,手指自己动了起来,铅笔摩擦的声音在午后昏暗的客厅里沙沙作响,渐渐地,她鲜活的细节填满了那张虚无的白纸,那双无暇的眼眸,焕发着任何刚刚来到世上的生命所独有的清澈光泽,被灰色的铅粉铭刻在雪白的纸章上,她饱满、纯净、悠扬的轮廓,像一束光填满了我空洞的心。雨渐渐息止,窗外明朗了起来,一轮彩虹出现在天边,我对着那幅画流出眼泪。
“a、b、c、d……”我照着声母表念,她跟着我念,她有着异于常人的聪慧头脑,学什么都很快,这有时反而会令我担忧。距那个突然造访的阴沉午后已过去一周,这位蜻蜓公主的身体出现了超乎寻常的成长,某个夜晚之后,她长到了跟三岁孩童一样的大小,但是四片小巧玲珑的翅膀却毫无变化,这使她的飞行愈发不便利,翅膀的扇动无力承载起身体的重量,她开始学着用脚走路,学习使用筷子,喝牛奶,吃米饭和面包,和我做简单的交流。我庆幸自己是个独居的人,而且没怎么搞过邻里关系,所以也不用费力去解释凭空多出来的小孩。一开始我还是先惊慌了一阵儿,想着该怎么办,后来,就像捡到只流浪猫一样,我决定先留在家里。我给她取名为蜻。
蜻跟一般的小孩不同,不吵也不闹,但是对各种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我花费了相当多的事情和精力向她解释人间的事情,如果她要在我家长居,我得尽快教会她自立的本领,我不能疏忽工作。我现在在一所没什么名气的美术学院做讲师,总得来说算不上辛苦,倒不如说蜻的出现使我的生活更加忙碌和充实了,之前的生活,总有一点寂寥。我从来没考虑过该怎么做一个父亲,现在的情形使我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我必须得一个人去商场购买小孩子穿的衣服和用品。花销变成了两人份,我稍微尝到了生活的压力,所幸蜻很听话,在吃穿方面不用我一一操心,就这方面而言,我小时候没少让母亲操心。
近来蜻总是蹲在窗前,看着楼下跟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追逐嬉戏,她把食指贴放在下巴颏上,眼中再次倒映出了向往,这一次的向往不再是自然的,而是具备某种人性的目的,所以她无法毫不扭捏地讲出口。我知道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体的存在,当人首次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个反复折磨人类的命题——孤独——也就从水中浮现了。
“想出去看看吗?”
“嗯!”她被自己的喜悦震撼到了。
但由于她特殊的样貌,我暂时没能同意。彷佛感受到我的顾虑,蜻朝她愿望的身体特征蜕变了,她藻绿般的头发慢慢向黑色转变,翅膀也越来越小,可以被完全罩在背心里。她正在向一个人类的方向羽化,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在异样特征完全消除之前,我最好谨慎地对行动做出规划。我开始在夜晚带她出去,开着我的汽车,带她在灯火通明的都市里闲逛,去郊外的河边兜风,色彩纷呈的人类世界第一次暴露在蜻的眼前,那些灯光闪烁的写字楼,飘着香味的蛋糕店,形形色色高矮不一的人类;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人流像海潮般从窗边涌过,脚步声浩瀚如万马奔腾。信号灯亮起绿色后,我无声地发动汽车穿过那条路,驶向回程的方向。一开始蜻总是惊叹个不停,问个不停,问到我疲于解释,但是当我们在车库停好车,行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石子甬道上时,蜻显得有些落寞。
“外面大吗?”牵着她小小的手,我问。
“嗯。”
“会觉得自己渺小吗?”
“渺小?”
“就是说觉得自己很普通,不像在家里一样是唯一的小孩。”
她一瞬间领会了,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
“社会喜欢把人变成复杂的模样,想要找回原本的自己,就得去一个幽静的地方。”
我像是在对蜻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头望向深邃无垠的夜空。
“记住,你来自星空,那里比你所见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广大,所以无需彷徨。”
在我家住了半年后,蜻在外貌上终于完全洗去精灵的色彩,成为了一个漂亮的人类小女孩。我开始在白天放她外出,允许她接触人类,蜻根本无须我引导,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其它孩子当中,尽管她娇巧可人,却能够手握玩具枪跟男孩们赛跑,毫不在乎脸蛋上的淤泥和尘土,晴日里我在阳台上作画,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玩闹的蜻时常跑进我的眼帘,不,应该说是我的注意力总围绕着她转悠。在灿烂的阳光底下,花坛中央盛开着鲜艳的玫瑰与月季花,一阵风吹过,花瓣镶进了蜻的发梢间,她全然没在意,正俯身摸一只小狸花猫的毛发,从身边老妇人带来的猫粮中取出一把,一粒一粒地投喂。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小猫进食的蜻,眼睛睁得像宝石一样瑰丽,小孩子似乎总是会对动物进食产生独特的兴趣,它们先用鼻子闻一闻,舌头添一舔,确认味道和材质,然后用舌头卷进嘴里,使用尚未发育完全的乳牙嘎嘣嘎嘣地嚼着,蜻莹润纤细的小手平放在白纱裙衬着的膝盖上,低低垂着脑袋观察了一上午,我也画了一上午。
我最终下定决心抚养蜻。从确定孤儿身份到办理领养手续期间费了不少周折,在应付完那些琐事后,蜻终于可以和我名正言顺地一块住了。对于蜻来说,有了明确的身份就可以申请学校,上小学的第一天,我替她扎了一条马尾辫,她的发色已经变得乌黑,在镜子里是一个穿蓝白色制服套装的可爱女孩,背着干净整洁的粉红色书包,眼睛里有一点点兴奋,也藏着一点点不安,我送她到校门口的时候,她紧紧揪住我的衣角,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跟最亲近的人分离,哪怕只是朝夕之别,心中隐隐的不安也在未知中像漩涡一样放大。
“可以哭哦。”我蹲下来说,但她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淌出泪来,她在远离我的路上走着,偶尔回一次头,见我还在就立马转过去,就这样,一直到她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蜻比我坚强,我想,她把泪忍到了转角之后,但这样的孩子往往比其他人更容易受伤,因为一旦养成了习惯,往后所有的悲伤就只能独自承受了。
第一天放学后,蜻的不安和羞怯一扫而空,她缠着我,一个劲儿地讲今天的见闻,因为和小区里的玩伴分到了相同班级,胆子一下子大了不少,难过的感觉忽然消失不见,学校大得像迷宫,有各种各样的场所,体育场旁边有人在饲养小白兔,食堂的饭菜没有我做的好吃……我把新鲜的饭菜从厨房里端出来,在饭桌旁继续听她讲,她似乎有无穷的话想要吐露,那些简单的词语,通过无数种组合竟可以展现出如此丰富活泼的表达方式。饭后我辅导她写作业,然后洗澡,睡觉,这简单的日子开始像溪水一样缓慢地向前流淌,有时候我希望时间可以静止,让生命之河永远定格在宁静的一面,永不泛起波澜,但蜻是个特殊的女孩子,她的命运,她的际遇,会在我观察不到的世界里悄然而残酷地发生转变。
某天傍晚我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当我赶到学校时,四年级的蜻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窗户边,手指捻着发丝,神情有些惘然,一点深邃的情绪在小脸上若隐若现,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回家吧?我说,她点了点头,起身跟我走。回程的路上,她一返往常抢占副驾驶的冲动,主动坐在了后排,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夕阳血红色的光点燃了她的瞳孔,一双迷失的眼神何其哀伤。
事情的起因是班里的男生打算把耗子药偷偷喂给体育场旁边圈养的小白兔,蜻把这件事告诉老师,使他们的计划落空了,下午男生们开始围着蜻转悠,偷她的课本,扔她的铅笔盒,给她起外号,每个课间都不放过她,蜻在生气到极点的时候,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把那些男生吓得不轻,当时没有大人在场,教室里也没有监控,小孩子对他们看到的现象都无法给出使人信服的解释。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没再询问过蜻,她想告诉我的事情一定会说出来,对于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从不去刻意探究。其实我不太不擅长跟小孩子相处,小孩子就像水晶一样透明,他们的善意,他们的恶意,他们的怯懦,他们的残忍,在尚未步入社会的丛林之前,尚未学会伪装之际,都暴露得一清二楚。
我很庆幸蜻成长为一个善良的女孩,能够以温柔的底色示人,能够反抗黑暗。在小学六年级的毕业典礼上,我对她说了这些说话,并且告诉她,人性大都比理想中脆弱,他们会在此时凌辱一个弱小的存在,又会在彼时向变得比他们更强大的那个存在屈服,这句话是对四年级发生的那件事的解释。那之后蜻有时变得像个大人一样深沉,尽管大多数时候温柔和元气照旧如往常般镶嵌在她的人格表层。在小学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去吃了烤羊肉串,一向听话的蜻首次违背我的意愿,喝了一点啤酒,然后她吐出舌头,露出明显厌恶的表情,之前她总以为啤酒是成年人独享的好喝的饮料。
“你知道吗,小兔子后来还是被他们毒死了,就只是为了报复我。但没人会因为这种事情受到责罚。”蜻支起下巴,嘴角勾出一抹戏谑的弧度。
“惩罚会到来,只是形式和结果更残酷些罢了。”我彷佛已经看到了似的,无不悲悯地说。
很多年后,听蜻说,那些男生中有人毒杀了宿舍的舍友,进了监狱。
升上初中时,蜻的身高已经接近一米七,身段苗条且有了起伏,一头细碎的刘海和及腰的秀发。最近她表现得有些奇怪,虽然与我的疏远是在可理解范围内,但她脸上藏不住的情绪远不止这些。尽管成绩优异,她还是时常有点心神不宁,似乎有在写日记,偶尔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我回想起了一个距离我人生遥远的话题,恋爱。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就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并且深知喜欢一个人永远要比被一个人喜欢更狼狈,而蜻显然居于前者。这可真是不幸。
我在蜻12岁生日那天送了她一部手机,想着互联网时代手机大概能帮到她不少,但她显然不太会运用这个电子产品去拉近与那个人的距离,蜻本是个胆大的女孩,但在需要定名分的事情上又显得谨小慎微,她会向自己在意的男孩子要联系方式,又绝不肯轻易去联系他。
据我所知,仰慕蜻的男生应该成群结队,因为她怎么看都是个美女对吧?我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同班男孩的眼神都围绕着蜻窈窕的身影转悠,等蜻跟我汇合时,又全部聚焦在我身上。但那些男孩子蜻一个也没看上,我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男人能得到她的青睐。
就这样一拖两年,步入了初中毕业的时段,这期间蜻大概吃够了暗恋的苦,变得愿意向人倾诉了
“你以前有过喜欢的人吗?”周末喝下午茶的时候,我和蜻对坐在阳台上的小圆桌边,忽然被她提问到。茶杯里飘荡着晶莹剔透的绿茶,阳光为浴水而变得柔嫩的叶片镀上崭新的光泽,让我想起蜻从前的头发。
“只在我上学的时候有过。”
对面她有意无意地询问,我也刻意若隐若现地回答。我从不去刻意过问她的生活,总是等待她伤透脑筋找不到答案的时候自己送上门来,每次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就想笑,并且觉得生活变得有趣了。
“你是故意的吧?”总算被她察觉了。
我摊了摊手,抿了口茶。
蜻一下子苦下脸来,两手捧住脸蛋。
“啊,这下该怎么办啊?”
“你和他真的在两年之内毫无进展么?”
“何止是毫无进展,连对话都不见几次,表面上看上去就是那个什么来着,啊啊,毫无关系的两位同学。”蜻似乎有些幽怨地说。
我笑了笑,蜻赌气的视线立马威逼过来。
“好了好了,我就是觉得挺正常的。”我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说,“真正从心底里在意一个人就是这样的进程。”
“什么心不心底的,闺蜜说我就是胆小,她呀,喜欢谁就可以大胆地向谁告白。”蜻羡慕地说,然后表情急转直下,“告白这种事果然是拖得越久越尴尬吧,你想想啊,三年来一直装作陌生人,就收个作业或者跑操的时候寒暄几句,连朋友的关系都还没坐稳就直接告白什么的,这种事我绝对做不来。”
她最后的声音低到听不清。
“万一再被拒绝了……”
“真是艰辛呢。”我感慨一声,“同时也很美好。”
“那是什么意思啊。”蜻板起脸。
“去高中追求他吧。”
“啊?”
“总之先想办法去到同一所高中,这你总能办到吧?”
“可我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么卖命啊,明明他什么都不懂,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蜻咬起牙,她本来就是个优秀而要强的女孩,所以不能确定自己的做法值不值得。
“可你想进入他的世界,对吗?一所中学有那么多男孩的世界,可你唯独被他的世界所吸引。”
蜻沉默了,收敛丰富的表情,只在双颊上留下一抹浅红。我知道她这样的女孩会成长为一个钟情的人,在其他人轻易选择移情别恋的时候她会坚持下去,尽管她嘴上爱逞强。世界上有三样东西强求不得,亲情,爱情,友情,一个人但凡有幸收获一样,他的人生便弥足珍贵,这三样东西比听上去要难以获得的多,尤其是在前面冠以“真正的”三个字之后。
蜻虽然没有给出最后的答复,但是和我讲了许多关于那个男孩的事情,我得以从一位少女眼中去窥视一个另类的男性灵魂。其实我觉得那男孩和我有相似之处,所以在我看来他更像是我的同类。
来年秋天,他们一起升上了相同的高中。
我第一次见到泓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那天雨下得很大,蜻一个人走不回来,傍晚七点钟我开车到了学校,透过雨点斑斓的车窗,我看见蜻和一个比她高出一截额头的男孩站在校园门口,两人共撑着一把伞,雨水打落在伞页上,滴答滴答地蹦出可爱的弧线,雨水朦胧,模糊了蜻的表情。我没有立即靠近,而是刻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车藏好。此时交通正值拥堵时段,各种车型挤在校园门口,汽车氙灯五光十色,喇叭声在雨幕中激鸣,贩卖烧烤和汉堡包的小商贩冒雨做着火热的生意,现代都市的匆忙景象好似一幅水彩画,而站在近景中央的两位主角宁静地守候在一家靠近校门口的书店前。蜻通过手机发来消息,甚至打来电话,我全然不予理会,而是抽出画板,摊开画纸,任由犀利的铅笔尖儿在纸上徜徉起来,刷雨器一摇一摆,眼前的景象一明一暗,女孩与少年的轮廓,彼此的间距,面部表情,飘荡的秀发,犹如夜晚草原上的星辰般一点点清晰起来,他们两个一开始只是并肩而立,后来不知谁点燃了话题,开始交流起来,期间蜻似乎有些饿了,去小摊上买了两个汉堡,把其中一个递给泓,他推辞了一下,而后被蜻强硬地塞进手心,这个举动似乎融化了他的戒心,他开始就什么事情畅谈起来,稍微地显露出眉飞色舞的一面,这一面宛如昙花绽谢,转瞬即逝,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蜻牵住了他的手。少女垂下头,发丝遮住了眼帘,低声说了些什么,少年发了一会儿呆,除了静静聆听外什么也没做,那只被牵住的手也没有抽出来。
我放下画笔,心头一瞬间被某种情绪所囚困,就像云水间沾染了一丝墨迹,觉得不怎么自在。我不曾得到过什么,所以很少体会失去,但在这一刻我明确感知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心间流逝走了,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男人?
我推开车门,撑开伞,向蜻走了过去,蜻在注意到我的一霎那松开了手,她被雨水打湿的脸蛋氤氲着淡淡的粉红色,低垂的眼睑内藏着娇艳欲滴的神采。我与泓对视了一眼,他也静静地打量我,一如蜻说的那样,瘦弱,看上去有些孤僻,长相却文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野心,尽管还是一张少年的脸,深邃的黑眼珠中却藏不住那份看破人世的色彩,那是一种不肯安于现状的锐利,像未成熟的小兽藏在绒毛间的爪子。
是能够吸引蜻的男孩,我想。
蜻说了句道别的话,缓缓向我走来,这一次没挽住我的胳膊。
我再次卷入蜻与泓之间的羁绊时,两人已经成为情侣。听闻是蜻主动告白的,在告白前她先胡扯了一通,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一个关于与群星中的族人失散,跌入寻常人家的蜻蜓公主的故事,她问泓,你相信精灵的存在吗?泓想了想说,不知道。不过他又说,即便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是臆造出来的,看了也会让人感动,一样东西并非摸得着、看得见才叫存在。
给你看一样东西,蜻小声说,拉着泓来到夜晚郊外的河边,她轻声唱起一段旋律,河岸边的芦苇丛中忽然卷起翠绿的火光,那是由数不尽的萤火虫汇成的光海,它们有组织地升上夜空,以委婉的线条排列成一句英文:I am falling for you。
会害怕我吗?蜻问。
与精灵相比,我更怕人,泓说,有时候我也怕我自己,我是人中的异类,尽管如此你也?
嗯。蜻挽起他的胳膊。
听到这里我笑了,我说这段情节绝对有加料的成分,你的少女心过于澎湃了。蜻红着脸把小拳头扔了过来。
泓开始来我们家做客,一开始有些拘谨,看到我是个未成年的成年人之后,性子渐渐放开了一些。我带他参观我的画室,他有时会带一两本小说,在画室里安静地读一下午,我坐在画板前,描摹他读书的样子,他乌黑的短发温顺地贴在前额和耳际边,睫毛富有生气,手指骨感细长,安静地匍匐在明媚的纸页上,每一节体育课和自修课的空闲时间,他都会像这样子沉入书本的幻境之海中,在遥远的一块网球场地或者两排课桌之外,一双精灵的眼睛正偷偷打量他,好奇地思索这个男孩为什么与其他人迥然不同,他的眼底常含悲伤,有时比大人还深沉,在班级中像角落里没人光顾的书架一样不起眼,若非不曾幻想过海底最深处的夜明珠是何颜色的人,大概不会注意到那样一个存在。
尽管如此泓没有表露过明显的自卑,他照旧独来独往,在每一件事情上坚持自己的原则,没有任何手段能降伏一个孤傲的灵魂,蜻也不例外,哪怕全班男生都暗恋她,他也不曾把注意力停留在她身上哪怕一瞬。他不在乎任何人,甚至自己。必要的时候他愿意牺牲性命。有一次班级组织外出春游,等红灯的时候一只从肉铺偷了半只鸡的猫从眼前窜了过去,急来的卡车鸣笛声将那只猫震慑在马路中央,所有人都惊呼的时候,泓以电掣般的速度扑了过去,在地上连打了几滚,卡车坚硬的车轮碾着他的衣角驶过去,他躺在斑马线上,手掌和脸颊全被磨出血痕,松开怀抱,那只猫飞快地消失在路边草丛中,他沉默地站起来,拍拍裤腿,所有来自司机和老师的谩骂声都无法在他坚定的意志上留下痕迹,同学们忽然意识到原来泓的体育很好。蜻把这件事讲给我,说那一刻她再也忘不掉他的脸了,我就这件事当面问了问泓的感想,他合上书本,说他只记得当时被老师和家长训话训了很久,甚至此后学校不再组织春游了,罪魁祸首落到了他身上,因此被很多人说闲话。我想原来英雄也会在意世人的眼光,也许英雄只存在于别人眼中,英雄自己只当那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我说以后发生类似的事情你还会挺身而出吗?他说也许吧。
泓除了看书外还精于厨艺,他似乎不喜欢待在自己家,每到周末都会按响我家的门铃,没收到蜻的邀请时也会这么做,渐渐地,每一个周天我都会煮三人份的米饭,泓最拿手的是可乐鸡翅,他能够熟练地给鸡翅切上花刀,在烧热的油锅上把鸡翅煎得两面金黄,抖入葱、姜、蒜末、八角,浇上黄酒和可乐,放入一粒冰糖,然后用大火收干汤汁,冬季寒凉的午后,窗户上结着雪白的霜,开锅的那一刻喷香的热气朦胧了眼镜镜片,蜻像厨师长一样背着双手走进来,视察男友的成果,盯视着他在焦嫩鲜红的鸡翅糖衣外洒上一把芝麻,然后忽地俯下身,张开嘴巴叼起一只鸡翅飞快地跑路,把泓奚落的声音抛到九霄云外,这当然是发生在几十个周天之后,泓第一次下厨时蜻装出很崇拜的样子,她觉得把里脊肉倒入油锅时炸响的那一刻很恐怖,需要十足的勇气,但泓的操作游刃有余,甚至连火从煤气灶上喷吐出来时都不为所动,蜻站在他背后,把脚尖微微踮起,从他的肩膀后沿探出半个脑袋,下巴磕一点点枕上去,透过缭绕的烟气,炒锅中翻滚的食材在她眼中变换着奇妙的颜色。
午饭搬到了阳台,我们围坐在喝茶的小圆桌上,品味热腾腾的饭菜,盐在口中炸出比以往更活泼的滋味,不仅仅局限在我曾经理解的咸,咸中跃动着一丝鲜活的生机,同样的炒青菜,同样的白菜炖粉条,同样的糖醋鱼,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吃出新的味道。我爱上这种氛围,明明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三人间却被一种说不清的羁绊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根看不见的纽带,甚至连死亡也无法斩断。
窗外下起了雪,洁白的冰晶从遥远的彼方悠然飘落,我自小就坚信世上没有比雪更圣洁的物质,它以轻灵谦逊的姿态降临世间,短暂地遮盖了纷繁的物欲,然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蜻在这时候彷佛受到某种力量的感召,轻轻地趴到窗边祈祷,雪花从寒凉的风中汇聚过来,在她指尖的部位凝聚成一只一模一样的手,蜻忽然睁眼,那只雪做的手倏然消散,她把手心揣进怀里,神情有些恍惚。
“它们想让我回去。”她低声呢喃。
晚间我们出去打了雪仗,在小区仅存的一座儿童公园里追逐嬉戏,积雪盖满了脚踝,蜻穿着雪白的羽绒服,戴着顶部有一个毛绒球球的毛线帽,泓则套着黑色风衣与蓝白相间的围巾。公园里只有我们三人,蜻把泓从滑梯上推了下去,一向稳重的泓头一次狼狈地顺着螺旋梯滚落到地面,头发里渗满了雪碴,他报复的方式是往蜻的后颈里塞冰凉的雪球,蜻尖叫了一声,娇嗔着拽着泓的胳膊打。她眼神忽然变幻了一下,慢慢地蹲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不适,泓难得慌张地走近关心,迎来的却是蜻从雪地里抄起的一片寒凉。就这样一直闹到九点多,雪停了,地面上遍布着被我们搅乱的痕迹,由于雪的反光,天空呈现出暗红色,有种破晓前的风姿,我们瘫坐在地上喘气,体内散发的热量与寒冷的空气相互抵抗着,在一阵短暂的笑语后,泓与我们告别回了家。
返回室内后,我向蜻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因为她刚才的举动不像是装出来的。蜻总是暗自防备我的直觉,因为我总能从不经意的细节中察觉出太多秘密,她叹了口气,说脊椎骨中上的部位有些发烫,尤其是在被雪刺激之后。我联想到了什么,提出想要察看,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母亲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面对快要成年的女儿时。蜻果然踌躇了很久,然后来到浴室,略带不情愿地掀起贴身衣物,那件黑色丝绸衬衣被她愈发饱满的胸部高高顶了起来,但我的注意力只在那停留了一瞬,便被她雪白的背脊所吸引。
四条细如柳叶的浅青色胎记,安然匍匐在她的脊椎两侧,那是她从前长翅膀的部位,翅膀退化之后形成了这样的胎记,我试着用凉水轻微冲洗,蜻说能感受到刺痛,就像被烟头烫着的那种感觉,我替她擦干脊背,把衣服顺了下来,说也许睡一两天就好了。我刚要转身,蜻拉住了我,头仍旧看向浴缸的方向。
“我对于彦来说是什么呢?”
她以一种听上去幽深的口吻问我。家里的浴室很小,两个人待在这里就像被挤满了,我注意到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因此身体曲线窈窕得像一轮弯月,细密的发丝间透着隐隐的幽香,脖颈尤其雪白,像一段细腻的玉。她把我的手抓得很紧。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呼吸有些局促。我想她从一个篮球大小的姑娘成长为了一个心思成熟的女性,而我呢,我有什么改变吗?头下意识转向了镜面,倒映出一张略显沧桑的脸庞,烫成微卷的长发从左边眼睑一直垂到嘴角,眼睛里还遗留着从年轻时起就跟着我的忧郁气质,好久没有认真地观察过自己了。我老了。
“画。”我说。
“画?”
“站着别动,能让我画下来吗?”
“嗯。”她轻轻点头。
我迅速抓来笔纸,描摹她在浴室间修长的黑色背影。
高三那段年月里,蜻与泓在我家的活动演变成了单调的自修,泓想要报考中文系,他已经开始构思属于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单调的日子因为理想而热情起来,近来泓钟情于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来自修时常抱着那本《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这是一本由七篇风格迥异的短篇小说荟萃而成的集锦,泓很欣赏其中的《蝴蝶》和《异装》,前者讲一个性侵小女孩的杀人犯,后者讲一个喜欢强迫自己领养的小男孩穿女装的变态贵妇,我说你的第一篇小说不会也是类似题材吧?泓摇了摇头,说他想写一个对自己过去的人生并不满意的中年人,用尽余下的30年时光去弥补青春的缺憾。
拥有过青春的人理应长大,但未曾体会过青春的人总想变回孩子,泓说。
蜻则苦于思考别的事情,她后背的灼痛感愈发严重,但央求我别告诉泓,泓在讲解文学故事时蜻总是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我想她是真的喜欢他,所以也害怕过有朝一日会失去吧。我怀着谨慎的心态带蜻去看医生,想着万一检查出关于蜻是非人类的医学证据,哪怕威逼利诱也要将其销毁,庆幸的是我高估了现代医学,不幸也基于此,人类无法诊断蜻身上的变化,但与日施加在她身上的灼痛令我担忧。
有一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蜻从背后长出一双洁白的蝉翼,那翅膀比10年前大多了,足以承载着她飞向遥远的星河彼岸,她越过大气层,来到近地轨道,在卫星边萦绕了一周,然后消失在太阳系的更深处,一幅壮美而瑰丽的画面,却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冲进蜻的房间,紧紧抱住她,她一点反抗也没有,眼神呆呆地望向窗外,我怀疑她做了同样的梦,但她什么也没说。
炎热的高考季像流星一样划过蜻与泓人生的夜空,从考场出来的当晚我们去吃了披萨,我始终没看见泓的家人,就好像他没有家人一样。我没有过问他们发挥如何,我根本不在乎这个,谁都不愿意在狂欢之日谈扫兴之事,我们只是叫了很多东西吃,鸡肉披萨、牛肉披萨、法式意面、千层面,各种各样的,像满汉全席一样摆满了圆形餐桌。
这里是市中心的商业街,透明玻璃之外灯火通明,燃烧着现代都市的繁华夜景,我遥望见天桥对面的超市,十年前我就在那里购物,带蜻逛商场,买她的童装和玩具,那时候十字路口前面的百货市场还没被破壁车前悬挂的铁球碾成一片废墟,现在那里建了一座万达,辉煌万顷。人声从我耳边剔除,我盯视着天桥上的卖艺人,他手中抛起的球像一个轮回,升起又下落,但时光不会往后退,时光如梭,沉默而无声地织着名为人生的布,我们就像被缝过的线条,离织布机越来越遥远,而蜻,她真的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嘴角沾了一滴番茄酱。她要真正走上新世纪的舞台了,而我,是那个面临谢幕的人。刀光剑影,纸醉金迷,时代从不演一出戏。
最近蜻想要化妆,我对她的请求没什么抵抗力,她想要就买给她了。在一个蝉鸣满天的夜晚,她在梳妆台前画上眉线,眼影,抹上樱色的唇彩,换上贴身的夏装和诱人的白色丝袜,等身镜中照出一条精致的轮廓。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在第二天一早悄悄离开了,换做平时我也许翻个身,继续回笼觉,但今日我却鬼使神差地起床,在蜻离开后利索地跟了出去。汽车后视镜中照出一个靓丽的背影,她换了发型,梳成高挺的马尾,在街角与泓相会,泓还是一身色调单一的休闲装扮,以他的气质容不下任何花里胡哨的颜色,正如月亮,以皎洁的白扫荡世间诸艳。我行车缓慢,偷偷跟在两人后面,推想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以往的约会场所都设置在了我家。他们涌入熙攘的人群,走走停停,指指点点,似乎没有一个预定的目标,中午吃了一家小摊的拉面,继续沿着宽阔的大街走走停停。我忽然想起同僚的一句话,他说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到哪都是约会。也许就是这样吧,相爱的人总在进行心灵约会,两颗心彼此碰撞,彼此交流,天地只是一个场所罢了。
时间很快接近傍晚,我打了个哈欠,倒倒烟盒,空了。我并非有跟踪癖好,但我也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情是不能让步的。我推算着距离他们最近的宾馆在哪条街哪个路口,最便宜的标准间是多少钱,蜻是个勤俭有度的孩子,会挑选干净整洁又实用的房间,况且费用大抵是由泓出。不是说我是个古板的人,但也很难容许自己的女孩在自己眼前跟别的男人走进酒店。我会在那一刻炸动引擎,把车开成剑,拦截在两人面前,然后敲响鸣笛,推开副驾驶,让我的女孩在羞愤交加之际默默走回来。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但他们两人远离了喧嚣的闹市,来到宁静的运河边,风平浪静的江水像摊开的丝绸,夕阳淡淡的红光映照其上,几点江鸥低空划过,在水面留下绮丽的幻影,远处是纷繁城市的剪影,城与水之间是一片碧绿的草坡,盈盈青草迎着微风荡漾,蜻与泓在草坡的一隅坐下来,少年骨感的脸庞与少女细腻的侧颜都染上了酒红色,一双视线沉默地对望着。
我把车停在岸边高地,浑身血液驱动我的肌肉,我从储物柜里抽出便携笔纸,这一次我画得很慢,笔尖一点一点地摩挲,一阵凶猛的恶意忽然从体内窜出,我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唯有握笔的双指不动,冷汗开始一丝一毫从额角渗出,我的眼前一片血红,夕阳与之重叠,浩浩荡荡向我驶来,将我的灵魂冲撞出去。我的肉体咬牙完成作画。
夜从江面跃出,吞噬了最后一丝光芒,一阵风袭来,画纸从膝上跌落,飘出窗外,上面描绘着夕阳下的草坡,少年与少女无声的接吻。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响喇叭,却不是用来斩杀一段缠绵的夜。
然后我昏厥过去。
由于常年同烟酒作伴,我的脾脏和肺商量好了在一个突然的时间报复我对它们的薄情。我进了医院。在四楼朝南的那间小病房里,太阳每天从四方形的天空中划过,在世界各地反复巡游着,亘古常新,但即使是太阳的寿命也不是永恒的,终究有坍缩的一天,人类历史对它来说就像蜉蝣,在它的质量连千分之一还未削减时也许就消亡了,人类个体之于其渺小如一粒量子,甚至连人类的思考在时间面前也毫无尊严。
蜻一开始每天都来医院给我送饭,泓有时会跟着来,等到大学开学时,他们来的的次数就很少了。时间在我面前像冻结了,等解冻的那一刻已然是冬季。寒假蜻和泓出现在我面前时,两个人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蜻剪去了长发,留下展露雪白脖颈的挑染短发,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和修身的紧身牛仔裤,泓相比以往脱去了很多稚气,他的眼神从含蓄渐渐变得锋锐起来,在大一上半年他的第一篇小说成功发表,我在病院里读了那篇小说,他的确塑造了一个失意的中年人形象,尽管主人公掩藏得很好,但他的行为和理念都像是在重新做回一个潇洒的少年,他和年轻人做朋友,和年轻女孩幽会,喜欢在城市里自由自在地晃荡,喂养流浪猫,收集不同季节的树叶,而不是和同龄人一样为了维系婚姻而不辞辛劳,在一个红叶满天的秋季,他与朋友道别,背着一把吉他踏上远行的征途,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季,他躺在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中,白日里枕着蓝天白云,夜晚睡在满船星河中,没有人知道他梦见了什么,第二天他死在那片唯美之乡,怀抱着弹断了一根弦的吉他。
我读罢怆然,泓有一双能看穿人灵魂的眼睛,他天生如此,他在字里行间都倾注着一种为捕捉艺术的执着。尽管如此,我却从未开口问过他,是否小说的主人公是以我为原型?
比起我与泓的关系,一种淡淡的隔阂隐隐飘荡在蜻与泓之间,也许是城市间的距离和人际交往的不同所致,但我很清楚那只是一种开端,真正阻隔在两人间的东西是一片浓雾,两人在雾中彼此摸索,反而渐行渐远。
蜻大概很想尽力挽留这段关系,我不清楚泓是怎样想的,他开始变得让人看不透了,那份最初暴露在眼中的野心也被藏了起来,但是他正在通过自己的步履向更高的地方跋涉,也许再过不久,连蜻的美丽和神奇都无法再使他满足。
最近泓与我的交谈甚多,我们聊艺术史和哲学,还有他在学校里的见闻,他说他在学校里无法寻找到具有高贵自我的人,无论学生还是教师,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我,此刻他的身份俨然是一名初露峥嵘的作家,也许他从来没将我当作长辈,在他眼中我是朋友,是创作灵感,或者只是一只桀骜不驯的动物,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且从不相互戳破。
“艺术这条路难走,你若铁了心要走,便只能孤独地跋涉。”我说。
泓没有说话。
“如果有一天,你要背叛她,请让她知道。谎言比什么都能刺痛她的心。”
“我会的。”他说。
他们以后会结婚吗?或者成为陌生人?我不知道,命运无法留给我更多的时间去见证,有些故事的结局只存在于我们的幻梦中。我从来不觉得爱上不该爱的人是一件可悲的事情,爱不上任何人的人生才是可悲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是翻看那些画册,看着那个女孩一点点长大,看她长着翅膀时的模样,看她喂小猫和摸小狗头的模样,看她大口吃冰激凌的模样,看她哀伤的模样和妒恨的模样,看她坠入爱河的模样,看她为爱情困恼的模样,只可惜无法看到她最终的模样。
我问起蜻她的后背是否仍有异痛感时,蜻摇了摇头,说从去年暑假起就恢复正常了。
“你是不是曾经苦恼过自己的身份?”我询问。在精灵和人类间,她必须做一个抉择,当她想融入人世时,她的身体便向着人类的基因进化,反过来,在某一个刹那,当她开始思考自己曾是精灵的模样时,体内的血液便开始返祖,我始终认为这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自然界从来不强迫任何一个种族。
“现在已经想好了。”蜻粲然一笑,轻快地回答。
她最终决定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做一个普通女孩,这个身份里寓居着渺小、自私和脆弱,以及数不清的灾难和痛苦,我曾经因害怕而躲了起来,但蜻选择接受,她抓住我的手,说这双手的主人给了她勇气。
我笑了笑,忽然明白,人生是相互传承的,像水一样川流不息,很多人断然地活着,所以找不到意义。
来年一整个夏季,病房都闷沉得像一缸煮过头的浴水,空调时好时坏,我只好买了一个充电的小电风扇来解暑。某一天下午,天空被铅色的云层笼罩,我望着窗外的桃树,桃树之外的草地,草地之外的围栏,围栏之外的城市远景,骤然间暴雨倾盆而降,把一切色彩打翻。我恍惚地靠在床头,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夏天,我与她在年轻的午间邂逅,如今的下午我衰老了许多,我叹了口气。晚间蜻忽然打来电话,她已经不再是精灵的公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漂亮女孩了,她的口吻有些焦躁,夹杂着不安和缭乱的情绪。
“她走了。”她说。
“什么?”
“她在等你。”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她说她已经买了回程的车票,大概明天会来到医院。
夜间我开始呕吐和痉挛,积攒的病症一瞬间突发,在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盏雪白的灯像银河一样从眼前淌过,我想抱着画册死去,就像泓书中的那个人抱着吉他一样。但画册被我藏在了床垫底下,下次独自一人时我打算把它烧掉。
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蜻坐在我身边,面色十分憔悴,泓也赶了过来,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偶尔像陌生的成年人一样寒暄几句,我不知道除了与我有关的事务之外,他们是否还会互通短信,在节假日带着花束和惊喜去对方的宿舍楼下守候,向朋友大声宣告说这是我的恋人。又或者两人心中其实都已经闯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我的病情持续恶化,身体几乎瘦到脱形,每次感觉好些的时候,蜻都一直陪在我身边,拉着我皮肤干瘪、越来越粗糙的手,我感到很害怕,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牵她的手了,氧气面罩越来越沉重,反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蜻美丽的影子在我眼中犹如被石子投下水潭搅散的幻影,越来越模糊。
“彦。”
一个清澈的童声在我耳边萦绕起来,与成年女性的嗓音相互叠合,彷佛音乐的回响般在我脑海中碰撞。
“她在等你。”蜻最后说,嘴角露出一缕释然的浅笑,“再会,爸爸。”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阳台的画室上,窗外没有城市,是一片璀璨的星河,天空中有一片翡翠般的流光淌过,像一条密布着光点的小溪,源头在很远的地方,流向宇宙的深处,亦不见尽头。我看见自己握笔的手年轻有力,窗户上倒映出我的容颜,一张有些青涩的脸,是我刚刚步入大学时的模样,头发还是柔顺的短发,眼中焕发着熠熠的神采,我套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背心,那天我准备去上美术史,却在中途被一只在草坪上打滚的小猫吸引了注意,我坐在春风舒展的草地上,认真画那只小猫,天地、时间和过往的行人全部从我的精神中远离出去,我这辈子再也挑不出那样虔诚的一天了。玻璃反光中的我流出两行细细的泪,我挥手擦干,笑了一下,整了整衣领。
一只小手敲响窗户,是一个篮球大小的女孩,背后轻轻眨动着四片透明的蝉翼,她的眼神不再如来时那般迷茫,洋溢着交如莫逆的色彩,彷佛已经跟我相识了许久,我与她相视一笑,在无声中班荆道故。
蜻蜓公主向我伸出小手,我的手指与她的掌心触碰,忽然间我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感召,跟随她飞出窗外,升上广阔无垠的星空,那条翡翠流光的近景拉入眼帘,竟然是一队绵长的精灵迁徙队伍,他们的长度横跨过太阳系的九大行星,在无尽的光年中寻找新的家园,在蜻蜓公主的邀约下,我成为了迁徙的一员,我最后望向曾经居住过的蓝色星球,圆弧形的球面上,忽然倒映出一间病房的景象,我看见蜻伏在床上的那个中年人身上痛哭,泓在后面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拥抱住那个曾经爱过的女孩,把她的脸藏进怀里。
我淡淡一笑,安心地转过了脸。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扭转生命的去向,但也许人类的生命并不是终点,灵魂没有尽头,可以无尽地迁徙,就像我现在这样,正要渡过太阳系的关口,跟随蜻蜓公主去往更加遥远的星系,我们可以在路上聊一聊关于某个阴雨的午后,年轻画家与一只失散的精灵偶然相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