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暗河

上次的事,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2022.08.23 阅读 177 字数 4712 评论 0 喜欢 0
暗河  –   D2T

接完电话后我重新坐回她对面,她略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抠手上的起皮与倒刺,桌上的菜没吃多少,刚端来的鱼大体上也依然完整,她仅吃了鱼眼,我拿筷子挑了几口,略微偏咸,关键是觉着吃起来麻烦,大刺小刺地吐个不断,不雅,难免会让对方倒胃口。她吃掉半碗米饭后便不再动筷子,我其实不怎么爱吃鱼,点鱼也只是为了讨个好彩头,打包带回去不太可能,吃完不现实,感觉有点浪费,但总归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再次陷入找不到话题的困境中,像这样的沉默从见面开始就断断续续地围绕在身边。

她是一朋友介绍的,起因是几天前朋友顺利地入职到电厂,本约好时间出去小酌庆祝,到地后朋友又打电话说临时有事。因这事在他身上时有发生,久而久之也就觉着无所谓,心里已经盘算好再坐一会儿就回家,但本要挂电话时他语气一转,压低声音说为了表示歉意会介绍一个女孩过去顶替,我本想拒绝的,又一想回去所面对的也不过是空间带来的沉默、乏味,便默认了朋友的这种做法。见面后我发现她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她比我高半头,主要长在了腿上,我们沉默地喝了点东西,她没话找话地问了几个问题,不咸不淡地交流几句,随后分道扬镳。说起来这第二次见面还是她提出的,约定的地方离住处不远,我便提早来了,半小时后她坐在了我面前。

周遭人多了起来,我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手机,傍晚七点,窗外天空蒙了一层轻薄的灰,车又一次堵成一条长龙,我随后把目光转向她,与第一次见面相比,长发成了短发,鞋成了平底的,着一件宽松的红色半袖,今天没化妆,肤色略暗沉,所以脸上的几簇小疙瘩很扎眼的存在,我细数着变化,没多久,听到她咳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我说,抱歉。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转而左手捏着杯口吹气,热气缭绕,在杯口内壁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吹了吹,她吸了一口,好像烫到了舌头,微张嘴,眉头蹙起,过了一会儿她说,突然约你出来,希望没打搅到你。我说,没事,反正在家也是待着。她嗯了有那么几秒,随后说,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说,什么?她顺了一下头发说,就是印象,对我印象怎么样。我略微想了想,说,说实话,与第一次相比,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看起来舒服,挺好的,但总归是没长时间接触过,所以也不好做出评价。她点点头说,很中肯,那我也就直说了。我嗯了一声,她说,一个月两千就行,我只要个生活费,可以的话你能帮我租个房子不,你放心,我不会打搅你原本的生活的,只是想有个能学习的环境,你多会想过来都可以,我觉着这样对彼此都方便。我懵了一下,说,我不太懂。她有些诧异,盯着我看,意图从中寻找到我说谎的迹象,没多久,似乎想通了什么,吸了一口水后说,你朋友没跟你说清吗,你哪里不懂,或者我再重说一遍。我说,我以为你跟他很熟,叫我出来是再次替他赔罪的,然后吃顿饭,像上次一样,喝几杯后各自回家。她说,那我明白了,抱歉,希望刚才的话不会让你产生不好的印象。我说,那里的话,没有。

于是我们喝了几瓶,我又起身接了几个电话,临了我说,抱歉,有点事。她没说话,只是会意地泛起一个笑容。出了饭店,天色已经完全灰了下来,乌云缓缓地翻滚消散,她到对面坐公交,分别时她想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最终红灯亮了起来,她朝我挥了挥手。

我看她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站牌,我扫了一辆单车,去往下个路口的文化商城,很早就答应给小外甥女买辆遥控汽车的,也看看有没有福克纳的《野棕榈》,我为它其中的一段话而着迷: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逛了几圈后玩具车顺利买上,价格略微超出接受的范围,但钱一交就有些后悔,我不应该直接给钱,而是跟店主讨价还价一番,即使最后便宜几块,也终究会觉着自己占了便宜,这样一想,其实我刚才不应该急着分别的,假装邀她走走,随后带她来这里帮我砍价,我始终觉着女的在这方面有天然的优势。书意料之内的没买到,这里多是卖辅导材料的,书卖的也多为青春类或成功学。

回到家,屋内与外出相比,变得整洁干净,地面还有未干的水迹,洗衣粉清淡的香味还在房间乱窜,桌上的酒瓶插了几束不知名的花,几片叶子有些下垂发暗。与我合租的室友前几天刚搬走,我便把玩具放在他曾住过的房间,不知不觉发现玩具已经堆满半张床。在沙发上坐下,人像是突然失去方向,房间也静的让人一时透不过气,他在的时候每晚都会看新闻频道,而后与我交谈国际形势,多数时间都是他在发表自己的见解,但话题最终还是会回归到女人、香烟、酒精中,多数时间我们都在依靠它们结合上沉默来挨过那些让人无处遁形的夜晚。

她再打来电话已是一月之后的事,问我是否有空。停顿几秒后接着说,能否出来喝一杯。如果没有这几秒的停顿,我想我会拒绝的。这一次我们约在了市中心,她解释为她上班的地方就在附近。

同样的等待,同样的沉默,我开始觉着没有拒绝简直是个错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坐在这里,说些互不相干的话,与回家没区别,同样的煎熬,但又想,算了吧,都一样,生活本就是这些无意义构成的。

她说,突然约你出来,没打扰你吧。

我说,没有。

她说,上次的事,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我问,为什么是我?

她思索一会儿,好像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搜寻些词语组成一个借口,她说,怎么说呢,你看起来无害,像头北极熊,对,北极熊,白色的毛发,在海洋与陆地间生活,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她说得异常笃定,如果这算是夸奖的话,那我勉强受之。接着她冲我歉意一笑,抱歉,我也不知该怎么表达,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没就这个理解问题回答,而是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有住的地方,而且有工作,为什么还要我给你找个地方,实不相瞒,我现在就跟个混子一样,什么都没有。

她不再说话,直到吃完饭我们都没再交流。从商场十楼下到八楼,有家新开的店卖黑啤,我买了两杯,喝起来口味浓厚,麦芽味较重。她抿了几口便推到一旁,看了下手指后又将目光返回到啤酒上,随后握在手里,似乎握住点什么会觉得有了依靠。

她问,你是大学毕业吗?

我点点头,又耸了下肩,表示这算不了什么,身心全然沉浸在啤酒带来的那一丝甘甜中。

她说,挺好,我现在想的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学习,参加明年的成人高考,然后考到一所学校,这样能有一技之长,赚更多的钱,生活就又是另一番模样。

说完她看着我,我无法描述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既有渴望、羡慕,又有悲伤、无奈,我想扭过头不再看她,但人僵在那里,露出一副抱歉,我也无能为力的表情,她叹了一口气,随即有种光彩从她脸上消失,变得黯淡、落寞。

下到五楼她停下了脚步,扭头问我要不要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不远。我环顾左右,周围都是游乐设施,电梯入口悬挂的牌子写着儿童乐园四字。我有些抗拒,犹豫地说道,可以吗?她没理会我向后的小动作,直接牵起我的手向着那些游乐设施的深处走去,躲开奔跑的儿童与家长高亢的声调,在一处木头搭起来的舞台前停下,有人正在收拾舞台前的小板凳,她过去打了几声招呼,跟我说她得过去帮帮忙,我表示不用管我。从旁边搬了个小凳子,看她在舞台上忙来忙去,儿童的稚嫩又尖锐的声从远处传递过来,听的久了莫名得有些心烦,但又如同丝线般把我拉向深处,或许是黑啤的后劲上来了,我有些昏沉。

我并未察觉她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的,她递给我柠檬水的同时说道,久等了。我揉搓着脸颊,让自己清醒点,我说,你在这里工作?她嗯了一声,我没多大兴趣,便没继续问下去,喝下半杯柠檬水,想着时间不早了,正准备开口告别时她突然垂下头说,我不想干了。我假装没听见,我说,不早了。她没理会我,而是继续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块舞台上穿不同的衣服扮演各种动物去哄孩子,星期天最忙,因为有些舞蹈底子,领导常让我扮孔雀,但我不喜欢,他给我加钱我也不同意。

或许是柠檬水解酒的作用,让我来了精神,问为什么。

她咬着下唇,直到泛白才说,扮孔雀我要穿裙子,同事就会撺掇一些孩子撩起我的裙子,拍手说着孔雀开屏孔雀开屏。

我说,你可以套条短裤。

她摇摇头说,不行,领导不同意,我现在又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什么都不会,除了我,来这里的都是幼师毕业,我能来只是因为会跳点舞,所以我想学习,考到一所学校。

我咬住吸管,防止把籽吸上来,她在身旁低着头扣手,我想我可以帮她租间屋子,或者让她直接去我那里,在学习上我应该也能帮到她,作为回报,她极有可能会承担起做饭、洗衣、收拾家等这些零碎又必要的事,如一个家庭那样,只需开个口,这一切就能实现,而现实是我一直吸着柠檬水,直到杯腔发出干涩的空鸣声。

她说,其实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喜欢跟孩子们玩,你呢?

我躲开她的眼神说,还好,只是从未接触过,不好作答。

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上次我问你对我印象怎么样,你也是这样说的,你不必这样,我不会麻烦你什么的,其实有人给我找好了房子,是常带孩子来这里的一个家长,我就是有些犹豫,邀你出来其实也是这个原因,虽然朋友是有几个,但都不适合交谈倾诉,就想到了你,是不挺奇怪的,跟你说这些,其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你坐在我旁边,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向你倾吐,可能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毫无关系,不必想太多。

我说,他不好吗?

她狡黠地说,终归没有长时间的接触过,所以不好做答。

静止了那么几秒,我看她忍着笑意,随后笑了起来。这时一个穿着恐龙服装的孩童从我眼前小跑而过,我问她为什么觉得我像北极熊。她不假思索的说道,因为我喜欢冬天,喜欢雪,北极是一片雪白,所以连带着那里的一切都喜欢,对了,你会游泳吗?

我摇头,她说,我小时候常跟父亲去冬泳,不仅不会觉着寒冷,相反会觉着温暖,阳光在冰面上折射,一片金黄,书上说水最高会有四度,所以我想去北极的冰面下游泳,与它们融为一体,游曳、嬉笑、打闹,用身体互蹭。她看她一点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大概我们总是试图去制造更多的假象来使自己沉沦于此。

她声音柔和,化为丝线,像刚才牵手一样牵着我的思绪,我闭上眼,开始在脑中想象自己正身处冰面以下,水很温暖,也很清澈,缓缓划过身躯,河底长满青草,花朵开在其间,温暖如春,向上望去,从1.5亿公里赶来的阳光正照在上面,岸上的一切开始恍惚,透过冰面而来的阳光折射成一个个光点,柔和而梦幻。可这时不知发生什么,周围响起许多声音,嘈杂、惊慌又急促,交杂在一起涌来,将我拉向更深处,我想起半年前我也曾这样过,惊慌无措,看着那个柔软的身躯被吞噬,稚嫩声变成一朵朵水花,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化为一只只白鸟,振翅欲飞。

声音越来越大,谩骂声不止,我回过神来,转头揉了揉眼,晚上商场的空调冷气开得不是很足,却察觉到凉意,听了一会儿,声响弱了下去,继而消失,她突然说,冬天也不好,下了大雪就会有人离开,但有些找到了路,开春就会回来。接着叹了一口气,又说,但很少。随后她用手捅了捅我,而我告诉自己,外面很冷,不要上岸或许最好。

出了商场,她提出陪她走一截,我没有拒绝,路上她说,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她踏着地面。

我说,水泥,钢筋,土,微生物。

她摇摇头说,一条河,暗河。

又走了一会儿,走到附近的公园,一群人在跳广场舞,她说,你要看孔雀开屏吗?很像的,我没别的意思,这几次都是你请客,算是答谢你。

我还没回复,她便朝后走了几步,做了个开场的动作,转而撩起裙子开始转圈,一圈又一圈,身体轻盈,像朵云,我恍惚起来,似乎看到一切开始翻转,车流凝固成一条光线,那些从她身上涌过碾压的杂乱声归于沉寂,飞鸟跃入水面,阳光再次出现,穿透乌云,洒满大地,新生的气息如老酒一般浓烈,使人迷醉留恋,或许此刻我应该说我开始坚信,眼前不是一个转圈的人,而是只开屏的孔雀,可事实上,她没转几圈便跌倒,而后趴在地上,侧过头,微张嘴,像是在聆听那所谓的暗河流过而发出惊叹。

张志
Aug 2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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