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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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很淡漠,仿佛那段日子,纯属虚构。

2022.07.23 阅读 268 字数 20526 评论 0 喜欢 1
绑架编辑  –   D2T

我心里埋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心脏,滋滋冒烟。我曾经小有名气,在各类知名刊物上发表了几十万字的作品。而这些源自一次绑架事件,我绑架了《浪潮文学》的老编辑刘贤治。

《浪潮文学》月发行量近五十万册,如今很多知名的青年作家,都是从那本刊物走出来的。能在上面发一篇小说,一只脚算跨进了文学圈子。能在上面发个三五篇,这辈子可以吃文字饭了。

我和徐小玉当时在江南家园,租了一个小房间。徐小玉在小城故事酒楼做领班,那台戴尔笔记本就是她给买的,键盘的漆都磨掉了。当时我每天码字上万,删了改,改了删,文档里躺着二十多篇小说。

我们租的是一个侧卧,15平米。徐小玉在阳台支了个电磁炉,炒菜时烟气很大,呛人,得把阳台窗户打开。写小说的时候,我烟不离手,烟灰缸是一个泛黄的旧茶杯,两天就堆满。

徐小玉偶尔会抱怨,少抽点烟,行不行,不是不让你抽,少抽点。每一篇小说,她都是第一个读者,她的口头禅是:太有才了,这是天赋!她的夸赞给我一种怀才不遇的错觉,这种错觉就像闷在水泥缝里的种子。

同样怀有这种错觉的还有张志伟,伟哥。大学时,我们是文学社的双子星。他是社长,我是副社长,他比我高一年级。文学社一共才二十多人,伟哥还办了个社刊,就是一张打印报纸,正反面都排满字。每期打印三百张,社员挨个寝室敲门分发。

后来毕业,一部分同学做了老师,另一部分考上公务员。我和伟哥是另类,都在文字上死磕,恰好又在同一座城市,比大学时走得还近。他搜集了一百多个省市级报纸副刊的编辑邮箱,每写完一篇,就群发投稿,广泛撒网。家里的报纸垒了厚厚一堆,都是这两年在副刊上发表的作品。

伟哥骨子里文绉绉,但是外表看起来一点不像文人,说话做事都一股江湖味。他是个健身狂魔,写作之余就去撸铁,身高一米八三,浑身腱子肉。用他的话说,这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每次稿子被录用,他都叫上我和徐小玉去附近的凤爪王烧烤搓一顿,一顿搓掉半篇稿费。我看不上报纸副刊,一心往大刊物上钻。伟哥常劝我,新中国是怎么打出来的?农村包围城市!先在副刊上闯出名堂,量变产生质变,再集中火力进攻大城市。我觉得他在偷换概念,但也没明说。至少他时不时还能拿到稿费,请我们搓一顿。

我往《浪潮文学》的邮箱里,陆续投了十几篇小说,每次投稿,都是一条自动回复邮件:感谢来稿,我们会仔细审阅,若两个月内未通知,可另行处理,稿件需为原创首发,禁止一稿多投。

邮箱里可以设置一个已阅回执,对方打开你的邮件,就会收到一个通知。那天早上五六点,天色还没亮,徐小玉还在睡觉,我正在码字,忽然收到一封已阅回邮。说明此时此刻,编辑正在审阅那篇大作,我幻想自己巧妙的构思,反转的结尾,定让编辑拍案叫绝!

现实一巴掌呼了过来,仅仅一分钟,一封公式化邮件回复:来稿已阅,情节稍显单薄,文笔尚有打磨余地。望努力,期待下次来稿。

我愣了,一瞬间,恍惚炸裂。仅仅一分钟,60秒,我七个通宵的心血,被一票否决。

烧烤摊上,我跟伟哥说了这事。他咕咚闷了半瓶啤酒,扶住我的肩膀说,你丫就是不听劝,一点战略思维都不具备!大刊物这么多年积累了多少知名作者,每人每月递一篇,排得过来么?且不说还有这主席,那副主席的,给不给点面子?徐小玉在一旁附和说,这样啊,怪不得,我觉得伟哥说的有道理。伟哥给徐小玉斟上一杯,说,来弟妹,走一个。

次日酒醒,一个执念钻进脑子。我得想办法,至少让编辑认真看完。我在网上查到了编辑部的地址,主编的私人邮箱。主编叫刘贤治,58岁,是一个诗人,文学评论家,发表过十几部著作,百度百科有他的头像和简介。

坐公交转地铁,花了一个半小时,来到编辑部楼下。我没敢上楼,怕被赶出来,坐在楼下台阶上等。六点多,天还没黑透,一个头发凌乱,架着银框眼镜的老头走了出来,我一眼瞥见了他,刘贤治。

我跟了几步,在拐角处拦上去,客气地说,您好,是刘主编吧?

他愣了两秒,扶了下眼镜,问,你是,哪位?

我说,我是一个青年作者,往咱们刊物投过几篇小说。

他松了一口气,哦,这样啊,你叫什么名字?初审过了没?

我说,没过。

他耐心解释道,是这样的,初审过了会有通知,稿子到我这边终审。终审通过,编辑部就会联系你,周期有点长,耐心等等。

天气闷热,汗水淌进眼睛,我眨巴着眼,语无伦次的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可是,编辑压根……能不能跟他们建议一下…….

这样吧,你记一下我的电话,有什么建议可以打过来,我现在有点事……他语气很和蔼,带着一点客气的不耐烦。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知我的笔名。

这是个精瘦干练的老头,头发自然卷,夹着银丝。我目送他的背影,往地铁站的方向。徐小玉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吃饭,我说,你先吃吧,我还有点事。背影即将消失在视野,我加紧脚步,跟了上去,保持一定距离。我想说什么,还没表达清楚,盲目又不甘心。

我和他上了同一列地铁,大概坐了十几站,到江夏文化路下车了,这是郊区。出了地铁,走过谭鑫培公园,天色越来越暗。他拐进一家大院,门口挂着牌,安康疗养院。我悄悄尾随进去。

他脚步利索,走进504房间,我在楼梯口等着。这样冒然跟踪,再去打扰,肯定会让人极度反感。我有点后悔,跟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半小时后,他出来了。我没勇气上去搭话,闪身往楼梯上面去,避开他的视线。他走之后,我的好奇心像火苗,蹭一下,蹿起来。我蹑手蹑脚走向504房间,吱呀一声,推开门。

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皱纹很深,四肢干瘪,可能有90岁了。她闭目躺着,右手垂在床边,大拇指上挂着一个老黄色扳指。

这时一个中年胖妇女走进来,吓得我头皮发麻,她问,喂,你在这干啥?我赶忙说,哦,没事,来看看老人家。她坐在床边按捏老太太的手臂,说,不用担心,我这天天给按着,一天按三遍。她不知道我是什么亲属,殷勤地展现她的责任心。

我说,谢谢,你辛苦了。她说,哪里话,应该的,你等等,我去打点开水。她走出房门,我移步坐到床头,捏着皱巴巴的手臂。这手臂没一点活力劲,松松垮垮,大概是瘫痪了。我顺着从上往下按,按到干枯的指节,那个老黄色的扳指,顺势脱落在我的掌心。一个朦胧的恶念在心里发了芽,来不及深思,我捏住扳指,迅速揣进裤兜。

胖妇女回来了,我起身告别,做贼一样溜出大院。我没坐地铁,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江南家园。

徐小玉正在炒菜,房间里烟气弥漫。她拉开阳台玻璃门,探出头问,约哪个妹子去了,这么晚回来?我说,一个美女大学生,身材可好,缠着不让走。徐小玉说,去你的,桌子收拾下,吃饭!

晚饭是豆角茄子,芹菜瘦肉。徐小玉絮絮叨叨,跟我讲她们酒楼那些小姐妹的八卦。我对此没兴趣,脑子走神了。

徐小玉说,喂,想啥呢你,在没在听!我说,在听,你接着说。她说,以后有钱了,咱租个带厨房的房子,炒个菜呛死人啦。我说,必须的!

晚上徐小玉睡着后,我照例坐在电脑边,开始码字。就着昏暗的灯光,我把那个黄色扳指拿出来看。灯光照着很通透,好像是什么玉石,包浆挺老的。

我举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然后把照片传到邮箱,几次删改后,打出以下内容:

您好,刘主编,这枚扳指应该熟悉吧。跟您保证,我没有恶意,不会教唆任何朋友,去做伤害老太太的事。您别报警,把事情复杂化,这可能会刺激一个年轻人酿成大错。

我的诉求很小,对您来说,微不足道。《浪潮文学》在您的主持下,办得很好。每个月在您手上过审的稿件那么多,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每个月给我留一篇名额,一篇就可以了。我写得不算很差,谁发表不是发表呢,我只是想有一个机会。这对您来说,应该没有丝毫困难。

我的笔名是叶疏,请您留意来稿。务必不要报警,我只有这小小的请求。

我把邮件发到了他的私人邮箱,照片在附件。发完之后,我瘫软在椅子上,直勾勾望着天花板,等待命运判决。徐小玉在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均匀舒缓。

我预感白天就会有警察破门而入,提着亮闪闪的手铐。徐小玉晚上回来,可能看不到我了。早上她去上班,我躺床上装睡。她一走,我就坐在电脑前,时间很慢,一分一秒,隔几分钟,刷新一次邮箱。终于一封邮件来了:

你是昨天那个年轻人吧?我理解你的心情和诉求,相信你不会去做蠢事。好好写吧,把观念摆正。那封邮件我删了,你的稿子以后直接发我私人邮箱即可。

看完邮件,眼泪差点崩出来了,我为自己的恶念羞愧而后怕。

徐小玉晚上下班,刚进门,我一把抱起她说,小玉,我马上熬出头了,以后换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带厨房!她一脸迷惑说,你疯啦?小说发表了?我说,等着就行,晚上带你吃牛排!

当天晚上,我们在秀玉红茶坊点了一份两百八的澳洲战斧牛排。昏暗浪漫的灯光下,徐小玉的眼角红红的。她把头歪在我的肩膀,衣服上一股淡淡的蓝月亮洗衣液味道。

第一个月,我的作品被放在潜力新人栏目,那篇小说一万二千五百字,稿费6250元,《浪潮文学》的稿费真高。

拿到稿费后,我全部取出现金,捏在手里厚厚一沓。徐小玉下班后,我一把现金甩她脸上,散落在地。她大叫,你有病啊,反手就来扇我。定睛一看,全是钱,她说,卧槽,小说发表啦?我说,浪潮文学,第三篇就是我的,自己去看。她说,太厉害啦,再接再厉,用钱砸死我吧。

当晚我们去海底捞,还有伟哥。伟哥喜欢吃毛肚,猪脑,我一样点了两份,又叫了一件啤酒,伟哥独干五瓶。他对我竖起大拇指说,真有你的,兄弟,你在前探路,哥要加把劲了!徐小玉说,对对,伟哥也加油,你写得很好啊。这一篇稿费相当于伟哥在报纸副刊上发十篇了,但是不止几千块那么简单。这意味着一只脚跨进了圈子。我心里忐忑不安,谁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抓住这个机会的。

往后每个月,我都如愿以偿发表一篇小说。从一个不知名的作者,很快变成潜力新星。虽然比不上那些成名的年轻作家,但慢慢也有粉丝在百度用我的笔名建了贴吧,还建了粉丝QQ群。我用小号潜伏进那些群里,看他们讨论我的新作品,感觉很奇妙。

刘贤治似乎忘却了那件事,此后再没提过。他邀我每个月抽一天,去他家当面改稿,反正同城也方便。他说,你的小说写的不错,但是精神内核有点问题,结局太阴暗,刊物面向年轻人,要考虑影响。

他住的房子不大,就一个人,两室一厅,在市中心百步亭的老小区。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暗红色家具,书架堆满了书。书桌上摆着几个白色药瓶,各类文件。他用笔写作,桌上的稿纸,字迹苍劲潦草。

再次面对他的时候,我不敢直视,心里隐隐不安,我把黄玉扳指还给了他。如今这幸福的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可耻的恶念实现的。刘贤治掌握着这把钥匙,足以让我立刻人设崩塌,社会性死亡。

半年后,一个意外消息传来,让我难过,又舒坦。请原谅我用‘舒坦’这个忘恩负义的词,难过也是真的,毕竟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刘贤治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由于他一个人独居,当晚他女儿打不通电话,上门来探才发现,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去协和医院看他,刘贤治已近痴呆,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神空洞洞,飘向前方,嘴角不时有口水流出,需要人搀扶,才能勉强拖地行走。

我问医生情况怎么样,能不能恢复。医生说,现在这情况,想恢复到病前,几乎不可能。我又问,那大脑能不能恢复清醒,正常跟人交流。医生说,这个要看后期家属照料,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不一定。

我和医生谈话的时候,没有避开刘贤治,他斜靠在高枕上,嘴里咕哝什么,含糊不清。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淡淡的香水味,陌生奇异却不冲人。她一身紫色连衣裙,挎着米白色Gucci包包,头发乌黑柔顺,皮肤白皙,时尚中带一点文艺。

她进门之后,径直坐在床头板凳上,握着刘贤治的手,发出微弱的啜泣声。一会儿抹完泪,她抬头注意到我,此时医生已离开,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她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说,你是刘主编的女儿吧?我是浪潮杂志的一个新人,刘主编平时对我很关照。

她说,是的,谢谢,有心了。

我说,别太难过,听医生的,慢慢可以恢复的。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她叫住我,等等,你是叶疏吧?去过我爸那边几次。

我说,是的,刘主编给了很多有用的建议。

她说,我爸提过你,说你挺有灵气,就是总往阴暗处写。

我有点忐忑,追问,你爸还说了什么?

她说,没说别的,今天麻烦你了。

她的笑容舒缓开来,没有那么尴尬了。我抽身告别,没有再说废话。路上我在想,这书香门第,人的气质格外不同。一言一行都显得淡定礼貌,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我们第二次相遇,是在安康疗养院,那个罪恶秘密的发源地。我带着愧疚来,毕竟刘贤治这样了,不知道老太太近况如何,理应来看看。进门的时候,恰好碰见她,正坐在床头给老太太捏胳膊。

有点唐突,她回头看我,眼神惊讶。

她说,咦,你怎么知道这儿?

我支支吾吾,那个,有一次,是这样,我离这边比较近,刘主编托我顺路看过一次老太太。

她说,这样啊,这是我奶奶,瘫痪两年了。家里照顾不过来,这边请了护工。

我说,你爸现在情况也不好,我住的近,往后多跑几趟,有什么情况通知你。

她说,那太麻烦你了,我们家的事,怎么好意思。

我赶忙说,没事,没事,不麻烦。刘主编帮了我很多。

这次不期而遇,算是虚惊一场,我差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们互换了微信。这次她温柔许多,可能觉得我知恩图报吧。其实我只是因为愧疚而来,这愧疚中还带着不可描述的舒畅。

我跨过了第一道坎,往后只要努力写就没问题了,也有其他刊物找我约稿。这个秘密将随着刘贤治的意外,一起埋在时间深处。

往后,我们在微信上聊着,知道了她的名字,刘竹心。这名字起得真有文化,竹本无心,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符合她的气质。

刘竹心在南风文艺出版社做副主编,她是独生女。刘贤治早年给她买了一套三房,110平米,距离百步亭十几公里。以后她爸那套老房子,也是她的。她开着一辆沃尔沃的轿车。

认识之后,她把我发表的小说都拿来读了一遍,很是欣赏,建议我写长篇。她说,长篇才有出路,短篇写再好也没用。她可以跟浪潮的副主编打招呼,连载版面留给我。

她说以前也写过小说,发表了几篇,反响不大。生活经历有些匮乏,再写下去,也没意思。后来她专注于编辑本职,做一个称职的伯乐。

徐小玉还是老样子,每天上班下班,没心没肺。我们换了两室一厅的房子,炒菜的时候再也没油烟了。她以我为傲,酒楼里那些小姐妹都知道她男朋友是一个作家,她把杂志带去酒楼了。

以前我是宅男,现在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多,徐小玉问,跑啥呢天天?我正经严肃的跟她说了刘主编的事,我说不能忘恩。徐小玉连连点头。

其实有大半时间,我出去见刘竹心了。每次我们先去协和医院看看刘贤治,她帮她爸活络筋骨,我架着她爸来回走几步。然后就坐在床边聊聊天。

人们似乎很容易接受不可逆的悲痛,习惯的力量大于一切。看完她爸,我和刘竹心偶尔去看看电影,或者某个西餐厅坐坐,喝点下午茶。太阳不大,就去江滩散散步。她是编辑,我是作者,话题随便一打开,就像开闸泄洪。

我知道,她对我的好感与日俱增。大概从安康疗养院开始,我在她心中,就成了一个善良感恩的人。一个人有那么点才华,再加上一点善良,足以打动一个挑剔的姑娘。

有一天下午在协和医院,我们坐在床头嬉笑聊天。她忽然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很随意,很自然,可确是第一次。

这时候,刘贤治狂躁不安起来。他斜瞪着眼睛,嘴里费力咕哝着,想坐起身。我察觉到异样,把胳膊抽开。刘竹心拍打着他的背,安抚他静下来。

我知道了,刘贤治的脑子还是清楚的,只是身体不受支配。他对我的才华是欣赏的,对我的人品也是存疑的。小恩小惠的提携,不是难事,真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只得在医院里避开肢体接触,免得他激动。出了医院,就亲密起来。我们在认识两个月后,开了房。

那天我打电话跟徐小玉说,刘主编忽然病危,在重症监护室,今晚可能回不来了。徐小玉说,我过来陪你。我说,你明天还上班呢,别瞎担心。徐小玉没有怀疑什么,其实我倒希望她直接发现,省得扯谎心累。有些事捅不破,就吊着左右难受。

我在刘竹心的建议下,开始写长篇,在《浪潮文学》连载,每期版面三万字,五期连载完。写长篇那段时间,我每周抽一天,陪刘竹心看望刘贤治,晚上在她家留宿。

我已找不到借口,就跟徐小玉说,我报了一个长沙的文学培训班,每周一次课。为了无懈可击,我真报了那个培训班,而且每周出门前都会买一张去往长沙的高铁票,给徐小玉看看。她深信不疑,每次出门前总在超市给我买一堆零食。

我写的那个长篇小说叫《青春就是刀锋》讲述几个年轻人,从少年到中年,爱恨纠葛,互相伤害,直到在社会中渐渐幻灭,很符合当时的阅读口味。

我去见刘竹心的时候,会买几粒伟哥,放在兜里夹层。不是我不行,我想表现的不可替代,勇猛善战,在她身体上打下烙印。她叫床都带着克制,每次冲刺后,她瘫软在床,一脸的平静和满足。然后裹着浴巾,我们在沙发上躺着,看一部情节缓慢的文艺电影。

她家装修的很简约,蓝白色调,地中海风格。墙上挂着莫奈的画,印象派的,很有意境。整个房间的装修,就像她本人一样,淡定优雅。

《青春就是刀锋》连载到第三个月,被意外叫停了。原因是内容涉及自杀,堕胎等,不符合青年刊物的主旨。这篇小说不能在《浪潮文学》上继续连载,网上引起争论,有人迫不及待想看结局,有人认为它太阴暗。

那段时间,我灰心丧气,半个月没写一个字。刘竹心安慰我,青年刊物是这样,建议我认真写完,修改打磨一下,可以直接出版。我已失去信心,这篇小说花费我很多的心血,但是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就连在网上,也就一小部分人在争论,人气并不高。

徐小玉看哭了,她说,小说中有一个人跟她很像,问我怎么编出来的。我问哪个?她说,赵梦云,跟我一样。我问,怎么一样了?

她说,我爸妈四十岁要了个弟弟,就没人再管我了。我在外面打工攒了些钱,他们开始对我嘘寒问暖,去年每个月打几遍电话,跟我说家里盖房子,钱不够。我一心软,给打回去六万,差不多就是这些年的积蓄了。我把钱打回去后,他们就很少打电话来了,像以前一样。

说完这些,徐小玉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颤动。我感觉继续瞒着她,比捅破更残忍。我问,怎么以前没跟我说过这些?她说,跟你说这些干啥,要你可怜啊。

我说,小玉,对不起,跟你说个事。她说,你别那么认真,我害怕。我说,对不起,我在外面有喜欢的人了。她一把推开我说,你真行,我就知道,等着你说,你还是说出来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上次你回来,兜里夹层有药,我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了,特意没洗那件。

徐小玉提起那台戴尔笔记本,“砰哧”,摔烂在地,用脚在上面猛跺,眼泪直流。她说,你现在有钱了,用不着这台了,省得看着烦,我晚上就搬走,不影响你!我说,我搬走吧,这租期还有大半年。她哭着冲出去,砰一下带上门。

我心里隐隐作痛,也舒了一口气。有些事,当它不可逆的到来,快刀斩乱麻,或许是最优解吧。

晚上我回来,徐小玉走了。屋里的衣服,鞋子,都被收拾带走了。整个房间打扫了一遍,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仿佛这里从没存在过另一个人的痕迹。

我想去小城故事酒楼找她,她应该搬去了员工宿舍。想想又没必要,何必点燃了火,再假惺惺去扑灭。

这两室一厅的房子空着了,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去和刘竹心住一起了。她白天上班,我在家写小说,只是不方便抽烟,她不喜欢烟味,憋急了去阳台抽几根。

那天晚上,我们窝在沙发看电影,响起敲门声。刘竹心没穿内衣,我去开门,是一个年轻人,脖子上有纹身。我问,你是哪位?他说,外卖。我回头问刘竹心,你点什么了?她说,我没点外卖啊。就在那时,冰冷的金属尖顶在我的皮肤上。

年轻人顺势闪进屋,刀尖抵着我的脖子。刘竹心张口准备大叫,他立马喝止,别叫,不想死的话,老实点!我说,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是求财对吧?我卡里有十几万,可以取出来给你。

他一肘子砸在我下巴上,见我没倒,补了几记重拳,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掂着那把尖刀。我和刘竹心被捆得死死的,手绑在腰后,双脚绑在一起。我躺在地上,刘竹心靠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嘴里塞着破衣服。

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他,二十出头,肌肉紧实。头发染着暗绿色,支棱起来。脖子上一条纹身,眼睛很小,闪着凶光。

我抬头问他,兄弟,你有什么要求,有话好好说。

他叼着烟说,前两天给你来过电话,你不搭理人。

我说,你是那个问小说结尾的?

他说,是我。

我想起来,前天晚上有陌生号码来电,一上来就问小说结局是怎么回事,咋不连载了。来电的人情绪激动,语气不连贯。我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说,就为这个事?至于么兄弟?

他说,你写的赵强,跟我经历很像,替兄弟出头打架坐一年牢,兄弟还欠我几万块。我进去后,女朋友日子难过,去问兄弟要钱,被撵出来,后面玩消失。你写的那个赵梦云,跟我女朋友一样很可怜,爹妈不管,她在按摩店上班。出狱后我们吵架,我甩了她一巴掌,分开两年了,我找不到她。她也为我堕胎,自杀过。

他接着说,我爸是个暴脾气,在我小时候,一句话上头,操起椅子就往我妈身上砸。这辈子我最恨的人,不是那些兄弟,是我爸。成年后,我和他干过两回架,把他收拾服帖了。可是,我发现自己脾气,越来越像我爸,你相信不?你最讨厌什么,最后可能越来越像他,这一点让人抓狂……

再不打断他,他可能要跟我讲一遍他整个悲惨的人生。于是我说,兄弟,那都是瞎编的,类似这样的经历,全中国很多女孩存在。无非是重男轻女,父母对女儿缺乏关爱。

他忽然大吼,扯你妈的蛋!右手一刀砍在沙发扶手上,砰,沙发皮开肉绽,露出棉絮。

我问你小说结尾是怎样的,扯那些干啥?

他站起身,一脚踹向我的肚子。我躺在地上,弓着身子,牙齿打颤,额头冒汗。

刘竹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

我说,兄弟,你先把她嘴里的破布摘了,她呼吸不过来。

他说,女人就会瞎几把叫。

我说,你摘,我保证她不会叫。

刘竹心在沙发上使劲点头,可怜巴巴看向他。

他走过去扯着刘竹心嘴里的破衣服,说,摘了啊,可别乱叫,不然别怪我冲动。

刘竹心大口喘了两分钟,说,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塞就塞,你塞那么多干啥,想闷死我啊。

他用刀尖指着刘竹心说,就你话多,再给你塞回去。

刘竹心瞬间闭口,老老实实。

他又用刀尖指着我,说,我也没别的事,你写得太像了,我控制不住,你把小说结尾给我看就行。

我说,兄弟,那篇小说被叫停了,后面我都没写出来。

他说,肯定都在你脑子里,对吧,你现在写,给你两天,能写完吧?

我说,你先把我扶沙发上靠着行不?我这样躺着跟你说话很难受。

他过来一把拽起我,推倒在沙发上。

我说,这样吧,兄弟,打字得好几万字,故事大纲都在我脑子里,我说给你听行不?你不就想知道结尾嘛。

他说,行,你说。

我说,赵强出狱后,远离了那些背叛他的朋友,独自一人去了义乌,在贝村夜市摆地摊。后面他跟人学起做外贸,两年就做的风生水起,他拖人去找赵梦云。最后在西安一家酒楼找到了,她在那做服务员……然后他们…..再后来……

为避免刺激这个年轻人,我临时给小说编了一个温暖的结尾,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

他又问,那后来呢?

我说,后来,还有啥后来,他们结婚,生了一个女儿。赵强的脾气还是没改,他们经常吵吵闹闹,就这样过下去了。

他的眼眶红红的,说,可是我没什么出息,应不应该去找她?

我说,应该,一定要去找。

我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过塞尔伦斯·谬讷的一句话?

他问,啥谬讷?什么话?

我说,塞尔伦斯·谬讷写过一句话,人生可能确实没什么意义,但还有一个罪,等待我用一生去赎。

他仿佛听懂了什么,点点头,把刀子扔在沙发上。

这时刘竹心开口了,结尾你也听完了,可以放人了吧。

年轻人表情木然,眉头紧皱,点燃一根烟。他说,应该放你们,我们也无冤无仇的。可是,我这一走,你们报警怎么办?

刘竹心故作轻松说,有什么可报警的,你又不是来谋财害命。

他说,绑架判得重,万一你们报警,我可没法活了,我得去找她。

他转过头对我说,这样吧,兄弟,你别多想,我没有恶意。我给你女朋友拍几张裸照,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发出去。我的意思是,我走了,别报警,双方都有个牵制。

刘竹心嗓门从没这么大,你敢!你要拍了,我一定会报警!除非你捅死我!

他挠了下后脑勺说,那也得有个牵制吧,或者你们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违法的,跟我说,我们互相守这个秘密。

我在想,这小子不傻嘛,脑袋挺灵光,想的挺有逻辑。我说,你这么害怕坐牢,大晚上闯进来干啥。

他说,我本来没想动刀子,只是想知道这个结尾,翻来覆去,每天晚上失眠。你一开门,比我还高半个头,心一虚,就把刀子掏出来了。

我说,这样吧,别想什么裸照了,你把我脚松开,我们去卧室。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保证互相牵制。

他领着我去了卧室,把门关严实了。

我把当初如何利用老编辑的母亲,去发表小说,最后成名的故事讲给他听了。只是没告诉他,客厅那个姑娘,就是老编辑的女儿。

他问,兄弟你说的都是真事?我说千真万确,我把那封邮件给他看了,最原始的那一封。刘贤治删了,我还没删。我说,这牵制够了么?事情抖出来,我可身败名裂了。

他看完深信不疑,给我们解绑了。临走时不忘回头说一句,谢谢你们。然后把门带上了。

十分钟后,我立马打电话报警,刘竹心狐疑地看我,眼神复杂。

我说,绑架虽然没成功,但是这事上新闻,就不得了了。

她问,怎么不得了了。

我说,新闻会咋报道,你想过没?一个疯狂的小混混,持刀绑架一个年轻作家,仅仅是为了看那本《青春就是刀锋》小说的结局。这是什么传播效果?能想象不?

刘竹心问,你在屋里跟他说了什么,他就那么配合。

我说,没什么,临时给他编了个故事,编故事可是我的专业。我得加急把结尾写完,你迅速联系你们出版社,随时准备印刷。新闻出来后,肯定大火。

那个小混混两天后就被抓了。我连夜赶稿,终于在五天后,写完了最后一章。结局当然没按编给他的那一套写,平铺直叙的幸福,没人愿意看。

一周后,新闻开始全网发布,标题就是

“青年作家被绑架,持刀被逼写出小说结尾”

“史上最疯狂的读者,持刀逼作者写完小说”

“一场离奇绑架案,只为求小说结尾”

新闻内容里提到小说名字《青春就是刀锋》,还有我作为当事人接受记者的采访。

不出所料,新书以最快速度出版下线。一周内登上排行榜前三,二十万本半个月销售一空,再次加印。银行卡里的版税,如雪花飘来,数字一直增长。从十几万到八十多万,只用不到一个月。

运气就是这么突如其来,荒诞不经。刘竹心对我却冷漠起来,她或许觉得我有点不择手段,言而无信。但是怪谁呢,那些明星炒作起来更厉害。我只是草船借箭。

我在文华书院签售的时候,后面排队有几十个人。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从队伍的尾端走了过来。胖警察把我的胳膊一按,手铐啪嚓一声,扣了上去。后面排队的读者目瞪口呆,纷纷拿起手机拍照。

我问,是什么意思?

胖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我在看守所呆第三天的时候,刘竹心来探望,她身边跟着的就是那个暗绿头发,脖子上有纹身的年轻人。

我们隔着铁栏杆,中间一个四方的小窗口。

刘竹心说,这是我堂弟,他还有个哥,小时候计划生育查得严。他打小都是在我家住的,住到12岁。

我彻底蒙圈了,问她,他不是被抓了吗?什么情况?

刘竹心笑了笑,指着他的脖子。这纹身,上个月才纹的,头发也是才染的。我跟警察说明了情况,提交了微信聊天记录。不是真的绑架,只是喊堂弟来,跟男朋友玩的一个恶作剧,事先没有告之。警察批评了一下,拘留半个月就放了。

我说,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她说,我爸上个月就稍微好点了,还是没法说话,一字一顿,说不清楚。他把那个黄玉扳指偷偷塞给我,费尽全力挤出三个字,离,开,他。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把奶奶的扳指给我干啥,又为什么说离开他。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我,脖子上青筋凸起。

她接着说,你上次去安康疗养院,再加上这个扳指,我感觉有点奇怪,想不通。我就安排堂弟,过来演这一出戏,前面什么想看小说结尾,都是假的。临走时怕报警,提出的秘密交换,互相牵制,才是真的。我就想知道,我爸为什么拼命想让我离开你,肯定是有过啥事。

我说,你怎么确定我会说出这些事?

她笑着说,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人在极端情况下,只要给出合理的刺激,总会袒露一些东西。如果什么都没打探出来,我会告诉你这是我堂弟,一个恶作剧,或许能激发你的写作灵感。我没想到的是,堂弟前脚一走,你就报警了。

说完她按了一下手机,里面播放的正是那天我和他堂弟在卧室聊到的内容。

她继续说,邮件是警察同志负责提取的,你和我爸那边各一份,删除掉的也提取了。听到这些录音,大概明白我爸的意思了。他觉得你心术不正,我奶奶那件事,就算过去了。我爸眼睁睁看着你,一步步接近我,他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说,我是真喜欢你,才接近你,何况我没有做什么实际伤害你们家的事。

她说,确实,你没做出什么实际伤害。但我还是报警了。不能说罪有应得吧,至少一个人的行为,应该得到什么惩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法律说了算。

我抓着铁栏杆问,我会判多久?

她说,我问过,不会太久,你只是威胁勒索,最多一年,快的话半年就出来了。只不过,你以后没法写小说了。这事现在报道出来,引起众怒。国内出版业和期刊杂志协会,已经终身禁止你发表出版任何作品。那本长篇小说,现在也下架了。

我摇晃着铁栏杆,哐当响,恨不得把头从四方形窗口钻出去。有警员喊道,七号窗口,保持安静。

她继续说,你别激动,其实我也喜欢过你,真正决定我报案的,是最后一次。我堂弟前脚出门,你马上就报警,借此炒作新书。我对你彻底失望了,你真是不择手段。

我从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从窗口递给她。这是我在看守所写的,一直揣在身上。

我说,事已至此,我不怪你。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徐东小城故事酒楼的徐小玉吧。

刘竹心接过信,问堂弟要来打火机,咔嚓点燃。她提着燃烧的信,说,有什么忏悔,搁心里就好了,何必去打扰别人。

一个年轻警察走来示意,探监时间已到。刘竹心的眼神很淡漠,仿佛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纯属虚构。她转身离去,脚步没有迟疑。

我走进看守所,眼泪没兜住,滴在囚服上。

里面的日子和想象中不一样。七八个人蜗居在二十多平的空间内,四张床上下铺。有一个电视,大部分是中央电视台。

每天吃完饭,大家盘坐在地上,或歪在床上,开始漫无目的的吹牛逼。有从国外回来的电信诈骗员工,有盗窃的惯犯,还有网上卖黄片的老哥,赌博欠信用卡的落魄中年人。对于我这个绑架编辑发表小说的奇葩,他们闻所未闻,无法理解。

看守所内最紧缺的是食物和自由,吃饱是没问题的,只是花样固定,没一点新意。一包方便面就是人间美味。每周四的鸡腿,是大家最期盼的。仿佛其他日子都是空白,潦草模糊,只为等待那根鸡腿。吃完鸡腿之后,开始下一个轮回,继续扯淡,继续等待。

我曾挤破头皮,奋力往上跨一个台阶,只差那么一点。然后,我被命运一脚踹晕。生活有个屁的意义,如果有,那一定是一个罪,等待我用一生去赎。

在这无望的等待中,我无限怀念徐小玉。她应该还在小城故事酒楼上班吧,住在四人宿舍。这会应该下班了,她在干啥呢?翻手机的话,会不会看到我的新闻。

第三个月的时候,有警察通知,说有人来探监。我有些激动,以为是徐小玉。没想到是伟哥。

隔着四四方方的小铁窗。

伟哥说,兄弟,我都知道了,能理解。你好好改造,出来哥给你接风洗尘。

我不敢跟他对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于是故作轻松的说,我这个反面教材当得还可以不?

伟哥说,人嘛,哪有不犯错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我等你,出来后,咱们继续农村包围城市!

我说,白瞎了,我已经被业内拉黑名单了,以后不能写了,你好好加油!对了,徐小玉不知道这事吧?

伟哥说,这,不知道,她肯定,应该不怎么看新闻吧。

又过了三个月,判决下来了,一年刑期。那时候我已经在里面呆了半年,还有半年就可以出狱。

值班狱警是一个毛头小子,上班时候经常偷偷玩游戏。我百般讨好关系,给他买了一套皮肤,花了一千多。我想借他手机打个电话。电话拨了三遍没人接,最后一次接通了。那头传来,喂,哪个?咋不说话,不说我挂了啊!

我说,对不起,小玉。

徐小玉说,我以为诈骗电话呢!这几百年打一次电话,就说句对不起。行了,我收到了,挂了啊。

我急忙说一句,我快出狱了。

徐小玉说,啊,你干啥去了?坐牢啦?

我说,你还是老样子,从不看新闻。

她说,我拿小芳手机,拨过一次你电话,停机。

小芳骂我,脑子进水了,世上男人都死完了。

我说,骂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

她说,啥意思你?

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女声在喊,小玉,下班了,记得关空调。快点喽,外面有人在等你。

沉默一阵,我说,没啥意思,我们时间到了,下次再说。

我进去的时候是2015年,出狱的时候是2016年。这一年内,什么事我都幻想了一遍,唯独没想到房价在这一年翻了一倍。我被判刑的时候,版税不算非法所得。但是卡里的八十多万只够在偏一点的地方,买个两居室。

出狱之后,我没告诉徐小玉,也没告诉伟哥。以前租房子的江南家园,附近有一个新楼盘,叫卡梅尔小镇,很洋气。我看中了一套97平的两居室,设计紧凑一点,还能改成小三室。精装修,添上家电就能入住。首付82万,贷款48万,每月还2580。

出狱是8月5号,徐小玉是8月19的生日。8月18号,我拨通了她的电话,要她明天请假,我出狱了想见她。

我和徐小玉约在江南家园门口,她盛装打扮,一袭黑色束腰连衣裙,踩着高跟,口红闪亮。原来她身材也不错,打扮一下,回头率老高。

见面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你这搞的跟相亲一样。她推了我一把,去你的,我就不能打扮一下,这刚出狱,给你接风洗尘啊。

中午我带她去了宽窄酒家,附近最高档的一家餐厅,中西合璧,环境优雅,门口的服务员都穿着黑色西装。点了三个菜,洪湖大白刁,香煎大明虾,木瓜炖雪哈,一共758元。这是我吃过最贵的一餐。

徐小玉说,发达了啊,这么奢侈!

我说,我快破产了。

她问,咋啦,不是开玩笑吧?我这攒了有两万多,你要就先拿去用。

我说,两万不够塞个缝。

徐小玉瞪大眼睛,停下筷子,说,你是不是欠了高利贷?

我说,不说这个,先吃饭。

我给她夹了一只大明虾。她眼睛红红的,眼泪就快掉出来。

我说,没有,逗你玩呢。

吃完饭,我带她溜达,走到了卡梅尔小镇的售楼中心。大厅富丽堂皇,宽敞的沙发整齐排列,中间是楼栋沙盘。我带她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售楼部工作人员递来两杯茶,还有一份小果盘。

徐小玉诧异问到,我们来这干啥?

我说,外面那么热进来歇歇,这些都不要钱的,你装着要买房子的样子就行了。

她有点慌乱,说,你现在脸皮咋这么厚了,跑这里混吃混喝!

我说,嘘,你小声点。

她赶忙压低了声音,说,我们走吧,这里不自在。

这时售楼小姐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她穿着白衬衣,西装裤,坐在了沙发对面。

售楼小姐说,您好,之前看过我们楼盘吗?现在15栋正在做活动,加推,楼层剩下不多了。地铁9号线正在修建,两年后通车,这里,你看,地铁口就在斜对面五百米。

我说,还有哪些楼层?都是什么户型?

售楼小姐说,目前我们还有7,8,11,12,17五个楼层,户型是97平大两居,128平大三居。

她把户型图推了过来,继续说,户型都很方正,精装修,用的品牌建材。

我回头问徐小玉,你喜欢哪个楼层?

徐小玉憋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我不知道,都可以吧。

我凑她耳边小声说,配合一下,选一个,装装样子。

售楼小姐说,这几个楼层都还不错呀,看你们喜欢哪个数字。楼层高点空气好,能看到湖景。

徐小玉说,12楼吧。

我说,那行,就12楼,97平的,定金多少?

售楼小姐说,5万。

我说,那刷卡吧。

徐小玉和售楼小姐齐刷刷盯向我,空气中有几秒钟的安静,时间停止。

售楼小姐先反应过来,说,确定12楼吗?我带你们去财务室办手续。

徐小玉压低声音说,你疯啦?

我说,你带身份证没,我们去刷卡。

徐小玉说,啥意思?我们现在啥关系?

我说,你不想要个带厨房的房子嘛,我送你。啥关系都可以,我不介意。

徐小玉说,你把我当什么了!有几个钱就为所欲为!

我说,送,送你,还不行啊。

她扭头要走,我一把抢过她的包,翻出身份证。

直到刷卡付钱,在小票上签字了,徐小玉才相信,这不是玩笑。她顾不上售楼部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头扑倒在我怀里,哭出声来。边哭边骂,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你口红蹭我衣服上了!

她哭得更大声了,指甲扣进我背上的肉,很疼。大厅里很多双眼睛投过来,无比尴尬,大概他们从没见过买个房子这么激动的人吧。

出了大厅,徐小玉长舒一口气。她拽着我说,先别走了,有个事跟你说。我说,啥事,反悔了?她说,你消失的一年,伟哥经常在楼下等我下班,非要载我回宿舍。

我说,没事,房子还是买,我赎我的罪,你想怎么过都行。她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伟哥人是不错,但他是你兄弟,我要找对象也不可能找他。我说,你没依了他?她说,想啥呢你,车我是坐过几次,他给我买过一个包包,我没要。他还喜欢煲粥送来,挺细心的。他要不是你哥们,我可能真就从了。我说,现在也还来得及。

四天后我约了伟哥,老地方,凤爪王烧烤。我带着徐小玉赴面,大家都有点尴尬。伟哥用牙齿开了一瓶酒,站起身说,兄弟,这一瓶为你接风洗尘!我站起身,对吹一瓶。徐小玉在一旁闷不吭声。

几瓶过后,伟哥说,出来就好,兄弟,以后走正道,可别犯浑了!你的事我没跟小玉说,女人禁不住事。我溜达过去看她几次,她好着呢,我想也没必要说。我说,没说是对的,她那时候恨着呢。徐小玉白了一眼说,切,自以为是,两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话一说开,气氛总算是缓和了。

我和徐小玉结婚后,她依然在酒楼做领班。我呢,戒掉了小说,同时也戒掉熬夜,戒掉抽烟。我加入美团大军,驰骋在大街小巷。

事情总有好的一方面,对吧。梦想不过是一块碎玻璃,握得太紧,皮开肉绽。

我在网上已经社会性死亡,笔名和真名,都臭名远扬。幸好新闻中只有一张ps过的照片和我本人不太像。至少,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爷认不出我,超市的收银员认不出我,外卖小哥认不出我。无论我如何人设崩塌,不影响现实生活中的每一滴细节。

徐小玉怀孕第四个月的时候,休了产假,日子开始紧张起来。酒楼工作流动性大,没有保留薪资。我每个月到手有五千多,码字我比别人快,但是骑车比不上别人,经常转晕了超时。

除去房贷,每个月只有2000多一点够我们勉强生活。徐小玉那点积蓄,后来买了些电器。她觉得很幸福,日子精打细算,生抽永远只买大壶的。

有一天,我收到一条短信,竟然是刘竹心发来的。语气倒是很客气,约我在赫本咖啡厅见面。我问啥事她不说,只说见面聊。我没有非分之想,单纯好奇她想干嘛。为了不让徐小玉起疑心,我在工作时间穿着美团黄马甲,骑电动车去赴约了。刚进咖啡厅,前台问我,哪个单子?搞得我很尴尬。

她坐在那等候多时。穿一身黑色运动衣,很休闲,淡妆长发。运动衣把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

她开口直截了当,想不想继续写小说?

我愕然,反问,咋啦,换个笔名继续写?

她神秘一笑,这不太可能,无论发表还是出版,总归要核实身份。

我说,别卖关子啦,有事你就直说。

刘竹心喝了一口咖啡,把桌上文件朝我推来。

她说,你先看看这个,小说大纲,我整理好了。

我拿起桌上的文件,快速浏览,越看越震惊。她竟然把我之前的破事,拟出了一部小说大纲。我是反派主角,极端人格,可怕的枕边人。她则是那个无知无觉的受害者,被爱情圈住的傻白甜。

小说大纲明显与事实不符。最重要的两个点,大纲里把我威胁刘主编的事,写成了真实的恶行。邮件里的那张照片不是黄玉扳指,而是拿着一把匕首,在安康疗养院504病床上,对着老太太。第二点,关于极端读者绑架青年作家的案件,是我一手安排,只为炒作新书,刺激销量。

我强压愤怒,问她,你想写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是咱能不能别这么扭曲夸大啊?

她噗呲一笑说,那么认真干啥,这不过是小说,有一定加工成分,不把反派写的极端,哪有可读性。

她接着说,你先别着急发火,《浪潮文学》近期举办的浪潮之巅文学奖,知道不?首奖50万,还不算出版之后的稿费分成。你以我的视角,去完成这个故事,文笔方面我相信你。只要写得不差,凭我爸以前的资源人脉,我可以打保票,这篇小说拿首奖。

我问,以你的视角?

她说,是的,以女性受害者视角写,写一个落魄作家,极端枕边人的故事。

我问她,那我可以拿多少?

她说,五五分,包括奖金,以及后期出版的稿费。这对我们是互利的,你考虑一下,不勉强。行的话给个卡号,我先预付十万,但是必须三个月内交稿。大纲里的情节走向,可以有微小变动,前提得跟我商议敲定,我有决定权。小说署名是我,还得签一份合约,永远不得外泄。

我说,没问题,我写,大纲我先拿回去看两天。

这时刘竹心的电话响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按掉了。

我又问了句,刘主编咋样了现在?

她说,劳你费心,现在勉强能扶墙走两步,说话还是挤牙膏一样,半天挤一个字。

晚上回家后,我把那十万块钱转给了徐小玉,让她随便花,不要再这么精打细算了。徐小玉满脑子问号,眼神惊恐,她说,你又干啥了?

我说,啥都没干,浪潮文学有人找我做影子写手,可以继续写小说赚钱。这是他们给的预付金。

徐小玉问,啥叫影子写手?

我说,就是替别人写,小说作者是别人的名字,我只管写就行。

我俯身摸着她的肚子说,希望是个女孩,不要她什么前程似锦,快乐幸福就行,没心没肺跟你一样。

她说,去你的,跟我一样端盘子啊。

从此我开始了没日没夜的码字生涯。有大纲写起来不麻烦,顺着写就行,偶尔来几个闪光金句。伟哥问我最近在忙啥。我说,刘竹心找我做影子写手,我又重操旧业了,等这阵子忙完找他喝酒。徐小玉买了很多宝宝衣服,卡里还有七万多,说是朋友借去两万。

三个月时间过得很快,其实两个半月我就写完了。刘竹心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让我修改打磨。比赛投稿截止前三天,她喊我去一趟刘贤治的老房子,说是商量一下细节,最后一次打磨就定稿。

敲门几声,没动静。过了两分钟才开门,她满脸都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方寸大乱。

我说,怎么了?

她回屋坐在沙发上,说,我爸,他,出事了。

我说,出啥事,病情恶化了?

她说,被人绑架了!

我说,不是吧,又来这一出,你们祖孙三代得了绑架病啊。

她把手机递给我看,有一条短信:你父亲在我手里,过几天浪潮之巅评奖,让《追风岁月》得首奖,否则你可能见不到他了。别报警,我们不止一个人。任何时候报警,都会遭到报复。

我说,恶作剧,这招我用过。

她说,打电话去医院问,我爸不见了,被人接走三天,说是亲属接走的,还把住院费结清了。我这几天忙,都没顾得上去医院!

我说,查监控没?

她说,短信上你看不见啊?查监控得告诉医院有歹徒带走患者,警察就会来。我爸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说,应该没事,吓唬你的。

她怒吼,反正不是你爸对吧?你可以滚了,小说也得不了奖,算是白写了。定金回头退过来,留两万算你辛苦费!

我说,你先别急啊,这不是往好的方面想嘛。

她推我出去,边推边哭,有你这么想的吗?你就是冷漠,冷血,上回就看透你了!

我说,讲道理好不好,我都蹲一年牢,还不够解恨?

她说,罪有应得!

我说,行,我走,不管了!

我拉开门准备出去,这时刘竹心忽然接了个电话。

那边说,要不要你爸吭一声,打个招呼。然后电话里哼哼嗯嗯了几声,是刘贤治的声音。

刘竹心说,冷静点,大哥,你说什么我照做。

我停下脚步仔细听。奇怪,电话里的声音,竟然有点熟悉。嗓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股凶狠。但还是熟悉!我心里猛然蹦出一个名字,张志伟,伟哥,操!

那边挂了电话,我转身进屋带上门。

刘竹心说,还进来干啥,笑话没看够?

我说,这人,我,我可能,认识!

刘竹心一巴掌就要扇来,吼着,就知道是你!王八蛋,你真行,牢饭还没吃够是吧!

我挡开她的巴掌,大声说,够了没!能不能听人说完话!

她愣在原地三秒。

我说,这人我可能认识,不是很确定,得打个电话确认。

我拨了伟哥手机三遍,没人接。又打了徐小玉电话,她正在做饭。我说,你先停下,抽烟机关了!她说,什么事这么急。我说,伟哥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她支支吾吾说,微信上聊过几句,他怎么啦?我说,他说什么没?徐小玉说,没说什么,就是借两万块钱,问我有没有,让我别告诉你。

我对刘竹心说,现在过去,我知道他住哪儿。

刘竹心一脸茫然,抹掉眼泪,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银色沃尔沃开得飞快,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侧过脸说,你朋友?什么样的朋友?这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说,你专心开车,绝对没关系。这三个月除了扔垃圾,我基本没出门。

她冷笑一声说,就这么巧,上次是你,这次又是你朋友?

我说,犯罪行为里有一个词叫,模仿作案。

伟哥住在银河湾,距离我们家七八公里,是一个二十年的老小区。他租在顶层六楼,小区靠湖,没电梯。

停车时刚好碰见徐小玉,她挺个大肚子,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我喊她,来这干什么!

她一愣,回头看见我和刘竹心,眼神里都是问号。

我说,这是刘编辑,今天要交稿。

徐小玉说,电话那么急,我担心出什么事,过来看看。

我上去挽住她胳膊,对刘竹心说,这是我老婆,徐小玉。

刘竹心尴尬一笑,说,哦,嫂子好,几个月了?

徐小玉说,七个月,对了,你们来这干嘛?

我说,说来话长,是这样的,她爸被绑架了,可能是伟哥干的。

徐小玉瞪大眼,半张嘴,抬头纹都出来了,啊,不会吧,绑架?

我说,上去看看才知道,现在还不确定,你别上去了,就在下面等。

徐小玉说,你们先上,我走慢点,我要上去劝劝他。

我和刘竹心快步上楼,一口气冲到门口。敲门前,我迟疑了一下,如果真是伟哥,该怎么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次真的算绑架,他把人都给掳走了,没个三五年出不来。

我对刘竹心说,求你个事,如果我能劝他放弃,事后能不能别报警。

刘竹心说,只要能放了我爸,什么都好说。

我开始敲门,敲了三下,五下,十下。屋内传出伟哥声音,谁啊?

我说,是我。

他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好久没见了,天天忙啥呢,顺路看看你。

这时徐小玉也上来了,我用眼神暗示她接话。

徐小玉说,伟哥,今天我下厨,喝点不?

伟哥隔着门喊,今天身体不舒服,改天再聚吧。

我们三人沉默对视,没错了,肯定是他。平时伟哥大大咧咧,一喊就到。

我说,伟哥,刘贤治是不是在里面,你别犯浑。

刘竹心直勾勾盯着门,屏住呼吸。屋内一直保持安静,一声不吭。徐小玉动了两步,手上塑料袋发出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大家的神经。

刘竹心忽然带着哭腔说,大哥,我求求你,放了我爸。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奶奶上个月才过世。我不会报警的。

屋内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是刘贤治。

这时,门把手嘎吱扭动了一下,支开一条缝。我瞅准时机,猛撞一下,门彻底开了。刘竹心和徐小玉赶忙挤进屋,我也闪进去。

场面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我们三人都愣住了。

屋内摆着一个低矮的破桌,四条腿被锯了半截,上面摊着一副象棋。刘贤治歪在靠椅上,一只手臂像枯木吊着,正抓着一颗棋子。阳台上有个高压锅,发出呜呜的蒸汽声,传来一股鲜香味。

徐小玉首先开口,伟哥,又在煲海鲜粥?

伟哥低头站一旁,手里揣个长铁勺,胡子拉碴。他光着上半身,肌肉结实,棱角分明。

刘竹心大喊一声,爸!然后冲上前,准备扑向刘贤治。

伟哥用长铁勺指着她,说,别过来,我说的事怎么样?

我说,伟哥,你怎么犯浑了?

你闭嘴!伟哥把铁勺猛砸棋盘上,咚一声,棋子散落一地。吓得刘贤治努力站起身,躺椅太矮,试了几次站不起来。

我说,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是你说的吧?

伟哥说,别教育我!放你们进来,是让你们看看,老头子好好的。答应我的事,能不能做到!

刘竹心说,能,你冷静,哥。

我说,兄弟,你怎么了,到底遇到啥事?

伟哥吼道,再说一次,你闭嘴!不是能耐吗?你能做的,我就不能做?我到底哪点比你差?小玉这么好你不珍惜,去鬼混。我天天嘘寒问暖,她不叼我。我到底哪点比你差?什么你都要抢!我憋了半年写这部小说,改了十几遍。你他妈倒好,直接走后门!

刘竹心说,哥,我错了,是我要走后门,他只是代笔。

伟哥说,你俩沆瀣一气!

徐小玉这时插了一句,伟哥,海鲜粥好像要糊了。

我真是无语,气氛如此紧张,她在关心粥。伟哥瞟向阳台的高压锅,有点不知所措。

徐小玉说,我去给你端下来。

她挺着个大肚子走过去,把高压锅端了下来。

伟哥忽然痛哭流涕,铁勺掉在地上,咣当一下。他对刘竹心说,对不起妹子,我妈指着这部小说活命。我拼命写,拼命改,就算没得奖,也认了。但是你们不能内定啊,直接给我妈判了死刑!

刘竹心说,哥,你妈怎么了?

伟哥说,我妈肝硬化晚期了,半年,最多活不过半年!医生说得做肝移植,再晚就来不及了!

刘竹心问,多少钱?配型成功了吗?

伟哥说,下来要三四十万,我和舅舅都配型成功了。老舅坚持用他的,他前年车祸废了一条腿,他说不用他的,就去跳楼。有啥用呢,没意义,手术费太贵了!

我说,兄弟,我给你凑!房子可以抵押!

刘竹心说,我卡里有三十万,要不你先拿去用,算借的,慢慢还行不?

徐小玉说,我卡里还有七万多。

伟哥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憋着哭起来。他嘴里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害老爷子。就算你报警,大不了进去蹲几年,我想清楚了,我认。都怪我没出息,这几年正经工作不找,一点积蓄没有!我不配做男人,不配做一个儿子!

刘竹心说,你给个卡号,我现在转账,阿姨的病要紧!至于谁得奖,这样吧,咱都不管了,让评委们自己选。你要是得奖了,奖金拿来还我,没得奖,你就慢慢还。你看这样行么,哥。

伟哥点点头,哭得全身肌肉绷紧。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刘竹心,说,谢谢你,谢谢你!刘竹心两条胳膊悬在空中,无所适从,不知该回抱过去,还是推开。

总算是虚惊一场。伟哥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海鲜粥,徐小玉边吃边说,真香,手艺绝了伟哥。刘竹心给她爸一勺一勺吹,一勺一勺喂。

临走时,我和伟哥准备架着老爷子下楼。刘贤治突然手臂乱挥舞,不肯配合。他嘴巴啊啊乱叫,口水从嘴角淌出。刘竹心蹲下身安抚说,爸,哪里不舒服?我们回家。

刘贤治拼尽全力咬合嘴唇,一字一顿说,不—走!

大家惊呆了。刘竹心问伟哥,你给我爸灌了什么迷魂药?伟哥说,没有,我啥都没干,就下午扶他去湖边走一圈,看看别人钓鱼。没事陪他下两盘棋,吃饭的话就是粥,青菜粥,皮蛋瘦肉粥,海鲜粥,反正煮粥最简单。

我说,怪不得他不走,他是不想回医院。

这时刘贤治抬头,冲我眨了两下眼睛,嘴角勾起一丝笑。这一幕只有三秒,他们谁都没注意到。我明白,这老爷子心里贼亮。于是我说,要不这样吧,反正伟哥背了一身债,就让老爷子留在这,按月扣钱,慢慢还债。

刘竹心咬着嘴唇,来回踱步,思考了一会,说,行吧,医院他可能真待不住了,哥,你有啥意见没?

伟哥说,没意见。

刘竹心问,那我来看他,方便不?

伟哥说,方便。

刘竹心说,你得穿好衣服,不能光膀子。还有这屋里乱糟糟,没事收拾下。

伟哥挠挠后脑勺说,明白,我这就收拾。

两个月后,浪潮之巅文学奖,结果出来了。《绑架编辑》得了首奖,奖金五十万,我拿到一半。伟哥的《追风岁月》获得二等奖,奖金十万。还有一喜,徐小玉生了个女儿,我们请了个保姆帮忙带孩子。

伟哥说去吃海底捞庆祝,要我们在小区门口等他。银色沃尔沃驶来,停在路边。下车后,刘竹心挽着伟哥的胳膊,他俩边走边聊。伟哥说了句什么,刘竹心笑得花枝乱颤,像个小姑娘。

他们远远走来,画面如此和谐。走近时,我开了句玩笑,伟哥,你个叼毛有点能耐哦。

徐小玉在一旁附和,就是,要不是刘姐姐心软,你这会正在监狱服刑呢。

伟哥瞥一眼刘竹心,意味深长地说,这世间到处都是监狱,某句话,某个人,某件事,都可能困住你一生。我这是监外服刑呢,缓期执行。

刘竹心猛掐他的胳膊,一脸愤恨,你说啥?啥意思?跟我在一起像坐牢?

伟哥惨叫,忙解释,别别,哎哟,轻点,不是这意思。

刘竹心打开手机给徐小玉看,说,小玉,来,来看看,他还会写情诗呢,土味情诗。

伟哥伸手抢手机,没抢到。

 

《致刘竹心》

我拿起笔

写你

空白的纸

在嘲笑

瞧这人想写诗呢

原谅我

才华不横溢

拿不出一个满意的句子

只能

把纸撕碎

但我

结结实实

想了你半小时

徐小玉看完说,哇,写得不错啊。我做出干呕的样子,说,我操,早上没吃饭,胃酸快呕出来了。刘竹心捂着嘴笑,伟哥喊,赶紧上车,操你们大爷。

叶输
Jul 2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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