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书

虚构之书

一个孤独的背影,钻进湿漉漉的黑暗中。

2022.04.22 阅读 1009 字数 18042 评论 0 喜欢 2
虚构之书  –   D2T

两年前,南方周刊有一篇深度报道《伪造的文学名著,扯掉谁的遮羞布?》。该报道的内容是两个年轻人突发奇想,伪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匈牙利小说家塞尔伦斯·缪讷,并搬运到中国出版,一年内获利近百万。他们自首后,引发文化界的震动和反思,成为当年的热点事件。

该报道有两个问题。

第一,没有说明他们成功伪造的过程。

第二,没有说明他们为什么自首。

现在我们已经出狱半年,以上两点问题,作为当事人,我有责任向当时受塞尔伦斯·缪讷影响的年轻人,做一个详细交代。

《塞格德的暴雨之夜》当时一共卖出去21306本,这是后来警方统计的数字。如果你曾买到了此书,我想在此说一声,抱歉。我们当时鬼迷心窍,一心想着捞点快钱,直到铸成大错。

我会尽量还原造假的全部细节,希望受此书影响的年轻人,摆脱书中的不良思想,树立积极的人生观。

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本案的另一个当事人,我的哥们,外号叫大炮,真名这里就匿了。毕竟我们已经出狱,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和大炮当时在豆瓣认识,一见如故。那是一个文学青年小组,经常探讨一些名著,偶尔贴几篇自己写的小说,大家都怀着缥缈文学梦。

小组里不乏奇人异士,印象最深的是,当时小组里有一位中文系的平头哥,硬着头皮三个月看完《追忆似水年华》,往后评论区凡是提到意识流,他总是光速赶到,没人敢与其辩论。更有甚者,一个叫半生虚无的哥们啃完了《尤利西斯》,从此不管写什么东西都神神叨叨。

大炮舍不得离开豆瓣,最重要的原因,他发表过一些伤感的爱情小说,吸引了不少文艺女青年加他,其中有几个同城的还搞到了手。后来我们到了国外,他这一癖好也没收敛。

当时大炮发来微信:想不想去国外浪浪?天天写这玩意,有个屁的出路。

我正蜗居在一个月760块的单间,趴在床上吃外卖,差点把饭喷到枕头上:出国?哥,先带我出个省吧。

大炮回:没开玩笑,去不去,一句话。我叔在越南芽庄开了个中餐厅,现在准备转战普吉岛,喊我帮他看店,你去的话刚好当个收银,一个月五千包吃住,他那个收银月底就去普吉岛了。

我丢下筷子,在微信上问:越南?不会被卖了吧!

大炮回:是我亲叔,傻X,芽庄听过没?海岛城市,以前美国佬的海军度假基地。美女,比基尼,沙滩,大海,想象一下,去不去给个话!

我把手指戳在屏幕上,愣了片刻,按出一个字:去!

这个字好像从喉咙里喊出来的,自带声音。

第一眼见到大海,蓝色海水闪着光,天空倒挂着一坨坨棉花云。沙滩上,白晃晃的大长腿,比基尼兜着奶,她们钻进水里,湿身上岸的瞬间,甩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可以把眼珠子吸出来。

这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海边小城,浑身散发着奔放与野性。小城里的楼房都很瘦,高低错落,伸向天空,每栋楼都被涂成不同颜色。这里最早是法国殖民地,后来成了美国佬的乐园,整个小城遍布法式建筑,常吃的美食是法国的长面包,俗称法棍。

他叔叔的中餐厅叫唐人餐厅,名字挺俗,一目了然。因为独此一家,生意不错,大多是来此旅游的华人,偶尔来几桌老外。常有姑娘在柜台问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大炮乐意解答,一副当地资深华人的样子,看顺眼的加个微信,说不懂的随时问我,回头找机会继续勾搭。

大炮的成功率不高。出国旅游大多三五结伴,落单的姑娘很少,就算别人有意,也要顾及朋友的看法。只记得有一个短头发姑娘等闺蜜都睡了,半夜从酒店溜出来见他。可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常常是刚聊出一点感情,隔天姑娘就要飞回国了,大炮很无奈。

有一天太阳贼火辣,我和大炮在7-11买了两个冰淇淋,跨过马路,来到沙滩,碰到一个本地小女孩。这小女孩又黑又瘦,衣服脏兮兮的,脖子上挎着一个吊篮,兜着一排香烟,口香糖,零食。大炮手中的冰淇淋还没来得及拆开,就顺手给了她,笑着摸摸她的头,买了两包烟。小女孩笑得很灿烂,乌黑的脸,一双眼睛滴溜闪着,童真还没褪尽,小嘴巴挤出一句滑稽走音的中国话“谢—谢—哥—哥”。

往后每次去沙滩,大炮都会在马路对面的7-11买个冰淇淋,碰见小女孩就装着不经意给她,碰不见就只好自己吃了。

那天黄昏没碰见小女孩,大炮举着冰淇淋,吃得很慢,早就腻了。我们在沙滩溜达,路过一个沙坑的时候,奶油巧克力忽然折断,一大坨,啪唧,掉落在一个男人的脑袋边上,他正躺在沙坑里看书呢。这人我们见过多次,每天都在沙滩看书,只是没搭过话。大炮低头看着他,尴尬笑笑:Sorry!

男人仰起头,回过神来,报以微笑:That's ok.

这是个东欧人,有几分像杰森斯坦森,肌肉结实,秃顶,胸前挂着黑毛。他每天赤裸上身,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往海里一钻,游几圈上岸,挂上墨镜,窝在这个沙坑里惬意地捧起书。每天如此,循环往复,像一个海边隐士。

那天我们坐在他的沙坑旁,用蹩脚的英语攀谈起来。英语太烂,实在不好还原这场沟通,简单描述一下:他说他是匈牙利人,四十二岁,曾是远洋货轮的船员,跑遍了世界各地。现在他辞职了,就在芽庄度假,这里消费不高,他住的酒店60元一天,有阳台有冰箱,可比欧洲便宜太多了。他在这里看了一年的书,路边书摊的书快被他借完了,准备看完之后就换个地方。

他说自己写小说,发表过两部长篇,航海冒险类的,让出版社赔了钱。他问我们有没有看过匈牙利的文学作品,我们说no,他的表情有点失望,嘴角咧出一丝苦笑,耸了耸肩。我们互换了邮箱,答应回国后继续保持交流,他对中国文化有兴趣,看过翻译版的《红楼梦》,很吃力没看完。

他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虽然礼貌,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想,每个民族,每个国家,不管大小,都有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学作品。可文化的传播是建立在经济实力上,所以你看,全世界都在研究欧洲文艺复兴那些玩意,没人在意一些小国家的文学作品,除了他们自个儿当个宝。

晚上我和大炮坐在沙滩上闲聊,屁股下的沙子热乎乎的,海浪像舌头一样,舔一下脚又缩回去,冰冰凉。

大炮递给我一根万宝路。

我摆摆手:“不抽了,这玩意呛人,比不上咱中国十块钱的烟。”

大炮说:“喂,你说,白天那老哥挺可怜啊。”

我说:“可怜啥?人家比我们潇洒啊。”

大炮说:“哈哈,要不咱回头找个匈牙利语的大学生,把他两部作品翻译到中国,试一试咋样,说不定一炮打响,到时候低价买断版权,岂不是美滋滋。”

我说:“你可真敢想啊,航海类的又不是什么热门,老掉牙的题材,没戏的,赔不死你。”

大炮来了兴致:“热门?啥题材热门?”

我说:“网络小说,几百万字的那种。要么就纸质出版的,也行,得有文艺范,就算买了不看,发个朋友圈都能显内涵。你看村上春树咋样?经久不衰啊!”

大炮说:“村上春树?这没法模仿啊,他连个故事都不用写,飘忽不定,随心所欲,粉丝就买那个账。没名没气,你要那样写,跪着求人都没人看。”

此时我突发奇想说:“那咱给那个匈牙利老哥伪造一个名气?哈哈。”

大炮说:“大活人,怎么伪造名气,真当现在还是大清啊,瞅瞅看,世界哪个角落没中国人。”

我接话调侃:“哈哈,活人容易露馅,那弄一个去世的呗。”

大炮说:“脑子灌海水了是吧,名气这玩意,能伪造?”

我说:“不,不叫伪造行不?太难听,叫虚构。海底两万里,鲁滨逊漂流记,这是真实的?作家写书都是胡编乱造,我们虚构一个,就没可能?”

大炮激动说:“我靠,你这脑洞破的,脑髓都流出来了!哪个大作家不是有名有姓的,你意思搞盗版?”

我说:“你还写个屁的小说啊,就这点想象力?想想今天遇到的匈牙利老哥,你看过匈牙利的小说?有啥印象没?打比方,我们虚构一个匈牙利的作家,搞到中国出版,行不行?”

大炮把烟头弹向海里,大笑道:“哈哈,你个土鳖,真当匈牙利没中国人啊!”

我从沙滩坐起身,较真起来:“笑你妹,我说个假想,你听听看。咱虚构一个小众的作家,小众的难以考证,不能是活着的人,最好死了几十年,以前默默无名,近些年才被发掘。还得有特色,有文艺范,伤感啊,孤独啊,爱情啊,全整起来。你看过《百年孤独》没?我也没看过,人名都能绕晕。但是我在抖音和朋友圈刷到过几十次,一个磁性的声音幽幽念道:马尔克斯曾在《百年孤独》中说,生命中曾拥有的所有灿烂,终将用寂寞来偿还。咋样?这句话美不美?我认识一姑娘,初中学历,买了一本《百年孤独》,一页都没读完过,买完就发了两次朋友圈。这年头买书就像插花,插那好看就行。读过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看见你读啥。”

大炮扭头,黑暗中看不清脸,笑声中带着不屑:“真能扯,走吧,回去整点啤酒,晕晕地睡一觉,明天梦就醒了。”

我说:“走,今晚就编一个给你看看。”

回到小酒店三楼,大炮拎着一瓶啤酒,在阳台抽烟,楼下人声鼎沸。这是一个不夜城,酒吧的低音炮一直可以嗨到早晨,楼下半夜都有卖巴西烤肉卷,7-11便利店24小时不关门。大炮喊我阳台来喝酒,我没理。

我在屋内百度匈牙利的各种信息,匈牙利的城市,街道,小镇,匈牙利的历史,文化,名人。全部泛泛看一遍,顺着灵感,边看边编,力求逼真。半小时搞定,我虚构了一个人物介绍,发给了大炮:

塞尔伦斯·缪讷

匈牙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

1927年5月17日,塞尔伦斯·缪讷出生在匈牙利南部边境小城塞格德,他的家乡位于塞格德附近20公里的一个乡村,毗邻毛洛什河。

1949年塞尔伦斯·缪讷发表处女作《塞格德的暴雨之夜》

1953年发表《孤独花园》

1958年推出代表作《心灵秘境》

1963年发表《真实与虚构》

1975年最后一部作品《一个人的消逝》

他的作品当时并未引起匈牙利文坛的重视,终生籍籍无名,生前未获得任何声誉。

1975年他发表完最后一部作品《一个人的消逝》,从此失踪。此事只在当地小报《塞格德日报》上有过一篇简短的报道。

2005年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时报》对他的遗作进行过评价:塞尔伦斯·缪讷书写的核心主题永远是爱,孤独,死亡。他从不关注当时的社会政治,隐藏在自己构建的孤独和诗意中。他的作品逐渐在全世界读者中积累起一批忠实信徒,可直到今天,塞尔伦斯·缪讷仍然是小众的。

我喊大炮:老子编完了,瞅瞅手机!

大炮还在阳台喝酒,哼着李荣浩的《麻雀》

你飞向了雪山之巅

我留在你回忆里面

你成仙我替你留守人间

几分钟后,大炮进屋说:“牛逼,服了,整得跟真的一样,这人物生平搞出来了,也够伤感文艺范,可是咋出名啊?就你编的这些,随便一个对匈牙利比较了解的学生,一查,完全没那回事,不存在啊?”

刚完成大作,躺在沙发上点了根烟,就被大炮浇了一头冷水,先扬后抑。

我说:“这嘛,确实是个问题,分寸不好把握。要让他有点名气,但是也不能编得太出名,不然经不起深查,容我想想。”

大炮说:“想个屁啊,还真当回事了。走,去阳台喝点。”

说完大炮打开冰箱,提出两瓶啤酒。此事一时陷入了僵局,只能暂时作罢。

往后我们依然在唐人餐厅吆喝忙碌着,大炮对每个询问的姑娘都充满热情,下班后的沙滩溜达,是一场眼球的按摩。在那个沙滩见到的腿和胸,比我二十多年见过的都多。

可我心思游离,心里憋着一股劲,无心看美女。以假乱真,需要一个切入口。为此我整天在网上搜寻,各种匈牙利的信息。既要有一点名气,又难以考证,怎么弄?

那日黄昏,晚霞倾泻在海水和沙滩上,有一个黑人妹子迎面走来,头发扎成无数细小的脏辫,身材结实反光,晚霞把她的身体镀成了暗铜色。

擦肩时大炮说:“真够劲,太漂亮了!”

反正老外听不懂中文,他嗓门挺大不怕尴尬。

我说:“漂亮在哪?感觉比你还壮实呢。”

大炮叼着烟说:“嗨,你懂屁的欣赏,看那胸,圆挺挺的,呼之欲出!这屁股翘得多结实,看到没,逆生长啊!胸大,腰细,臀翘,既有女性的线条美,又有一种健康力量美!你说漂不漂亮?病恹恹的看多了吧,此乃极品。”

说罢,大炮回头,贪婪地用眼神抚摸别人的背和臀。

当时那种美,在我脑袋里还没概念,我只是觉得她壮。被阅女无数的大炮这么一说,我回头盯着她远去的凹凸背影,竟真瞧出几分味道。

一片白光哗啦一下在脑子里闪开。

操!有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

晚上回去钻进卧室,一顿搜罗编造,我把下面这段内容发给了大炮:

1989年2月21日中午,美国圣地亚哥警察局接到一通电话,一个自称是马洛伊·山多尔的人说要自杀,他告诉警察家里的具体位置,让他们来收拾遗体。然后,他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88年的生命。

警察试图找出他老年生活的一些片段,但是资料非常少。他的几个孙女,对于这个老人一无所知,只是周末的时候去看望他。他的一个孙女说:“我们不说匈牙利语,我们不知道他的曾经,不知道他的影响力。”

马洛伊·山多尔死后,他晚年未发表的作品《烛烬》被翻译成英文小说,一举成名,蜚声全球。世界才知道这个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隐形的。

马洛伊·山多尔在一封旧书信中,曾谈到当年和他有过交往的作家,其中有一位名叫塞尔伦斯·缪讷。他评价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塞尔伦斯·缪讷不是一个作家,他本身就是一首孤独的诗。如果非要把他归于什么流派,我愿称他为孤独主义。”

这篇旧书信促使读者开始挖掘这位消失多年,籍籍无名的作家。有一些年迈的读者,从书柜角落找出塞尔伦斯·缪讷当年出版的书,大多已经泛黄破旧,但是仍然有不少读者愿意出高价收藏。

大炮看后惊呼:“绝了!马洛伊·山多尔本来在中国就算小众,作品逼格够高,你用他书信中一句无可考证的话,引出对塞尔伦斯·缪讷的认可和欣赏,实在是高!在中国,谁他妈敢拍着胸脯说看完了马洛伊·山多尔的几十年书信!”

我说:“哈哈,这一段就插在上次的生平简介后面,做一个完整的百度百科,以假乱真,无可考证!更显得这位小说家,孤独,浪漫,与众不同!”

大炮说:“你这脑子,咋想出来的?”

我说:“你帮我想出来的,就你白天盯着黑人美女那会,我没看出美,但是你阅女无数,我相信你说的,肯定是有一种我欣赏不到的美!这不就像写书作序,哪本新书不整几个名家推荐!”

大炮说:“这玩意能上百度百科嘛?”

我说:“当然能!我在某宝问了,五百块包上,他们也搞不懂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拿钱就办事。”

大炮开了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咕噜噜猛喝一大口,接着又问:“身份是虚构出来了,可你整那一堆作品名字咋办?从哪搞出来?”

我说:“自己编呗。”

大炮瞪圆了眼珠子:“自己写?有那水平?写点中国爱情小故事还行,你能写出匈牙利的味儿?”

我点起一根难抽的万宝路,慢悠悠说:“嗨,你忘了我前面说的,咱不是要挤进文学史排资论辈,这是一个孤独的小众作家啊,卖点就是这!我们可以在豆瓣,贴吧,知乎,抖音生产大量的段子,比如,我现在就给你编一个:塞尔伦斯·缪讷在《孤独花园》中说,既然孤独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何不此刻就拥抱它。咋样?听起来伤感吧!然后我们编这个作品的时候,就把这句话插进去嘛。写得飘忽不定,伤感孤独,偶尔用点隐喻,象征,讲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这不就完事了?”

大炮说:“你这不废话,我没问你咋写,咋推广,我是问你,咋写出匈牙利味?”

我说:“这有什么难的。咱用中国的人称和地名,写一个孤独荒诞的故事,然后让匈牙利语的学生翻译成匈牙利文,那个匈牙利老哥不是写小说的吗?给点钱他,让他润色,把句式习惯改成匈牙利的,把人物名字,活动地点改成匈牙利的。搞定后再请大学生翻译成中文,来回洗一遍,不就地地道道的么?故事发生在哪儿有那么重要?”

噗,大炮刚入口的啤酒喷了我一脸,他说:“操,真服了,你是个奇葩,够疯狂!你要真写出来,我就负责造势,在网上四处发。”

为了验证这个荒谬的想法,是否可以照进现实,我还真不信邪了。我开始认真虚构这个作家,塞尔伦斯·缪讷。百度百科编的差不多了,这个简单。下一步,这个孤独诗意的作家,要想打出去,得需要一点拿得出手的名言啊。

经过几天的沉思遨游,苦思冥想,改来改去。我给塞尔伦斯·缪讷编了很多鸡贼的名言,配上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念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塞尔伦斯·缪讷在《心灵秘境》中写道:暗恋是一朵开在孤独上的野花,永不凋谢。

塞尔伦斯·缪讷在《真实与虚构》中写道:不要让某句话成为你的座右铭,你会被关进语言的牢笼。

塞尔伦斯·缪讷在《孤独花园》中写道:既然孤独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何不此刻就拥抱它。

塞尔伦斯·缪讷在《塞格德的暴雨之夜》中写道:爱一个人,说与不说,区别在于,你想让她待在未来,还是待在记忆中。如果未来平庸生活中的她,不会比记忆中的她更美好,那又何必开口。

塞尔伦斯·缪讷在《真实与虚构》中写道: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在于相信。

塞尔伦斯·缪讷在《塞格德的暴雨之夜》中说:最美的爱恋,在你开口的刹那就破碎了,往后日子只剩下修复和绝望。

塞尔伦斯·缪讷在《一个人的消逝》中写道:彻底遗忘,孤独腐烂,消逝在无人之境,这是一个人最诗意的告别。

塞尔伦斯·缪讷在《真实与虚构》中写道:书是我的猎枪,在世间捕获孤独的翅膀。

塞尔伦斯·缪讷在《一个人的消逝》中写道:我的书中只有两个字,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正如我的人生。

塞尔伦斯·缪讷在《孤独花园》中写道:人只能尝试理解彼此,不要渴望达成一致。

塞尔伦斯·缪讷在《心灵秘境》中写道:爱情是一门宗教,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都是它的经书。

试着每句话从头到尾念一遍,多多少少,那么点味道就出来了,后面还能不停扩充。但是不能一大堆全发他的名言集锦,那样容易让人乏味。我在网上找来很多10条一篇的那种,比如“关于爱情最动人的10条语录”“关于孤独的10个名句”里面大多是古往今来,有名气的大作家写的。然后把塞尔伦斯·缪讷的某句话插入进去,看来看去,一点也不违和。

类似这样的集锦我们整了几十篇,大炮负责在豆瓣,知乎,贴吧各种文学论坛拼命地发。发得多了,渐渐那些抖音的鸡汤博主,莫名其妙也开始转载,一个美女用磁性的嗓音幽幽念出来,意境瞬间就来了。

然后我们来看塞尔伦斯·缪讷作品的发表顺序。1949年处女作《塞格德的暴雨之夜》

1953年发表《孤独花园》

1958年代表作《心灵秘境》

1963年发表《真实与虚构》

1975年发表《一个人的消逝》

作品不多,非常简短。这些作品顺序恰好就能构成他的一生隐喻,顺着编就行。

《塞格德的暴雨之夜》那个暴雨的夜晚,发生了什么?塞尔伦斯·缪讷和他一生最深爱的女人,因为某些无法抗拒的命运捉弄,最终彻底崩溃。这样写未免有点俗,或者再离奇一点,他们本来是可以在一起的,可塞尔伦斯·缪讷有一种偏执的信念,他对爱情的信仰是:永不开口,让她活在记忆深处,定格在孤独岁月中。

现代爱情故事,不是交叉劈腿,就是棒打鸳鸯,长篇小说就是多几个劈腿,你爱我,我爱她,她不爱我,她只爱他,或者家里阻拦,现实残酷,英雄救美被大哥追杀,俗透了。

关于《塞格德的暴雨之夜》我是这样编的,网上现在还能搜到原文,十几万字,这里简单描述一下故事梗概:

塞尔伦斯·缪讷从小被寄养在姨妈家,塞格德郊外的一个乡村,他的听力有点问题,经常听不清别人讲话,变得孤独敏感。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若菲奥,知道他的秘密,当他窘迫的时候,若菲奥总是凑到他的耳朵旁,小手遮着,把那些话复述一遍。他们渐渐长大,感情越来越好,他和若菲奥同居在塞格德的一间小公寓。若菲奥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经常受气,回家时有争吵。塞尔伦斯·缪讷因为听力问题,在大学图书馆谋到一份职位,负责清点编排图书,薪水不多。两年后,若菲奥被布达佩斯银行的一个大堂经理追求,他高大帅气,谈吐得体,薪资丰厚,在很短的时间,他们便相爱了。

塞尔伦斯·缪讷无处消解内心痛苦,只能把自己沉浸在图书馆里。若菲奥是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幽暗岁月中的微光。在漫长的阅读中,他悟出一个真理:唯有孤独,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关于爱情,说与不说,区别在于让她待在未来,还是待在记忆中。我们的未来,不可避免滑向琐碎和庸常,未来和你一起生活的她,并不会比记忆中的她更美好,那么何必开口。这就是他悟出的一个偏执信念,诗意且孤独。

在此后图书馆工作的日子里,他经常碰见老馆长的女儿朵拉,比他小两岁。朵拉很漂亮,常坐在书架旁的地上看书,双腿盘着。塞尔伦斯·缪讷整理图书的时候,经常从书架缝隙里看见她。一来二去,他们熟了,开始在一起聊各种文学作品,朵拉的很多见解正是塞尔伦斯·缪讷内心所想。他们聊得很开心,彼此有默契。老馆长并不反对他们在一起,可是塞尔伦斯·缪讷从不表达爱意,只享受在一起的默契。朵拉一直等他开口,最初想着怎么矜持和婉拒,折腾一下他。时间长了,失去耐心,恨不得只要塞尔伦斯·缪讷开口说我爱你,朵拉就立马愿意嫁给他。最终在一个暴雨之夜,暴发了。那天塞尔伦斯·缪讷送朵拉回公寓,浑身湿透。朵拉给他拿来毛巾,端来热茶,眼睛里全是柔情。塞尔伦斯·缪讷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份爱意,他坐了一会,起身告别。朵拉爆发了,她骂塞尔伦斯·缪讷伪君子,玩弄她。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塞尔伦斯·缪讷一个人钻入湿漉漉的黑暗中。从此,朵拉再没有出现在图书馆。

《孤独花园》《心灵秘境》这两部是他中年的代表作,正如书名,大概描述他坚守信念,形单影只,对于孤独的沉思,对于爱情的解构。这两部算是散文,比第一部好写。应该用意识流的手法写,大段的心灵独白,意识飘忽不定。当时自首的时候,我还没写完,只写出了这两本书的大半初稿,其中《孤独花园》接近完稿。

《真实与虚构》《一个人的消逝》算是他晚年的作品,大概可以想到,他晚年主要思考的是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这一点类似于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存在于蝴蝶的梦里。最后一部作品,应当是思考一个人应该怎么死去,前面我给他配的名言,百度百科也交代了他晚年失踪,不知死活。塞尔伦斯·缪讷在《一个人的消逝》中曾写道:彻底遗忘,孤独腐烂,消逝在无人之境,这是一个人最诗意的告别。这句话也是我瞎编的,但是读起来,有那么点伤感。

完事,大概就这么办。一个栩栩如生的孤独作家,跃然纸上,有血有肉,有偏执,有诗意。

经过大炮在网上狂轰滥炸,四处贴段子集锦,终于积累起第一批粉丝。大多是20岁上下的文艺青年,要么是爱而不得,要么是爱过恨过。塞尔伦斯·缪讷的孤独语录,爱情箴言,让他们着迷。百度一搜,生平简介一看,太诗意了,契合我心,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块宝藏。

这事终于具备了可行性,大炮跟他叔说要回国考事业编制,让他另请人来。交接完唐人餐厅的工作,我和大炮火速回国,不惜重金,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准备把梦想照进现实。

我们在豆瓣建立了塞尔伦斯·缪讷的小组,百度建了贴吧,微信建了五个大群。《塞格德的暴雨之夜》处女作写完,发给匈牙利的老哥,让他润色,改掉常识性错误,配上匈牙利人名和地名,再翻译回来,纯正的匈牙利味儿扑面而来。为了更加缜密,无懈可击,我们掏钱,让匈牙利老哥联系了当地一个很小的出版社,塞格德先锋出版社,印刷了五百本匈牙利版本。再让塞格德先锋出版社盖个公章,授权我们在国内独家出版塞尔伦斯·缪讷的小说。

国内大点的出版社,压根没听过这号人物。匈牙利本地,也对他不熟悉,因为不存在嘛。完全没人注意到这点破事,我们只需要在网上狂轰滥炸,把孤独和爱情作为卖点,虽然没有大火,但是能源源不断吸引一批又一批粉丝。毕竟这年头,总有一些追求小众的人,把小众当成装饰品。

大炮托朋友搞了个书号,第一次偏谨慎,我们只印刷了一千本,准备慢慢卖。书的封面是雨夜街道,一个模糊孤独的背影消融在夜色里。书的右上角有一行字:塞尔伦斯·缪讷不是一个作家,他是一首孤独的诗。打开书的第一页,一张空白纸,中间写着一行字:爱一个人,说与不说,区别在于,你想让她待在未来,还是待在记忆中。

前期有那些名言预热,积累了点人气,不到一周,书就卖完了。这书我们定价59,独家经营,越贵越香,别处还买不到,一周就赚了四万多,大炮乐疯了。我们去唐朝酒吧包了个卡座,3800,醉里挑灯看群魔乱舞,哈哈,当晚大炮还带走一个美女。

第一本书发出去后,豆瓣,知乎,贴吧,论坛,甚至抖音,都开始有人写书评了。有人评价:这是她读过最伤感的爱情,没有烂俗的情节,只有如水的孤独心境。当然我们也写了几篇软文书评,四处发。同时找了一些抖音鸡汤博主,付费让他们推荐这本书,台词我们编,照着念就行。

很多人看了书评,想买书买不到,急得在网上四处求书,微信群扩大到了八个,每天都有人催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买到这本书。还有人在论坛加价,150转卖给求书者,竟然真有傻子买了。由于加印周期长,无意中形成了饥饿营销,我们决定将计就计,慢慢卖,每个月放固定数量出来。

最高峰时期,每个月卖书的利润达到十几万。我整天埋头编一些名言,再把名言融进书中,当时正在写第二本和第三本,《孤独花园》和《心灵秘境》,第二本都快写完了,在论坛和群里偶尔会发一些片段,吊他们的胃口,书没出版,他们在别处也找不到。

正值盛况,必须趁热打铁。我以每天五千字的速度赶稿,不分昼夜,完全沉溺在缪讷的世界里。恍惚中,一些声音似乎从幽暗的角落,不请自来。他经历过什么,他读过什么书,他在想什么,他会怎么做,一切有其内在联系,写着写着,我的笔已经困不住他们。

大炮可没这么墨迹,现在的生活,就是他最快活的日子。我们是群主,小组和贴吧也是我们建立的,大炮每天和那些文艺女青年打的火热。几乎每周,都有新的目标上钩,他去约会,彻夜不归。有一次,一个文艺女青年发来照片,端庄秀丽,身材凹凸有致,只是在外地。我没想到大炮竟然坐飞机过去,两天之后,又坐飞机回来了。他是一个有激情的渣男,走马观花,乐此不疲。

有一个姑娘,她是缪讷的忠实粉丝,她的出现一度让我们慌乱。这个姑娘最早出现在豆瓣孤独主义小组,id是李鹿,貌似真名。她在小组里面写了很多篇长书评,分析塞尔伦斯·缪讷的处女作《塞格德的暴雨之夜》,认真的有点啰嗦。

她在书评里说,她理解塞尔伦斯·缪讷的选择,他不是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是害怕把爱情带入未来平庸琐碎的生活。他深爱朵拉,愿意用余生的孤独,把这份爱定格在记忆中,永不消逝。同时,她也发表了不同见解,她说从另一方面看,塞尔伦斯·缪讷是自私的。他自己可以品味这种诗意的孤独,不愿冒险打碎它,但是他所爱的人,朵拉并不愿品尝这种孤独。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爱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我们可以压抑自己的天性,但无权压抑你所爱之人的天性。本能释放之后,可能是悲剧的,我认为值得。

同时她发现《塞格德的暴雨之夜》中有一段描述:我在书架上抽出一本《都柏林人》,从这本书漏出的缝隙里我看见她盘坐在地上,下午的阳光,垂落的发丝,书页映照她的脸,洁白宁静。时光停止了流动,那一瞬间如梦见一只蝴蝶般虚幻,我迅速走向另一个书架。

这是缪讷和朵拉在图书馆初遇的那段。

她对这段描述提出质疑:1949年《塞格德的暴雨之夜》发表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没强大到文学作品传到一个小国家,塞尔伦斯·缪讷读到庄周梦蝶的概率很低,但他这段话的描述明显化用了庄周梦蝶的典故。

她的怀疑吓了我一跳,我赶紧翻看原稿,头皮发麻,写迷糊了,原稿上就写的“一瞬间如庄周梦蝶般虚幻”。后面让人翻译成匈牙利文,发给那个匈牙利老哥,让他润色,他估计没看明白庄周是个什么人,直接简单写成“如梦见一只蝴蝶般虚幻”。

冷汗直流,我赶紧私信她,加了微信,地区显示同城,头像是一头迷雾中的梅花鹿。

我先打招呼:你好,李鹿?

李鹿回:哈,你就是传说中的版主?《一个人的消逝》什么时候可以在国内出版,我特别想看。

我回:快了,快了,再做校对。

李鹿:那本书怎么写的?你说塞尔伦斯·缪讷最后是去哪儿了?死了还是隐居起来了?我很想知道。

我:这个,我也不知道,应该死了吧。这都多少年了,老也老死了。

李鹿发来一个吐的表情,随后回:这话说的,肯定是死了,我想知道,他最后是自杀,还是老死的?

我:这一点,目前还没证据,他晚年不知所踪,也找不到相关信息。作为独家授权方,我们尽量跟匈牙利那边联系,看看民间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李鹿: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庄周梦蝶的典故,我还专门去查了,1949年我们国家的文学作品没有出版在匈牙利,最早是1972年。

这姑娘,太较真了,啰嗦又细致,打破砂锅问到底。

琢磨了好一会,我回她:你看得很仔细,理解也很深,你的书评我都看过,写得很好。我去查了一下,这个是翻译问题,由于匈牙利语的翻译很少,我们找了个大学生。这学生不够严谨,翻译的时候本来就是,如梦幻一般,他脑子发热,改成如梦见一只蝴蝶般虚幻。我们批评他,他还认为这算是合理范围内的翻译润色。再版的时候,这段会改过来。

李鹿:原来如此,不用改,别改啦!我特别喜欢这一段,他们初相遇的时刻,看过很多遍,一下子发现这个问题,就发书评里面去了。我去把这一段删掉。

我长舒一口气:谢谢你,有你这样的读者,塞尔伦斯·缪讷或许不算是孤独的。

有惊无险,总算是糊弄过去了。第二本第三本,写完得好好检查一下,确保不能再出现这种低级失误。

李鹿有点较真,可也没啥恶意。她是真正沉下去在读缪讷的人,她迷恋缪讷又有着自己的理解,这是一个完美的读者。我想象有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有两张板凳,我在这头写,她在那头阅读,我们中间隔着一个虚构的塞尔伦斯·缪讷。

好奇翻了一下她的朋友圈,照片很少,只有三个月前发的一张侧脸照,清秀,干净,眉梢有一颗淡淡的痣,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鼻尖挺了出来。这照片,洁白宁静,有几分虚幻。

大炮半夜回来,动静很大,一开门就嚷嚷:“我操,兄弟,今天见的那个姑娘开着宝马,性格挺爽快,上个厕所就把单买了!你信不?开宝马的姑娘看这种书?哈哈,绝了!”

我说:“这你咋还回来了,人家瞧不上你?”

大炮点起烟,靠在我的电脑椅上,嘿嘿笑道:“你懂什么,这种情况要打持久战,不光攻破她的身,还要攻破她的心。不过这妹子是成都的,在她家这边的分公司,过两个月要回老家了,得抓紧!”

我说:“啧啧,你这是准备软饭硬吃啊!”

然后我把今天李鹿那事告诉了他,我们差点被一个小姑娘给揭锅了!我给他展示聊天记录,看我是怎么给忽悠搪塞过去的。他压根没仔细看,麻溜地点开了李鹿的朋友圈,翻到那张侧脸照,盯着欣赏了一分钟。

大炮说:“哇靠,这姑娘不错,有气质!别占着茅坑不拉屎,约出来啊!”

我说:“我赶稿子,下个月就要印了,哪有你这闲工夫。”

大炮贼笑,扶着我的肩膀说:“约不约?兄弟。你要真没兴趣,帮我约,我来搞定。反正是工作微信,又没个照片,约出来就行。你放心,别看我平时粗旷,我在姑娘面前可内向了。”

我说:“去你的,你不是有宝马妹子了嘛,还去糟蹋别人小姑娘干啥,小心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大炮说:“人生苦短,现在不潇洒,等六十岁还玩得动?乾坤未定,她俩皆是黑马,哈哈!谁能最终得到我,看她们的造化!”

经不住大炮的死缠烂打,我答应他试试看。微信上李鹿也爱聊,一谈到塞尔伦斯·缪讷,总是聊不完的话题。这个我擅长,此人就是我瞎编出来的嘛。

李鹿好奇我对缪讷如此了解,深入骨髓,没事就发一段书中的内容,跟我探讨当时缪讷的心境。这真是一个细心的读者,温柔又啰嗦。一周后,我试探性一开口,她就答应了见面,仿佛就等着这句话。

赴约那天,大炮喷了点范思哲香水,出门前诗兴大发,撂下一段话: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哈哈,等着,兄弟!

他走之后,我有点不安,心脏像卡了根倒刺。稿子是一行字也憋不出来了,躺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以前自己租个小单间,没什么朋友,屋里放不下书桌,就只能趴在枕头上写小说。我编过很多爱情故事,可是自己从没踏出过一步。那个小房间就像一个老鼠洞,堆满了烟头和自卑。

沙发很柔软,像躺在一条河上,意识渐渐恍惚,被吸了进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天已黑透。大炮破门而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圈住我的脖子:“兄弟,这姑娘,正点啊!气质不俗,太文静了!”

我说:“咋这么早回来了,没去酒店?”

大炮递给我一根烟:“你小子,哈哈,只会编故事,不懂女人啊。谈恋爱,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不是什么人,见面就约去开房,有的人就得润物细无声,润好了,自然就潜入夜了!”

我惊讶于他把古诗词化用的如此传神,继续问:“那个宝马妹子呢?准备双线作战?”

大炮说:“先处着嘛,急个什么。”

我调侃:“拿破仑和希特勒都是双线作战,最后一败涂地啊!”

大炮说:“胡扯!我才不会像他们那么傻!真正的高手,都是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哈哈,目的性太强就完犊子了!”

我说:“你他妈,段子王。”

大炮站起身,去书桌上拿了本样书:“我得突击一下,那个李鹿,不好对付啊。聊着聊着,就扯到你编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我说:“塞尔伦斯·缪讷。”

大炮说:“对。我他妈要认真看看你编的那个《塞格德的暴雨之夜》了,不然下次没法聊,接不住话!”

大炮拿着书,钻进卧室,关门的时候回头说了句:“兄弟早点睡,别熬夜,我看书去了。”

我感觉有点滑稽,这家伙追个姑娘真是舍得下血本,没见过他这么一本正经。

次日一大早,大炮到我房间说:“操!我他妈看了一夜,竟然看流泪了,你编的什么玩意!”

我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大炮穿行在两个女人中,双线作战,时间安排得严丝合缝。一三五和宝马妹子见面,二四六和李鹿见面。

我们的书依然卖的不错,就算不做推广,自然有人被越来越多的书评吸引过来,都在催《孤独花园》和《心灵秘境》什么时候出版,我都还没写完,怎么出版。只有李鹿催问《一个人的消逝》什么时候出版,她好奇缪讷最后去哪儿了。

大炮白天约李鹿,晚上我跟李鹿微信聊天,这感觉有点别扭,不过她似乎并未察觉。大炮约宝马妹子的时候,我和李鹿能聊上大半天,写稿进度都耽误了。

除了缪讷,我们开始聊一些别的作家。我们阅读偏好差不多,聊的轻松默契。她说她喜欢汪曾祺的清淡,塞林格的叛逆,茨威格的细腻,当然也喜欢缪讷的执念。她竟然把缪讷和他们并列,让我有点诧异感动。

后面大炮不乐意了,他让我悠着点,别瞎聊,聊太远了,兜不住啊。

有一天晚上,大炮回来跟我抱怨:“这妹子真是奇葩啊,太奇葩,惹不起!”

我笑道:“咋啦?哪个妹子?”

大炮说:“李鹿啊,还能哪个?差点被整晕了。我们今晚在那江边看灯光秀呢,边散步边聊,来回转了几圈。我心想随你转呗,转的越晚机会越大。要回去的时候,一看十点多了,我就说,这么远今晚别回去了,这江边就是酒店,开两个房间,明天再回。我他妈特意说开两个房间,你猜她咋说来着?”

我问:“咋说的?”

大炮说:“她转头看着我,挺认真,表情平静的很,她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冒险跟我过一生吗?哪怕我们还没足够了解,你有这个念头就行。有这个念头,今晚我们就去开房,没有的话,以后再说。”

我笑死:“确实够奇葩。你咋回的?”

大炮哭丧着脸:“我回个屁,我能咋回,这问题冷不丁冒出来,哪有人说话一点弯都不拐的?我倒是想说有,看她这表情,咽回去了。”

我说:“别掉气,我买本书送你。”

大炮问:“啥书?”

我说:“《论持久战》”

大炮灰头土脸,我在心里暗笑。李鹿这姑娘挺有意思,跟她看书的时候一样较真,喜欢写长长的书评。

我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大炮就顺利拿下了她。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六,大炮彻夜未归。大炮应该回应了她,那个傻X的问题。什么狗屁冒险过一生,上个床需要冒什么险?

我躺在沙发抽烟,把灯都灭了。一个人静静窝在黑暗中,内心就像燃烧后的灰烬,一点点崩落,悄无声息。

我翻起身,给大炮发了一条微信:拿下了?

感觉不妥,又删掉重新发出几个字:咋样?今晚不回来了?

大炮并未回消息,他可能无暇看手机。我盯着李鹿的微信发呆,她的头像是一头鹿,走在迷雾森林中,停步回望。下一秒,我想,这头鹿就会钻进迷雾中,它属于那里,不属于我,也不该属于谁的猎物。

那个漫长的晚上,夜色像黑色的水,吞没一切,从鼻子,嘴巴,耳朵,从眼眶的缝隙中渗入,每个自卑的人都成为夜色的一部分。

早晨大炮回来,依旧眉飞色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已经失去问他的勇气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李鹿在微信上很少说话,她说在备考医师资格,不愿意多聊,我也无心多问,专心赶稿子吧。忽然有一天,半夜一点多,她在微信上发来一条消息:彻底遗忘,孤独腐烂,消逝在无人之境,这算是一个人最诗意的告别吧?

她把缪讷的那句名言,改成了疑问句。我很纳闷,半夜抽什么风,回她:塞尔伦斯·缪讷在《真实与虚构》中还说过,不要让某句话成为你的座右铭,你会被关进语言的牢笼。

她回:我一个人在外面,风很大。

我停下稿子,回她:啥情况?你在哪儿?

她回:我可能等不到看《一个人的消逝》了,大概也能猜到他写了什么。

我迅速回她:你在哪儿?发个定位,我去找你!我知道那书上写了什么,去到告诉你。

她回:所有默契都是假的,你和他们都一样。

我再发消息,她就没有回了。我发微信语音过去也没接。大炮在另一个房间,我大喊,快滚起来,李鹿要出问题了!大炮提着短裤,立马冲到我的房间。

他大气喘着:“咋啦?啥情况?她出啥问题了?”

我说:“快,你有她手机号,赶紧,她可能想不开,赶紧打她电话!”

手机拨过去一直没人接。

我撕破脸问:“你没回来那天,周六晚上,你他妈对她做了什么啊?”

大炮一脚踹飞垃圾桶,说:“啥都没做啊!我是答应了,愿意冒险陪她过一生,可我他妈没动她啊!我们开了房,啥都妥了,我没动她!我手机甩在床上,去洗澡,宝马妹子发来信息,她看到了!我只好坦白,她哭着回去了,我他妈一个人在酒店睡了一夜!”

我说:“老子服了,你知道她这么较真,你还玩火?”

大炮说:“玩什么火,我又没碰她!不就遇到一个渣男,缓几天,就好了吗?还能咋办?”

我说:“现在人在哪,去哪找?”

大炮说:“她手机没关机,不接电话。你给她发微信,快,你跟她说清楚,跟她聊天和见面的,不是同一个人!她这是要模仿你写的什么狗屁诗意的告别!这个也说清楚,都是瞎编的,压根不存在缪讷这个人。”

我说:“这咋说?聊天见面不是同一个人?她本来就感觉被耍了,再去火上浇油?我先跟她说清楚,这个缪讷是假的。”

我赶紧在微信上跟李鹿坦白,别信什么塞尔伦斯·缪讷,都是瞎编的,就是为了赚钱,压根不存在这个作家。

十分钟过去,李鹿还是没回消息,电话依然没人接。不知道她是没看到,还是不相信。

大炮慌了,他说:“要让这个傻书呆子彻底清醒!我来写造假过程,你把原稿拍给我,我发到各个论坛,小组,群里,置顶起来!不编了,到此为止,这钱不赚了!

我说:“你别急,再等等看!看她怎么回。”

大炮大声吼道:“等什么?操!闹出人命你负责啊?”

我当时在想,她可能只是暂时没看微信,犯不着走极端。聊天见面不是同一个人,默契不是假的,至少我没想耍她,这事是关键,可该怎么表达,才不会让她感觉不被尊重。

容不得我思考揣摩,大炮迅速把造假过程整理,发出去置顶了,群里半夜炸开了锅,粉丝们都在谩骂,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彻底爆发了。网上文学论坛,小组,贴吧,铺天盖地的声讨,很多人报警了。

半小时后,李鹿回消息了:我在二桥下面的江边坐着,风很大,已经上来了。我没权利自杀,我还有爸妈,在你的世界消失就够了。

我回:上来就好,快回去吧。

她问:群里消息我看见了,缪讷是你编的,那本书也是你写的?

我正要跟她解释,是我,但不是跟她见面的我。打字打到一半,还没发出去,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炮去开门,门刚开一条缝,胳膊立马被扭住,啪一下扣上了手铐。

警察这么快就来了,我们被捕了。

大炮抬头问年纪大点的警官:“我们这算是自首吧?网上自首。”

警官没看他,说:“后面尽量争取,现在不是我们说了算。”

第二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自首,已经讲完了,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我尽量写得很细致,从动机,到过程,再到结束。希望受过此书影响的年轻人,扫清内心的阴霾,让现实的阳光照射进来。

关于我们出狱后,还发生了一点事。如果有兴趣,我简单叙述一下,可看可不看,无关案情本身。

首先感谢浪潮出版社,出狱后,他们愿意接纳我,让我做一个编辑,负责审稿。某天下午,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看稿子,阳光灿烂,时光缓慢。这时有一个长头发的姑娘,向我走来,陌生又熟悉。

她径直坐到我的对面,怀里揣着一本书。

“不请我喝一杯?”她开口说。

我抬头望去,她的眼神,清澈安静,正迎上我。

“你是——李鹿?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算是。”

“什么时候把《心灵秘境》写完?现在想看这一本呢。”

“稿子都扔了,还写,再让我们进去呆几年啊。”

“我来跟你道歉的,害你们关了两年,真没想到。”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都过去了,也没啥,本来就违法的,还得谢谢你,金额累计大了,可就不是两年的事。”

“你那朋友,把地址给我的。

“大炮?他怎么说的?”

“你朋友说,你找错人了,跟你聊天的是我哥们,书也是他写的。”

“你还带着那本书干啥,都是胡编乱造的。”

“这事说到底是违法了,你们也得到惩罚。但是我不觉得是胡编乱造,那些句子不是凭空出现吧,它们从哪里来?”

“这些都是为了赚钱瞎编的。”

“哪个作家不在瞎编,一个故事有了可信度,它就活了,它不单单只属于你。如果虚构的东西渗入现实,谁能说就是假的?它真实影响了我们的人生。”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仔细看,她的脸清秀干净,鼻尖很熟悉,眉梢有一颗淡淡的痣,一头长发,垂落肩头。这一刻,她坐在我的对面,仿佛缪讷初次遇见图书馆的朵拉,洁白宁静。

她在同济医院做一名助理医师,离我不远。往后的日子,下班后,我们经常去江滩散步。从前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虚构的塞尔伦斯·缪讷,现在我们在现实中拥有彼此,可以触摸,更加默契。

大炮去了成都,临走时没让我送,微信上发来一条消息:那个宝马妹子,记得不?微信没删我呢,哈哈,出来后又勾搭上了。她说一直等我出来呢,不知道真假。

我回他:你就当真的不就行了,送到嘴边的软饭,还能不张口?

国庆期间,李鹿跟我回了农村老家,我妈脸上的笑容都没收拢过,一有空就偷偷打量李鹿,她大概难以理解,这样的姑娘怎么会跟着我。我和李鹿商量着旅游结婚,不麻烦家里了,我们准备去斯里兰卡。

在写这篇文章的两周前,主编要我去成都拜访一个知名的老作家,他的稿子写在纸上,当面约稿更显诚意。我挺高兴,顺道可以去看看大炮,他似乎从我的世界消失很久了。

我在微信上问:最近忙啥?下周可能来成都,有空聚聚!

隔了半天,大炮才回消息:兄弟,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我回:咋啦,还不方便?

大炮回:有些事,跟你说清楚吧,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了。说完这些,我会拉黑你,你就原谅吧,咱们永远是兄弟。

我回:越说越离谱了,你是在逗我玩吧?

大炮:记得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事吧。我把手机甩在床上,去洗澡。宝马妹子发来信息,李鹿全看到啦!

我回:当然记得,我们从那天晚上开始蹲号子。

大炮:你信了?我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你太不了解我了,兄弟!我是什么人啊,阅女无数。那天我说了,我愿意冒险跟她过一生,把她带到了酒店。但是在洗澡前,我他妈变卦了!退缩了!我拿起手机故意给宝马妹子发了条消息,想你了,然后把手机甩床上,去洗澡。之后就是那些破事,宝马妹子发来一连串信息,她看到后,哭着离开了。

我问:为什么变卦?

大炮:在江滩散步那个晚上,她问,你愿意冒险跟我过一生吗?哪怕我们还没足够了解,你有这个念头就行。这件事,我也跟你说过。

大炮:从来没有姑娘这么直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以前,对我来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她们的身体就是书的封面,我抚摸过不少精美的封面,却没有打开过一本书。李鹿是一本,直接翻开给我看的书,容不得我选择,一头就栽进了宿命,没错,我爱上了她,我答应的,也都是真实的。可我太烂,烂到骨子里,我总不能装成一个合格的读者!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得离开她,逃离她!让她恨我厌恶我!

大炮的微信,一直显示,正在输入:

你瞎编的那个《塞格德的暴雨之夜》,我拿去看了三遍,是那么回事。这句话记得不?爱一个人,说与不说,区别在于,你想让她待在未来,还是待在记忆中。不知道你是咋编出来的,给我绕进去了!

你和李鹿,兄弟,我祝你们幸福,不是那种假装大度的祝福,你懂我意思吧?至少,我比你瞎编的那个缪讷幸福,对吧?我抓住了记忆中的一瞬,这一瞬就够了。我生活够烂,不期待太多,我不会孤独终老,你放心吧,该烂还是烂,只是不能再见你们了,这对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你就把咱俩当一条线,一条同时向两个方向延伸的线,你和她驶向未来,我和她留在记忆里!这就行了,足够了。我说得太啰嗦了,文绉绉的,酸腐,算了,你忍着点吧,也就这一次了。

最后说一句,珍重!永不再见,兄弟!

一眼瞥见,最后几句告别,我赶忙回信息,微信已被拉黑。

从此大炮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那几天,李鹿跟我说话,我总是心不在焉,回过神反问,你刚才说啥来着?

李鹿会克制着恼怒,瞧着我,再复述一遍。

日子就像浮尘,在强光的照射下,一切都恍恍惚惚。

我害怕失去现在,失去某种纯粹。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生活可以拥抱我,用它的真切。我的内心成了一个战场,两军对峙,害怕和坦诚,轮番拔旗,占领高地。

李鹿来我家的那个晚上,外面下起小雨,我们没出门,窝在沙发上刷抖音。我把大炮发的微信,给她看了。

她看完扑哧一笑说,看不出来,你那朋友还挺细腻的。过了一会,她问,晚上想吃啥?没等我回答,便起身走去厨房。

厨房里叮当作响,菜入锅时,发出油爆的呲呲声。手机电量不足,我去卧室拿充电器,借机回头看向厨房。我分明看见,她的双肩在微微抖动,抬起胳膊,似在抹泪。

或许只是错觉?抖动是在案板切菜,抬起胳膊,也只是擦汗。我分不清楚。

在那一瞬,雷声劈来,窗外雨水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我想起塞格德的暴雨之夜,那个从没存在过的夜晚,吹弹可破,恍如隔世。

叶输
Apr 2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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