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寺

寻寺

你每天这么装不累吗?

2022.06.16 阅读 402 字数 10302 评论 0 喜欢 0

我总听来南方的人说,这南边湿气太重了,阴天晾一双鞋用了两天的时间,拿回来的时候比晾之前还要湿。一般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开玩笑,要么是没有生活情趣。还有一种人会说,南方的景色很美,苏州园林和杭州西湖都让人流连忘返,要是碰见了阴天下雨的时候,坐在茶楼里看景儿,听着窗外的雨点落在戏台子上的声音,要比茶水从嘴灌到肚子里还要舒服。说这话的人大概就是过于小资了,太享受的生活过久了便会影响视力,稍微低一点儿环境都能让人不舒服。可偏偏我是生活在南方的“瞎子”,我几乎很难看见身边好的景色,或者说我眼睛上长了个筛子,直接把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过滤掉了,我享受的就是坐在我的小院子里,听着收音机喝茶,然后掏出电脑开始写我的小说。毕竟,我还是个作家。当然,作家没有灵感的时候太多了,我有时候会摘一片院子里的核桃树叶,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细细研究。在强烈的日光下,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叶子的每一处叶脉,复杂的叶脉就像是小说的结构一般,有一条主线贯穿,然后延伸出许多支线,最后等到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视线就又回到了主线上。我总是会这样找到灵感,就在我的小院子里,哪儿也不需要去。

我的院子有一南一北两间房子,北边的这间是一间书房和一间卧室,曾有朋友过来住过一次,他说我的书房就是卧室,卧室就是书房,已经是不分彼此。我对此表示没有办法,如果这房子里有个女人,环境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我也会有些兴趣保持住难得的整洁,但是我一个人住,也就无所谓了。南边是厨房和仓库,断断续续的独居日子让我练就了一手不三不四的厨艺,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过去在这个院子住过的六个女人曾经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做了很多次饭,每次做饭的时候我都会在旁边打下手,说是帮忙,其实就是纯粹地欣赏,我喜欢看人做饭的样子,这是门艺术。这几年我捎带着也偷学了几道菜,但是做出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像是杂技演员用脚踢碗,最后碗却落在了胳膊上,随时都能掉下来摔个稀碎。

有关这六个女人的事情我不胜其烦,所以我一直都在想忘掉她们和我的事,我的恋爱问题在朋友间已经成了一件笑料。因为她们太规律了,每个人我都谈了三个月左右,每个之间隔着半年,大家都说我不适合谈恋爱,每次都是“百日维新”,因此半年前我和许晓分手后,我就索性不谈恋爱了。说实话我和许晓本来不应该分手,但是当她抄起桌子上那本《崛起的诗群》朝我丢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看见了我们的感情就像是书页一样在空中散开,然后我躲开了,我们的感情撞在了白墙上,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两半。后来他们问起我,为什么我要在书成了两半之后还走过去把书撕得粉碎呢?我说,大概是为了解恨吧,那个时候似乎整本书才是我们感情破裂的罪魁祸首,我又恨又爱,只能换毁灭掉。

那后来呢,后来许晓找过你吗?

后来?后来我把书的残页给烧了。

所有人都觉得许晓和我分手实在是脱离苦海,我和她分手无疑是做了件和放生一样的大好事,我觉得他们讽刺得有些过了,我是需要女人,但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也不是一辈子都需要,我是这样想的。

她走了之后,我写作的思路也就断了,我已经给院子里的小核桃树的叶子揪去了大半,但是仍然是毫无思路,我想着要不要来年在院子里种些海棠或者樱花,这样有花香的话可能会好一点,而且就不用我折花了,她们自己会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如同每晚的月光般落在院子里。最后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已经快让我脑子发霉的院子,至于离开之后去哪里,我还没有定好,大体的方向是北方,这肯定是没错的。

火车站在两栋摩天大楼的脚下,我站在一排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织了一张大网,牢牢地把我缚住,我还奇怪为什么没有听到蝉鸣,也许是他知道在这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里,会有更多的声音让他的嗓子听起来没那么嘹亮吧。上了车之后我依然很热,但是我在这趟北上的车上逐渐确定了我要去的地方——北京。

我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睡一觉,昨天晚上抢完票又趴在桌子上看了会儿书,闹钟响的时候我正好在梦里,我压下想去看窗外景色的好奇,躺在卧铺上睡了一觉。这趟车是最慢的绿皮,大概要坐十个小时才能到站,我特意没有订高铁票,因为我想要的就是这种缓慢悠长的感觉,就像是写作一样,我从来没有那种喷薄而出的灵感,一直都是一种藕断丝连式的写作。等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车厢里的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谈让我不得不起床去餐车吃些东西,即便餐车的东西又贵又难吃。

窗外的景色已经是北方无疑,大片的农田出现在眼前,连绵的绿色就像是湖水一样幽深静谧,风吹过去还会带出阵阵涟漪。我的家乡是在北方的,但是我在南方已经生活了多年,这样突然看见这亮眼的平原还真有点不适应,那一刻似乎南方的烟雨绣楼已经沉没在这一片麦田中了,或者说被一种意识封锁住了,这样一来我觉得我的灵感恢复了一点。到站的时候接近傍晚,我迎着有些虚弱的夕阳走出车站,我知道有人来接我,但是我并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在车站。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边出站,一边看身边经过的人,还有就是,站在这片夕阳里。

我已经在车站对面的马路上时,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粉色头发,穿着露背装的姑娘,她的灰色美瞳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能力,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拖进了她的世界里,我不由得短暂地愣了一下。她问,你就是张重山张老师吧?我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她很自信地戴上了一副墨镜,然后说,你看我今天特意穿了一身露背装,这样的服饰在这样密集的人群里比较惹眼,一般的男人大概会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一秒左右。但是你就不同了,你明明看到了我,却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只有像你这样故作清高的虚伪作家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来,你说呢?我哑口无言,但还是说,没,我只是没看到你罢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夕阳衬托出她那有些娇小的身材并在车站广场上越拉越长,她那一头浅色的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飘荡在一片细碎的光影里,还有几缕发丝擦过了我的胳膊,这种细腻的触感让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我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小。

她叫言,我们都在同一个写作讨论群里,略有不同的是,她是写散文的,我是写小说的;她的书无论是实体还是线上都很火,我的书却一直难卖。我们一直在网上交流写作和出版的问题,但是从未见过面,我知道她在北漂,而我在遥远的一个南方水镇,小桥流水流不到天安门,春城飞花飞不到我的小镇。我见到她的时候确实是十分惊讶的,因为我从未设想过她是个如此有韵味的姑娘。她问我晚饭想去哪里吃,她请客。我说,就庆丰包子吧,我挺想吃的。她的眉头瞬间拧在了一起,啊?你怎么就这点儿追求啊,我都已经在T&R预定了,今儿想请你吃法餐呢。我说,吃那玩意儿干啥,我一点儿兴趣没有,赶紧给我找一家最近的庆丰包子,不然咱俩去火车站里面那家吃?她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有点生气,我发觉她涂了淡淡的腮红的脸更加活泼了,你不知道客随主便吗?那我就要喧宾夺主,说完,我拿起手机开始找包子铺。

终于,我几乎是拖着她坐在了包子铺里,她还在嘀咕取消预订很麻烦什么的,我便说,那照顾一下你的情绪,你去点菜吧,点什么我吃什么。于是她便点了两笼包子,一份素拼,两碗炒肝。我是没吃过的炒肝的,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言吃得很香,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炒肝是北京特色小吃,专门点来让我尝尝。我看着这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我先尝了一小口,还凑合,没啥脏器味儿,但我确实是对这种黏糊糊的东西没有好感。可我想着这是言给我点的,如果不吃的话岂不是驳了她的面子,况且这又是她陪我吃饭,总不能表现得忒事儿多。于是我就硬着头皮吃了那碗炒肝。吃完我正擦嘴,忽然看见对面的言“扑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嘴角翘起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家门口那株鸢尾开花时的情形。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炒肝啊。我说,没有,我挺喜欢吃的。她说,你每天这么装不累吗?喜欢吃我再给你点一碗。我赶忙说不用了,她就说,真虚伪。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不过也挺有意思的。

晚上的时候言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找个宾馆先凑合几天吧,我对住的地方要求没那么高。言揉了揉脖子说,我累了,要不你先去我家凑合一宿吧,明个儿再找宾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赶紧说,不了不了,那多不合适,我找个招待所就行,又不是啥领导,就不劳你费心了啊。这时候言挑了挑眉,她本身就是那种少见的单眼皮美女,这一挑眉更是英气十足,然后她笑着说,我家里正好还有几两滇红,本来想着叫你去尝尝,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言在激我,群里的人都知道我最喜欢喝茶,她这么一说,我倒是难办了,不去的话显得不给面子,去了在道德上又立不住脚。算了,还是去尝尝滇红吧,我一大男人,到哪儿都不吃亏。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但是我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脉,这就让我很痛苦。

言在北京租的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大概有七十平米的样子,她一个人住正好,我进门的时候还闻到了一阵香气,她说那是她做的面包,她还问我要不要尝尝,我说我真的吃饱了。我很拘谨地坐在客厅里,我感觉手脚都没处放,言去泡茶了,看着她在厨房烧水,我还在想要不要去帮帮忙,但是去帮忙就显得有些殷勤了,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我发现茶几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绝句。我索性不再去偷瞄她,专心看起了诗。很可惜,没两眼我就看不下去了,因为这写得实在是一般,完全没有章法和格律。这时候言走了过来,我问,这是你写的?言一边洗茶一边说,没错。我说,这水平着实堪忧,若是在大学里给老师看,脾气好的老师会说你这是古风,脾气不好的老师可能都不多看一眼。我是故意这样说给她听的,如果她生气的话,我就可以借故走开。但是没想到,言却顺着我的话说,是啊,可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是科班出身啊,不过这是我早年写的一首诗,前几天翻出来了,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改一改啊。说着,她低着头倒茶,然后伸手把茶杯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她一抬头,耳后的一缕头发滑了下来,像被春风洗过的柳枝一般搭在了我手上,我抬头看了看她,我觉得这一刻的她像极了我的妻子(未来的)。

她见我脸红了,便笑着说,怎么,心动了,张老师?我说,什么心动,我可没有。她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有时候,言语是写在脸上的啊。我说,什么写在脸上,我只看见你的诗写在纸上。这时言喝了口茶说,哼,坏就坏在今天我来月经了,不然就睡了你这伪君子!我一口茶差点呛到,我说,我可是出了名儿的柳下惠。言听罢,一甩头说,反正今天你怎么着都得是柳下惠,正好遂了您的愿!然后我便只顾喝茶,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走向一座北方的山,进山的路是条狭窄的山沟,我缓慢地往里走,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白杨,这些树十分高大,似乎暂时挡住了头顶灼热的日光,叶子被一阵温柔的风吹得“沙沙”直响,叶子的声音伴着风的凉意,如同淋过一场春雨般清爽。走过这片林子是一级一级的石板台阶,山间依稀能听见一些鸟鸣,似乎在让我继续走。我逐渐来到山的深处,台阶越来越高,两旁的树已经变成了青松,嫩绿的松塔挂在树上,像是风铃一般随风摇动,只是没有一丝声响。终于,我看见了路的尽头,那是一座古寺,我可以感觉到一种有质感的气息从院墙中缓缓向我袭来,香火的气味透过木制的大门弥漫在山间。寺的门口有一座石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认,这时我忽然有些晕眩,我赶忙想看看寺门的牌匾写的是什么,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天花板。

我起来之后感觉头有点疼,昨晚的梦正在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我赶紧从衣服中掏出笔记本,在本子上记下来:深山古寺。我揉着头往厨房走,言在做早餐,是我早就料到的煮方便面。吃饭的时候我对她说,谢谢你的款待,我吃完饭就离开北京了。言低着头说,想好去哪里了吗?我说,想好了。我话音刚落,就看见言一把丢开手里饭碗,拉着我的手说,走走走,帮我收拾收拾东西。我说,啊?去哪儿啊。她说,你不刚说你想好了去哪里了吗,走啊,我也要去。

可我没说要带着你一起去啊。

真自恋嘿,我就是说我也要去,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行吗?

啊,那还是一起去吧,不然你半路出点啥意外,我岂不是要担责任。

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不也是?

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在铁轨上行驶着,就像是一条老蛇在丛林中游走,越往北走山越多,山是不会孤独地存在的,许多山都与一条河相连,水的碧绿映衬着山的碧绿,山的苍茂养育着水的温柔。言显得很高兴,她特地换了一身浅蓝色的碎花格子连衣裙,梳了两根麻花辫,脚下穿着黑皮鞋和白袜子,就像是上个世纪上山下乡的女知青一般。我穿着一件白衬衣,黑裤子,这么一看我俩倒是很搭。我问她,你怎么这身打扮,可不像你风格。她说,这不是你说坐绿皮嘛,坐绿皮当然要有年代感啊,我特意这么穿的。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她回答说,知道啊,去南夏市嘛,车票上都写了,我认字儿。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去南夏市是有原因的,并不只是单纯地因为那个梦,但那个梦确实坚定了我去南夏市的决心,我也曾做过类似的梦,但是都没有昨晚的清晰,也许是因为在言的家里做的梦,所以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让她跟来,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南夏市的环境。在我走神的时候,言问我,你为什么回北方啊?我说,因为写作没了灵感,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北方的因素在等着我,我必须来北方,唯有如此,我的小说才有完结的可能。

那为什么是南夏市呢?

等到了你大概就知道了。

南夏市的火车站和上个世纪没什么两样,正好符合了绿皮火车的格调,出站通道的墙壁一半是白色一半是绿色,我回忆起来,好像上个世纪所有办公楼或者医院的墙都是这个颜色的,就连工作人员也是穿的绿色制服。言背着一个大旅行包在后面抱怨我走得太快了,我听完便接过她的旅行包,其实并不重,或许是我真的走快了。

走出火车站,我回头看了看,整个车站都充斥着一种复古的气息,车站表面的墙是那种深粉色的带毛刺的墙壁,在房顶上有三个红色描白边的字:南夏站。刚从北京来的言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但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她时,她拿手机对着车站按下了快门。我问她,这有什么好拍的。她说,你们作家不应该最懂,这是记录灵感。我说,靠科技记录的都是虚假的灵感。她说,你上辈子肯定是单杠成精。

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南夏市市区,随后我们便买了长途汽车票,坐上了去南夏市境内的锦川县的汽车。整个途中经过最多的就是山,多到让我这个北方人都有些惊讶,隧道一个接着一个,忽明忽暗的车内像是在白昼和黑夜不断切换,最长的一个隧道足足有两公里,这让言很是恼火,因为一过隧道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失去网络的新人类就像是被囚禁在笼子里的西比尔一样痛苦。

到了锦川县已经是日暮时分,斜阳晚照,橘红的轻纱落在对面山头上,估计不一会儿就要滑下去了,如同出浴的美人。我对言说,今天带你吃点儿不一样的。言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过了一会儿,言在出租车上对我吼道,张重山!你是要把我拐卖了吗?我让你带我去吃饭,你怎么直接出城区往山里走啊,是不是你家什么远方亲戚没老婆想卖我过去给他生孩子啊?你这是贩卖人口你知道吗!我看着她那委屈又无助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玩,但我还是安慰她说,别急,我要拐卖你肯定先把你搞昏迷了再卖,你现在不是还清醒嘛,等我让你吃顿饭,等吃饱喝足了再见买主。

还没说完,我发现言早就不哭了,现在已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也罢,这一天确实够累的。趁着这个机会,我仔细地观察了她,长得确实是标致,这没得挑,是属于单眼皮女生里难得好看的那一种,若是放在大城市里怎么也得算得上是都市丽人了,可她奇怪就奇怪在,她还是个优秀的散文作家,而且她从不以作家自称。据我观察,大部分作家都是内敛的人,尤其是女作家,很少有她这样能折腾的性格,但即便是这样,她为什么非要和自己来这里呢?一想到这儿,我便想起了那个梦,那片幽深寂静的森林和那座轻烟缭绕的野寺。

在月光的照亮的路上,我们来到了目的地,司机把我们放在了北山乡莲池村的一个山沟口,他说再往上走车就开不上去了,我给司机师傅五十块钱,然后叫醒了言。

言下车想打个手电筒,我阻止了她。我说你可以试着感受月光的亮度,我们这里离现代化的城市十万八千里,在大城市的夜晚,无数霓虹灯的虚假的光芒掩盖了月亮原本那温润的光,现在我们在一个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地方,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沟,在月光能照得见的地方,你试着,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你就能看见月光了。

就这样我和言缓缓地走在山路上,晚风吹得身边杂草窸窣,像是母亲在哄孩子睡觉一般,言也看见了路上月光倾覆,如掉落了满地的珍珠。大概七点多的时候,我们发现前面终于有个村子,这一路都是上坡,走得言腰酸背痛,我们便选了一户人家,敲了敲门。言说,不错,有僧敲月下门的感觉了。我说,这不重要,要是里面不开门的话就是僧踹月下门了。言咯咯直笑,正好这时候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大娘,六十多岁的样子,我赶忙说,您好,我是《江浙晚报》的记者,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做一份调查,刚到这儿天就黑了,您看能不能在您家借宿一晚?说着,我递上我的记者证。大娘说,甭给我看这个,我也不认字儿,既然是记者同志,那赶快进来吧。说罢便把我们让进去,进了堂屋就说,老头子,家来客了,别看电视了,快出来。说着便从里屋出来一位大爷,慈眉善目,头发却乌黑浓密,一点儿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言悄悄对我说,这大爷成精了吗,脸像六十多的,头发像四十多的,比我都浓密!我掐了她一下说,别瞎说。我们刚进东屋,言就问有没有吃的,大娘尴尬地笑了笑说,有是有,今晚上做多了,要不我给你们热热去,再炒俩菜?我忙说不用了,热热剩菜就行。老两口让我和言在东屋看会儿电视,他俩去忙活饭菜。

言问我,你是怎么搞到记者证的,不会是假的吧。我看了她一眼说,怎么可能,那是我在作协的朋友给我办的,说是可以免费进景区。

原来如此。

况且在这种偏远的山村,你一下掏出作协会员证人家也不认啊,反而掏出记者证会好很多,老两口不看文学作品总会看新闻联播的吧。

这时候,大娘在屋外问老伴,老头子,你今儿新买的盐放哪儿了?

我哪知道啊,我买回来你不就拿走了。

你就不知道帮我找找?

我和言都笑了,言说,你说,这乡下的老夫老妻是不是都这样。我说,可能吧,我也没见过太多对儿。言说,那以后我会不会也这样?我说,那你肯定不会,你这浑身上下一股小布尔乔亚的气息,肯定不会。言听罢在我背后捶了一下,说,你又给我扣帽子,哼!

农村人家吃饭早,睡觉也早,我们吃完饭之后,老两口很快就睡着了。我告诉言明天早上要进山,让她早点儿睡。言却嘀咕道,这土炕这么硬,翻个身都会硌疼我,这还怎么睡啊。我说,你不是北方人吗,没睡过土炕?言却说,谁说我是北方人了,我没说过我是北方人啊,我是云南人!我居然一直没发现言是南方人,可能她在北方生活得太久了吧,口音都变了,家乡话也不说了。我没办法,我把我盖着的薄毯子铺在她的被褥下,让她软和点,我盖着床单睡。

夜色温凉,这个时间段暑气渐退。我能听见墙外的蛐蛐声,看见两只飞蛾在月光下曼舞。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言说了一句:你不喜欢我吗?

山里面亮天都很早,我睡醒的时候发现言还在睡,我便没有去叫她,然后打了盆水在院子里洗漱。老两口应该是出门了,我揭开锅盖,看见了两个白薯和一盆小米粥。等我盛好饭想去叫言,她倒自己起来了。喝粥的时候她问我,大爷大娘是不是下地干活儿去了?我说,未必,没准儿是去走亲戚去了。言好像没太大胃口,红薯只吃了半个,我说,你装着这半个红薯吧,一会儿爬山累了再吃。

什么爬山,我们还要爬山?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是因为一个梦才决定来这儿的,我梦见了一座古寺,我隐隐觉得应该就在这山里!你去不去,不去我就自己走了。

当然去,这么神奇的事我也想看看!

朝阳在侧,我和言往山里走去,这条山沟的住户并不多,大概有二十户左右的样子,散布在东西两侧。我们大概用了十分钟就走到了天女山脚下的耕地。进山的时候,言突然问,你说你来这儿是为了找灵感,那你的作品讲的是什么故事可以告诉我吗?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趁着我睡着了偷看了我包里的稿子,你大可以直接问我。言被我识破,脸有点红,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屁,我问你好几次了,你都在卖关子,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我不紧不慢地说,那你现在知道了吧。言说,昨晚灯光太暗了,我没看多少,你不如给我讲讲。我看着眼前的高山和远处的树林,一边走,一边讲。

我写的故事发生在北方的一个偏远县城的偏远乡村,村子里大概有二三百户人家,现在国家不是号召土地流转吗,村长就决定卖地,把村子里的大部分耕地卖给企业建厂。

等等,我打断一下,卖了地农民种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现在农村土地使用率不高,大部分青壮劳动力都进城去打工了,留下小孩子和年迈的父母在家,这些人是没有经营土地的能力的。春夏要松土犁地,播种浇水,秋天要收玉米、打栗子、捡山楂,冬去春来又开始修剪树枝和喷洒农药。这么庞大的农业生产任务光靠老人和孩子是不可能进行的。

那土地就荒废着?

不一定,有些人的子女在城里结婚买房会把老人接过去养老,这样的话老家的土地反而成了子女眼中累赘,这样的话他们会把地租给别人种,每年收一点钱。还有一些老人不愿意去城里,执意留下来,但是由于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耕地就处于半荒废状态。

那这么说的话,你小说里写的卖地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嘛。

嗯,如果正常操作的话是符合国家政策的,但是村委会决定卖地之前答应了村子里的人,卖完地之后每人分一万块。等到卖完地之后,却每人只分到了一千块。

那钱都哪儿去了?

被贪污了呗。村委会的书记村主任和会计三个人拿百分之十的钱发给村民,这个村子一共二百六十六户,一千零六十六口人,一共发了一百零几万,剩下的都进了他们三个的腰包。这时候县扶贫局的扶贫队下乡扶贫,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发现了村子里土地流转的账目问题,他去问扶贫队的队长要不要上报查一下,队长让他少管闲事,之后渐渐地他就被排除在扶贫队之外了。

后来呢?

后来就没灵感了啊。

确实,这个故事不好往下写。言被我的故事打动,面色也逐渐凝重了。我说,我在家的时候一直在想,我写的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意义,我应该把这个故事往什么方向去写。但是我总感觉我的笔下少了什么东西,这种东西是我一直缺少的,以前可能我没有很注意,直到写到了这个故事,我在南方的时候一直找不准方向,后来才决定北上。本来想在北京住一阵子,但是没想到在你家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在一座山的山脚,然后我往山上走,先是经过一片白杨林,然后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最后在一片松树林旁看见了一座寺庙。正是因为这个梦,我才觉得北上是正确的,但是北京还不够,所以我来到这里。

言突然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了一篇新闻报道,我记得有一个次的新闻报道确实是说南夏市某县某村的土地流转出现了重大贪腐问题,你也看过这个新闻吧。

我说,没错,那条新闻确实是我创作的灵感,我灵感枯竭了,才想到北上。

言说,那这座寺庙必定在这山里,我看过那条新闻之后特意查了资料,这座天女山上确实有一处野寺,但是年代已经不可考。

话音刚落,我抬头发现,我们已经来到那片白杨林,参天的白杨和梦里一样可以遮蔽住逐渐滚烫的日光,面前的石阶也如梦里一般,上山的路九曲回肠。

当我们到了山上,站在那片松树林旁,却发现眼前什么也没有,没有梦中那庄重的寺庙,没有能穿透围墙的香火味,也没有那高一声低一声的遥远的钟声。言同样也不相信,她看见不远处的地里有人在干活,她便跑了过去,我赶忙跟上。

那个人皮肤黝黑,戴着一顶草帽子,我过去给他敬了一支烟,他接过烟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那满是裂痕的双手。我也点了一支烟,我们三个坐在田埂上,我问他,这山上是不是应该有一座寺庙?

他说,没有了,按照你们城里人的话,应该叫什么遗址?以前听我爷爷说,松树林的西边确实有一座野寺,没有名字,也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没准有了我们就有了这寺庙。据说在打小日本的时候,这座寺庙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个稀碎,就留下一堆破木头和寺门口的一块石碑。后来1952年土改,那些破木头也让人给搬走了,就剩下一块石碑。大概是二三十年前,上头的人说要复原古建筑,就派人过来实地考察这座寺庙,但是好像也没分析出个什么来,但是当时上面要求复原寺庙的态度很坚决,图纸、资金什么都备好了。就在开工的前两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一道闪电直接劈中了那块石碑,给石碑劈成了两截。然后村子里的人就说不能动遗址的风水,一直拦着不让施工,还把那块石碑给埋到了地底下,后来上头突然把重心放到了什么农村经济和招商引资上,就没人再提过这事儿了,一直到现在知道这儿以前有个野寺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对了兄弟,你是咋知道的?

我站起身来,望了望那座寺庙的遗址,没有回答他。然后我就往山下走去,言拍了一张遗址的照片后跑着跟上了我。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啊?

我没说话。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没说话。

好啦,我告诉你,我昨晚其实没看你的书稿,我之前不是让你给我改一首绝句嘛,昨天晚上我自己改了改,但是改着改着就改成了新诗,要不我给你念念?

我停下来,看着她手中的那首诗,她开始读:

《山野尽头》

春夏的夜里 

总有一些虫子

喋喋不休地在叙述

自己的不幸

或许是某一次在幽谷

或许是某一个梦

将南北颠倒

我遂了了一些念头

白杨的叶子 杂乱地掉落

如同青山上的寂寞

和人无法抗拒的欲望

在无眠的夜晚

月光铺陈的院落

又有谁的梦无法从黑夜掉落

那片湖面上逗留着的光

像初嫁人的姑娘 眼眸里的渴望

还有谁会言语

会记得在天女山的山脚

古老的野寺的崩塌

一如脑海中的故事

在月光弥漫的夜消失

于山野的尽头

我听完,想起我还站在这座山的入口,山风袭来,像梦中那迷人的香火气,眼泪忽然从我的眼眶中解放出来。我闭上眼睛,忘记了梦境、野寺、高山和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再睁开眼睛时,只有言站在我面前。她今天的唇色甚是好看,像一尾锦鲤的鳍,我看向她有些疑惑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吻了下去。

陆沉
Jun 1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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