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年级的时候,重新分班了,这其实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也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我终于不用再面对之前那个上课念经下课驯兽的老古董班主任了。
开学那天的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好像是我前十年人生里记忆最清晰的一天。
那天一直负责接送我上学的老妈出差,照顾我的责任就归到了不靠谱的老爸身上。果然他的确不负众望,由于我爸的操作失误导致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离上第一堂课就只剩十分钟了。
我拖鞋都没穿爬起来就往洗刷间跑,“爸你咋不叫我起床啊?”
我爸还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你不是八点半上课吗?这还有四十分钟你着啥急,想当年你老爸我啊都是上课前二十分钟才晃晃悠悠起床……”
“爸,我们是八点上课。”我嘴里含着牙刷无情地打断他。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快快快快快快快!”我爸大喊着然后腾地一下坐起来,再然后,就是我鞋还没穿好就被稀里糊涂拎出门了。
到学校还是迟到了。我扫了一眼教学楼门口的分班表就飞快地往上跑,跑到我们教室后面透过窗户扫了一眼,大家都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嘿,没有老师在,天助我也!我抓起包悄悄打开后门溜了进来,找了个空位赶紧坐下。
我放下包,转过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她面无表情看着我的目光。
她很清秀,也很好看,那是我俩第一次见面。
我是第一次被这样好看的女孩子盯着看,不自觉地愣了一下。她转过头,从桌洞里抽出一个小本本。
大事不妙!“别别别我今天迟到是意外别记名别告诉老师错了错了真错了…”我双手合十点头哈腰,声音十分卑微。
她扭过头又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然后指了一下黑板,“做题。”
我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嫌弃和鄙夷……
战战兢兢上完了第一节课,还好老师没有发现我迟到的事情。下课以后大家很熟络地交谈起来,由于错过了早上上课前大家带着新鲜劲的破冰聊天大会,我只能无聊地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她拿着一个小杯子从外面接完水回来。本着与友邻和睦相处的原则,我把半个身子转过来对着她,准备主动释放善意。结果我保持了这个姿势半天,她一点反应没有。我只好干咳一声,“你好你好从今天开始以后我们俩就是同桌了。”
“杨知雨,原来是六班的。”她转过头,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斜斜地打下来,正好打亮她的脸,睫毛长长的,眼睛里有光。
“我叫李晓。”我转过身子,故意说得漫不经心,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我记得那天上课我总会忍不住悄悄往身边瞥几眼,她听课的样子很认真,做题的时候喜欢咬笔,遇到拿不准的题会在题号上打一个圈。
那天是我上学以来最安静的一天,也是我第一次放学后对第二天上学开始抱有期待的一天。那时懵懵懂懂的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我清楚记得我回家路上反反复复想的一件事情就是:这个同桌好像很难相处的样子啊!
很久以后,杨知雨问起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我告诉她,每当我回忆起这天,每一个细节都会历历在目。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裙子,戴着一个云朵发卡。老师在讲台上讲的是一亿有多大,回家以后老爸在桌子上泡了一杯铁观音绿茶。
“但说实话我对那天没什么印象了哎,我就记得你迟到了,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她手托着腮,“毕竟当时也没想过会和你有这么多交集。但我还是觉得好神奇啊,原来记忆里真的会有那么一段时光,不思量,自难忘。”
二
杨知雨根本就是一个熟来疯!小气,霸道,还很暴力!这是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最大的感受。当时还不知道毒舌和腹黑这两个词,现在想想用在她身上简直是完美贴合。
回想起来,我感觉自己前十年吵的所有架加起来都没有那一个月和她吵的架多。我们俩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吵起来,包括我把橡皮灰不小心扫到她桌子上或者是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一下她的板凳。
写字的时候胳膊肘越过了三八线一厘米都会被她突然狠狠地顶回来,看我疼得倒吸凉气的她会对着我作业本上的刀疤墨迹得意地笑。然后我就会边写边盯着三八线,就等着那一瞬间的复仇机会。结果机会没等到,自己因为分心把答案写串行了。下课的时候我会趁她和小姐妹说话的时候突然扯她辫子,然后她不由分说转身一拳打得我龇牙咧嘴。我会在上厕所路过她桌子旁边的时候故意把她的笔袋蹭掉,结果回来以后看见自己的书撒得满地都是……
当时感觉每天早上起床以后都不是要去上学,而是要做上战场的心理建设。明明总是因为吃亏气得上课的时候喘粗气,但还是每天乐此不疲地在休整过后和她再次开战。这些在现在看起来幼稚无比的撕比吵闹,却成为了我小小少年时代最难忘的点点滴滴。
我记得有一次吵架,我做得有点过火了,把她气哭了。课间的时候她的小姐妹过来安慰她说,你和李晓天天吵架置气,你俩这么不对付要不然找老师给你们俩调开吧。
我当时还冲着面子拧着死活不道歉不理她,听到这话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她跟那个女生说了些什么,那个女生什么话也没说拍了拍她就走了。
那一个下午我都没有听进去课,表面装得十分镇定,然后下课的时候尤其留意她有没有出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结果那个下午三个课间,每个课间她都不在座位上。
到了下午放学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在她收拾书包的时候绕到她面前问她,“你是不是去找老师说想要换同桌了。”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突然心里的不安就变成了难过,眉头不自觉地紧皱。
这时候,她开口说,“没有啊,你还没跟我道歉我就把你换掉了,那我不是吃亏了……”听到这话我突然激动地脱口而出,“那我道歉以后能不能不换了?”
然后她看着我,突然笑了,“那就看你表现了。”
“嗻!嗻!”
“哎呀你怎么跟个太监一样娘里娘气的。”
“错了错了,姐姐我真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哎呀你别动我书包我自己装!”
“好的好的!”
那天我回家的路上满面春风还哼着歌,我妈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我,“你考你们班第一了?”
“没有啊。”
“真奇了怪了从来没见你这个样。”
“没啥没啥,妈今晚吃什么啊?”
“粉条炖白菜。”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粉条炖白菜了!”
“你不是昨天还嫌连吃了三天再也不想吃了吗?”
“想吃想吃,快回家吧我饿了妈……”
晚上睡前我躺在床上边想边笑,今天的我也算是经历过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了吧。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以至于第二天闹钟都没叫醒我,迟到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后来我很好奇地问她那天跟小姐妹说了什么,她沉思了一会,很认真地说,“我告诉她还是不调了,我还能管得了李晓,换了别人他更过分。”
靠,就知道不会说我什么好话。
之后杨知雨准备了一个特殊的小本本,每次我们俩吵架她都会把我们的吵架时间、理由以及她认为的我的过错写在上面,简直比写日记还勤快。我实在是怕她哪天不高兴直接把小本本交给班主任,所以她每次一掏出来我就会急忙摁住她的手道歉。
“别别别姐姐我错了真错了!”这句话都快成我口头禅了。
她很嫌弃地甩开我的手,仰头瞪着我问,“下次还敢不敢了?”
我伸出三根手指指天,“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很久以后杨知雨问我,“我当时掏出小本本的时候你拿手摁住我手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啊?”
“当然是害怕啊,真害怕你提笔记了留下证据,万一你交给老师我就死无全尸……”
她歪着头笑,“可我当时表面镇定,实则小鹿乱撞,心里想的是你的手真凉。”
三
要说我们家这边最能整花活的,那必然是我们学校。我们学校最喜欢搞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活动,什么广播体操比赛、歌曲串烧比赛、趣味运动会还有校园交谊舞比赛等等等等。当时的我一度以为我们学校是想把我们培养成马戏团的预备演员。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又整出了一个花样跳绳比赛,规则是三人一组,两两上场。巧合地是我和杨知雨又被分到了一个组,同组的还有另一个我不太熟的女生。
那个女生的存在感很低,也不怎么一起训练。导致的结果就是每次训练的时候我都会和杨知雨就“谁甩绳把谁绊了谁的技术差”这件事情争论半天。最后快要比赛了我们才真的认认真真配合起来,说实话坐了那么久的同桌是真的会很有默契,我俩当时能连着跳上百个。
当时的她只比我矮一点点,我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呼吸声。跳绳的过程中我们俩总是会越跳离得越近,低下头,连眼睫毛都看得很清楚。我每次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跳完浑身是汗,手心也全是汗。
我背过身去深呼吸缓解紧张,她就会绕到我面前像一个没事人似的手叉腰嘲讽我,“你的体力也太差了吧!你到底是不是个男的啊?”
“长得矮的人跳绳自然轻松得多。”我转身就跑。
“你说什么?李晓你有胆再跟我说一遍?!”她张牙舞爪地追上来…
那次跳绳比赛的具体名次我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不是很高,但我俩当时都毫不在意。好像真的仔细回忆起来,我俩搭档一起参加的很多活动和比赛都没有拿很高的名次,除了那次校园交谊舞比赛。
当时在各个学校都还在做第N套广播体操的时候,我们学校独树一帜,开始流行开一种叫“校园交谊舞”的广播体操。这种操需要男生女生结对,然后手拉手去完成。在当时那个懵懂害羞又别扭的年纪,我们想了各种办法去回避和对方牵手。要么是手缩在袖子里让对方拎着自己的袖子,要么就是像警察抓小偷一样逮住对方的手腕,或者是干脆手背在身后只做腿部动作。
直到后来校方通知要举行一个校园交谊舞比赛,班主任才拍着桌子下令说如果谁再不好好跳就罚他去主席台中央站着当旗杆。
比赛需要每个班出一对学生领舞,我们班选的是我俩。其实客观来说是选了她,老师让她自己挑舞伴,然后她选了我。
我当时知道她选了我以后心里都乐开花了,但表面上还是装的十分臭屁,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冲她喊话,“哎,没想到咱们杨大小姐这么想和我一起跳啊,啧啧啧…”
我特别期待地等着看她慌乱且口不择言的样子,但她只是转头白了我一眼,“少自恋了,就是觉得咱俩身高差不多方便一些。”
“谁跟你差不多高啊,我明明比你高半头啊!”
“不就那么一点点,再说了,听说早长个的之后就再也不长了,直接定型。”
“你才不长了,你别诅咒我好吧…”
当第一次真的要拉她的手一起跳的时候,我内心特别慌乱紧张。为了不让她看出来,我极力装作淡定,但伸出去的手还是不由地颤抖。她把手放到我手心,冰冰凉凉的,很纤细。我虚握了一下,心跳就开始疯狂加速。
这时候她突然低声对我说,“握紧点啊,我可不想转圈的时候被甩出去。”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定了定神,握紧她,迈开脚步和上音乐。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暗自期待着大课间的训练时间。我俩总是会在跳舞的过程中故意用一些小动作整蛊对方,比如在巡查老师经过时她会突然猛地掐一下我胳膊,我会在最后收尾音乐的间隙出其不意踩她两脚;她会在老师走远之后突然快速打我一巴掌然后做鬼脸,我会在她转圈的时候狠狠绊她一下,再在她快要摔倒时把她拉住。
就这样跳了有半个多月。最后比赛那天,她梳了一个公主头,戴着那个云朵发卡,穿了一身白裙子。蹬着一双小皮靴,眼睛周围撒了亮晶晶的妆,眨起眼来一闪一闪。我穿上了在少年宫表演登台的时候才会穿的燕尾服,系了一个红色小领结,还被我妈在脸上扑了一层粉。
当我俩比赛之前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引起了大家一阵惊呼。好几个哥们直接上来把我围住问我俩这是不是要结婚。我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叹气,“我这是为了班级做贡献而牺牲自己啊!”说着说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在人群中用余光瞥向她在的那边,发现她也在人群中偷偷地看向我。对上她目光的那一瞬间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杨知雨真的很好看啊,今天格外好看。
那天下午我俩配合得十分默契,再加上在一群穿着呆板校服的领舞代表中,我俩的精心装扮又显得格外惊艳出众。
最后我们班当仁不让地拿了全校第一名,那也是我们班第一次拿全校第一名。大家一起围着奖杯笑得特别开心,奖杯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们俩的手里,她攥着奖杯我捧着底座,她扭头小声跟我讲,“表现不错,表扬一下你,我果然没选错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变得特别温柔。“杨知雨,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做搭档。”我特别特别小声地嘀咕,说完以后感觉自己的脸热得像发烧一样。转头一看,发现她正高兴地和小姐妹攀谈,她应该是没听到吧,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当时还没有随处可见的自拍设备,在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盛行的年代,能拍照的只有管后勤的大叔用来照合照的大鼻子相机。
大叔走过来,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大相机冲我们招手,“来来来,第一名的班级来合影留念啦!”大家欢呼雀跃地自觉按照体育课按高矮个排好的顺序站到一起,我俩一起捧着奖杯站在最前面。
“来!看镜头,茄子!”快门一按,闪光灯闪过,记录下55张笑脸。
照完以后大家有说有笑地往教学楼走,我还站在原地。她看我呆在那里不动,拉拉我的袖子,“走啦,回教室了。”“等一下。”
我突然仰起头冲着正在寻找第二名班级的大叔背影大喊,“老师!再给我们俩也照一张吧!”我扭过头,看见她瞪大眼睛瞅着我,身后往回走的同学们也都突然安静下来回过头看我俩。大叔好像是被我这突然一喊吓了一跳,之后回过神来冲我们摇摇相机,“好!”
我顺势往她身边一倾斜,肩抵着肩,冲着镜头咧嘴,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
那是属于我们俩的第一张合照。
很久以后,我在家里的老相册里翻到了这张照片,用手机拍了下来发给杨知雨。“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她很快回复,“当然记得啊,当时被你吓了一跳,之后洗出来了就一直挂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后来毕业的时候我还去找班主任要呢,她告诉我唯一的这张早就被你要走了……怎么样,要不开个价?”
我当即敲了两个字回去,“不卖!”
四
我们校领导最让我尊敬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克扣过我们那些杂七杂八的非文化课。什么信息课美术课音乐课科学课,连快到期末了都正常上。
作为一个笨手笨脚还五音不全的钢铁小直男,每次上音乐美术课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但杨知雨每次都是兴高采烈地在上课前的课间就早早地把那本薄薄的课本摆在了桌子上。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她是能把齐白石大师的虾都复刻得有七分相像的人。
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让画茶壶。那节课我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漫画书也不看了提起笔一阵猛操作,擦擦涂涂画画。杨知雨每次探头投来好奇的目光,我都伸手一捂侧身挡住,然后她就会白我一眼嘀咕一声“切,谁稀罕看。”,然后继续认真地画自己的画。我当时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一鸣惊人,然后自信满满地把画交了上去。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开始展示优秀作业,我看着老师一张一张地翻完了也没有我的画,心情开始有些沮丧。这时候老师突然从另一沓画里抽出一张,对大家说,“同学们,我这节课要特别介绍一下李晓同学的这张画,大家看,老师说让画茶壶,他画了一个尿壶!”
班里爆发了哄堂大笑,而且就数我身边的杨知雨笑得最开心,还边笑边拍桌子。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李晓敢情你画了半天,藏着掖着的,最后就画了一个尿壶啊哈哈哈哈!”我气得满脸通红,扭过头不理她。从那次课之后,一直到高中毕业,我再也没动笔画过一幅画。
我一直以为杨知雨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因为她有一个MP3经常挂着耳机听歌,但是每次音乐课她都不张嘴,顶多会在老师一眼扫过来的时候跟一跟口型。因此,处处被她压过一头的我就这一点早在心里把她狠狠嘲笑了上百遍。所以后来有一次我俩打赌,她输了,我直接定点打击要求她唱歌,然后自信满满地等她出丑。
她果然面露难色,皱了皱眉。但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一小段《爱的华尔兹》。她的声音很小很轻,但很有灵气。她跟着节奏轻轻点头,耳边的碎发一飘一飘。当时课间班里很喧闹,但我好像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后来我听陈粒的《走马》的时候,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她当时唱歌的侧脸,那种空灵随性又带一点慵懒的声线和她特别相像。
她唱完以后,我愣了半天。然后她干咳一声,“不准嘲笑我!”我摇摇头,“好听,真的好听。”我有些不解,“你唱歌挺好听的为什么音乐课还不张嘴?”她似信非信地瞅了我一眼,悠悠地说,“我就是不太敢张嘴。”我当时还是不太明白,一直鼓动她多开口唱,她不搭理我,后来索性直接忽略这个话题。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词叫“社交恐惧症”。
这些乱七八糟的课里我最喜欢的还是信息课,因为这几乎占了我们一星期里能接触电脑的时间的一半。
学校的机器其实能联网,所以每次上课前我都会钻到桌子底下偷偷把老师拔下来的网线再插上,上课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打开4399小游戏。上信息课我总是和自己的小兄弟们坐在一起,方便大家在拳皇世界里一决雌雄。她坐在对面,经常看着我们一脸凶狠地敲半天键盘然后咬牙无声呐喊叹气,“你们男生真是无聊。”
后来我借上厕所的机会路过她身后偷偷窥屏,发现她就是在和身边的小姐妹在奥比岛里比谁的浣熊穿得好看……到底谁更无聊?!
我有一次申了个奥比岛的号跑到她家送了个家具柜子,结果过了好几天也没见她摆出来。我就去问她,“最近你奥比岛里是不是收到了别人赠送的一个衣柜?”她一脸不解,“你怎么知道?”我没理她继续问,“那你为啥不摆出来?”她一脸嫌弃和无奈,“因为太丑了啊,土得掉渣。”我鼻子都气歪了,“哪里丑了?到底哪里丑了?那是我挂着机打了一上午的工才买的!”她鄙夷地看着我,“你的审美可真差劲。”
周末的时候我登号,发现她把那个柜子摆出来了,还摆在了房间正中央。周一的课间她的小姐妹走过来问她,“你怎么在屋子中间摆了那么丑的一个柜子?那个柜子也太丑了吧!”她笑得特别开心,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瞅,“是啊,这个柜子也太丑了吧,也不知道是谁会花钱买这么丑的一个柜子……”我在旁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喝水,心里狠狠咒骂,这女的绝对是故意的,真的是可气可恨可恶至极!
很久以后,再翻开杨知雨的本子,上面画满了受力分析图和电路图。我们的手机歌单里都是Rap摇滚和英文歌,也很少有人再用只能显示歌名的MP3。
当时风靡全国的摩尔庄园和弹弹堂也都陆续停服,现在的小孩子手机里装的都是吃鸡和王者荣耀。有一次我俩开黑的时候我开麦问她,“你觉得王者荣耀和奥比岛哪个好玩?”她刚被对面的打野击杀,“那肯定是奥比岛啊!玩奥比岛的时候我只会感觉到愉悦和放松,打这个破游戏我只会被脑瘫队友气得半死,或者被对面杀穿。”她说完停顿了一下,“话说前些日子摩尔庄园停服的时候我还特地去搜了一下奥比岛,发现还在运行哎。”
真挺神奇的,那么多游戏都关了,唯一这款我俩当时都玩过的游戏到现在还一直延续。
五
有时候不知道科技发展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总觉得现在守在屏幕前的小孩子没有我们当时能整幺蛾子。
课间的时候我们男生会玩很多看起来又蠢又幼稚的游戏,三个人就能开一场“攒能量”擂台赛。女生会聚在一起讨论芒果台偶像剧的爱恨情仇,对着《一起来看流星雨》里的叶烁和端木磊犯花痴。
当时大家都处在一个胜负欲很强的年纪,玩啥都要分个高下。有一次在我座位上和几个同学掰手腕,连胜三局高兴得忘乎所以。杨知雨捣了我一拳,“来来来咱俩来。”说着就坐到了我对面。
旁边一个男生凑上来,“你应该像打擂台那样先赢了我们三个再跟李晓比。”听到这话我俩突然异口同声冲他喊,“不行!”他被我俩这突如其来的默契吓了一跳。我一把握住杨知雨的手,突然心跳加快。“准备好了?”她点点头,手上开始用劲。
我的确有些震惊,这一个小姑娘怎么劲这么大?我抬头一看,她咬着牙使劲,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真的是拼尽全力想赢我。我就稍稍送了一点点力气,手啪地一下就被她摁在桌子上。“哈哈我赢了!我厉害吧?我是不是比你厉害?”她把手抽回去,我心跳得剧烈,有些失神。“厉害厉害……”
旁边那个男生大叫,“李晓你是不是放水了啊?来来来杨知雨我跟你比一场!”我一把推开他,插在中间。“几个大男人车轮战一个小姑娘要不要脸啊?”刚好上课铃响了,他们几个一脸郁闷地回去了。然后杨知雨坐在位子上耀武扬威,“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了听到没?小弟刚才表现不错,值得表扬。”
之后我经常说着“这次一定赢你!”再去挑战她,然后再被她扳倒。她拍拍手,“不错不错有进步,下次再加油。”我点头,“行,下次你等着!”在口袋里握紧拳头,心里乐开了花。
当时网络用语也没那么普及,但是我们总能流行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梗和笑话,津津乐道地在不同人身上反复实验。
有一个下午,我们班流行一个句式。对着异性说一句“我喜欢你”,停顿一会再补一句“的什么东西”。那天下午有好几个男生跑过来对她说,“我喜欢你的钱”“我喜欢你妈”“我喜欢你的本子”……她听完以后就是敷衍地笑一笑。等到下午放学她已经上好凳子了,我快速收拾好书包跟了上去。她在教室门口被一个男生拦下来,那男生又开始开那个无聊的玩笑,她尬笑着点点头,“知道知道。”
我走到她身后,突然心弦一动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在等下面的那句话。
但我没有准备下面那句话。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些站不稳了。这时候她飞快地移开眼睛,突然打破安静,干笑了两声说:“哈哈哈哈我也喜欢你……妹啊哈哈哈哈哈。我先你一步,还是我脑子比较快!”说完转身就跑掉了。我靠着门框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半天,然后边走边懊恼,“怎么这次又被她占了上风?靠下次一定得把风头抢回来!”
很久以后,我在刷知乎的时候看见一个话题,大家在讨论没有智能设备的过去身边的人在玩的方式上多么具备创新能力。我突然间就想到这些无聊的梗,很智障的句式,还有那个下午的放学后。我其实是不怎么信星座的,但对双子座的一句描述我却特别认同:“双子座总爱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心里话。”
当时就对星座颇有研究的杨知雨肯定知道这些。她后来跟我说,“我当时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大脑一片空白,胡言乱语了几句就落荒而逃了。”
“你慌什么啊?明明是我开口说的话。”我有些奇怪。
“可能是因为怕你突然接上下一句吧。怕被你的一句玩笑话,戳破了最深处的小心思和秘密。”
六
杨知雨是那种典型的乖巧好学生,作业一定按时完成,上课虽然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但听讲一定聚精会神,大考小考一直稳居我们班的前几名。
而我恰恰相反,上课的时候会在课本里面套一本漫画或者电脑杂志,做课堂练习的时候会先做大题然后在快上交的时候拿着她的选择题答案猛抄,走神发呆被老师突然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会敲敲桌面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而杨知雨果然不负众望,本着和我作对到底的原则,她一直都是我堕落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在分班之前,我一般从周五晚上就开始放飞自我,疯玩两天到周末晚上才会翻开书包看家庭作业是什么,然后第二天起一个大早跑到学校抄作业。分班之后我还是沿袭这个习惯,结果没过多久突然有一个周一早上杨知雨来得特别早,撞见正在奋笔疾书的我二话不说就把我的“参考答案”抽走。
我当时没有看清是谁,把笔往桌子上一拍站起来大喊一声,“谁啊?!打扰本大爷抄作业!”结果刚站起来就被她凌厉的眼神狠狠地吓了回去。
“你为什么不写作业?”
“我我我…我周末有事儿…”
“你是不是每周都来抄作业?”她质问。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保证!我发誓!”
“行,就这一次。你别骗我,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她把手中的作业本还给了原主人,然后把她的作业本递给我,我如获大赦,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
她又转头强调,“就这一次啊,别忘了改几个答案……”
不得不说杨知雨对我的严防死守和铁面无私确实有作用,最起码大大减少了我被罚站和被罚写的次数。但随着分班之后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以后,她就懒得再花那么多精力来对付我了。
当时杨知雨考了第二名,我考了第四,比她差几分。第一名是我们班长,一个呆板无趣的眼睛男,因为弱视还在眼镜上贴了半边眼罩,我们都说他是班主任的干儿子。那天发试卷的时候杨知雨不可思议地拿着我试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带着一副我好像刚在她面前活吞了一只苍蝇一样的表情问我,“这是你的卷子?你抄了谁的啊?”
我十分无辜,“我考试的时候前后左右考得都没我高我抄谁的?”
她还是半信半疑,“你不是又抄作业又不听课的…”
我把卷子抢回来塞到桌洞里,“天赋,天赋你懂不懂?”
后来我上课看课外书的时候,她也会冷不丁地凑过来瞄一眼,“你都看些什么书啊?”“天文知识,你知不知道量子力学?”她摇摇头,我反问她,“那你都看些什么书?不会是些言情小说之类的吧?”她不理我,转头的时候分明有点脸红,我噗呲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不会吧!你真的喜欢看那种言情小说啊!”她狠狠给了我一拳,咬牙切齿,“别吵!上课呢!”
经过我的不断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杨知雨也偶尔会在做完课堂练习之后抽出一本小说一本正经地看,还会根本不管我看没看完就从我这里抢走她觉得有趣的漫画书。但是她对漫画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总看几页就压在自己的一摞书下面,我想取回来必须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抽走,因为当着她面从她手里抢她没看完的书会被她掏出小本本记下来……
很久以后,谁能想到小学天天看天文杂志的我最后选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而杨知雨大学学了物理,经常为量子力学期中期末考试崩溃到抓耳挠头。她每次上完实验课都会一脸疲惫地跟我抱怨,“真不明白为啥你之前天天看这些居然没早早脱发。”
我好心提醒她,“你追的韩剧刚刚更新了。”“对对对!裴秀智也太好看了!真的太好看了!这部追完我要回去再刷一遍步步惊心丽李准基IU南柱赫都好好看!对了上次给你推荐的剧单你刷没有啊……”“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七
当时的学校条件不像现在这样先进发达,每个屋都装上了中央空调和大屏幕触屏智能电脑。我们的教室里只有一个要手动拉下来的白色幕布和投影仪,连风扇和暖气都没有,夏天热得心慌冬天冷得心凉。
从五一放假回来到暑假之前是在学校最热的一段日子。
每次课间操回来教室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书本晃来晃去,还有一些同学会用好几张白纸叠一个大大的扇子。杨知雨比较与众不同,她把垫本卷成一个筒,然后把彩印的校报插进去,扇面超大,手一抖就呼呼生风。这个时候我就会调整好姿势趴在桌子上,在她扇扇子的时候白白沾光。我斜着仰视她,看见她的刘海被扇得乱飞,露出好看的额头。有一次我看着她突然冷不防来了一句,“杨知雨你要不把刘海剪了吧。”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像看傻子一样看我,“有病。”然后调整了一个角度,让风扇不到我身上。
夏天的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尤其火爆,即使校领导三令五申禁止大家去门口的小卖部买零食,但毕竟法不治众,每天下午上课前小卖部总是人满为患。大家到教室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里的违禁品转移到桌洞里再用一堆书盖住。
那时候大家都是法律知识小白,老师说啥就是啥,根本没曾想过翻包是侵犯人权的违法行为。但老师也很聪明,她会避免自己亲自动手,在突击检查的时候让同桌之间互相翻包翻桌洞然后上报。杨知雨的包里常备辣条QQ糖和巧克力,我瞅瞅包,再瞅瞅她,她朝我伸出一根手指。我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她气得一撇嘴,成交!
杨知雨还特别喜欢吃冰淇淋和雪糕,但显然这种零食不可能一直在桌洞里或者包里藏着。于是她发明了一种很特殊的吃法,就是拿一个很大的杯子,把撕掉包装的雪糕或冰淇淋装进去,这样就算化掉也能吃。我一直觉得这种吃法很奇怪,直到后来发现原来还有一种叫奶昔的东西。
我当时是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还很傲,特别烦别人指挥我,所以对好多人都凶巴巴的。尤其在夏天,我就像是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我们的值日表是按照座位来排的,所以我一直和她都是一个值日小组,每周四打扫卫生。我们值日小组的组长是个女生,考过好几次全班第一,说话总是高人一等,见谁都想使唤。有一次打扫卫生,她双手抱胸站在门口吆喝正在扫地的我去倒垃圾,我没理她,她就开始不停地喊,越喊越生气。我也越来越烦,干脆把扫把往地上一扔,“我就不去你能怎么了?”
教室里的火药味变得特别浓,其他几个同学都看着我俩面面相觑。在讲台上擦黑板的杨知雨转过来轻轻干咳了一下,然后很轻地喊了我一声,“李晓!”我对上她的眼神,转身乖乖去拿垃圾桶,“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那天之后我们班里就开始闹我俩的绯闻。大家看到我俩走在一起就会发出“哦~”的怪叫;有什么分组的时候老师点了我们其中某一个人的名字大家就故意一边咳嗽一边回头看另一个人;收作业的同学也会故意把我俩的作业本放到一起,等到老师在课堂上发作业的时候把我俩的名字一起念出来,然后大家就开始坏笑,还搞得老师很奇怪……
我俩被起哄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向周围同学表现出自己对对方的嫌弃,极力撇清干系。大家面对我俩的解释都会一边笑一边点头“嗯嗯嗯我们信了我们信了”,然后继续我行我素。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女生们大多会找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围成一圈聊天,男生则满操场乱跑。自从我俩开始传绯闻之后,我们班的男生总会有意无意地把我往她所在的方向引,然后几个人猛地把我往她身上推。我俩撞到一起,她身边的小姐妹就开始“哎哟”“哇”“啧啧啧”,她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把我推开,然后我假装很生气地去追那些笑着跑远的罪魁祸首……
本来没有暖气的冬天应该是很痛苦的,但我记忆里的所有冬天都特别美好。
杨知雨特别容易手冷,但是戴着手套写字会变得非常不方便,所以她总是习惯性地不停搓手,或者把手掌放到嘴巴前面哈气。有一天早上我特意把自己在家里用的透明塑料水杯拿到了学校,在早读之前灌满开水。当她把双手贴在脸上导热的时候,我把水杯递给她。
当时我别别扭扭的,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干脆啥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看黑板,但其实余光一直在她身上。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很自然地接过水杯,双手捧住、把下巴搁在杯盖上,好像这是一件我做了很久很久的、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水杯里的水凉了,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拿回来换一杯热水,结果纠结来纠结去上课铃响了。第二节课上英语,我们英语老师最喜欢让我们做题抄单词,然后自己坐在讲台上低头看报。
我百无聊赖地抄着单词,眼睛不自觉地往立在她桌面上的杯子上瞟,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在这个课间把热水偷偷换上,然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当时手上正在抄着“healthy”这个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口袋一沉,心下一惊,正在写的“y”直接拐到了下一行。我悄悄低头,发现她把左手插进了我的羽绒服口袋里,身体紧紧贴着桌边,这样看来就好像她只是把胳膊放在自己的腿上一样。我没有转头看她,用屏气凝神掩盖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但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因为害怕有一点风吹草动会让她突然把手抽回去,我一直到下课之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第二节课下课以后阳光从窗户外面射进来了,教室里变得暖和了一些,她把杯子还给了我说了声“谢谢”。但我那天早上第一次无比讨厌冬日里的阳光。
那时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年纪。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上课那天气温特别低,寒风彻骨。那天是周五,下午的时候她就一直特别期盼着放学,因为晚上她爸爸答应要带她出去吃肯德基看电影。放学的时候班里叽叽喳喳地特别吵,她快速收拾好包,放上凳子就要往外跑。我突然叫住她,“杨知雨你等一下。”
她在门口停下,我走过去,突然鬼使神差地蹲下来把她的羽绒服大衣拉链插好,起身给她拉到领口,然后又伸手把她没整理好的围巾摆正。“别冻感冒了。”我做完这些,一抬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突然感觉时间好像静止了。我俩离得特别近,她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被门外的冷风吹的。她眨了一下眼,我从她的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那一瞬间就感觉自己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突然低下头,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特别小声地说了一句,“好,我走啦。”然后飞快地跑出了门。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慢慢再次听到班里的喧闹声,我心虚地环顾四周,发现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才长舒了一口气。
很久以后,有一次社团团建,大家开始讨论起自己最喜欢的季节。当问到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最喜欢冬天,而且特别强调是没有暖气的冬天。大家都觉得我是怪胎,读错了专业,应该去考南极科考队。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顺手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你最喜欢什么季节?”
过了一会屏幕亮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