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过生日,我在网上买了一款跳蛋送给她。
派件员王小坏正在派件。
——作为轻度网购成瘾者,每月收件无数。这次的等待,却叫我十分忐忑。
他来了,签字,交货,我如释重负准备关门,他站在那,没有挪步的意思。
“你最近很寂寞?”他满脸坏笑问我。我的脸瞬间变成辣条色,乖乖和他解释。
话说到一半,我觉得蹊跷,惊诧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买了什么?”我明明嘱咐卖家保密。
“你请我进屋喝杯水我就告诉你。”他笑得好坏好坏。
我竟真的把沙发上的脏衣服拨开,给他倒了杯水。
他说,“我告诉你哦,我能看到盒子里面的秘密。”
我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将聊天止于“呵呵”。
他并不介意。咕咚喝一口水,开始讲故事。
三年前他就负责这个小区的派件。他从来没有被投诉过,人缘极好,和谁都聊得来。他相貌堂堂,其实可以靠脸吃饭,但因任性,走了才华路线。
他每天经手很多个大大小小呆板无趣的盒子,这是份枯燥又辛苦的工作。但是,他的双眼能穿过严密的包装,洞穿盒子里的秘密。一个人所买的东西,能反映出一个人,天长日久,也反过来构成一个人。
他会顺蔓摸瓜,窥觑盒子背后人的生活轨迹。因此,他也更容易洞察人心,走进别人心里,成为不折不扣的中央空调式暖男。
张阿姨也是网购上瘾者。但她和一般人不同,她所买的东西,全都不属于自己。给老公买袜子内裤,给孩子买台灯手机,给家里添置厨具……每次快递小哥抱着她的盒子上楼,心情都十分复杂。有时候闲聊,张阿姨时常分享一些居家心得,告诉他怎么切菜不容易切到手。
直到一天,东西变了,一个包裹严实的盒子里放着情趣内衣。快递小哥红着脸把盒子递给她,她颤抖地接过盒子,面色发紫。签完字,他说,“女人,要好好爱自己。”这句话比鸡汤还淡,却拨动了她的心弦。她把快递小哥拉进家里,大倒苦水一下午,说老公有了外遇,开家长会孩子也嫌弃她。小哥顺着思路一锅鸡汤猛灌,果然奏效。后来,张阿姨的盒子,越来越十八禁大尺度。
有一位几乎不出门的宅男,从盒子里获取生活所需的一切,也经常买一些“你懂的”的东西,小哥常提醒他,有时间多出去走走,交友,运动,或者像我一样多送送快递,而且,强橹灰飞烟灭呀。有次,他买了两个大玻璃瓶,小哥百思不得解,在门口问他,“盒子里是什么呀好清脆。”宅男淡淡地回答,“玻璃瓶,装精液用的,盛满了就拿去泼前女友。”
小哥不淡定了,抓着宅男思想教育一下午,终于避免了一场精案。
……
盒子里藏着微缩的世界。
“重点是,你到底怎么看到盒子里的东西的?眯眼神功?”我问,“对了,你不会还能看穿别的吧?”我赶紧捂住胸部。
快递小哥翻白眼。
“盒子在我眼里天生是透明的。哎,你别捂了,除了快递盒,别的我都看不到。”
原来,他就是传说中,为快递而生的人。
也有人给过小哥很大一笔小费,觉得小哥如此善解人意,懂得客户需求,该去做产品经理,送快递太屈才。
小哥怎么舍得辞职呢。
小哥每天送快递都心跳加速。把透明的盒子和主人对应,就像钥匙插进对的锁,“咔嚓”的瞬间,能听到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他心跳最快的时刻,是站在短发姑娘的门前。
短发姑娘的快递总是最沉,被书和画册塞满。若是中文书,小哥就按图索骥,提前在豆瓣上找书评,签字时漫不经心和姑娘说,“又是Amazon的箱子呀。我最近在读桑塔格的日记,你看过吗?”姑娘眼睛发光,“真巧,我刚买了她的书。”于是,小哥挺直腰杆,把刚才恶补的书评变换语序背一遍。
屡试不爽。但有时书封上只有日文或法文,小哥没法搭话,只得讪讪离开。
后来,小哥不想再虚伪地背书评了,他试探地找姑娘借书看,姑娘带他进房间。三十平米空间,书房占据整片墙。姑娘踮脚,伸出食指,把书轻轻拨出来。小哥站在一旁,看着姑娘优雅地抽书,闻着洗发水的清香,有些晕眩。
书用旧Amazon箱子盛着,小哥抱着它,什么也看不到,崭新的秘密。
废寝忘食。一周后,书读完了,却迟迟没有姑娘的快递。
他懂得界限所在。不过是身穿制服的快递员,城市服务流水线的一员,他与所有人的交集只是浅浅的铅笔线。
很多人生来穿一双透明的鞋,无论来去多少回,注定无痕无迹,只能在别人的世界路过。
没有快递,他不敢贸然找她。等了好多天,终于等到属于她的盒子。拿到手后,他惊得好似冻住全身血管——盒子里放着两瓶强效安眠药。
大概她只是睡不好吧,小哥自我安慰。犹豫许久,他敲门,把盒子递给姑娘。姑娘面色苍白,让他想到楼下小贩手中玩弄的棉花糖。
“谢谢,你走吧。”她说。
小哥没有走。他不敢走。他在门外念阿弥陀佛,念哈利路亚,念阿拉真主,念么么哒。世上最漫长的事,大概就是等待。在等待里,时间是信号失灵的wifi,让画面一帧一帧僵持着。
过了很久。
“哗——”几十枚颗粒撒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疯狂地敲门,砸门,撞门。
门开了,她光脚,穿着黑裙子。小哥走了进去,把她拉进里面,关上身后的门。
这一次,他越界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短发姑娘的泪珠挂在腮边,他伸手替她拂去,转眼又有泪珠落下。沉默,他闭口不问,她也不言。他弯下腰,把白色胶囊一颗一颗捡起。她也弯下腰,和他一起捡。
每捡起一粒药,仿佛捡起一片伤口。
最后一颗,两人同时伸出手,他不经意触到她指尖,凉凉的,嘴巴里瞬间满是薄荷的味道。
他把两瓶药都带走了。
小哥走在回家路上,用光了全身力气。他睡了漫长一觉,梦见和短发姑娘躺在一张床上,读同一本书。梦醒之后,他睁开眼睛,眼前却一片虚无。
他失明了。
他在床上待了一天,没有去医院。他想通了,世上任何事大概都有期限。已经用前半生阅尽万象,后半生就在黑暗中摸索千秋吧。
他辞职了,一个人回到乡下老家,怀里揣着属于短发姑娘的两瓶药,没有和任何人辞别。如果撑不下去,就这么告别吧。但很快他学会一个人照料自己,穿衣,做饭,甚至买东西。剩下的时间,他开始写作,写小区里的故事。书中的他,是脱下快递服的王小坏,不再雁过无痕。
只是,他要用一生时间来忘记她。
“编得太离谱了吧,而且你也没瞎。”我给小哥添了杯水。我不相信这等天马行空,却不反感他继续说下去。
“我又痊愈了啊。”小哥委屈地说。
在乡下扬扬洒洒写了几万字,他复明了。他马上订了回城里的票,直奔最熟悉的小区,最熟悉的那扇门。
开门的不是她。
“你走之后,有个短发姑娘天天网购,每次签字都问我,你去哪儿了。过几天,她就不见了。”接班的快递小哥告诉他。
“不见了?搬走了?”
对方不说。
她还活着吗,不知道。世界上最容易自杀的动物是海豚,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带着微笑离开世间。而当一个人,非常非常想死,对世界毫无留恋的时候,也就可以非常轻松地杀掉自己吧。
从此之后,快递小哥的爱情,也死了。
他依然留在这里送快递,白天装作全知全能的神和每个人聊天,偷觑他人生活,夜里偷偷把一切写成书。
他说,每个人生来,一定会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才华。有的人成了歌手,有的人是运动员、作家、政客。还有更多的人,明明可以成为莫扎特,却去做了伐木工人,明明是下一个乔丹,却成为了保安。有些人的才华能改变世界,能套现,有些人的才华似乎平淡又无用。但一个人的才华,就是世界对他的引力,像无形的绳索,把他拉进发光的轨道里。
快递小哥有一双能洞穿盒子的眼睛。
他的才华至少让张阿姨找到幸福,帮宅男走出孤独,也让他所爱的人,在美好的世界里,继续活了下去。
听完故事,我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他说,大概是缘分吧。短发姑娘以前就住在这间公寓里。
我叹息良久,没再说话。
从这以后,我尽量把每件快递都写成小哥的快递公司。
尽管每次他来,我都要默默用手挡住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