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从菜场买来了最好的五花肉，准备了最齐全的料，发誓一定要做一顿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冰糖红烧肉。那种没有人能顶得住的浓油赤酱，香甜酥软。
这一切源于八岁的娜娜。
那一天，娜娜太饿，在家人吃饭前，偷吃了一块红烧肉，奶奶惩罚她站在旁边挨饿。之后几天，不能坐下来一起吃饭，只能一个人端着碗吃，并且只有白米饭，娜娜一个人捧着饭碗眼泪就流下来了。
外婆知道这事情后，正在切菜，握着菜刀说，要去找娜娜奶奶算账。冷静了几秒钟想，这是别人家的孙女，又不是我的。又冷静几秒，把菜刀钉在砧板上自言自语，就算不是我孙女，我也不能不管。
于是现在外婆正拿着菜刀猛烈地切着最好的五花肉，然后将肉倒入油锅，过会儿放入冰糖，又加入各种葱姜蒜、香叶、八角，接着放入鸡粉、生抽，小火煲，大火烧。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就出锅了，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外婆对着娜娜说，我就是要让你尝尝，世界上最好吃的冰糖红烧肉。
八岁的娜娜梳着羊角辫，吃得满嘴香甜，喜笑颜开。
此时，我看着外婆说，我能吃一块吗？
外婆仿佛终于想起了我，恍然大悟地千挑万选了一块看起来最肥最油腻最难吃的给我说，你尝尝就行了，要照顾一下小妹妹。
娜娜吃完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我说，你的亲外孙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外婆看着窗外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没得吃。
我说，我现在就和她这么大，我也什么都没得吃。
外婆突然看我一眼说，闭嘴，然后思绪万千地说，看着她吃，我就像自己那时候吃到了红烧肉一样。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做给我吃？
外婆突然收起碗和筷子说，来来来，帮忙洗碗。
2
后来我才知道，娜娜吃红烧肉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娜娜父母很早就出去工作了，娜娜就由爷爷奶奶养着。爷爷奶奶对娜娜这个小姑娘非常不喜欢，只因为他们喜欢男孩子，后来娜娜又有了一个弟弟，奶奶更是把娜娜不当一回事。
别看那天娜娜蹦蹦跳跳地吃完红烧肉回去，回去之后她就要洗碗、拖地、扫地，干各种家务活，有时候还要负责哄弟弟睡觉。
有一次弟弟笑的时候喷出了鼻涕口水，娜娜也跟着笑了起来。结果被奶奶狠狠训斥了一顿，说她不及时帮弟弟擦掉，还一个劲笑。娜娜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奶奶却经常说，你再笑，我就用针扎你的两个酒窝，看你还笑得出来不？娜娜的笑声就戛然而止，整个人木讷僵硬。
但是在我外婆这里，娜娜的笑是三月春风，暖冬棉袄。尤其那两个小酒窝，外婆总会忍不住去摸两下说，这酒窝甜得跟两只酒酿圆子一样啊。说完就亲娜娜一口，娜娜就笑得更开心了，整个人活蹦乱跳的。
外婆总是和娜娜说，你奶奶要真要是扎你酒窝，你就跑我这里来知道不？
娜娜点点头说，我在家里不笑就好了。
外婆叹了一口说，家里都不能笑，这叫家吗？
娜娜说，那叫什么？
外婆想想说，什么都不是，然后大手一挥说，反正这里也是你家。
娜娜平时也是外婆小吃店的常客，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来店里买四只大肉包，但从来不在店里吃，拿着包子就走了。有一天，娜娜又买了两只大肉包，外婆看到蒸笼里还有一只，于是顺手给娜娜说，今天就多送你一只吧。
娜娜拿过包子咬了一口，高兴地说，真好吃呀。
外婆摸摸娜娜的头说，小姑娘，还挺会说话的，你又不是第一次吃。
娜娜拿着咬了一口肉包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个肉包。
外婆说，你不是天天来买吗？
娜娜说，都是买给爷爷奶奶和弟弟吃的。
外婆说，你从来没吃过肉包？
娜娜说，我看着他们吃。
3
娜娜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很好，喜欢写作文，还想去参加作文比赛，于是想买两本课外书看看。奶奶却抱着弟弟瞪了她一眼说，买什么书。然后指着娜娜说，读那么多书干吗，赶紧洗碗去。娜娜满脸委屈。最后还是外婆陪着娜娜买了两本课外书。
娜娜在学校的作文比赛中得奖之后，兴奋地拿着奖状第一时间跑到外婆的小吃店，外婆也高兴地抱起她。外婆奖励了娜娜两只包子后，她又兴奋地跑回了家里。这大概是娜娜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她把奖状贴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奶奶看见之后，一把扯了下来，把奖状往旁边一扔说，好好的墙，你贴什么？
娜娜捡起撕破的奖状，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又走到了外婆的小吃店，外婆此刻正准备吃晚饭，见此状，连忙放下筷子说，怎么了？摔倒了？
娜娜哭着把事情说了一边。
外婆拿出胶水说，来，我帮你补好，就贴在我店里的墙上好了。然后帮娜娜擦了擦眼泪说，你看，中心位置，全村都看得见。
外婆对娜娜说，我这辈子最看不惯重男轻女。然后想了想说，对了，你知道重男轻女什么意思不？
娜娜扑闪着大眼睛说，就是男的很重，女的很轻。然后看着外婆说，所以，女的要多吃一点，才会和男的一样重。
外婆说，嗯，有道理，晚饭在这里吃吧。于是又跑去给娜娜做两个菜。
外婆在做菜的时候，娜娜一直在后院里玩耍，对着各种花草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外婆有时候偷偷看她一眼，心里一暖，这小姑娘，多可爱啊。然后一回头，哟哟哟，蛋烧糊了。
吃饭的时候，外婆把菜夹到娜娜碗里。娜娜也把菜夹到外婆碗里，外婆说，很好啊，这叫相互帮助。
娜娜说，后院里的花是你自己种的吗？
外婆说，是呀。
娜娜又问，那菜也是你自己种的吗？
外婆说，对呀。
娜娜说，老师讲过，希望、幸福种在泥土里，也会越长越多，是吗？
外婆想了想，点点头说，嗯，老师说得没错。
往后的日子，娜娜不仅和外婆很熟，和外婆家后院的猫和狗的关系也很好，经常放学后就在后院里玩半天，里面的花花草草她都如数家珍。外婆经常会看着后院里玩耍的娜娜，笑着说，有这么一个孙女多好啊。
那个时候我总会突然出现，拍拍外婆的背说，我不好吗？
外婆一回神，拍拍胸脯说，哦哟，被你吓一跳。然后摸着我的头说，好啊，你怎么会不好，你这个小赤佬。
4
那一天早上，外婆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出炉。一个人拿着纸币说，四只肉包。外婆取出包子突然发现，这个人竟然是娜娜奶奶。
外婆好奇地盯着她问，怎么你来了？你家孙女呢？
娜娜奶奶拎着包子说，在卫生院里躺着呢，不会动了。
外婆大吃一惊问，什么？不会动了？怎么啦？
娜娜奶奶说，走路不长眼。说完就转身走了。
娜娜奶奶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外婆则急得店门都没来得及关，系着围裙就一路朝卫生院跑去，跑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赶紧回来拿了两只肉包。
外婆在卫生院见到娜娜时，她正躺在床上，头上大腿上都裹着纱布。
外婆问医生，怎么了？
医生说，背同学的时候摔的，额头磕破，左臂缝了好几针，养几天吧。
外婆把包子递给娜娜说，没事背着同学干吗？
娜娜露出两只小酒窝说，阿杰突然昏倒了，我就背着他来了呀，还好现在去大医院了，应该没什么事了。
外婆看着娜娜的破裤子说，我给你买条新裤子吧。
娜娜认真地说，我终于知道，重男轻女了，男的太重了，不然我也不会摔倒。
外婆说，有道理，趁热把包子吃了。
娜娜那几天躺在卫生院，大部分时间都是外婆陪在她身边。外婆走的时候总叮嘱一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别乱走。来的时候外婆总带去一堆好吃的。这期间，娜娜的奶奶只来卫生院看过她一次，留了一句，你看看自己这样子有什么用？然后就走了。
娜娜问外婆，我有做错什么吗？
外婆说，没有，最大的错就是你奶奶。
娜娜的伤养好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外婆的小吃店买过包子，但偶尔还会来外婆家的后院玩耍。有一次外婆问她，现在怎么每天都不来买包子了？
娜娜说，弟弟被爸爸妈妈接走了，不吃包子了，爷爷奶奶也不吃了。
娜娜说完拿出几个手指大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她打开给外婆说，你尝尝。
外婆说，谁给你买的？
娜娜说，阿杰出院回来，给我带回来的。
外婆笑笑说，好吃，和你的小酒窝一样甜。
日子就这么春夏秋冬地过着，娜娜从一个低年级的小姑娘，到上初中，再上高中。上初中的时候，奶奶说，姑娘家读这么多书什么用，别读了。外婆一直支持说，别听你奶奶的，一定要读下去。上高中的时候，奶奶更是极力劝阻，就差冲到学校去把娜娜抓回来，她嚷嚷着说，这么多年养这么大一点用没有啊。外婆依旧支持娜娜说，好好读书，一直读下去，你奶奶敢来抓你，我就去抓你奶奶。
5
随着年龄的增长，娜娜来外婆小吃店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高三的时候偶尔过来一次，会和外婆聊聊她以后想读哪个大学读什么专业，外婆对这些似懂非懂，也记不太住。唯一能记得住的就是，娜娜说过的城市名字，上海，北京，武汉，深圳。
外婆说，娜娜，你以后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呀。
娜娜说，对啊，去外地上大学。
外婆说，那读完大学还回来吗？
娜娜像小时候一样笑笑说，都还没高考呢，还没想那么远，有可能回来，有可能不回来。
外婆“哦”了一声说，那我给你做几个菜吧。
娜娜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学校了。
外婆说，今天周六呀。
娜娜说，晚上还要夜自习，我今天还是请假出来的。
外婆说，请假来看我吗？
娜娜说，是的，顺便看看奶奶，她也生病了，在医院。
外婆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你好好读书，你奶奶我会去看她的。
娜娜在全身心备战高考，而外婆也去了一趟镇上的医院，她找到了娜娜的奶奶，外婆拎着一袋自己买的水果说，你家孙女买的。
娜娜的奶奶也已经很老了，看了外婆一眼，似乎没听清楚什么。
外婆又大声说了一遍，你孙女买的，让我来看你。
护士忙过来提醒，小声点，小声点，病人需要休息。
外婆坐在娜娜奶奶身边，削起了苹果，边削边说，你的孙女啊，真的是天下最好的孙女了，什么事情都记得你，你对她的坏她全部不记得，你对她的好她全部记得。然后停止削苹果的动作说，哦对了，你有没有对她好过，好像没有哦，你看，她还是对你这么好，你知道吧，她以后要去那个什么上海北京了，多有出息，你去过吗？还有啊，我跟你说……
外婆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娜娜奶奶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眼睛里有眼泪流出来。外婆把苹果递过去说，你吃吧。
娜娜奶奶微微摇头，然后眼含泪水看着外婆。
外婆自己咬了一块苹果说，哦，你吃不了了，也动不了了，想娜娜吗？
娜娜奶奶吃力地点点头。
外婆说，想她干吗呢？不会又是欺负她吧。
娜娜奶奶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外婆给她擦掉眼泪说，好好休息吧。接着又摸出三百块塞到娜娜奶奶手里说，哦对了，娜娜让我把这三百块给你，到时候你记得给你老头子，别问她钱怎么来的，据我所知是路上捡的，上天长眼，好人有好报，再见。
6
娜娜再一次来外婆的小吃馆，高考已经过去了很久。外婆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招待娜娜，有椒盐排骨、珍珠肉丸、煎烧青鱼、香椿芽拌豆腐、酸萝卜泡菜鱼等等。
娜娜像小时候那样露出小酒窝说，真的是回家的感觉。
外婆说，想好去哪里上大学了吗？
娜娜说，九月份就要去北京念书了。
外婆一惊说，哦，这么快，今天是几号？
娜娜说，还有半个月。
外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半个月，好好。
娜娜给外婆盛了一碗酸萝卜泡菜鱼汤。
外婆接过碗说，好，北京好啊，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娜娜笑着说，外婆，喝汤吧。
那一晚，外婆和娜娜聊了很多，外婆心里有点伤感，但还是边喝汤边说，长大了是要去外面，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呐。
临走的时候，外婆说，有空记得回来看看，也看看你爷爷奶奶，对爸爸妈妈弟弟都要好，毕竟，都是家人，如果他们对你不好，你也对他们不好，那就一直好不了了。末了又想了想说，如果你对他们好，他们还是对你不好，那你就再来找我。
娜娜说，外婆，你打算小吃店开到什么时候呢？
外婆说，开到开不动了为止呀，随时等着你回来。
后来，娜娜回来过两次，每次来小吃店就像回家一样拎着大包小包。2016年，外婆突发急性肠胃炎住进了医院，小吃店也关了几天。有一天在医院里，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拎着水果过来，看了一眼床头的名字说，外婆，你还好吗？
外婆正戴着老花镜看着报纸，看了一眼说，叫我？
小伙子说，对啊，小吃店的外婆。
外婆把老花镜一摘说，我不认识你啊。
小伙子说，我是娜娜的弟弟。
外婆诧异地支起身子说，弟弟？就是那个爷爷奶奶宠得不行的那个弟弟……
小伙子尴尬地笑了笑，他告诉外婆，娜娜已经工作了，当了老师，自从自己懂事起，碰到姐姐就一直讲外婆和她之间的故事。娜娜一直告诉弟弟，没有小吃店的外婆，自己可能会是另一种人生。他还告诉外婆，自己和娜娜姐弟感情很好，小时候奶奶重男轻女，自己也没办法选择。
外婆看着窗外说，一家人好就好。
小伙子说，我姐姐要结婚了，最近有点忙，她说她会来给你送糖，去参加她的婚礼。
外婆说，太远了，我已经走不动了。
7
外婆出院后，小吃店照常开张，有一天在后院突然听到噼里啪啦一声，猫狗追逐的时候，把两只花瓶打碎了。外婆走过去，发现泥土里竟然掉出几只很小的玻璃瓶，一一打开看，分别写着，快乐，幸福，友爱，互助，外婆，娜娜……
外婆突然想起某一天，娜娜问他希望、快乐是不是种下去也会越长越多，想起阿杰送他装糖果用的玻璃瓶，想起娜娜总在后院里玩耍……
此刻在离小吃店2000多公里外的北方，娜娜正在讲台上给自己的新生上第一堂课，她说，我希望你们都能够快乐、幸福地度过这段岁月，在此期间要友爱、互助，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小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姑娘叫娜娜……
那一年，夏末的时候，小吃店内灯光温暖，外婆站在后院里，周围依旧有夏季的蝉鸣声，就像十几年前娜娜的笑声一样，头顶的星空依旧，仿佛时间还停留在外婆教娜娜认牛郎星、织女星的时刻，而小吃店内，那张带有拼接痕迹的奖状还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外婆走过去，用手擦了擦奖状上的灰尘，关掉灯，就像一场旧剧落幕，日月暌违，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