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上半年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而我,走在大街上,或者躺在家里,一首歌能单曲循环无数遍,一部电影能反复播放看不厌。
这说明,此刻,我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女朋友,没有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很多东西。
我和小敏谈了大概半年的恋爱吧。
她说,你只爱你自己。
我说,你就是我自己。
小敏就再也没有回复我。
于是我准备去云南,去看看泸沽湖,去见见梅里雪山,去徒步雨崩,或者和那些骑行徒步大军一起走滇藏线去拉萨。
人在没有太多牵挂的时候,事情就特别容易干成。我准备了一只大包,和我妈与外婆知会了一声,就爬上了去云南的绿皮火车。去之前外婆还特意跑到我的住处来,当面嘱咐我一定要当心。
在绿皮火车上,我收到最多的是外婆的短信。外婆其实不怎么会发短信,每次都很简短,有些甚至没写完就发过来了。
深夜的时候,我躺在最上铺,外面一片漆黑。
外婆发来短信,到哪了?
我回,江西。
外婆回,火车好,睡着走。
我对着微光的屏幕微微一笑回,没你好,走着睡。
我这话的意思是,她小时候走路抱着我睡。外婆就发过来一串我看不懂的符号,我知道外婆一定想说很多话,结果打字失误了。
此时,深夜火车,一片安静,窗外有清澈的倒挂月,路过荒草丛生和岁月杂芜。一路南下,什么都好,哪怕怎么也睡不好。
在丽江我租了一辆汽车,自驾到泸沽湖。和几个朋友一起,喝酒,抽烟,吃饭,听音乐,看风景。
我每天和外婆保持通话,告诉她我现在怎么样,走到了哪里,想到了什么。
我打电话给外婆说,我现在在泸沽湖,湖面平静,夜空很美。
外婆说,我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脚,开水热热的,非常舒服。
从泸沽湖回丽江的路上,我租的汽车坏掉了。我和朋友们从下午开始一直等待救援到了晚上八点。
我们坐在救援车里,在深夜的大山里绕啊绕,司机手一指说,那里就是古城,然后又一指说,那里就是雪山。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云南的黑夜是雪山与古城的孤独。
小敏还是给我回了一条信息:你以为你见过很大的世界,但你连身边最小的事情都做不好,你根本就还没搞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很多时候像永远又像离开,孤独总是伴随着你我。
她说,我睡了。
我说,明天我要去没信号的高原徒步很久。
也许,有时候人也如旅行者1号,飞行很久不曾回头。
我和朋友们在雨崩徒步,翻越了三四千米的高山,一路沿着充满骡粪的土路前进,走了一天终于抵达雨崩村。
我还一个人跑到很远,跑到雪山脚下,用矿泉水瓶灌了很多雪山水,然后跑回来和朋友们说,每个人喝一口。结果太激动,整瓶雪山水掉进了骡粪堆里。
我站在离雪山不远处拍了一张照,给外婆发了一张和雪山的合影。
我站的地方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在攀登梅里雪山的卡瓦博格峰的时候,遭遇大雪崩,17名队员全部遇难。
至今,那里还有提示牌写着,有雪崩的危险,禁止入内。
外婆回我,雪山很美,注意安全。
外婆告诉我,那天她在我包里放了一个小手串,说可以保佑我一切平安。她放在我的小包里,自己忘记了和我说了。
那个小包我在泸沽湖的时候就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但我回复外婆,一切平安。
在这之前,我们晚上把一个在昆明买的蓝牙小音箱挂在树上,看星空,聊天。然后不小心蓝牙小音箱就滚到山下去了。
那声音就越来越遥远,那时候正在播放一首当时特别火的《夜空中最亮的星》。
蓝牙小音箱大概被卡在了半山腰,依旧可以连上手机,我们依旧能听到音乐。
于是我们舍不得离开,八月的梅里风大又冷。我们瑟瑟发抖地继续看星空,聊天,用手机换着不同的歌曲,歌声从山下的地方传过来。
一切都变得那么辽远,那么温暖。
我们什么都谈,但好像什么都不用在意。
旅行或者徒步的意义,也许就是绕过你那些既定的生活,不停地成为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我也去了苍山洱海,绕着洱海骑行一大圈,手臂和脸都晒成了黑炭。
晚上,我们在一个民宿的院子里,大谈人生、理想以及这个世界的未来。
一点多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睡意朦胧地从二楼探着头,操着一口东北话说,哥们儿,咱明天再谈成不?这隔音太差了,我都听了三个多小时了,睡不着。
一切戛然而止,任何的大道理都抵不过一句,别讲了,睡不着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婆。
外婆说,听了三个小时还没睡着,说明你们讲得好啊。
我说,好像也对。
外婆说,要是你们讲得不好,三分钟我就睡着了。
要是外婆在现场,一定邀请东北大哥说出你的梦想是什么。
说起外婆,她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虽然小时候总觉得外婆是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连月亮上发生什么事情她都知道。但长大后你会知道,她没去过西南,西北,甚至没怎么走出过长三角,大部分活动范围都在以家为中心的2公里范围内。
对于外婆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远方。而她,因为年龄的原因,已经不可能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她总说,这辈子是没机会去那么多的地方了。
这句话听着有点伤感,但是外婆总会很不经意地掩盖掉伤感。
有一次,带她去周边的古村走走。她兴奋地像要出远门,就像小时候我们要去春游了那样。
回来后我说,下次带你去更远的古村山寨看看。
外婆说,那也不用,村庄嘛,我也是住在村里的,都差不多的。
外婆唯一一次出长三角是去了北京。
外婆这年纪的人多多少少有一点首都情结。于是我帮外婆外公买了机票,订了行程,让他们在北京玩了一星期。
回来之后,外婆向隔壁邻舍说,这辈子,我飞机坐过了,首都也去过了,天安门也到过了,长城也爬过了,故宫也进去过了,然后,哦对飞机坐了两次,回来也坐了飞机。
外婆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的自豪与满足。
2016年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份相对还算比较清闲的工作。所以夏天的时候又跑到东南亚去玩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整个人依旧被晒得像烤香肠一样。
夏末的时候,我给外婆带回来了东南亚当地的几个手工工艺品。
外婆看了看说,就这个东西啊?
我说,怎么了?
外婆说,我也会做啊。
我说,那你在东南亚摆摊一定赚大钱。
外婆说,可惜我在中国,赚不了钱。
我说,在中国卖就没有特色,所以没有市场。
外婆说,那是因为中国有城管,摆不了摊。
我说,你说得特别有道理。
因为在东南亚皮肤有点被晒伤,我在外婆家只能靠贴面膜来恢复。
外婆从来不贴面膜,所以对贴面膜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左看右看,告诉我,像奥特曼,像孙悟空,像猪八戒,像变形金刚,像京剧小生。
我贴着面膜,像听故事一样差点睡着。
我和外婆坐在夏末的院子里,外婆总会不自觉的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月亮。
她说,中秋节又要快到了。
我说,其实你说得对,月亮里真的有嫦娥的,还有玉兔。
外婆说,你看到了?
我给外婆念了一条两个月前的手机新闻。
2016年,玉兔号月球车在月球上停止了工作。两年多来,这个小兔子,忍受了极端的高温与寒冷,及漫长的黑夜与孤独,完成了地球人布置的任务,永远停止在了月球上。
我说,是嫦娥3号带着小兔子飞上去的。
外婆看着月亮说,小兔崽子,辛苦了。
我说,啥?
外婆揉了一把嘴说,小兔子,辛苦了。
我说,所以你说的神话都变成了现实。
外婆说,我还说过,我能打跑所有妖怪,保护你。
我说,所以妖怪从来都没有来过。
外婆说,来过,在你睡着的时候来过。
我笑了笑说,那你睡着的时候呢?
外婆愣了一下说,妖怪睡了,我才睡的。
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二十多年前的时光,触手可及。
我想起在东南亚待了挺久的时候,和外婆说,又很久没有来看你了。
外婆说,你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外婆身边。
我说,我在这边挺好的。
外婆说,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我说,嗯,下个月就回来,要工作了。
外婆说,你累了或者你老了,再回来也可以。
我说我老了,那你呢?
外婆和我说,我不会老,不会变,依旧是你的外婆。
从今往后,愿岁月轻柔,没有刻痕皱纹,愿时光安拂,没有留下银丝。我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你是我世界的熟悉客。
选自《外婆的英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