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肝

冷肝

“你不是常说吃啥补啥嘛,喝酒的人就该多吃肝。”

2022.04.29 阅读 525 字数 8148 评论 0 喜欢 1

“老三啊,兴顺啤酒屋要拆啦!”

苏敬钢听见老王道士这一声吼时,正在摸黑过马路,跟他一起奔过马路的还有几对携手从“北市舞厅”里窜出来的男女,冻得拥成了哆嗦的几团。人字路口的路灯坏掉已有一个月,也未见人来维修。北市场像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在黑暗角落里的弃婴,甚至连对命运哼唧两声的最后抗争都懒得做,静待岁月的同情心。

“王大爷,不进来一起喝两口?”苏敬钢顺嘴搭了一句,“我请!”

“你傻啦老三?我都戒酒多少年啦!”老王道士裹紧一身道袍,“再坐几分钟就该收摊回家了,你倒是该好好喝一顿,过两天就喝不着了,咱这北市场快被拆得差不多咯!”老王道士是北市场雷打不动的活坐标,几十年来坐在人字路口为形形色色的人算过命,就连苏敬钢的名字都是父亲老苏请他帮忙给起的。

“拆、拆、拆,上面嚷了有三五年了,也不知道哪次是真的。”苏敬钢呓语般的嘀咕着,心里却在纳闷儿怎么连老王道士不喝酒的事都记不得了,只能归咎于自己得的怪病。自从苏敬钢得上这种病,他开始看任何东西都模糊不清,甚至乎记不住老邻居的名字和习性,起初以为是眼睛和脑子出了问题。可等到去医院诊断,大夫却说毛病在肝脏,症状与普通嗜酒人士常患的肝病恰恰相反,是一种肝功能莫名增强的病,肝脏的解酒能力近乎无敌。“从今往后你就是千杯不醉了。”大夫在跟苏敬钢解释诊断结果时欢喜得像在恭喜金榜题名的状元。

苏敬钢开始变得认不清人,记不住事,全是在他丧失了醉酒的能力之后。可这怪病,居然连个名字也没有。苏敬钢本是个名副其实的酒鬼,喝酒一向只图醉,冬天更要多喝,暖身防寒。这座城的冬天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至于春天,对这座东北重镇而言有如舞台上的三流戏子,宿命不过是为了在寒冬暂歇时串个过场。即便立春已有半月,任意两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在室外随口打声招呼,仍能轻易为对方脸上蒙一层霜,睫毛尖上凝结的闪亮的冰珠儿让他们看上去好似两个彼此哭诉的中年妇女。每逢十二月,天一转凉,苏敬钢就会猫进屋子足不出户,冬眠意识比地下的蛇鼠虫蚁还敏锐。至于猫进哪间屋子并不重要,只要是有暖气的密闭空间就好,可更重要的还是人气。厂子车间没有暖气,家里小屋只有自己。论取暖,哪里也比不过人气兴旺的兴顺啤酒屋,一栋矗立在北市场正中央的独楼,突兀且固执地在人字路口坚守了整二十年。邓丽君的歌声也在啤酒屋的大堂里回荡了二十年,因为老板娘周晓燕是个执拗的邓丽君迷。当年二十岁的她,以邓丽君的一首《我只在乎你》唱成了市歌舞团的台柱子。两年后赶上改革开放,歌舞团解体,改为私营,周晓燕下岗,正赶上亲大哥去世,留下这间啤酒屋,周晓燕只好硬着头皮接手,一晃就是二十年。

兴顺啤酒屋的常客们个个晓得,周晓燕跟苏敬钢是一对情人。

“哟!三哥来啦?”几个岁数小过自己的熟面孔热情地冲苏敬钢打招呼,正围坐着满桌的哈尔滨红肠和搓碎的花生米皮,醉成了几滩烂泥。苏敬钢回敬着点了点头,窗边的一个老酒鬼自觉起身,让位给苏敬钢坐,自己则拎着半扎啤酒缩进了角落。窗边是苏敬钢喝酒的专座,也是兴顺啤酒屋里视野第一的位子,可以将人字路口三个方向来往的行人车辆尽收眼底。

“燕子,咱这地方真要拆了?”苏敬钢悄悄拉过周晓燕的胳膊,“菜还是老三样,酒今天多加半斤白的。”

“‘咱’这地方?!”周晓燕瞪圆了眼睛看苏敬钢,不屑地说,“谁跟你是‘咱’?这地方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嘛?”苏敬钢被当头一棒砸得不知所措,来不及追问就被周晓燕甩开手呵斥道:“这不是‘咱’的店嘛?要吃啥自己去拿,又不是没长手,我这忙着呢!”

“闹不懂又是唱哪一出。”苏敬钢讪笑着为自己圆场,起身去倒了一杯散白酒,端了一盘花生米和皮蛋,坐下喝起闷酒。角落里的老酒鬼举杯敬了苏敬钢一杯,苏敬钢只用杯子底敲了敲桌面,算是回了礼数。老酒鬼偏又搭话说:“老三啊,这两天你没过来不知道,真要拆了。”老酒鬼抿了一口酒,过足了说书人的瘾,才又说,“这回是二铁带的拆迁队,昨天刚来下过最后通牒,让半个月内必须搬走,吵起来了,还把你家燕子给打了。”

苏敬钢走去柜台前,小心翼翼地敲着玻璃橱窗:“菜也懒得给我炒啊?”

“厨子回家了,就剩这一盘炒肝了,吃不吃?”周晓燕没好气地把盘子往柜面上一墩。苏敬钢尴尬地撇撇嘴,说:“吃!你不是常说吃啥补啥嘛,喝酒的人就该多吃肝,我听你的。”苏敬钢托过盘子,手心冰凉,哀求说,“这肝都冷了,你再帮我热一热呗。”

“这时候知道听我的啦?装什么装!三年前我就让你跟我结婚,你怎么没听我的啊?”周晓燕音调急转直上,“你就是个凉了心肝的人,吃这冷肝正合适!爱吃不吃!”

“你小点声嘛!”苏敬钢瞟了一眼满屋子的老少酒鬼,为难地说,“能不能别在这说咱俩的事?”

“咱俩有啥事啊?咱俩没事!”周晓燕决绝地撇开袖子,“你这辈子跟我说过的话都是在这间店里吧?出了这啤酒屋你还认识我是谁嘛?我卖我的酒,你爱来的时候就喝两口,听两首小曲儿,跟我拉拉小手扯扯闲淡,不爱来的时候就跟对陌生人一样,你当我这里是老北市的窑子啊?我这里是啤酒屋!我劝你趁着还没拆,赶紧使劲喝,喝死你最好!”周晓燕把敦实的老式录音机往柜面上一摔,随手拧大音量,邓丽君的歌声震耳欲聋,惊得满屋子人酒醒了一半:

绿草青青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 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 靠水而居

苏敬钢无趣地回到自己的宝座,隔着一排七零八落、醉歪歪的身躯,远望着周晓燕:她身上还穿着自己两年前送给她的大红毛衣,只是那毛衣底下裹着的胸脯不及往日紧实了,鸡心领外露出的长白的脖子平添出几条深不见底的沟壑。以前整日高盘起的发髻如今更不见了,披散着垂下来,貌似还能多遮掩几条眼角的鱼尾纹。苏敬钢确实看到了周晓燕眼角的淤青跟嘴角的红肿,可他仍在琢磨的是:为什么今天的周晓燕在自己眼中一瞬间不如当年好看了,仅仅是一瞬间。苏敬钢暗想,恐怕因为这是第一次清醒地端详这个女人,再无法如痴如醉。

“三哥,你最有文化了,帮兄弟给评个理!”隔壁桌的一群年轻人推搡着小刘上前,小刘毫不客气地一把搂过苏敬钢的脖子,喷着满嘴的酒气说,“三哥,你帮我教教这几个文盲,‘卯金刀’是啥!”

“什么‘卯金刀’?”苏敬钢心里正烦,乜起眼睛看小刘。

“‘卯金刀’就是‘刘’啊!繁体!”小刘拍着胸脯得意地说,“我跟他们讲我爷爷当年就是在北市场刻碑文的石匠,打小就教我认繁体字,就没有哪个繁体字是我不认识的!这帮孙子不信,非问我自己的姓繁体怎么写,我告诉他们是‘卯金刀’,孙子们非说我瞎编骗他们的!这里也就数三哥你有本事给我评理了,你告诉他们,‘刘’字的繁体是不是‘卯金刀’!”小刘喷得吐沫四溅,顺手拈起一块盘中的肝吃了,皱着眉说,“这肝都冷了,热热再吃啊!”

“三哥,你实话实说,他要是错了,答应跟你姓!叫你一声爹!”整桌人在小刘身后起着哄,小刘摆摆手骂道:“滚蛋!人家三哥是谁?想当年那是咱北市场的这个!”小刘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响当当的社会大哥!就算我肯认爹,人家还不稀罕认我这个儿呢!”

“是‘卯金刀’,你没说错。”苏敬钢顺势将小刘轻推回一桌人中间,小刘近乎癫狂地嚷起来:“怎么着孙子们?狗眼看人低吧!都把杯中酒干了,跟爷爷我认个错!”

“三哥,你的姓,繁体怎么写啊?”桌上响起某个质疑声,不疼不痒地搔着苏敬钢的权威。

“哪个王八蛋说的?!信不过三哥是不是?”小刘再次义愤填膺地晃起身,猛一拍桌子,“懂不懂规矩?没大没小!”

“我姓‘苏’,‘草鱼禾’。”苏敬钢灌了一大口酒,低声说,“鱼在禾田中游。”

“都听见了吧?这叫‘如鱼得水’!”小刘像是自己连同着获胜般为苏敬钢摇旗呐喊,“三哥可是文武双全!不光肚子里墨水多得够淹死你们,拳头硬得也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整桌人在小刘的号召下一齐为苏敬钢叫好,小刘越说越来劲,一双筷子敲击着杯沿儿,掐着腰振臂高呼:“话说十五年前,北市场豪杰苏苏敬钢大战土流氓铁德武,就在这兴顺啤酒屋前,三哥以一敌十,一刀扎穿二铁大腿,只见血如泉涌,怎一个‘猛’字了得啊!”苏敬钢确信无疑,周晓燕此刻正隔着人群狠狠地挖了自己一眼。“坐下吧,喝成啥奶奶样子了!”苏敬钢大手一伸将小刘摁死在凳子上,又有年轻人冒出来接话茬儿:“原来二铁的跛脚不是天生啊!”“当然啦!二铁如今有钱了才敢臭牛X,当年还不是咱三哥的手下败将!”小刘过足了称兄道弟的瘾,忘情举杯,“兄弟们一起敬三哥一杯!”

苏敬钢第一次喝酒,是在十三岁的冬天。寒冬腊月的某个大清早,酒厂送酒的三轮车在人字路口的冰面上翻了车,两大塑料桶的原浆白酒咕咚咕咚地往外淌。邻居家的男人们端着家里的洗脸盆,刷牙缸子,甚至还有人端着刚刚倒干净的尿壶跑过来抢酒。苏敬钢当时正在那块大冰面上滑冰车,忽见一帮大人疯抢这两只桶里的东西,料定是宝贝,也凑上前抢,怎奈手中无器皿,他灵机一动,摘了棉帽子去接。棉帽子的里面缝着一层革布,原是为了保暖,此刻竟滴水不漏。苏敬钢见大人们个个接了便喝,他也跟着喝,把脸扣进帽子里,学小猫小狗舔水那么喝——辣!十三岁的苏敬钢感觉自己的心、肝、胃全着了火,喉咙被烧得直冒烟。等这股子烟散去后,苏敬钢嘴里竟有股子甜味儿,是刚蒸熟的热腾腾的大米饭在嘴里嚼开的甜味儿。这股子甜味儿,从嘴巴里喷出来,又从鼻孔里钻进去,最后窜到脑浆子里打过一个转,苏敬钢就晕了。晕了以后,苏敬钢突然觉得周身暖和,热得恨不得脱了大棉袄去,又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打着圈地转,像是幼时扒在凹凸镜上看西洋片,满眼热闹非凡。等苏敬钢晃悠着回到家,刚一踏进屋,就被老苏揪过来摁在火炕上,扒了裤子打。“他妈的不给老子剩一口!”老苏打了几百巴掌,终于打累了,捡起地上的棉帽子,贪婪地抽了两鼻子酒气,愤恨地出了门。苏敬钢从小挨揍是家常便饭,可今天偏觉得蹊跷——屁股被打得跟两块红烙铁似的,居然一点不疼!苏敬钢狠下心又照着自己屁股戳了两下,确认真的一点不疼,咧嘴笑了。十三岁的苏敬钢心想,酒可真是好东西啊!不仅喝着香,喝完了还耐打!后来苏敬钢长到十五六岁,开始在外跟大孩子们打架,开战前总要喝上两口酒。喝过酒的苏敬钢,既能打,又耐打,他打别人一下,别人疼他不疼;别人打他一下,他不疼别人疼。这仗一打成持久战,谁都怕了他。喝过酒的苏敬钢,俨然就是少年武松,老虎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几个欺软怕硬的毛孩子?苏敬钢第一次把对方打至头破血流是在十八岁那年,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八年后,这个女孩嫁给了苏敬钢做妻子。又过了十五年,这个女人成了苏敬钢的前妻,带着儿子远走他乡,只为逃离苏敬钢醉酒后的铁掌钢拳,从此杳无音信。

“燕子啊,我又来啦!”

冷风长驱直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挤进啤酒屋的大门,走在最前面的是铁德武。苏敬钢不用抬眼看就知是二铁,那拖在地上一高一低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可他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了,正与二铁的目光撞个正着。此刻,周晓燕也在望着苏敬钢,苏敬钢却不敢对视。隔壁桌的小刘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招呼着:“铁哥也来啦!我们正说到你呢!”“说我啥啊?”二铁挥挥手,小刘自觉让出了座位,说:“说铁哥你当年有多威风呢!”“俗气不?叫铁总!”“懂了,铁总!”“靠一边待着去!我跟我兄弟喝两杯,来吧老三!”

苏敬钢微微翘起手中酒杯,面无表情。

“老三啊,”二铁笑出“扑哧”一声,“这年头谁还喝散白酒啊?来,把我那瓶酒拿来!”站在二铁身后的一位小弟递上一瓶滚圆粗壮的洋酒。“咱哥俩喝这个!”

苏敬钢彻底迷茫了,他想不通自己心中为何燃不起一丝怒火,反而波澜不惊。是因为千杯不醉了吗?他目光飘渺地盯着对面的二铁,突然觉得兴许这个男人可算是自己大半辈子里最熟悉的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二铁身上那股子多年来毫未退却的血腥气竟如此让自己怀恋,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影,几乎铭刻着苏敬钢青春中所谓轻狂不羁的所有印记。

“二铁啊,”苏敬钢把这个昵称喊得意犹未尽,“我现在喝不醉了。”
“不给我面子?”二铁咂巴着两片唇,“也就是你还敢叫我二铁吧。”
“那我是该叫你铁哥还是铁总?”苏敬钢攥紧洋酒的瓶子,使出吃奶的劲来拧,瓶盖子却纹丝不动。“我来!”二铁接过酒,轻巧地弹开一个钢丝锁,盖子“砰”地一声开了。“好酒得开锁,不能使蛮力。”

苏敬钢自觉干了杯中残余的散白酒。“酒量不减当年啊!”二铁给苏敬钢满上了洋酒,只给自己倒了半杯。“你这啥意思?”苏敬钢并未真的嗔怒。“老三,你欠我的。”二铁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这些年阴天下雨都疼。”“我干了!”苏敬钢脖子一仰,杯底又空了。“跟我叫板?”二铁戏谑地笑,“洋酒不是这个喝法的,喝急了死得快,得慢慢品。”

可是苏敬钢的心、肝、脾、胃明明就没有丝毫感觉,如同灌了一肚子白开水,除了饱胀,还是一点滋味也没有。苏敬钢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病了,酒,也不再是酒了。

十三岁那年屁股开花的第二天,苏敬钢一直昏睡至晌午,学都没去上。醒来后,苏敬钢头痛欲绝,侧着翻了个身,惨叫一声,两瓣儿屁股火辣辣地疼。他试着爬下炕,一站起身来更疼了,心想,敢情这酒劲只管一个晚上!酒劲一散,反而比平日更疼。苏敬钢暗暗盘算,必须再喝一些,于是拿上家里的凿子和脸盆,重回人字路口,找到前日洒过酒的那块冰面,凿起冰块子来。苏敬钢装满一盆“酒块子”回到家,倒进壶里,放在炉子上烧,融了以后再倒进碗里,尝了一口——真不错!虽有股子土腥味,却远不及前日那么辣、那么烧心了。温热的酒滑进胃里,反更舒坦。苏敬钢将一整壶的温酒灌进了肚,眨眼间又天旋地转了。苏敬钢得意了,平趴在火炕上,任由晌午的太阳烤着自己的伤臀,满足地睡去。

“如今喝酒真没意思。”苏敬钢长叹出一口酒气,连闻到的人都会醉。
“是吧?”二铁眼中有火光闪过,“我也觉着没意思!”
“非拆不可?”
“非拆不可!”

二铁小口品着洋酒,扬眉质问:“老三啊,社会上的事你还管那么多干啥?老老实实混你的小日子,高高兴兴喝你的小酒,多好。”
“拆了就没地方喝酒了。”
“换个地方啊,哪里不能喝酒呢?”二铁突然回头看着周晓燕,“燕子啊,你过来!”

周晓燕蹭到桌前,甩开头发遮盖住眼角淤青,冷冰冰地说:“到底想咋的?”

“昨天是铁哥不对,多喝了点酒,不小心碰了你。但是,你也不该当着北市场这么多老老少少不给铁哥面子,对吧?”二铁将自己的半杯酒推到周晓燕面前,“这样吧,你跟老三同敬我一杯,就当是原谅铁哥失手了,好不好?”

苏敬钢举起杯,被周晓燕一巴掌扇开他的手,杯子碎落一地,酒溅湿地面。周晓燕瞪着苏敬钢的眼神,像是在雪地里深埋了一冬的捕兽夹子。

“好吧,”二铁不惊不慌,笑着说:“咱仨商量商量这事,不拆啤酒屋倒是有一个办法,申请遗址保护。这北市场都是张作霖和小日本盖的,随便挑一栋建筑出来都能算抗战遗址,啤酒屋这栋楼也不是没有历史,就看有没有人给盖这个章了。”二铁紧攥过周晓燕的手,周晓燕死命挣脱不开。“怎么个商量法?”苏敬钢问。“苏敬钢!”周晓燕眼泪夺眶而出,嘶吼着:“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

“老三啊,我一直都觉得你,”二铁顿了顿说,“太傻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一直的原则都是:谁断我手足,我扒他衣服!你咋就不明白呢?但是我佩服你重情义,就给你个机会,你跟我求情不全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吗?那好,让我照你腿上扎一刀,你敢吗?”苏敬钢“腾”地站起身:“来!”“你喝多了!你他妈傻啊?”周晓燕哭丧着喊骂着。“我清醒得很!女人懂个屁!”苏敬钢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周晓燕,扭头重复道:“来!”二铁哈哈大笑:“老三啊,你当我傻嘛?现在是法治社会,谁还舞刀弄枪啊?我就跟你开个玩笑!这地方该拆还是得拆!我现在是为公家办事,咋可能公报私仇呢?你可真逗!不过看在我俩多年交情的份上,就再给你们一个月,一个月后必须搬走。这瓶酒,就留给你俩喝吧,我公司里还多的是。”

老式录音机在瞬间哑了,渐渐又恢复成沉重的咳嗽,邓丽君的吐字一字一顿地卡住。柜台后的伙计按下停止键,取出录音带,用一根筷子插进带孔,熟练地反卷了一圈磁条后重新摆入机器。

歌声重新回荡起,邓丽君的音色愈加柔美了。

苏敬钢和周晓燕彼此不敢对望,同时默契地坐下,为对方满上酒,一杯一杯地对碰,直到整瓶酒见底,已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这肝我给你热热吧。”周晓燕摇晃着起身未遂,又瘫坐回凳子上。苏敬钢连忙扶了一把,说:“不用热了,冷着吃挺好。”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有些沮丧,陶醉地观望着这一出霸王别姬。他们刚刚都听到了三人的对话,于是个个怜香惜玉般地饮着杯中残酒,好像每一滴都是一夜缠绵后就将要永别的绝世美人。整间大堂突然安静下来,唯有邓丽君孜孜不倦地唱着: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周晓燕吐了一地,苏敬钢却清醒如初。他轻柔地敲着周晓燕的背,俯下身贴在周晓燕耳边说:“燕子,咱俩结婚吧。”“可怜我?”周晓燕醉起酒来,脸上的红晕重新泛光,美艳如苏敬钢第一次见到她那天。苏敬钢终于明白,原来两人之间只要有一个是醉的,就足够。“过两天我就去把房子卖了,再加上你的动迁费,咱俩再找个新地方开间啤酒屋,离开北市场。”“还是可怜我。”周晓燕傻笑着,一双醉眼仿佛能洞悉苏敬钢的心底,她摩挲着苏敬钢的脸颊,“我俩就这么过吧,你有空就过来看看我,我就是这个命,我谁也不怪。”苏敬钢没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晓燕手心中粗糙的掌纹沿着自己的面颊滑落。

啤酒屋里的客人终于散净,空荡却凌乱的大堂中只剩下苏敬钢跟周晓燕,她靠在他肩膀上,他弯过手臂轻轻捋着她的后背。

灯光渐熄,集中照在大堂正中央的一块地砖上。取暖的煤炉燃烧殆尽,星星点点的煤灰在橙黄色的光晕下飞升,盘旋,又坠落,仿若一群透支了毕生心血的老灵魂在生命最后一刻肆意放情。

煤灰飘落到地砖上,最终沉淀为被无数过往鞋底踩实的经年顽垢。

“再喝点吗?”周晓燕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别喝了,你已经醉了,我送你回家。”苏敬钢毫不费力地搀扶起周晓燕,这些年来头一次发觉这个女人竟是如此单薄,甚至轻飘飘,不觉又搂紧了她的腰,“走,我送你回家。”

“不用,”周晓燕挣扎着挺直左摇右晃的水蛇腰,站定了,推开苏敬钢的手,说,“我不拖累你,有伙计送我。”她长吁了一口酒气,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模糊地说:“我不做你的累赘,你回家吧。”

苏敬钢走出兴顺啤酒屋时,寒风刺骨。以往喝醉了,从头到脚散着热气,这点寒冷算什么。可他现在是清醒的,他冷,但他更怕。苏敬钢强鼓起勇气朝啤酒屋里回望,周晓燕独自站在煤炉旁,炉顶氤氲出的一缕缕烟像极了喷涌而出的干冰,头顶的聚光灯打在她身上——那是一块舞台,苏敬钢仿佛能清晰听见煤灰一粒粒落在大红色毛衣上的簌簌声。

“喝美啦?”
老王道士手拎着自己的小木板凳和老茶壶,站在人字路的街角。

“才收摊啊?”苏敬钢疾步走上前,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急需有人跟他说说话,“王大爷,往后我也跟你学,戒酒。”
“嗨哟!”老王道士乐得一派潇洒,“咋就突然想通啦?不喝好,不喝好。”

“没劲了,”苏敬钢说,“嘴里也没味,心里也没味。”苏敬钢感觉自己在清醒地说着梦话,突然冒出一句:“人,真有命吗?”
老王道士乐得眼角刀刻般的鱼尾纹都展平开来,说:“老三啊,你这么问,让我该咋回答你好呢?我要是说没有,岂不是砸自己饭碗!算命,是我的事,信不信,是你的事。”

“那——该信还是不该信呢?”苏敬钢的目光比寒风还要凛冽,穿透了老王道士年迈的身躯,向更深的地方望着。
“张作霖,张大帅,厉不厉害?”老王道士一阵眉飞色舞,“当年建北市场要选址,还不是想找我神算王帮他看风水?这么大人物都信,你说该不该信?”
“后来呢?”苏敬钢追问,“你帮他算了吗?”
“后来?后来还没等他来找我呢,就被炸死在皇姑屯火车站啦!”老王道士似笑非笑着说,“这不也是他的命嘛!”
“你真当我醉啦?”苏敬钢狡黠地笑说:“又跟我吹!张作霖建北市场那年,你个老小子还没下生呢!”
“你瞧瞧,喝酒不醉,吹牛都没劲了。”老王道士哈出一口气在手中,趁热搓了搓,说,“回家吧,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啥都能过去。”老王道士说完,轻踮着步子,朝自家黑黢黢的小胡同里去了。

夜黑得更深了,坏掉的路灯无用地杵在人字路中央,像是为光明而立的墓志铭。苏敬钢伫立在人字路口,心底一片茫然。以前即便没有光的指引,他也能摸着黑在复杂交错的胡同中辨别出家所在的那一条,可那都是在他喝醉了以后。醉着的苏敬钢,做任何事都是清醒的。

但是此刻,苏敬钢是醒着的,却醉得一塌糊涂。

郑执
Apr 29,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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