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斤斤!
说好了这次旅行是为了缓和咱俩的关系,可你瞅瞅自己这张臭脸。要不是看你睡着了,真想掏镜子给你照照。捷运车厢里挤满了人,一半都是从北投泡完温泉回来的游客,有几个就是刚刚从同一个温泉池出来的,你也不说给我留点面子。一上车我拼命抢了个座位给你,自己把着扶手站在你面前,俯视着你的长睫毛。睫毛真是好东西,大概是人体唯一不会随衰老而变丑的部分了吧,只是十年前,你的长睫毛用在对我放电时是那么迷人,如今基本都用来跟我翻白眼了。
你的脸,确实不如当年我们恋爱时那般好看了,这句话,我憋好久了,可还是没说。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能说,这就叫夫妻。朋友之间不小心在酒后说了掰交的话,大不了再喝一顿酒认个错,最不济不处了,还能交新朋友。
可夫妻不行啊,有些仇一旦结下,注定忘不掉了,甚至越记越清楚,往后每次吵架都提,没架吵的时候,只要提一句,包吵不误。难道还真离婚?王斤斤,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有些话我憋得住,你怎么就忍不了?你自己数数,咱俩今年吵过多少次架了?数不过来了吧?不对,吵架多的是去年,今年改冷战了,更恐怖。
十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你虽然爱笑,但你天生面相冷,不笑的时候拒人千里,以前你假装跟我生气板着一张脸,那算得上冷艳,如今,就只剩冷酷。我害怕啊,不是怕你,我一大男人,怕女人?我怕的是尴尬,如此亲密的一对男女,心交心肉贴肉的那种亲密,突然冷下来不说话,肉身还是形影不离,灵魂却要装作将彼此抛弃,飞升到千里之外去了,那感觉比失眠还折磨人,闭眼睡不着,可又不能睁眼起来。所以我变得话越来越多啊,却被你嫌唠叨,说我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个沉稳劲儿。
可是恋爱那些年,不是这样的啊,我们能聊的太多了,彼此都还不了解,光是你有几个表哥,分别是大姨还是小姨的孩子,我就听你讲了好几个月才记住,我也没嫌过你烦,你还让我把从幼儿园到大学暗恋过的女生都细数一遍,名字想不起来的就硬想,还得翻老照片给你看,你看过了就逼我删,不能留。就算你不逼我,我也不会留的啊,那些女孩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你好看啊。但我知道你根本也没真吃醋,你就是觉着好玩儿,一般人哪配让你吃醋?可刚才一起泡温泉那三个小姑娘至于吗?仨人在池子里叽叽喳喳没个消停,非得让咱俩帮照合影,你脸一撇白眼儿一翻,我就明白透透的,你烦死她们了,难道我不烦?但我能假装没听到吗?那咱俩不成没礼貌中年二人组了?不就假装笑呵呵拍个照嘛,我又没勾搭谁!行,你不高兴,我哄你呗,我看你往池子角落里一窝,凑上去捏你的小肚子说都快赶上我的了,什么时候有的第三个?你居然就跟我翻脸啦!还撩我一脸硫磺泉水!至于吗?这玩笑要搁前几年,你早笑趴下几个来回啦!犯得着吗?就你那自信劲儿,谁敢说比你好看?
不过,你是真的太好看了。曾经。
你最好看那年,你十八,我十九,我知道你叫王斤斤,这名字太奇怪了,我从你摆在桌角的准考证上瞄到的。高考那天,咱俩一个考场,你坐前我坐后,中间隔了三个人,两男一女,都你们学校的。开考前你回头跟他们说话,我第一眼看到你的脸,坏了,完蛋了,考试要砸,你怎么就长得那么美?也不至于倾国倾城,可就是我喜欢但别人谁都不可以喜欢的美。
我确实考砸了啊,反正我的成绩也考不出一鸣惊人,但毕竟高考是我们每个人的命啊,在那么关键的命运点上,你让我魂飞魄散了,难道还不能叫爱吗?下午考数学,两个小时里我跑了两趟厕所,考场的女监考老师都烦我了,不是我时间充裕,是反正我都不会,干坐在那也不可能有神灵指点,还不如我用这有限的时间来接近你。
第一次回来路过你的桌子,我故意放慢脚步,瞄了你的准考证,哦,王斤斤,真逗。女老师还以为我在偷看你的卷子,用高调门的咳嗽声敦促我快回到自己座位。第二次上厕所,女老师几乎认准我是想抄袭的坏学生要搞幺蛾子,就差跟进小便池盯着我尿了,回来的时候,她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没办法,你的脸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但你还没记住我啊,所以我故意撞了你的桌角,用急速前行的右胯,力度没掌握好,疼啊,你的桌子“呲”的一声被撞偏了至少二十五度角,你猛抬起头,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在我看来却是再温存不过。这下你应该记住我了,可我是心存愧疚的,这一下肯定打断了你冥想倒数第二道大题的思路,就这一下,你得恨我多少年啊,不过没关系,有生之年,咱俩肯定没完,我有直觉,我答题要是有这种直觉,铁定考上北大了。咱俩来日方长,往后的日子我慢慢还。后来我被女老师押犯人似的赶回自己座位,就差连推带打了,我都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交卷铃声就响了。
第二天考试,我整天都心不在焉。大概你前一天考得不满意,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进考场都差一点迟到,也没时间回头跟你身后的同学说话了,我只能一直盯着你的后脑勺看。我想着中午休息上去找你说话,后来一想不成,下午还有门英语呢,万一乱了你心智咋办,再缺德我不至于干这事儿,后来我就回家吃午饭了,还睡了个踏实的午觉。下午写英语作文的时候,我满心欢喜,不是因为再有半小时就解放了,十二年寒窗半苦不苦的应试教育生涯就要结束了,而是等全考完了我终于可以跟你说话了。
交卷以后,你跟着那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朝外走,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当年我要是有如今这么不要脸,可能早就冲上去了,可我就那么跟着,伺机等没人时再拦住你,当然,我肯定管那叫邂逅。哪承想刚走出学校大门,你爸妈就在那迎你,这下完了,冲上去都不敢了。你们一家三口打车走的,我自己骑车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完了,我可能把你弄丢了,我只知道你叫王斤斤,女的,好看,连你是哪个中学的都不确定,那间考场里混着五个学校的学生呢。
你十八我十九那年,我第一次把你给弄丢了,一丢就是六年。
你醒了,眨巴了两下眼,睫毛还是忽闪忽闪的。车厢里的人渐渐下去了一半,你的身边终于腾出个空位,平时你肯定马上拿包先把位子霸了,再催促我坐下,但你这会儿还跟我置气呢,偏不说话,晾着我,可站我旁边那大姐眼神里透露出想坐的意思,又被你给瞪跑了。
我让让你又不会死,假装把头扭过去不看你,屁股慢慢坐下去。我偷瞄你的侧脸,轮廓还那么清晰,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错落有致,如果不细看,不会发现你皮肤不如往日紧实了,这张脸我摸了八年,这期间应该没有别的男人摸过,再就是两个孩子摸过,但孩子懂什么呢,所以没人比我更了解。
打从清清跟楚楚能听懂话那天,我就一直给他们灌输,你们的妈妈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他们也是一直这么相信的。孩子们多天真美好啊,在他们心里,妈妈永远是大美人,爸爸永远是大力士,小房子也是大城堡,以为生活就会永远这么继续下去。可是他们哪会知道,爸爸妈妈在一起有多不容易,养活他们还要让他们快乐地长大有多辛苦,但我心甘情愿啊,他们是我跟你的孩子,长得都跟你一样好看。
楚楚刚出生那半年,我经常半夜睡觉都能笑醒,一想到将来我女儿长大得有多好看,就既欣喜又惶恐。她将来要是能遇到一个像她爸爸这么死皮赖脸的男人就还好,要是遇见坏男人,得受多少伤害啊,毕竟男人长大以后变坏的是多数,毕竟她肯定出落得比她妈妈还漂亮。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哭,你倒是没有产后抑郁,我有了。那段时光还是快乐啊,你在家休产假,我工作渐入正轨,两家老人抢着帮带孩子,为咱俩腾出不少私人时间,居然享受到一段堪比刚恋爱时的甜蜜二人时光。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产后雌激素分泌旺盛,变得特别温柔,你掐着我的肉说,本来就温柔。这就是开玩笑。
你脾气其实挺大的,别人可能不知道,冤了你爸妈跟我,微博上那些鸡汤说,很多在外人面前性格很好的人往往把脾气都留给了最亲近的人,嗯,说的不就是你嘛。可你甜起来真是腻死人啊,谁也不可能比我更深有体会,所以当你性情大变以后,最无法接受的人也是我。你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基本是从你生清清以后。就给清清起小名这事儿,你就开始跟我闹不痛快,我说“清清”跟“楚楚”刚好凑一对儿,寓意干净明朗,不好吗?你坚持说清清是弟弟,弟弟名字怎么能排在姐姐前边?你说的不是没道理,可是楚楚后面接什么啊?男孩子总不能小名叫“动人”吧?更不能叫“可怜”吧?然后你就开始怪我为什么不在生楚楚的时候就把两个名字都想好,姐姐叫楚楚都叫三年了,又不能因为配合弟弟再改名字,你就指责我没先见之明。确实啊,我哪想到咱俩会有第二个孩子?我们在一起发生的一切,我今生也都未曾预料到啊。
我突然想跟你说说话,可你又把眼睛闭上了,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寐。
这些年你总是不断追问我,大学那几年里我跟其他女朋友在一起,是不是心底一直忘不了你?我又不傻,女人问这种问题,当然是从一开始就想听男人撒谎,所以我确实撒谎了,我说我爱着她们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的是你。你此刻要是醒着的,和和气气地跟我聊天,我可能真的会跟你说实话。实话就是那几年我确实没忘了你,但只是偶尔想起,尤其是在看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的时候,特别地想你,我感觉你就是我生命中那个被美化了的女主角,重点不在于你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几次,或者能否与你携手终老,而在于我曾经遇见你的时候,你美得不可方物,我爱得山崩地裂,就这点来说,其实我们的故事满足了,在你十八我十九那年。我只恨身为男主角,你连我名字都还不知道。至于那几位女朋友,我有没有真正爱过,谁也说不清,你以为人的一生能经历几次不可方物跟山崩地裂?起码在第一次把你弄丢后的那五年里,我再没见过,也没感受过。
当你第二次出现在我生命里,叫我如何再去质疑命中注定这码事?连我们周遭所有的人都信了。
大学毕业,我比别人多用了两年,所以当我去招聘会挤破头地挨家投简历时,你已经是穿着一身正装坐那收简历的人力资源部同事了。我一眼就认出你,你那张被喧闹嘈杂跟乌烟瘴气惹恼而比平时更冷艳的脸,一瞬间把我拉回到五年前的那间考场。你瞥了眼我的简历说,专业不对口啊。我说对,你们这小破公司我压根儿也没看上,我看上的是你。你抬头的那一刻,我从你眼神里看到了未来。我说你叫王斤斤,高考考数学那天,我撞了你的桌子,你不可能忘了我,想不起来你就再好好想想。你眼睛都不转一下地说,废话,数学倒数第二道大题我算错了,如果不差那八分,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破地方收你的破简历。
直到我们后来在一起,你也不承认你当时一眼就认出了我。招聘会结束后没几天你就辞职了,我早看出来你做得不开心,反正我也没找到工作,就陪你一起回了趟老家,当然我是谎称刚好回家办事。你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回家休养几天,我就是干赖在家里,天天被我妈数叨。我主动约的你吃饭,饭前你提出要我带你回当年的考场走走。
那天周日,校园是空的,只有打瞌睡的门卫大爷。我俩翻墙进去的,就你那副伶俐过大部分男孩子的身手,看了怎能不让我更爱?黄昏下漫步操场,你有点心不在焉,不知道想谁呢,反正我是入戏了,仿佛我们从进中学校门那天就认识了,我们是躲避着老师跟家长的隐秘校园情侣,只有我在脚下这条红色塑胶跑道上奔跑着冲向终点线时,你才敢光明正大地为我欢呼。那一刻,我真想牵你的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怕你以为我第一次约你出来就是要干坏事儿的,而且是蓄谋已久。那绝对不行,六年都错过去了,还差这一时一刻?那年我二十五,没钱,没社会地位,要啥啥没有,可我还想爱你,我只能花时间,我有的只是时间。
你知道最让人难过的是什么?爱你却还要假装漫不经心。
要不是那年你过生日要去台湾找朋友玩,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忍到什么时候。你邀请我出去玩,而且是去那么远玩,说明心里当我不是一般的朋友,至于接下来该做什么,我要再不明白我就是白痴了。当时我才刚找到工作,还在实习期,就豁出脸去跟老板请了一个礼拜假。你邀请我时的口气是随意的,还叫我别勉强,我当然不能说我是费了多大劲才加急办下来的入台证,请个假差点跟公司撕破脸,到最后也是偷跑出来的,心想大不了卷铺盖走人。
可惜最后还是没赶上跟你坐同一班飞机,你先到我后到的,你说为了感谢我陪你,在台北的一晚你请我住。好在这句话你发的是短信,才不至于让你听到甚至见到惶恐万分的我。请我住——是什么意思?一间房还是两间房?要是一间房,是标间还是大床房?万一是大床房,我该怎么领会意思?王斤斤你不是说你几乎没恋爱经验嘛,难道是我看错你了?我倒也不是什么卫道士,可我的的确确对你是认真的,认真的意思你懂吗?就是哪怕我在被窝里辗转难眠想念你的时候,出现的也只是你的面容,颈子以下的你,我从来不需要。纠结是真,惊喜也是真,起码比你戒备我讨厌我强不是嘛!可你这条短信还是发晚了,早在我订机票前就连同酒店也订好了,本想着万一你以为我去不了,最后直接在台北给你个惊喜,赖最后实在没憋住,说漏嘴了。
那天的行程,同样是去北投泡温泉,也是为什么这一趟又选来这里,俗不俗的,毕竟有个好寓意:回到过去,重新开始。恋爱三年,结婚五年,八年时间,究竟有多少能重新开始,有多少至死方休,咱俩谁都说不准,可咱俩都选择了再试一试,不是吗?
八年前的温泉之旅,我都不敢正眼看你的身体,即便你的泳衣款式已经算包裹极严实的了,我还是一直盯着水面说话。你一直在说你在台湾的朋友明天好像临时要出差,恐怕接待不了你了,我竟然还追问不是有两个朋友吗?一个出差那另一个呢?你愣了一下说,两个都出差,一个去南极,一个去北极,说完自己“噗嗤”笑了。天啊!我之前才说自己不是白痴,竟然没理解你是想说让我陪你走完整趟旅行!我心里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哦,那我把自己订的那间酒店退了,改订跟你同一间。从北投回台北市区的一路上,我心一直怦怦跳,气都捯不顺。可你似乎又想起什么,反问我,你确定吗?
我确定吗?我怎么知道!我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车就过了我本该下去的那站。我们会心地一笑,谁也没再说话,一路安静地到了你住的酒店。我问前台,你们还有空余的房间吗?前台说没预订就真的没有了,抱歉。你又追问是否还有标间可以调换,前台也说没有。没办法,天意。
那晚我们早早就睡了,空调开得很低,一条被子盖得很严。我不停跟你说起高考那天自己的窘态,你竟被我逗得前滚后翻,被子踹到天上去。你说我简直神经病,我夸你十八那年是美天仙,你突然就不说话了,你问我说,王斤斤今年二十四,是不是晚了?我没说话,一只手给你掖被子,一只手拉起你的手,你用两个人仅余的最后一只手把空调温度调到了最低,化解了整个房间的尴尬,然后一点点蹭进我的怀里,再也没说话。
两个人就那样抱着睡到天明。三年后,咱俩在婚礼的酒桌上被最好的朋友逼问,讲出来谁都不信,说我耍流氓还不承认,非逼我干掉大半瓶红酒。酒我痛快喝了,反正我也爱喝酒,但屈打成招我是不肯的。他们不信归不信,可是他们谁又能懂,二十四岁时的你跟二十五岁时的我,触摸爱情的方式竟是那样单纯又默契。
你说,等清清跟楚楚长到二十四五岁了,讲给他们听,他们能相信爸爸妈妈吗?
你说,等到他们二十四五岁了,那时候的爱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咱俩结婚,多少人都没料到,第一个就是我妈,她以为我跟你早晚也得分呢。我妈你也知道,刀子嘴,豆不豆腐心的,分对谁。对我,那是水豆腐,戳一下就稀烂,毕竟我爸没得早,她依赖我惯了,但凡我领个女朋友回家,她都觉得是来跟她抢儿子的,所以对你们那就是冻豆腐心,确实硬了点儿。说错了,不是你“们”,我没有拿你跟前女友们比的意思。我妈也没看出来我对你比之前的女朋友有多大差别,毕竟她岁数大了,她那年代爱情不长这样儿,我个性她也不全了解,我藏得深。
以前有个女朋友,逢年过节都来家里,还跟我一起住,最后还是分手了,所以我妈才不明白了,怎么你一共才跟我回家三次,我就吵吵要结婚呢?一到这种时候,我妈就开始习惯性挑理,但你可把她难住了,论长相?漂亮。论家庭?书香门第。不好挑啊。最后她就咬住一样,太骄纵,被惯坏了。这我还真没法反驳,确实啊,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就是你。说来也怪我,回家里就那三次,我愣没板住自己,情不自禁地又不让你洗碗又不让你抹灰的,还给你喂饭擦嘴,现原形了,那我妈能乐意吗?噢,我养一儿子,还没这么伺候过我呢,你一来倒好,直接窃取革命果实了,她心里能舒服吗?我得说实话,碰上你爸妈那么通情达理的,真是我这辈子走过最大的运。跟人生一样,不容易一会儿,又轻松一阵,给你时间喘口气,等下轮再来。好事多磨,只能这么想,我没少做我妈工作,真结婚那天,两家不还是和和气气的,谁能真愿意看见自己孩子不开心?
要不说还是你聪明,你说赶紧要个孩子,孩子一有,我妈注意力就不在咱俩身上了,家庭关系也就维稳成功了。你怀楚楚,我妈看你肚型非说是男孩,其实我知道她是重男轻女。怕你有压力,我说我就喜欢女儿,你偏说我是为了安慰你。不。我是真的喜欢女儿。直到清清都一岁了,你见我还是对楚楚偏心太多,才相信我没撒谎。楚楚跟清清中间那三年,你确实受了些委屈,我都看在眼里。我妈对楚楚算得上溺爱了,但就因为生的是女孩,她总拿三七话敲你,想催你赶紧再生。那段时间你时不时闹点小情绪,我都理解,我打心底里不求儿子,楚楚那么懂事,我喜欢她一个还喜欢不过来,男孩多讨厌啊,天天惹祸,我自己怎么长大的我不知道嘛。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么矫情的话,你知道女儿对爸爸来讲最甜蜜的是什么?那就是一个成熟男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一个女孩而且不求回报。世间能有多少爱是不求回报的呢?我曾经最爱你的时候,也还是希望你能反过来对我也好一点,情侣还是夫妻,十有八九跑不出这个怪圈。但事实证明,无私的爱当然还有,那就是妈妈对儿子也一样,你对清清的爱,无时无刻不叫我嫉妒。那是两个生命,两段人生,都要你我来负责,难怪说不养儿不知爹娘苦,做父母确实不易啊。清清是个意外,起码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本来商量好了,这辈子就要楚楚一个。所以我到现在都一直怀疑,清清是你的小小阴谋,你不服气,又爱要面子,清清就成了你的赌注。
有了清清以后,轮到我脾气开始变不好了,这我承认。你也知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的工作。原先那份工资,养活两个孩子就捉襟见肘了,反而是在这件事上,咱俩意见完全不合,我坚持养孩子就要给他们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好教育好资源从哪来?钱。三十二岁了,是得赚钱了。
老人都是明眼人,看出我的窘境,你爸妈总是变相要资助我们。可我是三十二岁的男人了,不是十九岁那个敢砸高考赌爱情的男生了,我也爱面子啊。挤破头进了后来那家大公司,工资是高了,按工时均摊下来,时薪都不如上一个工作高。刚进去,肯定好好表现啊,早日升个管理层什么的,应该会轻松多了吧。起早贪黑的,内分泌失调,心火也大,有时候跟你说话就不太注意口气。你心疼我,我也知道,你甚至都开始跟朋友圈里那两个做代购的大学学妹取经了,我劝你你不听,那玩意赚多赚少都是吹出来的,更关键的是,我怎么能忍受我的女人,曾经美若天仙的你,天天在朋友圈刷屏,而且还是为赚钱?你让我面子往哪放?对,你肯定又骂我大男子主义,死要面子,没错,要不是因为这俩优点,当初我还真没本事把你娶回家。
就从那次吵架开始,咱俩好像突然就累了,默契进入冷战模式,谁也不爱理谁。多少个深夜,我到家时你已经睡了,但我知道你没睡,我知道你想让我从背后抱住你,恋爱那几年里偶尔吵架,都是那样抱抱就好了,可我再次伸出手,你却躲开,一个人贴在床边生闷气。我也是真的累啊,不知不觉就会睡着啊,睡着以后你又会把我推醒,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尖锐地跟我对视,始终一言不发。那种时刻,我常常会出神,想着要是咱俩就那么一直对视下去,把彼此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两个人化作一个人,那该有多好。
其实你也累了,对不对?上班累,下班照顾孩子更累,到了周末想要跟闺蜜聚会又怕我挑理,最让你伤心的,是前一晚睡前就想好了出门要穿什么,结果打开衣柜试衣服才发现,曾经穿在自己身上最漂亮的那条连衣裙,拉链才拉到一半就快喘不上气了。你身材确实比生孩子以前胖了些,更别提跟你自己二十四岁甚至十八岁的时候比了。可是,王斤斤,你睫毛还是那么长,眼睛还是那么大,在你被我偷看却又没在看我的时刻里,你还是那个美若天仙的你。
再后来半年里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升职了,虽然只是小到基本可以忽略的微调,背后还是少不了一场接一场的应酬。咱俩之间的一切矛盾都是在那晚激化的,我单独跟单身女上司吃饭的那晚。我瞒着你不是为了骗你,那女上司对我什么意思,我不是不知道,吃饭也只是简单的吃饭而已,我以为只要不让你知道就平安无事,跟我为生活所做出的其他努力并没两样。我确实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总之那天吃完饭出来,你就在饭店门口等着我呢。可就算你不来,我也正是要回家的啊,但你来了,事情就完全不对劲了,我又没有任何理由跟底气怪你。我确实没想过,这种跟八点档电视剧一样狗血的情节,有天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后来那一个月是怎么熬过去的,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虽然这么说你肯定认为我不要脸。
从小到大,我就没失眠过,你在身边时我睡得更熟,但那些个夜里,我躺在你身边,如躺针毡,心里比身子更难受,只有半夜偷偷跑去沙发上才能短暂地睡一会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我瘦了,短短一个月,工作几年以来养出的啤酒肚都不见了。你不说,可是你也瘦了,比我更厉害,甚至瘦回了二十四岁和十八岁时的样子,只是,身体的姿态,完全不对了。一个月后,你又能穿上那条最美的连衣裙了,你穿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你已经好几年都没去过同学聚会了。于是我当晚早早请假,把清清跟楚楚送到了我妈那,然后回家煮了解酒汤,弄几道小菜等你回来饿了吃,参加同学聚会,只见过喝醉的,哪见过吃饱的?我想我应该去接你,我想你也许会喝很多酒。
然后我就在饭店门口看见了你跟一个男人拥抱告别,我知道你在那之前看到我了,你的眼睛在转动时,睫毛从来不撒谎。他开车来的,是好车。看得出他也喝了很多酒,在等代驾来。我们打车回家,我在路边拦了二十分钟才拦到,其间你一直摸索着你的裙摆,一身的酒气。我问你他是谁,你说,前男友。王斤斤,你骗谁呢?你说过自己大学时候没谈过恋爱。王斤斤,你知道我自尊心强,心眼儿就针鼻儿那么大。王斤斤,你是故意的。更可恶的是,你不喝我煮的汤,不吃我弄的小菜,到家发现孩子没在家,居然还大半夜跑去我妈家把孩子接回来。楚楚才几岁?你居然醉醺醺地坐在她床边,当着我的面问,更喜欢妈妈还是爸爸,更愿意跟谁一起生活。就算你是为了威吓我,也用不着这么过分吧!
王斤斤,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拿我自己没办法了。
王斤斤,我们被困在那节曾经载满甜蜜的车厢里了。
王斤斤,我是不是要再一次把你弄丢了?
“我又睡着啦?”
你醒了,你不会撒谎的长睫毛告诉我,你刚刚是真的睡着了。
“嗯,睡了好久呢。”
我看着捷运车厢里的电子报站牌说。
“刚刚我不应该跟你闹情绪的,对不起。”
“我都不记得了。”
“你好像坐过站了。”
“嗯?”
“你订的那间酒店,不是应该在好几站前就下车吗?”
“好像是哦。”
“现在怎么办?”
“我下站下车,再坐回去。”
“要不然……”
“我跟你去你订的那间酒店,问问有没有空房吧。”
你会心地笑了,我也跟着笑。
可是王斤斤你不知道,我刚刚多么希望自己在你熟睡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啊。
王斤斤。你今年二十四岁。
你美若天仙。
你美若天仙。
你美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