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说呢，此时此刻郭峰的心里纷乱如麻。

就在上一分钟，女人的骂声、哭声、摔东西的声音，全都被郭峰一甩门，关在了那个封闭的空间内。他扶着楼梯扶手呼呼地喘了几口气，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刚刚从水底挣扎上来。隔着那扇门，他感觉那些声音似乎在渐渐地减弱，后来一点也听不到了。郭峰知道，她哭闹、摔东西，都是专门演给他看的。她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掩饰她的心虚，是为了使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使他即使有理也只得缴械投降。

郭峰突然意识到，说不定她现在正耳朵贴着门，听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呢。一念至此，他咚咚咚地跑下了楼，他要让她知道，他的决心不会动摇，他不会傻乎乎地再给她一次欺骗自己的机会了。

这个星期一（也就是四天前），上午九点，郭峰踩着上课铃声走进办公室，他将手提包放在办公桌上，在椅子上坐下，准备将今天要讲的东西再看一遍。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写的教案竟然没带。郭峰做了十几年教师了，从刚来这所学校教书到现在，一直坚持在上课前认真写好教案，上课时按着自己的教案讲课。他每次上课时，第一件事就是将教案放在桌子上，翻开，抬起手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然后才开始上课。如果哪一天他没带教案，他讲课时就会明显感觉到一种紧迫感。他心里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他一次次地抬起手腕看时间，然而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讲些什么了，他的额头上冒出一粒粒汗珠，他心想学生们已经看出了他心底的不安……这种体验太糟糕了。

郭峰的课在第二节，开车回家去取还来得及。他把车停在楼下。他一进到家门，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们显然是听到开门声刚站起来的。郭峰没想到家里竟会有客人。我把教案落在家里了，他对妻子说，他看向客人，微笑着问，这位是？妻子说是女儿学校的老师，来做家访。郭峰怕误了上课，只和那个男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急急忙忙地拿了教案回学校去了。

事后郭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是郭峰多疑，那个男人实在是不太像一个老师。他西装革履，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郭峰甚至还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不仅仅是他的穿着打扮，还有他的眼神、他和自己交谈时那趾高气扬的姿态…… 

郭峰努力想要使自己相信，那个男人，真的如他妻子所言，只是女儿的老师。他们也许是在孩子的家长会上认识的，郭峰告诉自己说，这些年他一直忙于工作，孩子的家长会他一次都没去过。这再正常不过了，他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面暗示自己，不要疑神疑鬼的了。他想到他和妻子从读书时就在一起了，虽然这一路走来难免磕磕绊绊，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婚姻生活过得还是很顺心的。再说，他们的女儿都已经小学三年级了，妻子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呢，一定是自己头脑发昏，才会产生如此混蛋的想法。

可他一回到家里，看到妻子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听到她那不再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就不由得想到那个男人，想到那天她打开门，她们两个并肩站在里面，而他却站在门外，简直像个送快递的。这个场景经常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动摇他对她、对他们的婚姻的认识。他记起几年前他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他妻子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那时他却只当是人们乱嚼舌头，甚至为此还诅咒过那些人。如今，那些话如洞中的回声般，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畔回响，仿佛从天而降的冰雹，全都砸在他的身上，头上，使得他一时晕头转向，六神无主。

他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他一向条理分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现在这种似是而非、不清不楚的境地让他备受折磨。他说服自己，要打破这一僵局。他专门请了一天假，早上按时从家里出来，他把车停到学校附近，自己又绕了回去，在小区门口茶楼里的一个角落坐下，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家所在的单元楼门的出口。 

整整一上午，他没发现任何异常，妻子只下来买了一次菜，就再没出来过。他也没发现那个男人的身影。他心头浮上一丝愧疚之情。中午他按时回家吃饭，他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睛，怕她有所察觉。下午，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后，他终于决定还是按计划行事；他把车停好，这次他走进一家咖啡厅。

孩子刚出门去学校没几分钟，他就看到妻子化了妆出来了，她穿着那条她最喜欢的裙子，脚步轻快，没用多长时间就路过了他所藏身的咖啡厅，到马路对面去等车了。他以为她要等公交，可一转眼就见她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满大街的车流当中了。他一直在咖啡厅坐着，他要等着她，看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是在孩子放学半个小时前从那辆帕萨特上下来的，那个男人也从车里出来，他对着牛爱丽张开双臂，牛爱丽倒是没对他投怀送抱，她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匆匆走进小区大门，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不像出去那会那么容光焕发。他想起以前自己回到家，她也常常一副过分劳累的样子，被蒙在鼓里的自己还一度心里内疚，觉得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现在想想，所有这一切真他妈像个笑话。他脚步沉重地踏出咖啡厅的大门，走着去学校附近取车，一路上他怒火中烧，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该怎么戳穿她的谎言，才能最大程度地使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他甚至想过当着孩子的面，将她那虚伪的面具撕下来，让她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他终是没那样做。一是他还是没那么狠心，再就是，他也考虑过，他若那样做的话，一定会对孩子的成长留下阴影，他更怕孩子会因此记恨他，疏远他，毕竟孩子还小，她只会认她看到和感受到的。

第二天，孩子吃过早饭去学校后，郭峰久久端坐在沙发上，身前茶几上的牛奶已经凉了，他一口都没有喝。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牛爱丽如往常一般，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家，用抹布将桌子椅子全都擦了一遍，之后又拿来扫帚开始扫地，扫至郭峰脚边，她用扫帚柄戳戳郭峰的拖鞋，示意他让一让。郭峰不情不愿地挪到沙发的另一侧，他眉头深锁，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牛爱丽扫完地，见郭峰还保持着先前那个姿势在沙发上，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九点了。发什么呆呢？你今天不用去学校上课吗？她冲着郭峰问道。郭峰没理会她，仍自顾自端坐着。今天是怎么了？发什么神经呢？大白天不去上班，问啥也不说话，她一边嘟囔一边从电视机顶上取梳子，一只手解开绑头发的橡皮筋，那万千卷曲的发丝一下子全都披落在她的肩头。

郭峰看着她梳头的样子，又想起他们刚结婚那阵子，那会儿他还经常帮她梳头发呢。可如今呢，她竟背着他跟别的男人约起会来了，他想象着她跟那个男人一起吃饭、一起牵着手逛街的情景，他们说不定还接了吻，还上了床——这不是没有可能！他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郭峰不愿想下去了，这只是对他自己的折磨，伤不到他们分毫。他能感受得到，胸腔里那一颗心正咚咚咚地猛烈地跳动着，他两只手互相掐着，角力一般，使得关节处隐隐作痛。他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低沉地冲着牛爱丽说，牛爱丽，我要跟你谈谈！

二

现在看来，很明显，他们谈崩了。郭峰走出单元楼，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可不想让别人看他的笑话。他来到自己的车子跟前，把外套、裤子所有的口袋都掏遍了，也没有发现钥匙的踪迹，一定是刚才出来得急，落在家里的沙发上了。操，可真他妈的倒霉透顶了，他嘟囔道，身上紧绷的神经全都卸了劲。

大街上车流如织。郭峰注意到，那些匆匆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们，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表情，如果硬要让他说一个的话，也许只有“着急”这两个字最贴切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是空的，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做点什么。他怒冲冲地从家里出来，现在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般，不知该把自己的这副皮囊往何处安放是好了。他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似乎是想要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人们走路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人匆忙，有的人悠闲，有的人是罗圈腿，有的人一直低着头走，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郭峰甚至还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边急走，一边抹眼泪。她怎么了？一定是受委屈了。是被男人伤了吧？郭峰尾随着她，他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何不请她喝上一杯呢？他们两个都是受伤的人，他们或许还可以互相倾诉一下。把郁结心里的那些话，全都释放出来，对着一个陌生人，然后各奔东西。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郭峰很乐意为她买单。他还在犹豫，那个姑娘停了下来。郭峰看着她从手提袋里掏出纸巾，她用了少说也有三张纸，才彻底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把鼻涕擤尽。他看到她用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掏出镜子照了照，对着镜子努力作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她是在大街上做的这些，除了郭峰，当然也引起了其他一些人的侧目，她却毫不在乎。是啊，何必在乎别人的目光呢。 

等郭峰回过神来，那姑娘已经不知去向了，一如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郭峰怔怔地望着她之前站着的地方，心中难免怅然若失，那个年轻姑娘流着泪对着镜子作笑脸的模样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辆公交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司机朝他这边扭过头来。他没犹豫就上了车，尽管他连这是几路车都没注意，更不知道车要开到哪里去。他望着车窗外，一切都在飞快地往后退去，他能分辨得出，这辆车行驶的方向正好与回家的方向相反，自己现在离那个伤心之地越来越远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也可能是已经麻木了吧。

终点站到了，车上的人们鱼贯而出，转眼间就已四散而去。郭峰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下了车，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他站在站牌旁，一辆辆车在他面前停下又开走，他的身边换了一拨又一拨等车的人，最终，他们都坐上了自己要等的那班车，郭峰却还呆站在那儿，像一个木头人。

或许是如电光火石般的灵光一闪，他想到了逃离。他打车来到汽车站，几乎是跑着进了售票厅，买票的人还不少，各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列，他挑了一个相对短一点的站了进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前边的人，神思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是个略沙哑的女声将他从虚幻混沌之中拽回来的。去哪里？售票员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右手移动着鼠标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他不知所措。显然，在这之前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嗯，那个，让我想想，他吱唔着，嗯，噢，想起来了，请问有去灵山的车吗？若你问他的话，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在哪里知道灵山这个地名的了，只是此刻它恰好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随口就说出来了。 

售票员在电脑里输了两个字母，她把搜索结果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说，没有去灵山的，有灵丘，灵石，山阴，哦，还有浮山。没有灵山。你还要买票吗？她问。 

要买。郭峰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你要买去哪里的？

浮山吧。他说，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

三

如果不是客车检票员吆喝说浮山到了的话，郭峰绝不会相信这儿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还没有下车就已感受到这儿的荒芜了。他先前还在内心思忖，浮山或许是个自己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县城，现在看来，浮山顶多也就是个小镇。他甚至开始在心底隐隐担心起来，这镇上别不会没有旅馆吧——看这街道上的萧瑟景况，这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街上的小贩们都在收拾摊位，准备回家了。也有的在最后吆喝着减价啦，这吆喝声暗哑无力，并没有几人驻足停留，他自己也像是明白自己这呼喊只是徒劳，那声音也一声比一声弱了下去。郭峰刚一下车，就有好几个人过来拉扯他，问他是否要打摩托车。等他们听说郭峰根本没有打车的打算后，纷纷作鸟兽散，郭峰想要问问他们这镇上哪里有旅馆，可没等他说出口，他们已经去哄抢从大巴上下来的其他乘客去了，哪还有工夫搭理他。

经过一番打听，郭峰终于来到了小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的门前。这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房，那块写有“旅馆”二字的招牌就悬挂在二层的窗户下面，看上去并不牢靠，一副风一吹没准就会掉下来的样子。这块招牌一定是经历了多年的日晒雨淋，薄木板上的漆面已经斑驳不堪，“旅馆”二字上面挂着的小灯泡，现如今业已全被灰尘覆盖，不用想也可断定，它们肯定有些年头没亮过了。

郭峰推门进入旅馆内，里面比外面还要昏暗几分。一股浓重的酸腐的腌菜味道在屋内的空气中弥漫着，他不得不用袖口掩住口鼻。屋子里还没有开灯，就只有他左手边一张像是学生用的木桌上的电视机，发出不断变幻着的彩色的光。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很响，与它对着的是一排长沙发，由于光线的原因，郭峰分辨不出这沙发到底是红色的还是褐色的。

他也没有发现沙发角落里蜷缩着的那个女孩。他大声叫着，问有没有人，女孩的哈欠声从沙发角落里传了过来，他这才注意到她，她头枕着沙发扶手，身上盖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毯子。她并没有起来，只是嘟囔着问是谁啊。郭峰盯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心想原来是个孩子啊，她说话时一定连眼睛都没懒得睁开吧。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住店的，郭峰大声回答道。 

沙发那一边响起窸窸窣窣声，她的身影在昏暗中显现出来。她向郭峰这边走过来了，她从郭峰身边经过，一直走到墙角处。她一抬手，啪嗒一声响，便有了光。

这个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还没学会怎么打扮自己，尽管睡眼惺忪，却仍难掩青春的活力与飞扬。她问郭峰要了身份证和钱，登记后，从身边抽屉里随意拿出一把标有门牌号的钥匙递给他。电视里仍在喧嚣着，一个中年妇女在对着一群人嚷嚷着什么，她显然也不喜欢，从沙发上拿起遥控器，不耐烦地转换着频道。郭峰在上楼时才分辨出，喧嚣之声并不只是电视里发出来的，隔壁房间里像是也有人在争吵，郭峰想不太可能是旅客吧。

郭峰刚躺下十分钟不到，他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来看，屏幕上显示着“老婆”这两个曾经让他倍感温暖的字眼。他任它响着，就是不接。他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可不承想手机就那样一直响个不停。这是第七个了还是第八个了？郭峰心想牛爱丽啊牛爱丽，怎么现在后悔了吧，着急了吧，你现在就是抱着我的大腿求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去的。你自作自受。活该。

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与他预想的不同，听筒里传来的不是牛爱丽的声音，而是女儿的哭泣声。他连忙对着手机叫女儿的小名儿，焦急地问女儿怎么了，为什么哭。女儿哽咽着说，爸爸，你在哪儿，我好害怕，妈妈出去了，家里停电了，我好害怕……郭峰问，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她出去多长时间了？女儿说，妈妈说她出去买牛奶，她出去好长时间了。郭峰安慰女儿说，没事的，妈妈一会就会回来了，你再耐心等一会，这不，还有爸爸呢，爸爸陪着你，一会就会来电了。

女儿问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他只好撒谎说自己被派到外面出差，所以这两天不能回去。女儿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其辞地说他一定会尽快回去的。至于哪一天吗？他说，爸爸现在先不告诉你，到时候爸爸会给你个惊喜的。女儿高兴了，说要听故事。他对着手机绘声绘色地开始讲落难的公主怎样上了老巫婆的当，幸好一位路过的王子搭救了她……电话另一边边静悄悄的，他知道女儿在听，他又想起以往给女儿讲故事的那些画面，心里不禁泛上些许酸楚的滋味。也许，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讲故事哄女儿睡觉的机会了；也许，以后想要见女儿一面都不容易了——若是他真的跟牛爱丽离婚的话。

一定是妈妈回来了，女儿大声喊道，他听到女儿跑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还听到了女儿和牛爱丽说话的声音。他挂断了电话，将身体瘫在并不柔软的床上，他感觉自己在下沉，他想要挣扎，却使不上劲儿。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是凝滞的，喧嚣的。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闷，快要窒息的感觉。

四

破碎的声音砸醒了他。他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那声音还在继续着，一阵胜过一阵。他摁亮手机屏幕，七点半，这么说他迷糊了还不到半个小时。他觉得口渴得厉害，肚子也在咕噜噜地抗议着，自早上从家里出来，他还滴水未进呢。不知这小镇上还有没有开着门的饭馆，或者超市也行。

郭峰下到一楼时，正好看到那个女人抽泣着跑出去的背影。女孩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跟着她，不过她只跟到门口的台阶下便停住了，她望着女人离去的方向跺着脚骂了声“操！”，转身回到屋子里来，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沙发是大红色的，郭峰这次看清楚了。 

那破碎声还在继续，伴随着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咒骂。郭峰本来还想着问一下女孩饭馆或超市的方向，可看过了刚刚那场面，他放弃了这一打算。他站在女孩和电视之间，他想安慰女孩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只是个局外之人。

郭峰之前没注意到，路上竟然还有路灯，它们发出昏黄的光线，相互之间隔得很远，尽管如此，却也聊胜于无。小镇的街上可真安静啊，除了偶尔的几声狗吠外就只剩下风的声音了。郭峰觉得冷，他加快了步伐。

拐过那个街角，他看到前面一百多米处的路灯下围坐一圈人，人圈旁边的铺面门大开着，门口的台阶上也坐着人。再走近一些，郭峰听到了那些人发出的声音了，虽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却也能听懂个大概。人圈里的那些男人在玩牌，是一种郭峰没见过的玩法，台阶上的是些女人孩子，他走过来后她们就都不说话了，一个个扭过头来新鲜地盯着他看。

他走上前问坐在台阶上的女人们，现在镇上还有开着门的饭馆没有了？一个穿花裤子的女人大声说，没有啦，全都关门啦。她那拿腔拿调的“普通话”连打牌的男人们都被逗笑了，其他的女人和孩子们更是哈哈哈地笑开了花。郭峰忍住笑又问，那哪儿有超市没有？女人们指着背后敞开着门的铺面说，这不就是嘛。郭峰顺着她们的手指望过去，果真看到那两扇玻璃门上贴着“小卖部”三个大字。一个胖女人从台阶上站起来，问他，你要买什么吗？ 

小卖部里的东西少得可怜。郭峰买了几袋方便面，一瓶二锅头，三瓶雪花啤酒，一袋花生米，最后又在胖女人的推荐下拿了两根火腿肠和两个鱼肉罐头。胖女人替把这些全都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满满一大袋，手提着觉得勒得慌。郭峰想自己今天晚上一定要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把心里的苦全都泡进酒里喝下去，就让那些烦人的事全都去他妈的吧。

郭峰刚从小卖部里出来，那些女人的目光就又落在他的身上了。一个年长的女人端详着他，问，你是谁家的亲戚啊？怎么这么面生呢。郭峰说，我在这儿没亲戚。那你来这儿干什么来了？花裤子女人好奇地打量着他问。郭峰想了想说，我是来散心的。说完他就下了台阶，离开了人群。他听到那些打牌的男人中一个声音说，这家伙有病吧，谁没事来咱们这破地方散心啊。其他人纷纷附和，说这人一看就不像个正常人。

他回到旅馆。这所房子终于恢复了平静，不再有破碎声了，大厅里的电视也已经关了。灯还亮着，那个女孩不见踪影，估计是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吧。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郭峰摇摇头上楼去了，他知道自己是真实的——此刻，自己孤身一人在一个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小镇，还被别人当做是个神经病。

五

她推门进来那会儿，郭峰已经将那瓶二锅头喝下去一多半了，他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关好了门，走到木桌跟前来，低头注视着他和他的晚餐，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那个酒瓶上面。她的马尾辫静静地悬在后脑勺上方，他想起来，牛爱丽年轻的时候也梳着这样一条辫子。她在他对面坐下，说，大叔，我可以喝一点吗？他不明所以。你说什么？他问。没什么，女孩说着已经拿起了酒瓶。他懒得去阻止她，再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用牙咬开一瓶啤酒，朝她递过去。你还是喝这个吧，他说，白的太硬了，喝不了两口你就扛不住啦。她接过去，放在桌子边，还是喝了一口二锅头。她呲着嘴说，真他妈够劲儿。你以为我骗你呢……他只说了半句，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白酒瓶从她手里拽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又想起牛爱丽了。不是那个涂脂抹粉的牛爱丽，是他们刚刚恋爱时的那个小丽，那时候她多么清纯，多么善解人意，多么忠贞……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他心想，自己一直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她的改变是自己引起的吗？那自己呢？自己有没有改变？自己对她的爱有没有减少？她常抱怨说自己从结婚以后就像变了个人，说自己骗了她，这是她对自己的警告吗？的确，结婚以后自己很少给过她意外的惊喜，也没怎么送过她礼物啥的……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她吗？所以她才会……他不愿想下去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你没有错，你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庭，破坏这个家庭的也不是你，而是她，是她朝三暮四，对，错的是她，该受到谴责的也是她！

我受够了，女孩嚷道，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郭峰回过神来，他认真地审视眼前这个满眼泪水的女孩，心想她为何如此决绝。女孩仰着头，泪水从眼角处滑下来，她说，我真的受够了，我想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哈哈。她的脸分外的红，像涂了胭脂一般。

牛爱丽也说过这样的话。那会儿他们在读高三，她跟他说她受不了这样的压抑了，她说，我们私奔吧。那个时候他一无所有，她却愿意跟着他私奔，可现如今……一切都变质了，他想。他不知为何自己老是想到她。他手抬起来，在空中比划着，说，你再忍一忍，总会雨过天晴的。小丽。

我忍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女孩嚷道，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里，明天早上就走，要是现在有车的话，我会现在就走的，我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了。

外面不会比这里更好，郭峰伤感地说道，外面都是骗子，他们会骗你的钱，骗你的身体，骗你的感情，一直到把你骗得一无所有，到时候你会发现，你不再是原来的你了，你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骗子…… 

骗人总比被人骗要好得多。 

你还年轻，也许我说的这些你不能够完全听懂，可是大人告诉你的都不会错的，总有一天你会懂得的。

我看你现在可不就是在骗我？她狡黠地笑看着他。郭峰惊讶于她的敏感和善变，刚刚她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呢。

不是，他说。他感到难为情，笨嘴笨舌地为自己辩解，我从来不骗学生的。

原来你是个老师啊？她惊讶道，还真看不出来。你也和你的学生一起喝酒吗？

一般不会，他老实回答，不过他们毕业的时候会喝一点。 

你来我们这里干啥来了？现在也不是节假日，我看你也没到退休的年纪。怎么你被开除了吗，不对，是辞退，你被学校辞退了吗？

不是，他说。

那你一定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吧。

……是的，他坦白道。

那，为你的烦心事干杯！她举起啤酒瓶子，口齿不清地说，也为我的烦心事干杯。为我们共同的烦心事干杯。

郭峰拿起酒瓶，跟她手里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

他们之间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喉咙里灌那些使人麻醉的液体。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她指着他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喝酒就像两个漏斗吗？我演示给你看，你看像不像！她说着举起啤酒瓶对着瓶口吹了起来，一口气把多半瓶全给灌下去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像？她问，是不是很像个漏斗？

像，很像。他喃喃道，人这一辈子，不也就像这漏斗吗，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六

她喝得太多了。郭峰想，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两只手吊在郭峰的脖子上，脸一个劲地往郭峰的身上蹭，她的脸蛋通红，炙热；她双眼迷离，口中呢喃的话语也带着浓重的酒精的味道，如一个个醉醺醺的小人儿，东倒西歪地往郭峰的耳朵里冲撞，使得他面红心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说，你怎么一点也没反应啊，你是不是个男人。 

她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另一只手解他的衬衫纽扣。

他嘴里说着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双手却如被缚住一般无动于衷，他心里有个声音说，顺着她，这真是一场不错的艳遇。

她说，你们男人不都喜欢玩新鲜的、年轻的吗？我爸爸为了一个更年轻的离开了我妈，楼下的那个男人，娶了我妈，却无时无刻不在打我的主意……

她说，我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你这样一个陌生人也不会让他如愿的。你说呢？真是便宜了你了，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郭峰听到她说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郑重其事起来，她从郭峰身上下来，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话。她说，我陪你一晚上，你带我离开这里。 

郭峰看她一脸严肃，又想到她刚刚说的那些，知道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心中不忍，就用力点了点头，说，我看行。 

女孩松了一口气，慢腾腾地爬上床，平躺下来，她装作无所谓地说，那你自己动手吧。说完她闭上了眼睛。她虽看似平静，一副早已做好了准备的样子，然而她那不断起伏的胸口和手指尖轻微的颤抖早已不留情面地出卖了她的内心。

郭峰望着床上的女孩，无声地叹息了一回，又拿起酒瓶大大地喝了一口。窗外风摇树枝，树叶拍打在墙壁上发出噗噗的声响，郭峰提着酒瓶来到阳台处，他将额头贴在窗玻璃上，瞪大眼睛想要凝视点什么，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浓稠的黑暗中，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踏在小路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他忘记自己走了多久了，在这条没有尽头般的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路的两边布满荆棘（他看不到它们，可他还在流血的五指已经证实了——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再没有别的其他声音了。他心里很慌，他急着要去什么地方，可这路太长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个多世纪了。他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他急着要去那里，他很着急，很着急。

那是一场葬礼，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了的人的葬礼。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脸上露出宁静的笑。她又在哭喊了，她趴在他的身边，双手使劲拍打着他身子下面的那块木板。他环顾四周，在这场属于他自己的葬礼上并没有发现“其他”男人的身影。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在被攥紧，呼吸也困难起来，他想要动弹一下，却发现自己像是石化了一般。他心想，这样也好。

他注意到女儿就在不远处，原来她一直在冷眼旁观。她面无表情，那一双眼睛仿佛是两个寒潭，从那里发出的一道道冒着寒气的目光，箭矢一般，带着破风之声朝他呼啸而来。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的？ 

忽然之间，鞭炮齐鸣，鼓乐队也呜呜哇哇地吹奏起来，郭峰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着人们嘴唇翻动，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看到不远处的案板上的那把菜刀，他跑过去拿起菜刀，对着自己的头狠狠地劈了下来。在刀刃与头皮相互碰触的那一刹那，郭峰只听到“噗”的一声细响，接着他就被近似虚无般的寂静包裹住了。

郭峰猛地坐起来，觉得喉咙里像正燃烧着一团火般烧灼难受。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她鞋都没脱，蜷缩在床脚，脸上的泪痕仍清晰可见。郭峰轻声叹息了一回，下床穿好鞋，他走出房间，轻轻地关好门，以免把她吵醒。 

郭峰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郭峰回过身来看到那个男人瘫坐在走廊尽头的地上，他一边扶着墙起身一边说，你这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啊？他站起来了，摇摇晃晃向郭峰这边走来，他猥琐地笑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还是第一次，便宜你了……

郭峰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笑着问，那你说多少钱合适呢？

那个男人走到郭峰身边，他竖起一根中指，说，起码得这个数……郭峰没等他说完就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上，郭峰骂道，妈的，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禽兽不如啊。 

也许是楼道里的动静吵醒了她。她打开门，探出头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出来从郭峰和那个男人身边经过，没再多看他们一眼，就好像他们不过是她早已看惯了的一件物件一般，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

她的眼睛里如寒潭一般平静、幽深。那个男人用手护着头小声说，别打我，别打我了。郭峰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觉得无趣得很，便收了拳头，也下楼去了。

他没看到那个女孩，电视机对面的那排沙发上空空如也。大门敞着，一束光打那里进来，落在地板上。郭峰看见，一粒粒微尘在那明亮里静静地飘浮着，他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想，现在应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