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鱼之眼

死鱼之眼

被出生。麻木地活着。荒凉。孤独。绝望。周而复始。

2022.12.10 阅读 109 字数 9866 评论 0 喜欢 0

清晨起床后,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看了足足十多分钟,我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双眼与门口矩形鱼缸里漂浮着的那一对死鱼之眼莫名地相像。我隐隐还记得之前鱼头还没消融时它们的样子,后来某天我无意间发现鱼缸里只剩下了一对鱼眼睛——对此我已不再感到惊讶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我有点好奇这对眼睛会不会也像它的身体一般渐渐消融掉,不过即使那样,却也并不意味着它们死掉了,不,它们仍在鱼缸里游来游去,只是换了一种形态。该喂食还得给它们喂食。

“早上好。”身后传来阿智风铃般悦耳、清脆的声音。“先去洗澡?还是先吃早餐?”他知道我一向都是洗完澡后才吃早餐的。不过我喜欢他征询我的意见。大多数时候,做每件事情时他都会先问我的看法,就像是故意没话找话一般。或许这是他怕我丧失了说话能力而有意进行的某种目的明确的对话练习?很有可能是这样。

“我去洗澡了。”我说。

“好,你能猜到今天早上吃什么吗?”阿智问我。这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进行的猜早餐游戏。 

“鲟鱼,一定是鲟鱼。”我说着关上了浴室门,慢腾腾地从身上往下剥着衣服。他没说是还是不是——答案要等到我裹着浴巾在餐桌旁坐下时才会揭晓。

我出来时阿智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腰背笔挺地坐在我落座的椅子对面,身穿一身看上去略紧的深蓝色运动服,完美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他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给人一种很舒服的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坐下后,先拿起盛着牛奶的水晶杯子喝了几口,阿智把餐桌中间青花圆盘上银光闪闪的保温金属罩揭开,两只烤得金黄的拳头大小的乳鸽摆在硕大的盘子中央,伴随着烤乳鸽身上升起的热气,香味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你又猜错了。”阿智看着我笑道。

“我刚刚不过是随口瞎说的。”我狡辩说。“我要是认真猜的话,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阿智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左右配合着将一只乳鸽切割开来,剔去骨头,切成小块后把盘子朝我这边推过来,他又去切另一只。“昨晚睡得好吗?”他按惯例问道。

“很好,棒极了。”我说。“还做了个美梦。”

“是吗?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了自己小时候。”我说,“在梦中,我实现了自己小时候某个阶段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特别想要离家出走一次,但却因为懦弱和一些其他原因一直都没有付诸实践,那段时间,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出走计划,一度还做了诸多准备工作,背电子地图,学习野外生存技能,应付别人可能问起时回答的说辞等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那时的我一直没能鼓起勇气真的付诸行动。

“在梦里,我一开始先是走在一坐大山中的小路上(我到现在都还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一坐山,只在一些旧照片和网络上浏览过它们),小路两侧的山坡上是苍翠的竹林,从竹林中传出各种各样的鸟的啼叫,婉转、悠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我身心完全融入到了大自然之中,脑袋里一片空,那是一种美妙的放空状态。

“在山里只是这个梦的一部分,后来我忽然又到了一条河边,很宽的一条河,流速不是很湍急,岸边长了一排高大粗壮的杨树,我坐在树荫下,手里握着一根鱼竿,在我的左手边还有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很平和,我估计不出他的年龄,虽然须发皆已斑白,但他的皮肤和神态一点都不像是个垂暮之人。他整个人都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般。我甚至还忍不住偷看了他几眼,也不知他有没有发觉……”我编不下去了,埋头吃鸽子肉。

“那你有钓到鱼吗?”阿智放下刀叉问道。

“当然钓到了,”我一边咀嚼一边用手比划着说,“是一条很大的鲢鱼,我钓起它时鱼竿都快弯得不能再弯了。”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可不是吗?”我说。

“你吃着,我去给你煮咖啡。”阿智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向厨房。等听他进了厨房后,我才从餐盘上抬起眼睛,我有种感觉,他可能清楚我是在撒谎,只不过没有戳破而已。不过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我们大可以把这个也当作是日常游戏的一部分。我已记不起第一次对阿智说谎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好玩。虽然我并不因此觉得心里不安,但我在对阿智编谎话时还是不自觉地会避开他的眼睛,可能是下意识怕被他看穿吧,那样的话游戏就无法继续下去了。此外,在凭空编造那些根本就不是我的梦时,我感到了某种成就感,我想这可能就是创造的乐趣所在吧。我之前从某个如今已被封禁的网站上了解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上曾经存在一群被称为小说家的人,他们的工作就是虚构故事,我在内心里觉得我编造梦境的过程与这一业已消失了的人群所从事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相像,最多也就只是形式上有所不同。总之,我发现,我开始享受说谎这一行为所带来的另类的愉悦感了。

阿智将咖啡端了过来,放在我面前。我对他点点头,说:“好了,你去休息吧。”他笑了笑,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打开音响,让音乐声如水般注满、充盈整个房间,我要感谢音乐和咖啡,在这个孤独的星球,在这薄凉、无情的时代,它们给了我多少慰藉啊。

我站起来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到厨房水槽,回来时路过门口的矩形鱼缸,我捏了些鱼食投了进去,那两只鱼眼朝着悠悠下落的鱼食游了过来。我看不出它们是如何进食的,但鱼食的确在变少。有一次,我拿网兜将其中一只鱼眼捞出水面观看,它比普通的鱼眼要大一圈,或者可以说多一圈眼白,我观察它时,感觉它像是也在观察着我,我们互相打量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后来它突然由中间向四周剧烈鼓动起来,我想它可能是缺氧了,赶紧把它重又放回了鱼缸之中。看来,尽管它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异,但离不开水这一特性还是保留了下来。在我看来,它们现在的样子倒更像是某种贝类。死鱼之眼,这是我给它们起的新名字。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它们。

离开鱼缸,我走进画室——也是我的工作室——取了张纸在画架上固定好,开始着手调颜料。从小我就特别喜欢调颜料的过程,那时为了充分享受调颜料过程所带来的乐趣,我经常会调远多于我所需要的颜料,为了把调好的颜料用完,有时候我要画整整一天的时间,中间连吃饭都是在画架前吃。我没有专门学过画画,从来没有人指导过我,我太不懂那些高深的技法,几乎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去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画出什么名堂,可以说我是出于本能才去画画的,画画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般重要,我需要画画。一年前,我的一幅画意外地得了一个奖,此后我的多幅画作都卖出了高价,甚至有几幅还被拿去拍卖。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喜欢我的画。不过对于我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困惑。我从不试图过多地去揣测人心。 

每当手握饱蘸颜料的画笔,自由地在纸上涂抹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心都会体验到一种巨大的放松感,我总是很容易就能完全沉浸其中,听人说这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天分。我一向热衷于画梦中的场景,以及记忆中的画面——说是记忆中的画面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我很难确定自己的记忆的真实性。 

我本来是打算画一片星空的。等我将灰蓝色的底色画好后,我突然决定不画星星了,而是要以一只只死鱼之眼代替之。我为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激动不已,双手都开始颤抖,只好暂时先放下画笔。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为了缓和这种亢奋的状态,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画室内来回踱步,直到觉得自己又能拿起画笔接着画下去了才停下来,回到画架前。

中间阿智进来了两次。他本是来叫我吃饭的,看我正沉浸在画板前,便悄悄退了出去;第二次进来时,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中盛着一个三明治、一个苹果还有一杯西瓜汁,他把盘子放在我右手边的桌子上,站在一旁看我画画,等我回过神来,打算先吃点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了,我没发觉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风卷残云般地将阿智端来的吃的东西一扫而光后,便又立即拿起画笔,再一次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尚未完成的画作之中。

室内的光线逐渐变得黯淡,我感到背部已僵硬如一块铁板,眼睛也开始发涩,只好有些不舍地放下画笔,退后一步,缓缓伸了个懒腰,拿起旁边桌上的眼药水往眼睛里滴了几滴,仰着头做了几次扩胸运动。我又往后退了一点,认真审视起自己刚刚画下的作品,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我在看着它时,仍旧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震撼,仿佛那不是我自己的作品,我在画的过程中的忘我程度也是之前从来没有达到过的。我隐隐觉得这幅画可能会成为我绘画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别人可能看不出这幅画与我之前的画有什么大的不同,但我自己知道它的意义非同一般。它是超现实的,也是含混的,是可以从不同角度阐释的。

走出工作室,阿智告诉我林晨刚刚发来消息说要我晚上八点去“老地方”见面。我看了下时间,现在是六点四十,阿智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我摆摆手说不用了,走进洗漱间洗了把脸,我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带亮片的紧身裙换上,化好妆后,穿上高跟鞋,出门去乘飞铁。

林晨所谓的我们的“老地方”是一家老派餐厅,老板是一个有点书生气的大叔。说它老派,是因为无论是从菜品还是装修风格、服务等各方面来看,它都固执地坚守着十几、二十多年前定下的标准。比如说其他一些餐厅的菜品早已经更新了几十次了,而这里却始终不曾变过,不增加也不减少任何一个菜品,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了。其他餐厅已经开始聘用智能人作厨师、服务生,这里却始终是他们夫妻两个,只偶尔找一两个兼职人员。从我们第一次走进这里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周围的店铺换了好几茬,它却始终如一块石头般安静地屹立在这个街角

那次我们走进来时,我和林晨都喝多了。说起来那天是我和林晨第一次见面,是在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的派对上,林晨后来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和她会成为朋友,她主动来到我身边和我说话,跟我喝酒,我也乐得奉陪,至少这样不至于显得格格不入。后来人群散去后,林晨又拉我一起来到这家餐厅,那天林晨显然喝多了,她把她的秘密全都告诉了我,她跟我说她已经认定了我这个朋友。不过那会我没认真,还以为她只是喝多了,没想到第二天林晨竟通过我们那个共同的朋友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从那后,她开始频繁地喊我出来,还带我去她家里,我感觉得出她是真心和我交朋友的,而且我俩性格也相合,便也把她视为朋友了。后来林晨说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是从这家餐厅开始的,故而这里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我们每次见面固定的“老地方”。

我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这么些年了,我们已经成了老熟人,我称他品叔,我点了两个菜另加一个老鸭汤。“不急,”我说,“她八点能到就不错了。”品叔笑了笑,露出俩酒窝,到厨房里准备去了。

不知为何,我一向对品叔这个年纪的男人很容易产生好感。林晨不止一次说我有恋父情结。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这样。我曾经和一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音乐家交往了两年多时间,刚开始一切都很美好,可随着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对彼此的失望愈盛,最终还是分开了。可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怀念与他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

林晨八点二十才到,她说来的路上碰上了气流波,耽搁了一会儿。我回她说不要解释了,反正对此我都已经习惯了。她每次都能为自己的迟到找到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菜上来后,林晨又点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今天必须庆祝一下。”她边给我倒酒边说。

我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每次她想喝酒时,她都说有一件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我心想哪有那么多值得庆祝的事啊,不过我没说出来。我不想个人的悲观情绪影响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尤其是林晨。有时候我想,或许正是她的这种性格吸引着我经常与她混在一起,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热情的能量正是离群索居的我所亟需的。

林晨是一个心理医生。据她说这一职业已经日薄西山,即便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但却很少有人去咨询心理医生,她说现在的人异常的麻木,几乎所有人都沉浸于自身的病态心理无法自拔。她常常连着好几个月都不开张,好在还能去领社会救济金。她也懒得转行,她说这样也挺好,她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求爱、享受爱。我很羡慕她有一颗似乎永远年轻的心和她无所畏惧的生活态度。 

“是这样的,”林晨呷了口酒,说,“我下午接到消息,我的第三次捐卵申请通过了。”

“什么捐卵申请?第三次?”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不要生气,”林晨隔着桌子握住我的双手说,“我之前没有跟你说这件事,主要是我觉得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或是不可理喻。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作出的这个决定。现在第三次申请通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次——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了,不管你将如何说我。”

我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什么要去捐卵啊?这一点也不符合你的个性,别和我说做公益什么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我当然不是那样的人。”她笑着说,“我之所以参与,是因为之前他们推出了一个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的活动,只要成功捐卵三次,除了会得到一大笔钱外,还额外赠送一个生活智能人。名额有限,而且每一次的捐卵都需要提前申请,只有通过了筛选……”

“你是看中了那个生活智能人?”我打断她的叙述,一针见血地问道。

“是,我想有了她我的生活会改善不少。”

“嗯,”我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起码不用为每天吃什么犯愁了,而且她还可以陪我喝酒。或者当我的患者,”林晨说着说着兴奋了起来,“你说这会不会让我的事业焕发第二春啊?我觉得这是一个商机,你想想,现在那么多智能人,智能人难道就不会有心理问题吗?肯定有的……”

“好吧,祝贺你!”我举起酒杯,对林晨说。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没生我的气吧?”林晨小心地问。

“当然没有。”我说,“你应该早告诉我的,再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得到一个智能人的话,我可以借给你钱,你何必要跑去捐卵,费那么多周折。”

“你没有生气就好。”林晨嬉笑着说。“反正下周再去最后一次就完事了,不就是捐个卵吗,又不会折寿。再说这也是为人类作贡献,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嗯,对,你说的都对。”我随口附和着她说。我看得出来她又喝多了,她的酒量一向都不怎么样。

“那你愿意下周陪我一起去吗?”她又突然抓住我的手问道。

“去哪里?”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最后一次捐卵。”她看着我说。“你愿意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没问题啊。”我不想让她失望。

“那说定了啊。”

“嗯。”我说。“随叫随到。”

“那好,现在我们去嗨吧!”她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走出餐厅,朝北走上不到二百米,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一条酒吧街,我们进了“黑色之梦”。刚一踏进酒吧大门,嘈杂的音乐声和扭动的身体瞬间淹没了我们,林晨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在我右脸上亲了一下,对我喊道:“玩得愉快些!”刚说完便摇摆着身体钻进人群中,没影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踏进酒吧门,我们便会马上分开,各自去寻找自己的猎物。我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自己的身体,我曾经专门去健身房学过一段时间钢管舞,我自我感觉只要自己放得开的话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不过我得承认,在这方面,林晨的确比我更有天分,她一个眼神就能俘获一众人的心,而且她男女通吃。她对我学钢管舞嗤之以鼻,说只有心里露怯的人才需要那些招数。听她说这话时,我恨不得撕了她的嘴。

我跳了一会后,身上出了些汗。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生向我献殷勤,问能不能请我喝一杯,我笑着对他摆了摆食指,闭上眼自顾自摇摆着。后来我感到有些累了,来到吧台前,要了一杯黑啤,斜倚着高脚椅,四下巡视,一方面是在试图寻找林晨的身影,另一方面也是在搜寻自己中意的猎物。

喝掉杯中酒后,我又走进舞池内,心想主动出击那是林晨的强项,守株待兔才更附合我的性格,这么想着我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酒精让我产生幻觉,闭上眼,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成人礼派对上,那是我头一次喝酒,那天晚上爸爸妈妈没有出现,从那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几年后我才知晓,将我养到十八岁,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完成任务的他们将被格式化,分解、组装成新的智能人,接受并执行下一个任务。

接连婉拒了三个男人,我觉得今晚可能不会再有所收获了,有些失望地朝吧台走去,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吧台角落里那个人望着我的炽热目光。我要了杯酒,坐在高脚凳上心不在焉地喝着,偶尔朝他那边瞟两眼,在心里猜着他会不会过来与我搭讪。

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头发已经花白,不过身材还算挺拔。最吸引我的是他脸上淡漠的表情,他一定是一个冷酷的人。我知道这样的人很少会真正爱谁,但我向来对这一款男人没什么抵抗力。再说,我也不需要他的爱。我要的只是今晚的欢愉。仅此而已。

他没让我失望。他走过来,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对我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笑着呡了一口酒,说:“谢谢。”

“笑起来更好看。”他举起酒杯对我示意了一下,将杯底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他掏出烟盒,问我抽不抽,我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烟,他凑过来帮我点上。他说我抽烟的样子与众不同。他还说我在人群中会发光。他真会奉承女孩子。不过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他请我喝了两杯鸡尾酒,还给我讲了一些关于酒的知识——也只是随口提了几句,一点都没有令人讨厌的炫耀意味。喝完最后一杯酒后,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酒吧。外面的风有些冷,他一句话也不说,紧紧抓着我的手,近乎拖着我在往前行进。我望着他的侧脸,感觉到他脸上的冷淡与不耐烦。他用空着的一只手给自己点了根烟,边走边抽着,烟头明暗之间,他的脸色越发淡漠,他又恢复了我刚注意到他时的那副模样。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脚步踉跄地跟随着他,但内心里却越来越兴奋。我的脑中又响起林晨说的那句话,她说现在的人都是病态的。 

努力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可任凭我跑得气喘吁吁,他却始终都在我的身前,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我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他,他总算是停了下来。太累了,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达到崩溃的边缘,忍不住痛哭出声。他只停顿了片刻,就又毅然朝前走去。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的无奈逐渐被切齿的恨意取代。恨意一点点固化,在我身体表面形成一层坚硬的水晶铠甲……

类似的梦之前也曾经梦到过。大约是从我得知我的“爸爸妈妈”只是负责监护我成长的智能人之后开始的。估计是昨天听了林晨对我说她捐卵的事,内心深处有所触动才又做这样的梦吧。

他已经不在了。烟灰缸里一只烟头没有完全捻灭,还兀自冒着烟。看来是刚走没多久。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真够酷的。我对我昨天所收获的猎物极其满意,他昨晚给我带来的快乐够我回味一个星期的。这话不能对林晨说,不然她又要嘲讽我没出息了,她常常向我灌输她的那一套黄金法则,说最重要的是永远都要往前看,要记住,最好的还在后面。要学会享受能够抓住的一切美好时光。

我拉过被子盖住头,尽量不去理会大脑里那些芜杂的念头,闭眼躺了几分钟,然后坐起来,揉了揉眼角和头发,下床走进浴室。水流冲在身上,腹部有一小块白色硬痂,那是昨晚他射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我拿毛巾将之擦掉,仔细地在身上抹沐浴露,梦幻般的泡沫将我的身体覆盖包裹住,我感觉自己宛若婴儿般娇嫩、脆弱,还有孤独。

回到家后,阿智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跟他说给我煮一杯咖啡就好了。昨晚喝酒喝得太多了,直到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有些昏涨涨的。我拿起浇花的水壶给家里的植物浇水,我特意叮嘱过阿智让他不要管这些植物,我要自己亲自照看它们,虽然家里有阿智,但我也得给自己留点事干,就当是某种自我放松的方式。

阿智端来了咖啡。他告诉我鱼缸里的死鱼之眼繁衍出了新的死鱼之眼。听了他的话我吃了一惊,我知道阿智一向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的,我从椅子里站起来,快速走到门口的矩形鱼缸跟前,低头仔细朝鱼缸内观望,可我看到里面仍然只有原来的那两只鱼眼,我正要向阿智发问,阿智用右手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让我仔细看那里。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问我有没有看到其中一只死鱼之眼右下方有两个灰色的小点。经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那里,的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圆形的灰点。我说说不定是其他微生物,怎么就能断定是新的死鱼之眼呢?阿智回答说他已经放大焦距仔细确认过了,确确实实是新的死鱼之眼。我注意到,那两个灰色圆点并不是一直静止不动的,就在我和阿智说话的这段时间,它们已经游到了鱼缸的左下角。

阿智说他是昨晚我走后他给鱼缸里投食时注意到那两只新的死鱼之眼的。“真想不到,它们竟还具有着自我繁衍的能力。”我感慨道,走回到桌边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想起自己很久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个人走进了一个镜子组成的迷宫,他发现自己被无数个自己的分身包围了,他甚至辨别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这让他痛苦万分,最终心碎而死,在他闭上眼的一瞬间,所有的镜子同时破碎……

这些天我还在画那幅被我命名为《死鱼之眼》的画,说是在画,其实实际情况是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盯着它发呆。我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黑洞,我总觉得它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清楚。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我几乎一动不动地枯坐在那张画满了死鱼之眼的画纸之前,如今这幅未完成的画作成了我的痛苦之源,我画画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早晨我正在卫生间刷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阿智去开门,他们还没走进来时,我已经听出是林晨的声音。我问她怎么有闲功夫来我这里,“难不成又失恋了?”我是在开玩笑,她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失恋了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把答应过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我才来找你的。”林晨说。

“什么事啊?“

“你那天可是答应了要陪我去捐卵,你可不能反悔啊。”

“不是说周一才去吗?”

“对啊,今天不就是周一么!”林晨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我这几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正在画的那幅画的事,”我解释道,“答应你的事我一直都记着呢,只不过我把日子过乱了。”

“好吧,我原谅你了,”林晨故作大度地说,“你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好早点出发。”

路上我没忍住,问林晨真的对捐卵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说反正我一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孩子,心里就会感到不自在。沉默了片刻后,林晨突兀地说:“我才不会去想什么孩子,我捐出的仅仅只是几颗卵子而已。” 

我从她回答时的语气判断出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突然想到或许当初我们的“父母”们在捐卵捐精时也怀着同样的心态。再一次,那个曾经一度困扰着我的念头又悄然钻了出来:“我们活着有什么意义?”

被出生。麻木地活着。荒凉。孤独。绝望。周而复始。

从飞铁上下来后,林晨带我来到一栋灰色的球形建筑物前,说就是这里,建筑物大门前竖立着一块巨大的银色金属牌,金属牌上是“人类生命与繁衍综合工程研究院”几个大字。原来这才是它的真正的官方名字,以前我们说起它时都称之为“那个地方”,也有一些人叫它“生命基地”。我们这一代人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地方培育出生的。不过它却并不让我感到亲切,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无情、冰冷,我甚至有点抵触重新走进它。

我们进入一楼大厅,林晨走到前台对那个穿白色制服的小姐说她约了陈医生,前台小姐微笑着扶了扶玳瑁眼睛,拿起电话,不徐不疾地拨号,将听筒放在耳边,微微歪着头,对着话筒轻柔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放下电话,对林晨说:“请稍等一下,陈医生一会儿就下来。”

过了五分钟左右,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从楼上走下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脸上仍旧是之前的那副冷淡表情,与这里的环境很搭。林晨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林晨跟在他身后进了前台右侧楼道里的一间房间。我自始至终坐在椅子上没动,他显然没认出我——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不知为何,一想到他,我腹部的一小块皮肤又隐隐感到一阵黏腻的温热,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天夜里他右手撑在床上,低垂着头将乳白色精液射在我的肚子上的情景。没来由的,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林晨出来后显得有些低落。我们一起吃过饭后,她提议说去酒吧喝点酒,我说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她没坚持,我能看出她其实也并不真的很想去。我们分手后,我径直回了家。阿智对我说,鱼缸里又多了两对新的死鱼之眼。我拿放大镜对着鱼缸里面看了一下,果真如阿智所言,现在里面一共有八只死鱼之眼了。我对它们的繁衍速度感到震惊,照这样下去,没几天这只鱼缸就装不下它们了。

我将放大镜放回旁边的抽屉里,正要转身,突然间如陷入梦幻般,感到一丝灵感之光照进了我的世界。这道光使我茅塞顿开,我知道该怎么画那幅《死鱼之眼》了。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大脑里也感到一阵眩晕,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走进画室,耐心地调好需要的几种颜料,拿起画笔在原先的画作上涂抹起来。天光逐渐暗淡下来,我便将画室内的灯全部打开,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妨碍我完成这幅画作。

放下画笔时,我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直接走出了画室。我知道我画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全部。这就是它应该是的样子了。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我没有回卧室休息。

我走到门口,抱起那个矩形鱼缸进了厨房,把鱼缸里的水和死鱼之眼一齐倒入阿智用来烧水的锅中,然后打着了火。我点了根烟,站在一旁等着锅中的水沸腾起来。

王棘
Dec 1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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