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她还是想着小尹。这令她感到诧异,过度,不合时宜。她在那些又简单又美的餐厅里吃饭,喝咖啡,走路。在路边店买了一副墨镜。圆形的,金边。她想象了一下小尹看到自己戴这副墨镜的样子。“很酷。”他肯定这么说。他会歪着头,笑着说。肯定是这样。然后呢,然后就失去了想象。斯德哥尔摩并不是适合用来想起他。在那些安静又静止的地方,想起任何事情都比想起一个年轻人来得合适。
她是在北京签售会上认识他的。出版社给她找了这个摄影师来,一个91年出生的男生,短裤、凉拖,剃着平头。他面无表情地从各个角度拍摄她,好像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签售会结束后他们一群人一起吃饭,他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跟在拍照时大不相同。他就坐在她旁边,“你的书我读完了。”即使已经很长时间了,她依然不习惯别人这么说,就尴尬地笑了笑。他加了她微信,“方便给你传照片。”他们喝了酒,在一些出乎预料的时候,他总是伸出杯子来跟她碰杯。就像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触碰,就像酒杯是另一种感官。在场的都是小孩子,在她看来,还有几个很漂亮的女生。但他一直在某一个范围内活动,也就是说没有离开她的周围。
她今年35岁。这个数字说出来令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在迷惘的年岁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徘徊浪费了很多时间。后来阴差阳错写了一部小说,结果却卖得不错,从此成了作家。但她在写作上从未产生任何真正的自信。她像在经营一项事业,比如开餐厅,她像开餐厅一样地写作,琢磨读者的口味,营造氛围。为此她不得不建立了一种标本式的生活模式。高级的、冷冰冰的。就像她小说里的那些人一样,敏感又克制地谈情说爱,却不存在真实的烦恼,是读者们渴求的状态。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贩卖的东西根本没有灵魂,然而这也并不重要。只是某些时刻,她陷入自我怀疑或者自我厌弃,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不真实的。
第二天又换了一个书店签售,结果他又来了。还是拍照,这次他远远地,冲她笑了很多次。好像已经非常熟悉的样子。她跟一个嘉宾交谈,一个书评人,年纪好像一模一样,但她觉得他比自己大很多。她觉得他是一个中年人,然而自己却不是。这种自我认识的偏差这几年经常出现,她总是以为自己还年轻。两个人尽了全力,但还是谈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忍不住老是看着小尹,他让她这么喊他。然后交谈结束了,进入签售环节。排队的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少。场面一度有点混乱。这时她忽然感到脖子后面痒痒的,她扭头一看,他正在冲着她的脖子吹气。吹开她的头发。
照片发给她了,并不是多好的作品。但有一张是她坐在那里发呆。那一刻她在想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而他在远处凝视她。这张照片展示了这种凝视。他在微信上问她:“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再来要告诉我。”
所以再去北京的时候她真的告诉他了。并不是立刻。她跟朋友吃饭,逛街,还理了发。晚上她穿了一条裙子,跟女朋友去喝酒。小小的酒吧里都是人,她们俩坐在吧台前,向调酒师多要几颗樱桃。她们已经习惯不交谈有关人生的困惑,而讲最近读的书的坏话,讲要买什么护肤品,讲下个月要不要去哪里玩。她想自己不可能比这一刻更开心了。于是她发微信给他,问他要不要过来喝酒。
首先他表示了极度的欣喜,然后说到很不巧自己已经回到了遥远的郊区的家中,好像远在燕郊。之后他纠结要不要来,而她理解,他纠结的是来了应该怎样。他不停地问她:“你是一个人吗?”“你还会待多久?”“喝完你去哪里呢?”“你明天还在吗?”当她说还有朋友的时候,他完全犹疑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坚决一点,给他叫辆车或者让他必须要出现,这种犹疑就结束了。但她也一样犹疑着。可以说她甚至比他更犹疑。一个小孩子。她想。
结果他还是来了。等她喝完两杯曼哈顿之后,跟朋友的话题也聊到非常开心的阶段。所以等他出现的时候,那种需要他出现的情绪已经消散了。朋友对于他的出现既意外又不安。小尹自己点了一杯加冰的酒。朋友表示要先走,她坚决拦住了她。三个人有点尴尬地坐了下来。
然而这个晚上过得并非不顺利。三个人最终喝得很开心,聊得也不错。小尹说“希望自己能成为可以改变世界的那种男人”时,她和朋友都哈哈大笑。午夜时三个人站在酒吧门口告别,朋友先走了。她跟小尹站在门口等他抽完手头那支烟。之后却下起了雨。叫不到车。小尹走进雨里,从这个路口到那个路口,给她拦车。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是酒喝得太多,她有点累了。也可能是他拦车的样子过分可爱。上了车之后,她问小尹:“你住哪儿?”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跟别人合租。”他说。“别害怕。我并不想做什么。”她大笑起来,把他先送回了家。
她非常快乐。可以说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她到了酒店房间还在笑。小尹问她:“安全到酒店了吗?”“非常安全。”她倒头就睡。
她尽量不跟他多说话。什么都是消耗。她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想把有些东西尽量封存起来。她小心翼翼,动也不动。既不前进,也不想后退。就像她对35岁这个年龄一样。
她去北海道旅行。天气冷,没滋没味。就是这个时候她知道了美也是令人厌倦的一样东西。后来又觉得舒适,开心,很高兴自己有能力这么生活。
她对这个世界要得这么少,是因为她想要的已经统统得不到了。20岁夏天的蝉鸣,18岁时收到的情书。她在30岁之后一直梦见给自己写情书的那个男生。他在所有梦里都笑嘻嘻的,没有哀伤,因为他全身心地喜爱着她。
男生在结婚前一夜给她打了电话。差不多是27岁的时候。“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他这么说。她心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她还记得十几岁时跟他一起打乒乓球的时候,夏天,他晒得漆黑的,却穿着很白很白的T恤衫。发球前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对她说:“一定要接住哦。”他结婚了,这一点完全不影响他跟她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已经消失了,又或者说已经被固定在过去了。谁也没办法改变过去,而未来根本不重要。
之后她跟小尹吃了一顿非常正式的晚餐。在小尹来上海做一个临时工作的时候,她决定请他吃饭。吃的地方她选得很慎重,以至于他坐下来之后非常不适应。前菜主菜酒啊甜点什么的,弄得他手足无措。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故意的。她当然知道这样的夏天,他更想去路边吃烤串喝啤酒。然而她忽然很别扭,想:“这不是我的生活。”于是他们装模作样地吃饭,装模作样地交谈,以至于坚持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就完全颓废了。于是她又有点后悔,如果带他去一个日式小酒馆吃串烧,喝点高球鸡尾酒,一切就会不同吧。然而或许她害怕的就是那些,仿佛自己真正可以回到年轻的时候,与年轻的男孩子一起。而她就再也没有了铠甲。所以他们只是坐在这里,努力挺直腰背,吃盘子中一点点的食物,说英文的服务生一脸的疲倦。
他们谈到了她要去北欧旅行。他向往冰岛、极光什么的。听说她只是在斯德哥尔摩停留之后非常失望。他还想去越南和老挝,或者斯里兰卡。老挝有个城市叫万象。他在一个游记里看到,万象的外国旅行者都会收到一个建议:切记,不要因为亚洲女孩给你捏脚就爱上她们。
他们同时在这里笑了起来。这是这顿饭从头到尾唯一一个快乐的地方。
但其实她一直都很快乐。或者说愉悦。他只需要坐在对面就能取悦她,这不是很好嘛。除此之外不能更多了。
她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住朋友家,两个人挤一挤。请他来工作的公司只支付了来回的机票。“其实我家客厅空着,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帮你把沙发拉出来。”她想这么说。这句话就在嘴边,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这公司未免也太小气了。”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之后又走了一段。“我帮你叫车。”小尹说。他高高地举起了手。而她想,现在很少有男人可以轻松把手举得这么高,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难的事情一样。他站得很直,把她挡在身后。有那么一刻她希望最好叫不到车。但一辆车很快停了下来。他替她打开车门,“谢谢你的晚餐。”小尹说。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比如年轻,还有跟年轻联系在一起的一种爱。像夏天装着半杯冰水的玻璃杯,水珠凝结在杯壁上,就是水珠那样的爱。这样的爱不会再有了,任你怎么努力怎么做,它也已经消失了。
所以她只是对着窗外摇了摇手。小尹跟在出租车后面跑了几步,拼命挥着手,然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