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胡同里,厕所对面的台阶上,坐着一男一女。厕所前不停有人站着拍照,都是男的。
坐台阶上的女的问:你说这个是攻还是受啊,这人这五官单摘出来都像一只小受,可放到一块怎么就不像了。
男的在玩手机,头也没抬答:这我可看不出来,没这经验。
你干什么有经验啊。女的撇了他一眼。那你说这个应该算猴子吧,今天猴子真多,尽来猴子。你快看你快看,来了一只熊。
男的抬头扫了一眼,说:这哪儿是熊啊,撑死了算了胖狒狒。今天怎么这么多gay来这呀。
女的答:废话,这厕所快拆了,大家还不赶紧来和圣地合影留念啊。你知道这厕所叫什么。别他妈玩手机了,好好听我说。
男的把手机屏熄了,要死不死地说:叫什么呀。
女的却越发来了精神:这厕所的名字可牛逼,叫东宫,牛逼吧,典故出自王小波的小说《东宫西宫》,看你那没文化的发型你也没听说过。原来这东宫后边有个小公园,是本地著名渔场,好多gay都是在东宫认识,然后直奔后边小公园的。
你这都是哪听的呀。男的还是没好气。
豆瓣啊。女的说。
男的哦了一声没动静了,女的起身,男的也跟着起来。
走吧,去网吧撸一会吧,我看你也是撸瘾又犯了,我发现你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趣,要不我买一身金克斯的cos装,下次玩的时候换上,是不是能给你提点神。女的一脸无奈。
男的还是没说话,拉起她的手,傻笑着大步走远。
马路站在厕所前,始终没动,一直抽着烟,盯着厕所看。
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伙站在男厕所门口用手机拍了一张自拍,拍完后他发现了发箍男,走到跟前来,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悄悄问马路:同志,几点了。
马路回头瞪了他一眼,小伙吓得赶紧走开。
马路把嘴里快抽尽的烟往地上一扔,又点着一根送到嘴里。他脚下早已成为烟屁海洋。
马路一直站着,什么也不干,就盯着厕所抽烟。又过了一个微微谢顶的男人,也就三十出头,头有点圆,走了几步凑到马路跟前,小声问:同志,几点了。
马路蹭一下火了,大喊一声:滚。
喊完后马路的手机响了,马路一看,是太子。
太子:路哥,听说了么,东宫要拆了,我正往过赶呢。
马路:我就这呢。
太子:行行行,我也到了,见面聊。
几分钟后,太子来了,紧着跑到马路身边。
太子:路哥,不能让他们拆啊,这可是咱的东宫啊。
马路:操,人家要拆,我能拦住啊。
太子:你得想辙啊。好多兄弟可就指着你呢。
马路:没辙,谁有辙谁想去。
说完马路又扔了一根烟,使劲踩死,朝胡同口走了。太子留在原地没动,看一眼东宫,看一眼马路。
卧室没开灯,马路蹲在电脑前的椅子上,电脑里放着一个叫《待业青年》的纪录片,电脑桌上有个烟灰缸,烟屁插成了铁王座,旁边还放着七八个易拉罐啤酒。
片子里有很多人轮流讲着自己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马路默默地看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啤酒。看着看着,马路渗出泪来,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泪流成河。使劲吸了下鼻子,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马路抓起手机,拨通了太子的电话。
马东:太子啊。
太子:怎么了,路哥。
马东:通知一下圈里的朋友,明天「不操蛋」见。
太子:好嘞,路哥。
第二天中午,「不操蛋」酒吧里坐得满满当当。马路是最后一个到的,进门的时候,太子起身迎接。
今天叫大伙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东宫不是要拆了么,看看各位有没有什么主意,都随意说说。马路还没坐下就开口了。
我看呢,这事不能怂,跟他们干。在座的,哪个不是从东宫开始的,东宫不能拆。一个红毛说。
干什么,怎么干。一个戴眼镜的问。
他们敢硬来,我们就堵人墙,站在挖机前边。红毛一脸天真道。
屋子里接连起了几声操。接着又半天没人说话。
其实我倒想起一个招,一个板寸打破沉默,就是我昨天查了一下,东宫有些年头了,解放后,林彪曾在那个胡同小住过一段儿时间,那胡同没个厕所,住着不方便,后来林彪就安排人,专门修了一个厕所。所以呀,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写点材料,把东宫当成历史保护建筑往上报报。
操,你这都哪听的啊,最烦你们这些文艺青年了,屁用没有。一个光头胖子一脸不屑道。
板寸没敢说话。
也是个思路,总比硬干强。马路解了一下围。你说呢B哥。
光头扭过去,不回应。
我觉得是这样,东宫就算要毁,也得毁在我们手里,要拆也得由我们来拆。太子说话了。
怎么拆。马路问。
有认识个朋友,也是圈里的,就在南城一个建筑公司开挖机,离这不算远。我看东宫那砖都酥了,几铲子下去,准塌。太子说。
呦,社交面挺广呀。一个长发说。
要不我们凑份子把东宫买下吧,估计花不了多少钱。这么多人,一摊就没几个钱了。之前那个板寸打破了僵局。
我可没钱啊,我妈这个月工资还没开呢,我找谁要去,我他妈现在都穷尿了,抽三块钱的烟,钱的事我不参与。再说了,那是开发商要拆,你也开发商也有钱是吧。之前那个光头插话。
要不咱们使炸药,我以前在网上搜过自制炸药的方法,很简单,材料都好买。一个齐刘海说。
炸掉,我操,你以为拍《董存瑞》呢。光头又叫起来。
要不今天就聊到这。回去各自再琢磨琢磨,咱们在群里接着说。马路看场面收不住了,赶紧组织散场。
所有人起身往外走。马路和太子最后出门。
太子:路哥,我还有一损招,打算说,又一想这帮人,说出了估计也没什么用,就没说。
马路:什么损招。
太子:我打听过了,这一片的拆迁工作,拆迁办委托给开发商了,开发商下边专门有一个临时组建的拆迁公司来搞。我想咱们是不是能收拾一下那个拆迁公司的负责人。
马路:违法的事别干,犯不着,刚才居然还聊了什么自制炸药,我日了狗。
太子:不违法,很安全。就是我们注册一些账号,从网上买各种充气娃娃和情趣用品寄给他,就寄到他单位,直接货到付款,看他收不收。就算不能让他知难而退,好歹也能治他一道。让他知道咱也不是谁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马路:你个损B。也行,是个办法,比什么都不干强。那你能查到他的个人信息么。
太子:这个简单,你就听信吧。
晚上的时候,马路在酒吧泡吧,吵闹中电话响了,是太子。喊了半天听不见,马路挂了,给太子发了条微信:微信说。
太子很快回过来了,是企业拆迁组负责人的个人信息。
马路回:咱俩先给他买,你把这个事发在群里,看谁还愿意一起干。
马路在酒吧里,直接用手机挑了一个五千多的实体娃娃,迅速下单。
过了几天,在离东宫不远的一个迎街底商里,快递小哥把面包车停到门口,抱着一个大箱子走进底商里。
王志华收一下件。快递小哥叫着。
从里边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边走边说:什么件啊,我昨天晚上才买的,今天就到了?
不知道,请签收,一共是五千二。快递小哥。
什么玩意。王志华一头雾水。
这是一个货到付款的件。快递小哥说。
我没买过呀,什么东西这么贵。我能拆开看看么。王志华说。
可以。快递小哥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递给王志华。
屋里的人凑过来了,围着王志华,看他表演拆箱,都想看看究竟是个啥。
箱子一开,有几个眼尖的已经开始大笑了。
美女的头、胸、胳膊、大腿挤成一团。王志华虽没用过,但也知道这是什么,赶紧盖上盖子。恼羞成怒,死活不签,让快递直接带走。
快递小哥也挺无奈,只好打包带回去。
你等等,我看一眼。王志华跑出去叫住了快递小哥。里边的同事已经笑疯了。
就是他自己买的,还装什么B呀。王志华虽然已出门了,但还是听见了屋里的议论。
王志华仔细端详发货单,发现商家是上海的一个成人用品公司,再往下看,备注里写着一句话:别拆厕所,后果自负。
操,王志华骂了一句,真有人搞老子。
接下来的几天,王志华每天都能收到大箱快递,各种快递公司都有,王志华自己平时也很能在网上买东西,所以每个件还都得看一眼,怕错过真正自己的件,但大多数都还是娃娃和情趣玩具,但后来,王志华都不敢用自己的名字买东西了,他叫同事帮他买。所以再有快递来,他直接看都不看就拒签返件了。有的快递小哥来的次数多,知道他爱拒签,就送也不送了,直接打电话来问是不是还继续拒签。
马路在家躺着,板寸打来电话,说想见面聊聊。约在了马路家附近的一个星巴克。马路顺便给太子也打了一个电话。
马路和太子到的时候,板寸已经点了两杯喝的。看到还有太子,板寸又起身要去点。太子示意让他坐下,自己去了吧台。
什么事。马路问。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林彪历史保护建筑的那个,你还记得么。板寸说。
记得啊,怎么了。马路说。
太子端着一杯星冰乐也坐了过来。旁边桌一个大龄少女正在逗自己两三岁样子的小侄子:来,给姑姑喂个鸡鸡。太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声说道:以后有你吃的时候。
我去了街道,街道说这事太大,让我去民政局,我去了民政局,他们说不是他们的口子,让我去文化局问问,我去了文化局,还不对,又让我去建设局,最后我去了建设局,终于对了,建设局问我是不是林彪的后人,我说不是,最后问我是不是闲的。板寸接着说。
我看你是够闲的。太子说。
马路蹬了太子一眼,接着和板寸说:没事儿,也算试过了。试过就行。
对了,听说了么。耗子被抓了。太子插话。
哪个耗子。马路问。
就上次咱们在「不操蛋」,不是他提议要凑钱买东宫么。太子指了一下板寸。后来他没继续号召,但是东城那个叫耗子的把这事搞起来了,他建了一个众筹群,说自己先出一万,后来他又差不多收了众人的一万多,收完钱后这损B把群解散了,然后就失联了,我昨天听人说是吸毒让他爸给送到戒毒所了。
操他妈的,这年头,没一个靠谱的。马路骂了一句。
又聊了一会,马路和太子站起身来,和板寸告了别,他俩去了东宫。
马路和太子坐在东宫对面的台阶上抽烟。
王志华那小子估计让整得够呛了。马路说。
嗯,光我就给他买了五个,有一家店我买了两次,都给拒签寄回去了,店主问我哪不满意,我说手感不如真人好,店主直接把我投诉了,哈哈哈。太子笑着说。
正说着,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戴安全帽的人,开始绕着东宫打量。马路起身上前,太子也跟着起来。
怎么了。马路问。
没怎么呀,要拆了,提前来看看,你们要上抓紧上,过几天上不着了。其中一个安全帽说。
几号拆啊。马路接着问。
这片的住户基本都搬完了,所以夜里拆比白天拆还好,白天这邪门厕所门前老有人,就这周五一早,天亮前搞定,这破砖,几下就全搂了。另一个安全帽说。
马路往后撤了几步,拍了张照,直接发到了群里,附了一句话:拆迁公司的人来了,周五天亮前就拆。
半天没人说话。
接着又没人说话了,马路把手机塞兜里。
喝酒去。马路叫了一声太子。
走。太子边说边朝着那几个安全帽往地上啐了一口。
酒吧里放着土嗨,太子跟着摇头。马路不说话,只顾喝酒。
两人频频碰杯,三下五除二,一会工夫,已经干掉了十几个小瓶啤酒。
马路已经微醺:兄弟,你上次说那个南城的朋友联系了么。
太子也嗨起来了,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联系了呀,我和他聊了,他说没问题,随叫随到,到时候把出车的钱给了就行,给我打五折,用满几天也就几百块。
马路也喊了起来:这钱我出,不能让东宫毁在他们手里。我想过了,哪怕下一铲子,拆倒一面墙也算咱们和东宫告别了。铲塌了肯定也没人管,反正他们也要铲,还他妈给那帮杂种省事了呢。
太子举起瓶子,学四川话:对,日他先人。
马路也学着四川话举起瓶上去碰:日他先人。
虽是酒话,但那点酒,谁也没醉。第二天马路给太子打电话,让他联系那个人:拆迁公司周五拆,咱们周四拆。马路同时也把这个事发到了群里,说愿意参加的就周四半夜四点来东宫,都带上手电,最后和东宫合个影。
周四凌晨,马路没睡,在床上躺了半天,睡不着,眼睛一闭各种事都往脑子里钻,坐起来喝了罐啤酒,开始抽烟,打开电脑放歌,听的是痛痒的《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单曲循环一直放。终于熬到三点半,马路拿着手电出门了,站在道牙上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东宫。
下车时,马路从车窗上看见已经有几个人晃着手电正往胡同里走呢。关上车门,电话响了,是太子,问他到没到,正说着,后边有人用手电晃他。
这呢哥。太子跑上来。
挖机哥呢。马路问。
随后就到,那会打电话已经动身了。太子答。
马路和太子一起往胡同里走,前边几个手电看到后边有光,停下来等他们,十几个手电
汇合起来,小道被打得通明。马路掏出烟,发了一排,大家在电光中互相点烟,互相敲手指。十几个红点闪烁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这时,后边又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光源,伴随着哄笑吵闹声,光源越来越近,晃得马路他们睁不开眼,走近了才看清,最前边的是光头,后边少说还有上百号人。
嗨,该来的都来了。都想来送东宫最后一程。光头嬉笑中藏不住诚恳。
好。好。马路也不知该说什么。
上百个手电把胡同打得惨白。不知谁起的头,队伍中唱开了歌,唱的是《送别》,马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跟着唱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正唱着,对面来了两盏灯,和一阵马达声,到了跟前,所有人都闻到一股恶臭,捏起鼻子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会,最前边的太子叫了停。
不对啊,我操,这都走到岔路了,怎么没看见东宫啊,这都走到哪儿了。太子嚷着。
马路拿手电往后一照,所有手电都跟着马路一起照过来,只见不远处的平地上有几个坑,一片尘土飞扬,周围散乱扔了一些破砖残瓦。
大家钉在原地。太子的电话划破了寂静的胡同,太子看是开挖机的哥们,就开了免提。
到哪了。太子问。
到半路了。我刚才在大道上遇见一个往回开的挖机,我问他这么晚了什么活儿,他说去拆一个公厕。我想问问是不是你他妈的又顾了别人,拿老子这开涮呢。电话里喊了起来。
太子没说话,所有人都没说话。
一片死寂,只有电话里在狂喊。
马路拿手电的手瘫了下去,手电的光垂直打在地上,所有手电的光也跟着垂直打在地上。
还是一片死寂,电话里也不再喊了。整个胡同没有半点声音。
不知是谁,又唱起了《送别》,所有人跟着唱。歌声响彻黑暗。马路脑中浮现出了当年他第一次站在东宫前,第一次遇到怯生生的太子,太子怯生生地上来问他:同志,几点了。马路怯生生地答:1点。两人相视而笑。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情一缕,酒一杯,声声歌笛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