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养

续养

我想我死了,就不拖累你了,我可怜你,我看你累。

2022.03.06 阅读 671 字数 9426 评论 0 喜欢 0

1

把轮椅上的父亲带进摄影棚实属无奈之举。连续的拍摄工作已持续第八天。四天前,苑子木把父亲接到了大厂的影视小镇,吃睡不离地让他呆在视线范围之内。泡沫塑料板后拉了帘子,是演员休息区,老苑孤孤地占着一个角落。头一天的确招来些异样眼色,近两天见怪不怪,都知道了是摄影指导的父亲。制片人也不好说什么,苑子木并没耽误工作,只是父子二人坐在一处时有些微小的争吵。老苑大概怕给儿子丢人,也没敢太大声。必须坐到摄影机后去掌镜的时候,苑子木才让摄影助理代为照看父亲。拍摄间歇,苑子木扭转轮椅,推父亲出了摄影棚。老苑看了眼抽烟的苑子木,满眼羡慕。自上次手抖把床单烧掉半个,他就被剥夺了抽烟的权利。

“就不给抽根儿?”老苑侧着脸,试探着问。苑子木没理会他。老苑皱起了眉头,“每天这样式的,你同事看着都不得劲。”

“你也知道啊。”苑子木白父亲一眼。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看不出来?……话说回来,人家都挺尊敬你,都叫你苑老师。”

“这儿是个人都是老师。”

“我看我儿子挺行,挺帅,坐那儿挺有派的,没你拿不下的。”老苑没话找话,“那个导演年纪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九五后。”

“小小年纪就当大哥了。”

苑子木没好气地看父亲一眼,“要喝水吗?要喝赶紧喝。喝完,解手。喝吗?”苑子木已摘下了挂在了轮椅上的水杯。

“你老逼着我干啥。我还有一只手呢,用不着你喂。”父亲用那只能动的手把水杯夺去了,劲儿还挺大。

老苑把杯子蹭在了脸边,一点一点把盖子蹭开了。喝了两口之后,又以高难度的动作给盖了回去。老苑骄傲地冲儿子笑,苑子木粗暴地擦了他的嘴。苑子木把烟屁股给父亲,老苑猛咂一下,瞬间满足了。

摄影助理电话一来,苑子木便不得不回去工作。走进摄影棚时,十八岁的男孩正和转焦环较劲,镜头十分危险地暴露着卡口,就快要掉地上了。他不好意思骂他,男孩帮老苑解过三次手,有一次还是大解。男孩自知冒失,红了脸把镜头放回镜头箱。

这是个有科幻情节的网络大电影,多数场景都在使用绿幕。摄影棚里换上了新景片,灯光垂落,等待开机。重新坐在摄影机前,望向取景器的时候,如同被楔入梦境,但只有短暂的三五秒钟。这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烂项目,苑子木一直忍受着。但没什么能阻挡勃发着艺术家激情的九五后导演将片场变成个人秀,他正频繁穿梭在场景和小监视器之间,强调着“角色任务”和“行动线索”。谁都能看得到,孩子新抓的发胶发型已经快被镝灯烤冒烟了。这些天来大多时候是这样的状况,如果一场戏卡壳,剩余场次的压力很可能堆到摄影师身上。苑子木很想把那小子打回电影学院回炉再造。但那小子年纪小,身体棒,不怕熬大夜,有种不加班加点就不足以谈激情和理想的傻气魄。苑子木自感年纪大了,另外,续着老苑在身边,一个病人也要跟着点灯熬油,等于“伤及无辜”。苑子木必须留一只眼睛盯着父亲。

这天收工已是深夜十一点。宾馆里,老苑睡床,苑子木打地铺。剧组放饭不定时,苑子木也不会让父亲吃白食,他让摄影助理帮忙订餐,按时按点给老苑。横竖就这几天。

苑子木把老苑抚到床上的时候,老苑注意到茶几上的外卖广告单,上面印着精美的烧鸡。老苑咽了咽口水,“我想四平的熏肉大饼了。”

“还想着吃肉,血栓没把你那边栓住。”

老苑泄气地把头转了个方向,“不能吃不能喝的,活着有啥劲儿嘛。”

苑子木盯父亲一眼,要把他看穿似的,“现在承认了?”

父亲的目光马上躲掉了,“北京我是真呆够了,老让人伺候着,我废了。”

“你早废了。”苑子木头也不抬地处理着手机信息。

“你老打击我干啥?”

“回北京再好好唠,非得给你治一治。”

“这一天天的,老吓唬我干啥?”老苑故意把被子掀开半拉,“我不如养个闺女。”

“做梦养闺女吧,我你凑合着用。”

“我干吗让你这样拿着我?我要回四平。”老苑故意把眼珠子瞪大。

“你也没想到落我手里。”苑子木粗暴地给老苑掖了被子。

老苑只能屈服,眼珠子缩了回去。

苑子木去卫生间回电话,出来后,老苑说:“你把我那个枸杞水喝一口吧,我听见你嗓子哑,说不定上火。”

“你操你自己的心。”

“非得撅我。”

“睡觉。”

苑子木关灯,贴在地铺上,很快睡了过去。醒来,果然嗓子痛得厉害。老苑正扶着墙练习走路,看见苑子木爬起来,马上指了指桌上的药包,“你把药吃了。我让你手下那孩子出去买的。”老苑带着“先见之明”的得意。

“对症吗?”

“你爸久病成医,知道配啥药。”

苑子木把药含了,服下。

“儿子,商量点儿事儿呗?”老苑抓紧时机眯起央求的小眼神,“今天就别让我去摄影棚了,我就在宾馆呆着,厕所我自己凑合能上,饭你帮我订,我哪里也不去,就看电视,行不?”

“不行,别想。”拉门“呼啦”一声关上,苑子木进了卫生间。

老苑手一使劲,把块墙皮抠了下来,忙补了回去,补不上,又掉了,只能做贼一样扔到墙角。苑子木走了出来,老苑的眼睛马上捕捉了过去,“我快让你逼死了,我非得跳楼去。”

“你是有这想法。”苑子木不冷不淡甩出一句,“要解手吗?”

“不解,憋着。”

一串清鼻涕挂在老苑唇上,苑子木撕了抽纸帮他擦掉。老苑坚贞不屈地梗着脖子。

穿好衣服,老苑被装回轮椅,再次坐在了片场角落,一坐又是一天。

2

晚上拍摄间歇,苑子木听见制片人对导演说:“最好别掉链子,争取在后天晚上杀青。”细问才知项目预算临时被压缩。拍摄随之在一种紧张而又颓丧的气氛中进行,灯助、场务私下抱怨着“又少拿一天费用”,九五后导演脸上的愤怒在爆炸,用监听耳机敲打着监视器,不停地喊:“这戏没法拍了,这戏没法儿拍了。”摄影指导变成了半个导演,苑子木哑着喉咙指挥,赶进度,年轻导演像被“篡位”,“群臣”的目光都落在苑子木身上。后期特效师在做建议,绿幕撑得更大。导演悲伤地看着摄影指导和特效师在商量五毛效果的预演效果,男女主角迷茫地在镜头前摆pose,台词不落能说下来,大概就没人喊“卡”了。跟组剪辑师在默笑,“一条过”的素材太容易组织。

第三天下午五点钟,拍摄工作结束。苑子木没参加杀青宴,毕竟身边续着个病号。另外,他不太想和草根梦想家和土包子出品人合影,一群脑袋被鬼踢了的家伙凑在一起拍五毛特效的科幻片,这些人凑在一起才真叫个“科幻”。温水煮青蛙,工作终是变成了消耗,非但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一度,苑子木觉得自己已变成机器,是这个行业在摁着他,拿他当开机关机键。没人真正认识他,也只有百度百科词条“认识”。五年拍十八部网络电影,他呕吐了。是真吐过。这种心理过敏反应,苑子木在一位做心理医生的朋友那里获得了解释,叫职业倦怠。

有些想法是在默默酝酿,也许终有一天会回吉林老家。他想到了职业去向,也许开个婚纱影楼,撑个俗气的门面在大街上。也许开个小店儿卖熏肉大饼,亲戚里有人做这个。自父亲去年病倒之后,他常在内心做着商议,心理上却黏着北京这个超级都市,酒吧、风景、艺术区、各色的人……他以为的融入,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贴附。结识了一群朋友,多数还是东北人。大绿棒子加烧烤,最得意还是这个。这些年,朋友聚散,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似乎已变成那个呆得最久的人了。

去年此时是在巴厘岛,帮某网红拍摄婚礼短片,当时还持着一份“人生多美好”的幻觉,幼稚鬼一样和金发女郎打沙滩排球,猛然,天空就暗了下来。苑子木怎么想也想不到大体格子的老苑会倒在酒桌上,讽刺的是,还是在五十五岁生日那天。苑子木发了微信,祝老苑生日快乐,四个小时后,他就接到了坏消息,明朗的天空顿时蒙了一层压抑的灰。

父亲是跑长途运输的大车司机,四十五岁那会儿,母亲和他一起上路,带着锅灶,风餐露宿。一次追尾事故,二人都受了伤。老苑伤情较轻,恢复之后,又上了路。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没能熬过五十岁。那年,苑子木二十四岁,刚拍过一个短片,获了个国际电影节的奖,最终,玻璃座的奖杯是放在母亲遗像面前。母亲葬礼之后,他发了个恨誓,定要在三十岁之前让老苑从长途路上撤下来,过点儿平稳的日子。亲戚朋友都看得到他有多努力,这份执着先是老苑散播出去,他非常愿意把儿子的作品分享给人看。苑子木有了长长的百度百科词条的时候,四邻八舍也都骄傲了一把,四平媒体还做了专访,简直连苑子木也信了这所谓的“成功”。他是拼命三郎,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一个片场又一个片场转,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是这个行业特别需要他,还是他过分需要浸入其中,总之启动了“玩命”模式。但骄傲终是被坚硬的现实状况敲碎,趴在片场熬大夜接受制片人和客户锤炼的时候,他逐渐清醒地意识到,在这个工作环境里,从不缺替代他的人。

八点钟,苑子木带父亲回到通州北苑。房子是去年接父亲来北京后租的,两室一厅,在十九层。数天前,苑子木对这个楼层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个可以跳楼摔死人的高度。老苑连遗书都准备了。那天张姨出门买菜,回来便没看到老苑了,进卧室,看到玻璃杯子下压着一张纸和一张存折,纸上写了几句话,大致说,想出门走走。一个要抚着轮椅走路的人竟然要出去走走。三个小时后,老苑主动回来了,是一个出租车司机送他上的楼。吓坏了的张姨问司机,他去了哪里。司机说,八大处。自来北京后,老苑还从没一个人出过门,他竟一个人完成了个来回。张姨从老苑身上摸出一条绳子、一把斧头还有两颗钉子。老苑称是路上捡的,张姨不信。

“你这不是遗书都写好了?”张姨抖着那张纸,“你让我跟你儿子咋交代。”

老苑当即把那张纸撕碎,“你就当没这事儿。”

张姨还是把电话打给了苑子木,“我没法干了,你另找人吧。”张姨哭哭啼啼。

苑子木是半夜从大厂回的北京。送走保姆之后,连夜就把老苑拉去了大厂,他不能耽误工作进度。他也没听父亲狡辩,被撕碎的纸能说明一切,他捡起来,抽空一片一片拼好,清楚看懂了父亲的意图。

自发生了这件事,苑子木更多想到的是自己的问题。他有疏忽,他必须承认,他以为请个负责的保姆就可以让父亲安心住身边,但其实只是他自己心安,父亲或许从没有过安心,他有诉求,苑子木听不到,他忙得像陀螺,又固守着爷们之间无需多言的原则。一个病人会变得如此脆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的事儿。

到家后,苑子木原本打算先收拾父亲一顿,但踏进家门,积攒下的怨气忽然没了。从落地窗看出去,是灰色的钢筋水泥,城市丛林,枯燥乏味,毫无丁点儿人间烟火的弥散,连只鸟都不曾从天空飞过。封闭楼里住着孤独的父亲,他还是个病人。保姆张姨告诉苑子木老苑有自杀倾向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早先坐在落地窗前的情形,窗户开着,隔着纱网,默然无语。他以为他在看落日,但很可能是在酝酿不良想法。

3

回京第二天,苑子木睡了个懒觉。九点多钟,他被父亲摇醒了。客厅里有别的人,他能感觉到。一张年轻的脸透过门缝看进来,眼睛活泼。苑子木认出是房屋中介。

“昨天来找过您,您不在家。”苑子木走进客厅后,中介说。

“我出差了。”

“那位是您……”

“我父亲。”

“是还有个保姆吧?”

“她辞工了。”

“哦,明白。哥,我们借一步吧。”中介看起来很谨慎的样子。

苑子木跟随中介走出了门,心里做着联想。

“有点儿事儿想和您商量一下。”

“你直接说事儿……要涨房租?”

“不是。”中介显出抱歉的神色,“是这样,房东忽然提出,把房子收回去。”

“什么理由?”

“他们不太愿意房子里住病人。”

苑子木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气,“合同上也没这个吧。”

“这真的和我们无关,是房东有顾虑。我们也在沟通,但人家坚持不租了。”

“是怕人死房子里头吗?”

“您别激动,确实有些房东是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有病人的租户,他们比较在乎房子的人气。其实我们可以帮您找更合适的房子。房东愿意承担违约责任。”

“我要按合同走呢?”

“但房子所有权是人家的,对吧?那是一对儿才结婚的夫妻,说是年底打算住回来,要养个宝宝。另外按租房规定,您安排了家属和保姆入住,也是需要向我们做登记的。”

苑子木能听出来,这就是临时开发的逐客理由。中介一再强调可以帮忙找房,苑子木拒绝了这份“好意”,他绝不肯忍受二次羞辱。

中介趁热打铁,“那什么时候搬,您说个时间?”

“就今天。”

“也不用这么急。”中介赔着笑。

“要赔付搬家费吗?”

“这个……违约金可以够您搬家吧。”

“你最好今天把这事儿给我整明白,我利索搬,你们也别拖拉退钱。”苑子木非得置这口气。

“成,没问题。”

回到房间时,轮椅上的老苑正跟着电视小品嘎嘎笑。苑子木先去洗漱,洗完出来,才对父亲说:“今晚上这儿住不成了。”

老苑没回应,还在跟着电视笑。房东其实前几天来过,贼着眼睛和邻居聊天,打听租客状况。

“听没听着?”

“听着了。住这么高,脚底下都打忽悠颤。”

苑子木心想,一定是保姆张姨把父亲企图自杀的事儿传出去的。指责谁都显得无能。

翻起搬家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有些迷茫起来,很多事儿堆到眼前,父亲的病,职业去向,高昂的房价,还没谱的婚姻……“你儿子挺没出息的,对吧?到这岁数还让人赶来赶去。”他把手机拍到了茶几上。老苑看起来也有点儿消沉,“都看得出来,是个活死人。”中介的话那会儿他全听到了。

苑子木给父亲洗了澡,洗完,老苑被安排到沙发上。苑子木问他想吃什么。老苑说,附近有个东北菜馆,招牌上有铁锅炖鸡。苑子木下了订单,菜很快送了上来。老苑捡了筷子,笨拙地吃起来。一块鸡肉没夹起来,掉了。老苑泄气地放下了筷子。父子俩都没心情吃了。

4

搬家公司来的时候,苑子木还没想好搬去哪里。临时翻手机,询问到一个住附近的北京本地朋友,他打算先把东西存在他的车库。回四平的想法在脑子里转动,也许就是这次,一狠心就回去了。一番折腾,心里更加悲哀起来。

搬完家已是深夜十一点,父亲睡在了朋友家的客房。苑子木向朋友透露了回四平的想法,朋友并没太惊讶,只是比较遗憾地说:“我还等着你帮我拍处女作呢。”这人的偶像是费里尼,最近五年一直写剧本,但从没看到过成稿,总是一句:“梦想诚可贵,不着急实现。”殷实的家境足够他撸猫玩玉过一生。

苑子木说:“你真该掐了拍电影这念头,不适合。”

“那就随缘吧。那你呢,不往上够一够了?”

“我都快让行业摁地下摩擦了。”

“那不也是你自己乐意?我是觉得吧,回四平有点儿冤,那你这些年图什么呢?另外,你也没问问父亲大人,白培养一个摄影师吗?他不也得看看未来?”

“未来是个什么东西?”

“忒不是个东西。”朋友清理着八卦盘茶台。

“你成天研究阴阳五行的人,帮我下个决定。”苑子木不是爱倾诉的人,但忽然就示弱了。

“靠,你丫最鄙视这套。”

“这回听你的。”

“要不然结个婚吧,到时候可以让内人分担照顾老父亲的工作。”

“你直接说找个免费保姆算了。”

“那咱爸怎么想的?你和他沟通过吗?”

“他可能觉着拖累了我,想回四平。”

“病人都爱胡思乱想。”

“他写过遗书……尝试过自杀。”

“不会吧,我看咱爸没那么丧,搬家那会儿,还和那帮人有说有笑,眼睛亮得像两盏灯。”

“他是自来熟。”

“要不考虑送养老机构?北戴河有非常好的康复中心,护理服务非常专业,我去过,我姥姥就住那儿。”

苑最恨这人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现在是求到了他,非得一块喝茶。“你能靠谱点儿吗?他如果一直存着自杀的想法,就算住了养老院,我也不敢保证他不做出点儿啥事儿。”

“那是你冥顽不化,养老观念落后。”

“你是泡在奶水里长大的,不懂人间疾苦。”

“别这么嘲讽,我小时候家也穷。我是觉得你有可能在夸大一些事儿,别说咱爸了,我有时候一感冒发烧,都想找点儿耗子药吞呢。”

“我爸一直挺要强的。”苑子木说回了父亲,“也许从我妈死以后,他就一点点变弱了。我现在时常怀疑他这些年喝大酒就是想快点儿死掉。”

“非得这么想吗?也许他就是想家了,闹情绪而已。你倒是可以在北京买个房子,老这么搬家,他能好受吗?”

“房子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那你要愿意当孝子,就回老家陪着他,一口一口喂他吃,喂他喝,陪他到死。你愿意吗?我敢保证,你不愿意。你爸终究会有百年……”

“我宁愿病的人是我……”

“你丫有病。”

“我有。”苑子木本来不想说出口,但话还是从嘴巴里拱了出来,去年有次熬完大夜上厕所,坐在马桶上的他忽然休克了十几秒。

“醒来的时候,发现脸贴在地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进卫生间,我都害怕从马桶上站起来的那一下。那些天,真害怕突然挂掉。”

朋友也替他担忧起来,“那去看过医生吗?”

“不太敢去。家里有一个病号,我不想也变成病人。”自父亲倒下后,苑子木又把注意力放回身体的时候,散光的眼睛、僵硬的颈椎、酸软的腰腹都在提醒着他,他自己也有问题。可他不敢去体检,他真怕躺进医院。

“我们都羡慕你精力旺盛,都以为你很棒。”

“谁会把狼狈展示在朋友圈里?”

“你微信好友多少个人?”

“上千个总有吧。”

“我只有十几个。”

“你想说什么?”

朋友长叹一声,“现在发现,好像像我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窝囊又健康。去他妈的工作!你就歇一歇能咋?”

”……我挺羡慕你。”

“虚伪。”

茶水一直喝到了凌晨两点。

晚上入睡之后,苑子木一遍遍翻看着微信列表,他分析着,筛选着,试图删掉一些人,去掉一些人际关系,但终于是没勇气。父亲睡在旁边,鼾声如雷。一根痛神经发作,接通了记忆深处,从前,他被追梦的激情蒙了眼,以为父亲是个老丝瓜,一直赘着他,他理所当然地“反叛”着。他忘记了他赘着他的时候,是他要买数万元的相机,是他要去参加艺考,是他放弃了父亲能找到的唯一进长影的关系,那次老苑把自己喝成了酒蒙子,他并非不知道,是他选择性失忆。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记忆才如同潮水翻涌,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努力程度可能超过了多数父亲。这个人还保着一个存折,就是和“遗书”放一块的那张,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苑子木结婚基金。里边存着8.8万,那些年家中变故不断,只有天知道他是怎么一点一滴存下来的。自他中风倒下,他把他接到身边,他才把他脸上的皱纹、身体上的痣、手指上的伤口、脚后跟上的老茧看得清楚。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密集的时间去看清父亲身体的一寸又一寸。活着不是拍戏,可以“NG”重来。他还没活成让父亲真正为之自豪的样子,他就已经老了,他们都老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撅住彼此共有的时光,尽量不让它从懊悔中遗漏太多。他情愿让他赘着他,或者就是彼此赘着。

5

回京后第三天,九五后导演打来电话,说需要补拍些镜头,地点在西小口镇。把父亲托付给谁都不合适,仍是带着他一起去了。老苑也没抢扭着说不去,去的路上,一直在和四平的朋友视频通话,兴奋夸大着剧组拍戏的事儿,好像忘记了被带到那儿的真正原因。而那种兴奋又让苑子木感觉像包藏着阴谋,像是假象的过度,故意麻痹掉他。

补拍花了半天时间。结束时,苑子木找现场道具聊了会儿天,问哪里能淘到八九十年代老旧家具。那哥们以为他要拍戏,说可以去影视基地的道具库里租,但苑子木只是想放些旧家具在新租来的房子里。找那处房子时,他特意注意了和四平家里差不多的老旧小区,楼层矮,生活气息浓厚,院里还有些欢快的东北口音。就当是提供点儿幻觉给父亲。搬进去的头一天,老苑也觉得挺像四平家里的那院儿。但仅仅过了三天,老苑的情绪又低落了。原因是,苑子木从旧家具市场淘到的黄漆立柜搬来了,竟和家中那台一模一样,连玻璃镜上的花纹都差不离。黄漆立柜打到了老苑的死穴,那台立柜是苑子木母亲的嫁妆。老苑说了一句:“在这儿,连给你妈烧纸的地方都找不着。”苑子木看父亲难过,自己也跟着难过,他不喜欢这种氛围,像情绪的消耗。

苑子木打算带父亲去见见做心理医生的朋友,他非得把他的坏想法揪出来“杀掉”。去了之后,老苑却和朋友聊起了大天,神采飞扬的样子逗得朋友一直在笑。聊完,朋友说,你父亲心态挺乐观的,没什么大问题,他可能就是想家,想吃熏肉大饼,可你总否着他,他肯定不开心,也许就是一顿熏肉大饼能解决的事儿。

苑子木听从了朋友建议,带老苑去吃了熏肉大饼。点了两大盘子,老苑塞得满嘴,像个傻孩子,满足地拍着肚子。吃完,苑子木带他去了颐和园,还划了船。金秋十月,正是北京天气最好的时节。自父亲来京后,他还没带他到处走一走。母亲在世时,他就计划好让他们来,但母亲身体一直不佳,只能一次推后一次。母亲离世后,父亲更不愿出门了,守一部手机和苑子木视频通话,在手机里陪他走遍中国、遍览世界。老苑说,他不稀罕亲自去。再来北京,已是一块病肉,没体力、更没心情,倒是把著名医院都逛遍了。何必呢?苑子木痛恨父亲,更痛恨自己。

从颐和园出来,老苑说,想去看看远处的山。父子俩都没想到车不知不觉拐到了八大处的山上。苑子木看了看父亲,老苑马上把头扭转了,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风景。

“那天在哪儿下的啊?”苑子木本来不想问,但没忍住。

老苑支支吾吾,“就记得有个弯道,弯道旁边有所学校,学校里在军事训练,还喊口号。”

“你让司机一直开上去的?”

“……我说想看看山。”

“你一个病号,他也没拦着。”

“我也不能让人瞧不起。”

“他放下你就走了?”

“是我让他走的。”

“回来的时候呢?”

“有个来旅游的人开车带我下了山,他帮我打了出租车。”

“你真有本事。”

车顺着山路一直开了上去,有寺庙的房顶若隐若现。

“别上去了呗,儿子。”

“不是你要看山的吗?”

“一路也看够了。”

“还是去看看吧,以后没机会了。”

“打算放你爸回四平了?”老苑不抱期待地看一眼儿子。

“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王老师开了个公司,我打算去找找他。回家也近便。”

“早先大学毕业也没进长影……你为了我,不成,我不能拖你后腿。”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你把你张姨叫回来吧,我不给她找事了。”

“这篇儿就掀了吧。”

“你犯糊涂的可不这么想。”

“你那天到底在来山上干了些啥?”

“你想我能干啥?”

“你就说做没做那事儿?”

“我没……我就是看见那片山有点儿像咱四平老家。我坐那儿看了看,心里挺舒服,挺美的。”

“跟你儿子抹不开脸了?你承认又能咋的?顶穴上的伤咋回事?”父亲以为他没看到,其实他早就发现了。

“……蚊子叮的。”

“有那么大个的蚊子,叮那么大个包?”

“山上蚊子大。”

“给我找一只,你要能找出……”

“我就是他妈的想上吊,咋啦?”老苑一下子吼了出来。

“继续,说斧头、钉子的事儿……”

“我往头上敲,钉钉子……”

“你想啥呢?”

“想死,我想我死了,就不拖累你了,我可怜你,我看你累,行不?”

苑子木盯紧了父亲恼怒变形的脸,“你死,你轻松了,你考虑过我吗?”

“我怕我死在北京,就是想回四平……”

“回去接着喝大酒?喝成植物人,赖我一辈子?”

“别逼我,儿子……我错了……”老苑把头低了下去,下巴抵住胸口,忽然呕出难听的哭声。

苑子木震惊地望着父亲颤抖的额发,他还从来没这样哭过,母亲去世时,他都没有过这样。

“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老苑拼命抑制住了。但那样子更令苑子木心痛。

车停在了路边。苑子木下了车,点了支烟。道旁是片松林,松叶灰绿,几只灰山雀在枝杈之间飞过。隐隐约约有钟声传来。一名消防监督员的车在停靠,便道指示牌上有“森林防火”的标志,监督员打了个“制止”的手势。苑子木灭掉了烟,回到了车上。父亲眯着眼,看起来像睡着了,但他知道他没睡。过了会,他听见父亲呓语似的说:“那些天,总是听到你妈在我耳边说话,说,老苑,来找我吧,别拖累咱儿子了,谁终了不还是一死?……我想敲敲钉子,把那声音放出来,可敲在头顶的时候,挺疼的,想想还是算了……你妈肯定来过我身边,自从敲完钉子,她的声音就没了,她可能看我挺疼的……”

“她后来还来过吗?”

“没有。她应该在这山上了。”老苑睁开了眼,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喃喃自语,“这里也挺美的,挺带劲。”过了会儿又说,“既然你妈也来了北京,我也就不想回四平了。”

苑子木被父亲逗笑了,瞬间泪却不由自主。他努力把脸转向车窗,看向了远山,成片的绿树一层层覆盖,有些絮状的云斜斜地挂在山顶。父亲的手轻轻在他的肩头搭了一下,又从后背上滑了下去。

“好好的,儿子……”

“好着呢……”

“下山,回家。”

“嗯……”苑子木启动了车子。

阿虎
Mar 6,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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