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幸福的距离

与幸福的距离

我曾多么希望爱。

2022.06.14 阅读 503 字数 10585 评论 0 喜欢 0
与幸福的距离  –   D2T

1

这个月,安琣已经是第二次梦见父母去世,汹涌的花圈、恐怖的钉棺声,凄厉的哭丧……乡村葬礼上的细节疯狂连缀,暗河一样蔓延至幻梦中的边边角角。她从梦中惊醒,胸口湿了一大块。肩头麻木,像被什么东西狠捶了几下。撑着双臂坐起来,头半边突然很痛,太阳穴处像有针刺。她回想着,分辨着……看看表,才凌晨三点,黑暗里一片空茫。

谁都有死去的一天,这点确定无疑。但长久以来,安琣从没想过父母有一天也会死去。在安琣的记忆线条里,父母的相貌一直是那样儿,好像只是她自己长大了,父母并没有老去。这是错觉,是“近视”造成的错觉。当父母有天在电话里也开始说起身上的病痛,说起村中有同龄的朋友去世,安琣才真正意识到“父母也会死”这种事。

“梦都是反的,如果梦见谁死,就是为谁增加阳寿”。这是前夫蒋干曾对她说过的。她只能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离婚差不多已有半年,她居然又一次想起了他。蒋干的一言一行仍会像批注一样标记她的某些情绪节点。

此刻,她睡在他们的共同财产里,一个见证过二人美好的物质载体,现在则是财产分割的同情项。蒋干没要走他那份儿。房间里还到处留着关于他的痕迹,地板的材质、窗帘的花色、卧室的格局……上面附着他细密的思虑,现在,弥漫而来的则是层层讽刺和刺痛。

她原本觉得两人会是走一辈子下去的那种关系,不单是她,大概每对新人都是这么认为,包括蒋干。但怀孕两个月的时候,蒋干出轨偷腥——证据确凿到有点虚假,如果她没冲动到去做人流,他们的关系还能维持上一阵,但孩子被做掉的那一刻,一切都变了,二人的关系瞬间变得面目可憎。安琣只记得那天去离婚的时候,蒋干一遍遍重复着“你杀死了一个孩子”。安琣冷酷地认为,都是“凶手”,何必由你“独唱”来喊冤?到目前为止,蒋干甚至没向她道过歉。

离婚后第三个月,安琣听说了蒋干的婚讯,是和他的出轨对象,那个有着窈窕好身材的女同事。安琣看到过他们的婚纱照,狗男女一样的登对。

发了疯的工作是安琣占据坏情绪的唯一方式,常常熬夜,像作死。她做娱乐传媒,奋战第一线,黑白颠倒,跑热点,做宣传,发影评,外加运营半死不活的公众号。班儿要上,自媒体要做,双管齐下,扎在不确定性之中,揪着头发,掐着大腿根子,狂热干下去。时代大概就需要她这种被婚姻关系踢出局的人做出无限牺牲。

离婚,是块不大不小的伤疤,又像块标配的阅历证书,拎出去,总能找到不少同类项。仿佛就是在离婚之后,安琣发现到处都是婚姻破碎的案例。或许是自我修复的本能要她去找这种心理平衡。她常常自嘲,只是普通离个婚而已,这时代不离个几次怎能算见人生?

但自嘲式的洒脱不过是自我催眠,安琣很难做到把蒋干出轨、她流产以及离婚等系列事件一次压缩性地告诉远在山西老家的父母,作为曾经十分看好二人未来的二老,他们很可能要被这一事实击倒。安琣最先只是轻描淡写说,他和蒋干的婚姻出了点儿问题。做好铺垫之后,才将这一点点逐步扩大,用两个月的时间把事实推送出去。尽管是以如此温和的方式说出,父母还是演绎了不少灰暗的情绪波动。

仅仅过了一周,安琣便堕入了被满世界同情的漩涡,关心她命运的亲戚数量猛增到一个峰值。她痛恨父母的扩散作用,在电话里发了脾气。她回想起父母曾经也是闲话篓子,谁离过婚,马上表现出讥讽,人云亦云。现在,他们如同得到“报应”。

母亲委屈说:“我只是跟你小姨说了。”但说给小姨,就等于说给了全世界。

言语是病毒,途经的每一个嘴巴都是放大变形器。安琣的头脑里已经可以罗列出以小姨为首的一群杂嘴子妇女,嘴巴衔接起来可以绕成一条粗壮的锁链,轻易勒住家里二老的脖子。

母亲惨淡地说:“你爸怕丢人,都不敢出去串门了……能少出去就少出去吧,少不了让人问起你。”

“我只是离婚,又不是偷盗抢劫,杀人放火。”

“我也劝你爸了,天底下离婚的多着呢,难道都淹死在别人唾沫星子里,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那慢慢过吧。”安琣冷淡地说。

她足够理性,眼睁睁受刑,一刀又一刀。普通人的人生坍塌如何也做不到和病态道德抗衡,她需要承受这份痛,连喊叫都不要。她预备接下来接受无休无止的煎熬。

隔了几天,母亲又打来电话,絮叨絮叨还是那些事儿,之后又要寄块红毛巾给她,说:“你爸去看了神婆,人家算了算你的姻缘,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打扰……”

安琣的脑子里“叮铃”一下。

“这种东西我是不信,可你爸非要去,我也没办法……他自己也有心愿要了……”

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逐渐被安琣屏蔽。她不愿指出母亲的附庸作用,她总习惯拿父亲垫她的情绪,习惯在安琣面前当好人,习惯把父亲推到负面的落伍的位置上去,如此一来,就好比讨好她的同时又劝慰了她。身为人母,何必如此假惺惺?安琣幻想着世界上是否有什么手段消除掉语言,再不要消耗在这种可怕的无谓的交流当中。

过了会儿,母亲的声音逐渐恢复进耳朵,她听到她说:“已经烧过了香和纸,人家让咱各放块红毛巾枕在枕头下边,枕上七七四十九天……毛巾已经买了,你爸去县城没买到,花九块九让邻居小孩在网上下了单……”

母亲说这些琐碎细节的时候,安琣已经痛恨得想拿脑袋去撞墙,明明是他们自己折腾,却要她贡献出两只耳朵以及时间来听这些,甚至谋划着要她参与这桩迷信活动。

安琣不得不打断了母亲,“离婚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们爱折腾就去折腾,别折腾我,好吗?”

“告诉我一个收件地址。”母亲好像听障。

安琣几乎咆哮:“不要给我寄那种东西!”

她知道父亲一定在旁边,且贼着耳朵在听。她要母亲把手机给他。向来,她和父亲的沟通都是通过母亲传话,即便是在家里面对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安琣听到手机那头父亲的呼吸。平生第一次,她直截了当教训了他:

“我离婚是我自己的事儿,听清楚了吗?是我自己的事儿!你觉得丢人,那是你的事儿,是你自己想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一块红毛巾就能解决人生所有问题吗?你图什么呢?”

父亲唯唯诺诺:“……我是希望你好。”

“我觉得你不是希望我好,是希望你自己好!因为是我让你丢了脸!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腾自己?何必呢?你是做过人民教师的人,为什么还信神信鬼信命?是不是非要把自己人生一切的不如意都归结到没有把神拜好上?是不是非要我、我妈和你的命运捆绑在一块,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呢?”

“我真是希望你好……”

“你大概也并不觉得我的出生对你是什么好事儿,我是女儿,不是儿子,如果没赶上计划生育,你是希望再生一个的!要是你没生育常识,你一定还会把生女孩这个不如意的事儿怪罪在我妈身上!现在,你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你那块红毛巾,不要指望我放在枕头下边!你自己糊涂,不要拉着所有人和你一起犯糊涂!你好自为之!”

“你妈是要给你寄些枣……”

安琣不等父亲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此刻,她对他的声音厌恶至极,尤其是他唯唯诺诺一股“没出息”的劲儿。这股劲儿像根软肋一样嵌在安琣身体里很多年,总让她觉得,家中最好是没这个人的存在。

安琣很小的时候就很不喜欢父亲身上这股劲儿。他是民办教师,埋头教书十五年后终是被清退了。安琣只记得父亲在丢掉工作之前到处托关系送礼,但“关系”和“礼”的匹配度极低,一切只能是徒劳。母亲有天对安琣说,你爸要回来种地了。但安琣一点儿也不同情父亲,她甚至觉得他“活该”。

小时候,父亲从没抱过安琣,也没买过玩具和零食。父亲在几十公里外的村子教书,两周才回来一次。安琣对父亲的常规印象是,每隔一段儿总有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的饭桌上。等安琣上了小学,她才“理解”那个人是“爸爸”。上初中时,她去了县城中学,父亲偶尔会来看她,没话,只是看一眼,塞点儿零花钱。父亲没什么钱,家里的主要收入是母亲的十几亩西红柿地。母亲说,你爸的一双书生手连西红柿秧子都架不起来。母亲很少让父亲下地,她情愿雇人。父亲“自尊”且干净地呆在人民教师的位置上很多年。两脚插在西红柿地里的时候,他信了命。安琣后来能回想起父亲大概患过抑郁症,一家人沤在灰败里很多年,有些气息绵延至今。

软肋一样的父亲如今正像隐疾一样反噬而来。

挂断电话不久,母亲又打了过来。安琣没接,她知道说了过头话,但拒绝接受指责。母亲发来语音信息,带着哽咽说:“你怎么能那样跟你爸说话?刚才,你爸哭了,一直揪着胸口。他从来没那样哭过,你奶奶死了,他都没那样哭过。”

安琣没回复。

母亲接着发来语音:“他从学校退下来,没一天心里好过过。人家现在还叫他安老师,每叫他一次,他都心情不好一次。头几年在地里忙的时候,他尽量用草帽遮着脸,怕人看见……”

这些话,安琣每年都要听一次以上,但丝毫没办法促进她和父亲的关系。母亲如果再往下说,一定会说到自己,如何承受了父亲这些年的“没出息”,如何撑起这个家,如何受夹边气。如果安琣任由母亲情绪泛滥,她一定要把自己发展成一个可怜的怨妇。说到最后,她一定会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嫁给你爸这种人,要不是嫁给他,就不会有你,你也不用到这世界上来受这份罪……”

安琣很想把母亲的语音屏蔽掉,但她不忍。她发来,她不听。她必须找个事情填充眩晕的大脑。她查看起电子相册,翻看她和蒋干的过去,从校园里的牵手到婚礼上的接吻,一切历历在目。她发现,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有可能和他谈恋爱。这是比较之下的结果,她迫切希望爱欲能补偿家庭矛盾带来的扯痛。她想找个人哭一场,哪怕借个肩膀也好。她想给蒋干打去电话,数字一个个摁在手机屏幕上,又一个个删除掉了。她查看了他的社交账号,看他的动向,动向只有半年公开。她希望能获得一点儿蒋干自离婚后还十分在乎这段关系的线索,但没有,除了求评转发,便是无聊的游戏截图。

安琣很不死心地编写了一条私信: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是说如果,你还愿意吗?她像个贱人一样把这条发送了出去,但收到“发送失败”的提醒。这让安琣突然感觉全世界都在封堵她情绪的出口。

她关掉了手机,灭掉了母亲一条又一条语音上的小红点儿。她想到,不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如果她不存在了,这个世界因她而起的问题也都不存在了。如果母亲是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且生下来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一定不叫安琣,也不会长成她的模样。她被筛选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是要和父亲那种“没出息”的男人以及母亲那种怨妇一样的女人互相折磨。安琣知道这样来形容父母有点儿残忍,但她情愿世上没有父母的存在。

2

安琣从公司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工作,试图用身体的疲累封锁情绪的波动,但不过是一层痛苦掩盖另一层痛苦。器质性的病变永难治愈。

在网红扎堆的open酒吧,她随一个做生意的姐们进入,刺探大小网红们的夜生活。她看清了乍富后的他们脸上密集的空虚。身上的名牌不足以标志他们的更高一阶,手指上旋转的劳斯莱斯车钥匙也不足以让他们内心更纯良。他们会拼最贵的红酒,像地摊二锅头那样的拼,喝醉了,放肆地身下偷桃,男女乱在池子里,群魔乱舞,好像对儿虾。安琣听见两个男网红在谋划搞一场豪车撞击狂欢,又听见一个女网红说为了拼到两千万的涨粉,打算在某一天做PK惩罚的时候穿上她姥姥的寿衣。安琣被裹挟在酒池肉林里,和那位姐们蹭在两个底层男网红的胸口,敷衍着跟随社会摇节奏蹦迪。

姐们儿说:“这群人放在旧社会就是天桥撂地卖艺的,只是在物质发达的今天得了志。你去听听他们的直播说口儿,还是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低端点儿的,好比是数来宝,捧着新富叫大哥大姐,大哥大姐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心潮澎湃,把一个个虚拟礼物刷在手机屏幕,就要那个画面,看着痛快。”

安琣的姐们儿也这么干过,她早先推销三无面膜,发了,之后洗白自己,开了化妆品工厂。姐们儿说:“发家过程普遍伴随着罪恶,我没例外。我也想杀入互联网、电子产品通讯行业,但连门儿都找不到。社会达尔文主义是有道理的,这个世界如何运行,没人能控制得了。”

安琣无法深入思考,她头痛。头痛的间隙,眼前又浮现起父母的面目,她连最简单的家庭矛盾都无法拆解,更别说针对这个复杂的世界。舞池里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射线,明灭的瞬间,灯光如同爆炸。

安琣没办法再忍受头痛,姐们儿陪她走出了舞池。两人去了卫生间,两个烟熏妆女子从门口溜了出来,昏暗里,几个男子如恶鬼出现,几人拦腰勾肩,携带着幽灵气息散去。姐们儿拿出气垫补妆,安琣洗了她的素脸,镜子里,两人形貌差异很大。如果不是为了做采访,安琣肯定不会和这姐们呆在一起。或者说,如果不是这位姐们儿贪图他们公司杂志的广告版面,她也绝对不会和她呆在一起。姐们儿是陕西人,和安琣算半个老乡,隔着黄河,路程约十公里。安琣是在老乡群聊号里认识了这姐们儿,群里也没什么老乡情谊,只有满屏的生意。

姐们儿忽然说:“如果一直坐班写字楼,应该也没什么发展吧。那这个采访的意义是什么呢?看起来意义也不大嘛。你反对不了这物欲的世界。”

“我不是要反对什么。”

“你来做采访,天然要有所反对吧。不反对,就没观点。不要告诉我你是来做歌颂的。我说意义不大,意思是,你的工作只是填充了你们杂志的一个小板块,随手一翻,那一页也就过去了。我记得你说你想当作家,作家对你而言也像是一页书,也早就翻过页了。这个世界属于物质,某种意义上说,物质比生命更永恒。生命的意义,只是加速这个世界物质转化的效率。不用怀疑,生命总有一天会消亡。”

“你想说什么?”

“不想跳出来像鱼一样在这物质的世界游一下?写字楼里呆久了,有些本能是退化的。”

“你指的本能是什么?”

“随心所欲,物我两忘。”

“你能做到吗?”

“正在努力,我希望自己变成一条鱼。不要试图用科学定义这件事,我只是怀抱希望,也许会实现。”

安琣只觉得这姐们儿钱赚太多有点儿神经质,或是有了某些很昂贵的不良嗜好。姐们儿有她的一套语言系统,安琣不想解读,很没劲。有一点她很清楚,把这姐们儿做参照,她绝不想活成她那样儿。

安琣写了篇关于open酒吧的稿子递上去。稿子刊发,删删减减只余一千五百字,图片占比巨大,形同open酒吧的软广告,满版是色彩艳丽的空虚。主编告诉她:“你不要忘了,咱们是娱乐传媒,最好不要给人添堵。”

“那我还能写什么呢?”

“你不是离婚了么?写写独立女性的话题。”

“我不承认我是独立女性。”

“你随意吧,写写小故事也行,有爽点的那种。”

安琣头痛得想和主编吵一架。但成年人的情绪要分门别类呆在该呆的位置上,这栋楼里不缺乏一个婚后抑郁的女人,“杀掉”她也不足以形成普天同庆的局面。她的人生实在微不足道。

周末,小姨打来电话,刚一接听,便听到她的指责:“我要不是把电话打到你们公司,找到你这个工作号码,还真找不到你了!你妈病了,在住院,要动手术!”

安琣头脑恍惚一下:“什么病?”

“还什么病,让你气下的病!我不吓唬你,是肿瘤!你要不管你妈死活,现在就说!要还心疼点儿你妈,就马上给我滚回来!”

“我会回去。”

“良心还在啊……离个婚把你离出本事了,居然这样和家里闹决裂,是老死不往来了吗?”

安琣没想到微不足道的她像幽魂一样在另一处形成持久的影响力,她被迫成为那个空间的主要角色。安琣知道小姨还有一串难听话要说,她果断挂了电话。她没顶嘴的力气,她清楚小姨嘴巴的毒。安琣也曾伶牙俐齿,小时候常和小姨顶嘴,嘴巴被抠烂很多回。人们说,这两个像得没处找了。但成年后的她拒绝和小姨这种女人打交道,她厌恶杂嘴子的村妇。

不知何时起,她和那个黄河边上的小山村也变得势不两立。她厌恶成片成片的庄稼地,厌恶光秃秃的山梁,厌恶冒着土星子味的黄河水,厌恶扯着脖子吼出来的凄凉山歌。她用厌恶的方式来完成对自己的彻底改造,可是无法,她的血脉上还连着泥土里扒食的父母。她怨恨自己的无能,无力把父母从土地上拯救出来。她想把自己像块木楔子一样楔入城市的努力随着婚姻的破裂而告终,她清楚地记得蒋干很长一段时间都叫她“小土妞”。蒋干是三线城市小生意人的儿子,他本质还是个贪玩的孩子。似乎一切都注定了,他们二人的人生标签里要标注上“前夫”、前妻”这种字眼。

3

母亲长了肿瘤,本能的安琣应该慌乱起来,但没有,反倒是格外的冷静。如果蒋干还在身边,她想她很可能会慌,是那种有依靠的可探讨的慌。或许她已在低谷徘徊太久,那些关于父母去世的噩梦早已帮她筑造好诚实的心境,要她必须以坚硬的姿态独当一面。她恍惚着订好机票,出了门,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出现在母亲身边,陪着她。

飞机是在凌晨两点落在机场。安琣叫了出租车,直奔医院。病房见到父母,两张憔悴的脸。她看到了母亲发根处的灰白,她大概也知道她一直染发,但不知道会有如此大面积,衰老的细节像素级扑到了她的眼前。父亲木然地望着她,她的目光从他脸上扫了一下,又转回到母亲身上。安琣坐在床边,没说什么,只是握住了母亲的手。她只感到周身凄凉,想哭,又哭不出来。父亲在身后说:“不用太担心,医生说了,可能是良性。”

肿瘤良性或是恶性并不是安琣此刻最关心的事儿,她是被楔进这种情景,努力在思考的是如何适应。不只是现在,以后,不久的将来,逐渐老掉的母亲和父亲很有可能变成医院的常客。母亲手指干枯,粗糙,变形的骨关节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痛。她常常在日光下的土地上劳作,浑浊的目光证明她有着顽固的眼疾。父亲的身体同样不如意,他极容易招风,常年戴一顶棒球帽,一入秋便要把毛袜子套好。这些事情,安琣是在飞机上一一整理出来排在脑子里的。时间如兽,正大口大口吞掉还未来得及获得尊严的生命。

安琣想到了“命运共同体”,她和父母就组成了“共同体”,孱弱地互相支撑着各自的“余生”。自离婚后,她频频想到“余生”两个字,这两个字足以绞杀她翻涌的努力活出自我的勇气。握着母亲手的那一刻,她深深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痛苦的连接。她忽然想到,如果有天父母不在了世上,她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又想到,和蒋干离婚、打掉孩子是不是个错误的选择。可是事实不容狡辩,已然在那里了。

父亲说,明天早上,医生会说结论。安琣想知道母亲的发病过程,父亲刚要说,母亲便制止了他,她不愿意让安琣听。父亲还是坚持说了,因今年种西红柿大丰收,叫不上价,母亲怕果子烂掉,一直心焦,她晕倒在了地里。

母亲盯着输液管里的点滴说:“今年是完了。”她竟然还惦记着她的西红柿。

安琣什么也做不了,也没能力做,父母也不要求她做什么。她不得不再次沦落为孩子。父亲找护士借了床垫,父女俩睡在了病床旁边。安琣捏着手机在朋友圈里发了条卖西红柿的广告,她厌恶扶贫绑架式的兜售措辞,只发出两秒,又删掉了。她只是焦虑,不知道该怎样拆解家里的连锁问题。毫无疑问,她也是问题之一。

安琣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床边走动。母亲说,父亲去和医生沟通了。安琣问在哪个房间。

“不用去,你爸马上回来。”母亲一脸乐观,“医生一早说了,肿瘤是良性。医生在和你爸商量要不要动手术。我怕动刀,生你的时候就动过一次。要是手术,还得等一等,家里一地的西红柿……”

“你告诉我怎么办,我去做。”

“你哪能做得了这些事?定了要不要动手术以后,你回北京就是了,这儿有你爸。你小姨一会儿也过来。”

安琣想陪着母亲坐一会儿,但母亲如同大赦之后一身轻松,蹭在邻床家属身边聊起家长里短,用蹩脚的普通话聊到她的西红柿,试图临时“开发”出一条销售渠道。安琣很想把母亲摁回病床,要她明白这是医院,不是村子的十字路口。但母亲脑子里只有她火红的烂在地里的西红柿。

父亲回来了,母亲迫不及待问:“要动手术吗?”

“建议是动。”

母亲紧张起来,“怕挨刀啊。”

“怕挨也得挨。”

“你没求一下神仙,问问是不是要挨这一刀?”

父亲脸色变了,“当着孩子面儿,别说这个。”

母亲浮皮潦草看一眼安琣,“哦, 哦。”似乎想起点儿什么,但欲言又止。

父亲拉了遮帘,三人沉默坐着,等护士送新的输液袋。楼道里起了一阵骚动,护士台广播此起彼伏,有人突发心梗。骚动持续数分钟,收缩在了楼道深处。一个烫发头的脑袋在门口观望,小姨来了。安琣想尽量表现得冷淡些,但还是被小姨的目光紧紧捉住了。小姨的高跟鞋一步步扎了过来,一个保温桶丢到了床头柜上,讽刺的目光打量一下安琣,说:“哟,女儿回来了呀。”

安琣没吭声。

小姨问完母亲的身体状况后,又把目光转向安琣,说:“你出来,有话和你说。”

安琣只能跟着小姨走出病房。刚一走出去,小姨便开始数落起她:“你妈的病是你气下的,别心里没数。”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不沾亲带故,谁乐意说你?我只问你,和小蒋有复婚的可能吗?”

“没有。”

“这话是你妈让我问的,她不太敢问。问题不是离婚,而是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没和他们商量!”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儿。”

“自己的事儿?”小姨一脸鄙夷,“你爸妈生了你,就是全家人的事儿!要是你爸和你妈离婚,你敢说你不过问?”

“我不会。”

“你快拉倒吧。”小姨的眼睛里流动着厌弃,肥白下巴上的厚粉底在掉落,“还有个问题,你爸让问的,他怕被戗,既然现在离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家工作。我的建议,最好回家考个公务员,安分上个班。你爸妈眼看老了,有个三灾八难的,没你在身边也不行。就像这次,你妈万一死在地里,你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不是遗憾?”

“一定要这么吓唬我吗?”

“不是吓唬,是提醒。二十七的年纪,还离了婚,就该尽快考虑落地。”

“我父母有嘴,他们自己会说,用不着你斜插一杠。我怎么活,也不是你说了算。”

“呵呵,从北京回来的,就是好有本事啊。你去问问你爸妈,转院谁给转的,这家医院谁给找的,主治医生谁给联系的。一听你妈长了肿瘤,我自己都差点厥过去。你妈住院这两天,饭也是我做好一趟趟送来的。说我斜插一杠,良心过得去吗?”

安琣心里腾起一股火,“你觉得亏,算个跑腿儿账!”

“真行啊,说出这种话!”小姨脸色涨红。

“以后少宣传我的事儿!”

“我宣传你什么了?”

“我离过婚,流过产!”

“不是事实吗?还怕人说?”

“长舌妇!事儿妈!”

“骂谁呢?”

“你!”

“我打死你这死女子!”

小姨伸手抓挠起安琣的脸。安琣伸手就是一巴掌,小姨被打得趴倒在地,耳光脆得像放鞭炮。这一下,仿佛把长久的郁积都打了出去,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这一股力气。小姨顿时哭得像个女疯子。安琣回到病房,抓起那个保温桶,狠狠丢了出去。有些事情诉诸暴力最是立竿见影,如果不示威搞对立,一些可恶的力量定会反戈一击,囚禁你,教化你,置换你。她情愿担一个泼妇的名声。病中的母亲没力气再发什么怨气,“没出息”的父亲依旧“没出息”的样子。所有病人和家属都在看着安琣,好像她才是病房里头号难缠的病人。安琣无意动粗,但小姨赶上了。

小姨灰溜溜离开了。从此以后,两家人一定会结上个难解的疙瘩。安琣常常想的是,连这个疙瘩都不要了,如果有把神奇的剪刀,她一定彻底剪除那些旧道德的痼疾、可恶的亲戚关系,还有那枯黄的土地。

安琣最痛恨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喜欢种地,一天不去地里,浑身难受。但现在,土地回报给她的是常年劳作导致的疾病。曾做教师的父亲也梦想着脱离土地,终于还是被命运狠狠地甩在了泥土里。安琣现在十分能体会父亲的痛苦和分裂,这种痛苦和分裂表现出来就是“没出息”。安琣曾试图和父亲聊这件事,但父亲没给她机会,或者说,父亲压根不愿意对谁掏心掏肺,甚至是对母亲。也许作为读书人的他从来都没瞧上过种地的母亲。安琣能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但这么多年过去,二人练就了掩饰婚姻不和睦的优质能力。

安琣绝无法把自己钉死在一桩悲哀的婚姻里活她的一生,她和蒋干无非都曾是婚姻角色里B角,匆匆参加完彩排就收场。下次登场,不知何时。有勇气等待的和熬死在台口的,数量一样的多。转身离开,又是漫无边际的未知。

4

母亲一周后手术。安琣先回了北京,手术前一天又回到医院。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前,不停在出汗,她很紧张。安琣把手放在母亲的手里,先是一只,再是另一只,统统充实在她的手心里。母亲反而安慰她:“别紧张,没事儿。”直到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安琣的手才从母亲的手里脱出来。安琣看到,母亲的眼角夹了泪水。

安琣和父亲等待在门口,沉默着,共同盯着手术室门上方的红灯。时间放慢了,甚至感到某一刻是静止的。安琣觉得父亲应该会对她说点儿什么,但等了很长时间也没听到。安琣也感觉自己想和父亲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神婆一定不会知道我妈会动这场手术。”安琣忽然找到了这句。

“我知道……你要说我迷信。”

“你是迷信……”

“人总要信点儿什么吧。”

“但你做过教师……”安琣没办法再说下去,他不期待父亲再有什么出息,但至少该是唯物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父亲沉默一下,“二十多年前,我也不信,是有人拉着我去看神婆……那阵子,正忙转正的事儿,心里没底。神婆说,半个月之内最好不出门,千万不要遇上丧葬的事儿,万一遇上,命就难改了。我没信。有个礼拜天,我和你妈去你姥姥家,回来的路上就看见一群戴孝布的人,天上飘着纸钱,有口棺材又黑又大,从来没见到过那么大的棺材。这时候,忽然想到了神婆说的话,我心里开始动摇了。转正名单下来,我没上去。一年又一年,都没戏。我努力想搞清楚一些事儿,但难搞清,还不如信了神婆的话。后来,常常梦到那口大黑棺材,棺材在长大,越来越大,它是真能装啊,装下好多不如意。我想那神婆要是还活着,就想问问她是不是还能改命。我打听了,还活着,八十九了。我想听听她怎么说,还记不记得当初的事儿。她不记得了……我给不出什么,我真的给不了你什么……我只能给你那条红毛巾……你离婚后不好过,我希望你能好过……”

安琣听见了父亲的哽咽。

“那你怎么能让自己好过?”

“总有些办法……我骑摩托车去黄河边,看流了几十万年的河水,比较一下,一个人一辈子是不长的。黄河边上,有卖漂流瓶的,我会买上一只,写几句话,塞进去。卖瓶子的会用竹竿把瓶子挑起来,甩进流水中间的漩涡,瓶子很快就没了。卖瓶子的说,瓶子会从暗河下边漂走,慢慢漂到海里去。”

“这事儿听起来好过那口黑棺材……”

“我和你妈有一天还是要装进那口黑棺材……希望到时候你别害怕……”

“嗯……”安琣的鼻子有些发酸。

“那些瓶子会漂下去,漂到任何地方,兴许有天你会看到……”

“瓶子里写了什么?”

“幸福、快乐。”

“都一样吗?”

“一样。”

“幸福、快乐……”安琣喃喃着。谁不期待如此?幸福快乐的方向或许是单行道,拥堵着难以通行的时候,总有些痛苦在滋生,有些事故在发生,有些悲剧在落幕。突出重围的喧嚣声中,亿万喉咙里伸出希望之手,又沉沉垂下去,那并非绝望,只是无能为力。只要还有机会攒尽气力支撑起那只手,就没有谁会轻易放下去。

手术室终于门开了,工作指示灯灭变了绿色。

“一切顺利。”医生轻轻地说。

“能进去吗?”父亲问。

“稍等。”

父亲贴到了门玻璃上,努力观望着。安琣动作迟缓也贴了过去,她靠在父亲脸的一侧,平生第一次,她靠他这么近。她只觉有泪水从脸上滑落。

阿虎
Jun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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