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逗逗用一根尼龙绳把田七绑到树上。我双手抱胸在旁边指挥:胳膊捆紧点,别乱动。田七嘴里塞了块脏抹布,撑得下巴很长,眼角青筋暴起,盯着我。我说,怎么,没想到?他挣扎,含糊不清的话堵在嘴里。我点了根烟,从他怀里摸出手机。
这儿是个废弃工厂,挨着一条河,河面挺宽,漂着各种垃圾,臭气熏天。由于在郊区,鲜有人至,周边除几家等待拆迁的空房,一排光秃的杨树,再无其他。
我和王逗逗之前来过一次,原因记不清了,好像是夜里两点,刚跑完酒局,开车不稳,迷了路。转悠到这儿时,发现有条河,硬生生挡了路,我们便下车醒酒。他在树下吐了会儿,吐完想亲我,被我推开,并甩了个耳光。他不气不恼,反而笑嘻嘻压住我,扒掉我的裤子。摸索一阵儿,怎么都硬不起来,只好分开,席地而坐,两只脑袋靠在一起。河水寂静无声,不知道从哪边流向哪边。我说,以后它就叫倒淌河!倒淌河,好听吧?王逗逗乐了,说,什么破名字,你他妈还是乖乖给我躺倒得好。他说话时,喜欢加一些修饰词,比如“他妈的”“你妈的”。我说,有本事你起个更好听的。他看着我,眼睛很亮,笑着说,嗯,我最爱你了,你爱叫什么都行。我抬头,浑浊的月球一动不动,周围云团金灿灿的,挺美。我说,去你妈的,怎么这么矫情!
这次依然是王逗逗开车带我们来的。车是租的,车牌摘了,怕暴露身份。从火车站到这儿,一个小时,不远不近。路上田七不停说话,都是一些无趣的社会新闻,听得我差点睡着。王逗逗一言不发,偶尔用内视镜瞅我,我示意他,别说话,你只是个滴滴司机。后来,田七转变画风,开始聊哪个女编剧最漂亮,我稍微来了点儿兴趣,问,哪个?他说,当然是你啦,肤白貌美大长腿。我白他一眼,问,我的剧本还没通过?他把手放到我的大腿处,别急,我是导演,我说了算。他笑起来像初中历史课本上的山顶洞人,颧骨高,牙齿外翻,所有见过他的人,应该都觉得他丑。我无法想象那些女编剧如何叉开双腿,又如何使自己不呕吐出来。但自愿与否,不得而知。也许她们的境况和我相同。
事发后,我想了一百种报复方法,发现没有万全之策,只能联合王逗逗,冒次险。我说,田七强奸了我,拍了我的裸照,又威胁我,来石家庄找我上床。他说,应该报警。我说,不能把事情闹大,要是秦山知道,肯定揪住不放,借此夺过倩倩的抚养权,毕竟他条件比我好得多。他说,可你是受害人,他会理解。我说,他不会理解,我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摇头,绑架是违法的,田七要是报警,咱俩都得进牢房。我说,我只是绑住他,删掉他手机里的照片,删完就放人,不动他。他说,宝贝儿,那也算非法拘禁。我说,没事,万一进去了秦山能捞我们出来。他说,那样他不仅知道了你去北京的事儿,还知道了咱俩的事儿。我说,压根不会到那一步,一个强奸犯有什么资格报警?王逗逗一脸严肃,说,万一呢,你冷静点,咱们从长计议。我有些烦,你他妈就说帮不帮吧。他说,帮帮帮,当然帮,什么时候动手?
王逗逗真名王明亮,算是我正儿八经的初恋,写小说,出过几本书。从未大红大紫。我嘲笑他是十流作家。他反驳,我也是有杰作的,我的杰作就是你。不能否认,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是他推荐发表的,我卖出的唯一一部影视版权,也是他跑前跑后和投资方牵的线,没有他,也许就没有我。但他的文学境况却一年不如一年,渐渐成了我背后的男人,我在台上领奖,他在底下欢呼。不过这都是结婚前的事了,婚后我放弃写作,成了秦山背后的女人,想想挺讽刺的。
王逗逗这个笔名是他高中女友起的。他俩的故事有点俗套,我听过一次,现在情节全忘了,只记得那女孩个不高,胸很大,像美国女星克里斯蒂娜·里奇。我说,那挺胖的。他说,不是胖,是丰满,摸起来很舒服。我没表现出不高兴,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那年他儿子刚出生,老婆坐月子,丈母娘忙前忙后。他借口做生意,得空就来找我,带我转悠一整天,吃饭做爱看风景。一开始,他开的是岳父淘汰的老版桑塔纳,有块车玻璃碎了,用黄胶带粘住。后来换成奥迪,再后来,他有了好几辆车,最贵的是宾利,别人送的礼,停在地下车库,不见天日。我说,你不开可以送我。他说,没法送,是老婆的。我问,你家的房子也都是老婆名下的?他说,是,婚前还做过公证。我心领神会。
他农村出身,混到这份上,全归功于家世显赫的老婆——独生女,父亲是厅局级干部,母亲是某大学教授。他俩属于网恋,知道是同城后约出来见了面。王逗逗对她的外形很不满意,想不了了之,但结账时她拿出一捆钞票,抽出一小摞,数都没数,扔给服务员。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使他暗自吃惊。他没工作,所有存款还没这一捆钞票多。一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岳父出资给他做房地产生意,先是大赚一笔,接着又赔光了。老婆不愿他再折腾,安排进局里,做了个小科长。两年前,他岳父因贪污落马,跳楼自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辈子他们怎么也衣食无忧了。
田七依然在挣扎。我走到他背后,把他的食指摁到解锁键上。屏幕亮了,点开手机相册,果不其然,里面好多裸照,其中还有个我认识的女编剧。王逗逗看了看,说,操,真应该报警,不能便宜了这小子,是惯犯啊。我摇头,还是别把事儿闹大。他问,接下来怎么办?我说,把照片全删掉,就放他走。他说,这么简单?我说,就这么简单。我先拿自己的手机拍了照片,录了视频,留作证据,然后删掉他的存图,把手机存储卡格式化,清空的一瞬我平静下来。
我从后备箱拿出两罐啤酒,和王逗逗坐在车顶,碰杯。这个场景非常熟悉,我很快想起来。七年前,秦山求婚之际,我对王逗逗说了分手。他当然同意,我和秦山还是间接通过他认识的。他说,那来个分手旅行吧,咱们开跑车去西藏。我说,你不怕被抢啊,还是结实点的SUV吧。我们开了两天两夜。一路上没什么话,我觉得无聊,嚷嚷着回去。他拗不过我,气急败坏往回赶。半路车胎爆了,只得停下,给救援公司打电话等待救助。期间大吵一架,我边哭边喊着要自杀,他努力使我冷静,哄了半小时,终于又和好了。我们像现在一样坐到车顶,烈日当头,万里无云,汗水和泪水浸湿了我的身体。他突然问,你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牙膏吗?我说不知道,那你知道我用什么颜色的水杯吗?他摇头。我没觉得失望,现实就是这样,整天谈情说爱,却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没办法,他不愿意放手,我也有些犹豫。在犹豫中,我总想起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在露天阳台彻夜聊天,左手烟,右手啤酒,喝个半醉,读布考斯基的诗:我的保险套盒子越来越旧/我带着它们出去/特罗詹保险套/更润滑/更敏感/我用了其中三个。他又说,对不起,没带你去美国西部开车撒野。我说,没关系,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他说,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别的没啥好说的了。我说,肯定会快乐,有钱很好,是不是?他说,也不一定,但有钱总比没钱好,有了钱你就不用担心生存问题,只需考虑如何成为好作家。我笑笑,没再说话。回去后,我和秦山举行婚礼,去美国住了一个月。
秦山比我大十二岁,和王逗逗同岁,我们仨都属兔。2010年夏天,我刚大学毕业,出版了第一本书,卖得不好,整天垂头丧气。王逗逗说带我参加个商业聚会,见见世面,顺便推销书。我化了浓妆,穿着高跟鞋,想让自己显得成熟点。结果他一进屋就消失了,我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香槟,越喝越气。快结束时,秦山碰巧过来抽烟,看到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他说,我结过四次婚,每离一次就会分走一半家产。我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和陌生人谈论私生活,便没有理他。他继续说,婚姻有时候就是这样,是我自愿给的,作为补偿。我看了他一眼,西装革履,发量凑合,应该年纪不大。我说,那你肯定很有钱。他说,光有钱有什么用,我想要的就是一份简单的爱情。我噗嗤笑了,这话太逗了,像初中生说的。他问,你笑什么?我摆摆手,没笑什么,知足常乐,金钱魅力也是人格魅力的一种。他摇头,吐出烟圈,没啥意思,没啥意思。我灵机一动,问,你看书吗?他说,什么书?我说,小说看不看?他说,看不下去,一看书就头疼,我爸也是这样,家族遗传。我叹了口气,说,那完了。他说,什么完了?我说,我写了本书,卖不出去,都是你们这些人太多了。他嘿嘿一笑,摸了把头发,说,我不是不看,我看人物传记。我翻了个白眼,感到脚底一阵轻飘飘,不要钱的酒喝多了,头特别晕。他说,你写什么书,我买一万本行不行?我一阵狂喜,但很快想到我的首印只有几千册,便说,你先买三千本吧,我怕库存不够。他记下书的名字,说,你看着年纪挺小,学生吧。我说,毕业了。他说,什么专业,中文?我说,临床医学。他说,做手术的那种?我说,你他妈别忘了买我的书,一本三十八块,钱准备好了,我送货上门!说完我丢给他一张名片,站起来踉踉跄跄往门口走,走了一段,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吧唧摔了个狗啃泥。瞬间嘴里传来剧痛。我坐起来,一摸,满手血,舌头一舔,模糊感觉两颗门牙没了。我掏出手机,想给王逗逗打电话,秦山跑过来,扶起我,说,我的天,小作家,我送你去医院。我摇头,不用了,我等我朋友。他说,男朋友?我摇头,我没有男朋友。这时王逗逗走来,看到我满脸血,吓得脸都绿了。我忍着怒气说,我牙掉了。他说,你喝醉了。我说,操你妈,我牙真掉了!他耸耸肩,搀住我,送我去医院补了门牙。后来,倩倩出生那晚,我躺在床上,恐惧得不知所措,秦山握住我的手,递给我一个珠宝盒子,说是小礼物。我以为又是项链,打开,是个小玻璃瓶,装着两颗牙齿。牙釉擦得亮亮的,像两粒玉石。秦山说,老婆,我们的孩子一定会长兔子牙,像你一样好看。
嗡的一声,田七的手机在车顶震动起来,扫了眼,北京号,有点眼熟。我跳下车,扯掉他嘴里的抹布,问,这是谁?他没理我,看着车顶的王逗逗,说,我认得你,你叫王逗逗,写小说。王逗逗喝了口啤酒,说,你认错人了,我他妈不叫王逗逗,谁会叫这种傻逼名字。田七说,几年前我们吃过饭,你喝醉了不记事,我没醉,你知道那桌上的导演们都叫你什么吗,小白脸,吃软饭的小白脸,就是只鸭子!
我拿起地上的棍子,抵住他的脖子,别废话了,田七,今儿我放过你,证据我留下了,以后别再联系我,不然我送你去监狱。田七皱起眉头说,杜零露,你想得美,你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你呢,我要去警局告你们绑架。我说,好啊,你去,你强奸那么多女人的照片我也会交给警察。田七冷笑,说,照片能说明什么,那些女人敢来作证?她们一来,前途都断送了。我可是京城第一导,就算有人作证我也不怕,大不了鱼死网破,把你们的奸情公布于众,让你老公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让你那弱智女儿也知道,哦,不对,她应该也不会知道,弱智懂什么!王逗逗怒了,跳下车,一拳挥在田七脸上,鼻血顷刻流出,黑乎乎的。他把脏抹布塞回他嘴里,又使劲踢了他下体一脚,说,你妈了个逼你妈才是弱智,老子整死你信不信?田七闭上眼,皱紧眉头,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王逗逗把我拉进车里,开出工厂,停在倒淌河边上,摇下车窗,不时观察田七的动静。我开始抽烟,双腿不停抖动。冷静,冷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里安慰自己,眼前却出现倩倩的脸。她蜷在桌子底下,用兔子牙啃右手的指甲,小脸藏进帽子,看不到喜怒哀乐,像一片干净的天空。她的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快乐,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如果可以,我愿意和她交换,让她体会生而为人的感受。但她不认识我,或许永远都无法认识。
王逗逗擦掉我的眼泪,把我搂进怀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时刻总是有些尴尬,我轻轻挣脱出来,说,烟灰落你衣服上了。他说,我不在乎,一件衣服而已。我扔掉烟,叹了口气,这是个蠢主意,这他妈就是个蠢主意,我不该把你扯进来。他说,没事儿,让他去揭发,大不了咱俩私奔,你不是早就想私奔吗,往新疆跑西藏跑,往国外跑,哪儿高兴咱们去哪儿。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私奔?他说,咱俩刚认识那会儿,遥远的2005年。我想了想,没想起来,便说,那是以前,现在不行了,我有了倩倩,要走也得带她一块走。他说,也没多久,十年前嘛,咱们重新开始。我说,王明亮,咱俩认识十三年了吧,我三十一了。我很少喊他的真名,王明亮属于他老婆,王逗逗才属于我。他说,我他妈都四十三了。我说,是啊,太迟了。他问,什么太迟了?我说,咱俩。他把头转向窗外,缓慢地说,正义都能迟到,我们为什么不能?我没再说话,又点了根烟,田七正往这边看,他的脸使我摇摇欲坠,真想砍个稀巴烂。我做过这样的梦,用手术刀划开秦山的身体,没有血,摸起来像棉花,肢解完用卫生纸一块块小心包起来,装进漏斗形的玻璃瓶。醒来在网上搜索这个梦的含义:大脑想保留对已故的人的记忆。我不知道我想保留什么,那时秦山已不怎么回家,和女大学生同居,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他的转变使我震惊,闹也闹过,最后疲了,索性当他死了,专心带倩倩治病。美国和德国都去了,病情毫无起色,医生说,只能吃药控制,先天性的严重自闭症,痊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也就是那段时间,2016年,我又联系了王逗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联系他,我不是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也不是爱吃回头草的马,如果非要安个理由,也许是我有些累和委屈,想发泄出来。我们五年没见了,虽在一个城市,却没有偶遇过,但我知道他的号码没有变。他剃了光头,眼角的皱纹不深不浅,看起来不像是会有中年危机的那类人。在咖啡馆,他问,听说你生了个女儿,怎么样,还好吗?我说,不怎么好,我找你也是因为这个。他说,怎么了?我说,算了,没什么。他说,秦山怎么样?我说,他和别人生了个儿子。他问,然后呢?我说,抱回家了,请了个保姆照顾,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他没有表现出震惊,真让我欣慰。我说,我提了离婚,他不同意,不给我倩倩的抚养权,如果起诉离婚,法院很可能也不会判给我,他条件那么好能量那么大。他说,那怎么办?我说,我要重新写作,有了经济能力,就能带走倩倩。他说,写畅销书?我摇头,畅销书写不来,还是写剧本吧,来钱快。他说,行,不过影视圈水很深,你得注意。我说,你这几年怎么样?他说,老样子。我问,还写作吗?他说,写一些,都发不出去,当然这都不叫事。我握住他的手,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说,我后悔了。他反手握住我的指甲,会好起来的,肯定会。
我们又回到了以前,仿佛我和秦山的婚姻从未存在过,唯一不同的,约会地点由酒店换成了我家。我把秦山和他的小私生子赶了出去,虽然费了点事。走时他带走了离婚协议书,并扔给我一堆现金。我换掉锁,辞掉家政阿姨,扔掉多余的家具,房子变得又大又空,窗户一开,穿堂风异常凶猛。王逗逗通常是中午来,一起吃完午饭,他陪倩倩待两小时,我写剧本,然后倩倩开始午睡。我们会泡个澡,拉上窗帘,倒点红酒,喝完在不同房间里做爱。他进入我身体时,我感到陌生,也许我需要重新习惯他,习惯这件事。他问我有没有找过别的男人,我说找过两个男模特,给钱的那种。当然,我撒了谎,且不明白为什么要撒这种谎。他似乎有些不开心。我没问他有没有找过别的女人。这些都不重要了。以前我极度渴望占有他,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秦山经常打来电话,忏悔自己的行为,说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家庭才是最重要的。我听后内心更加空荡了。
喉咙隐隐作痛,我看向窗外,田七垂着头,像一株腐烂的树杈。王逗逗也开始抽烟了。他说,我要把他弄死,扔倒淌河里,这儿没摄像头,就算发现了也找不到我们头上。我有些吃惊,杀人,你是认真的?他面色凝重地点头。我说,不行不行,万万不行。他说,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他强奸你威胁你,就是该死。我摇头,他要是死了,咱们也就被毁了,不值得。他没理我,下车,往工厂走。我的身体又开始抖了,想下车追他时才发现车门已被锁住,我拍打玻璃,王逗逗无动于衷。他大步流星地靠近田七,像一辆刹不住的车。出了几拳,踢了几脚,又抡起木棍,打他的头。狗急跳墙,田七一急,那爆发力把尼龙绳给挣开了。两人扭打在地。王逗逗一米八,田七一米七,一开始,身高占上风,渐渐地,体重优势凸显出来。不知过了多久,田七一翻身,压住王逗逗,拿起砖头,使劲砸到他头上。王逗逗的身体软下来,像揉了一把又舒展开的香烟盒。田七疑惑地骑在他身上,又轻敲了几下,毫无反应。他们的影子缠在一起,缩成小小一团,直往我眼里钻。我尖叫,仿佛听到骨裂的声音。田七看向我,站起来,等了会儿,拖着王逗逗往这边走,一条红色的线紧紧尾随,指向世界末日。他把王逗逗拖到树下,找出车钥匙,打开车门。我没有动,直直盯着他,他的脸很脏,左边一小滴爬行的血虫。他说,下车。我摇头,他便面无表情地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他死了。我甩开他,想反驳点什么,还是默默下车,走到王逗逗身边。他白得吓人,衬衣领子被血染透了,伤口应该在后脑勺。我将手指搁在他鼻子下方,停顿片刻,没感到气息。他真的死了?我看着脏兮兮的倒淌河,想到他的肋骨,根根分明,每次都快要戳进我皮肤里。还有他的手,细细长长,哪儿都想钻,不安分地摸索我的身体。我甚至想到了爱,想到那晚在河边没有接上的吻。太荒唐了。我贴住他的手腕,温度还在,和我并无差别,但已感受不到脉搏。
这时,一只动物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一瘸一拐靠近我们,一条后腿脚不点地。是只狗,黑色,头顶有块黄色秃斑。我观察它的眼睛,又看看王逗逗,推测是否为某种难以解释的现象。我为自己仍在冷静思考而诧异,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有种直觉,他不会死,不然我怎么一点都不害怕。他在时,我总会觉得心安。田七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腿肠,歪头咬开肠皮,掰成几段,哆哆嗦嗦扔给黑狗,它嗅了嗅,嚼都没有嚼,直接吞进肚子里,然后伸舌头望着田七,发出呼哧声。他又掏出两根,咬开肠皮,掰开,天女散花般地撒落到黑狗周围,它欢呼雀跃,卷起一块又一块。田七蹲下,抚摸它的头,冲我喊,你把手机还给我,我打电话报警,我要自首。我指指车。他钻进车里,我站起来,快速跑到后备箱,拿出那把在路上买的尖刀,绕过去对准田七。他回头,看到我,又是冷笑。我说,下车,去湖边。他问,手机在哪儿。我说,在我身上,你下车,我再给你。他下车,和我移动到河边。我瞪着他,说,你跳下去。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不会游泳。我说,所以让你跳下去,你杀人了。他说,我会自首。我说,我只想让你死。他说,如果不是你,王逗逗也不会死。我说,操你妈的,他不叫王逗逗。
我看着田七变形的脸,胃里一阵恶心。早该想到这从头就是场骗局,而我太希望天上掉馅饼了。这两年,我马不停蹄地写了十个剧本,四处推销,没有一家公司看得上。有位负责人告诉我:你写的剧本已经严重过时了,放在五年前准火,可现在拍出来没人看,谁会做赔本的生意呢?这段话使我又气又伤心,除了写作,我什么都不会,现在连写作也无法抓住了。王逗逗劝我放弃,让我去卫生局做个文员,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没过多久,我接到田七的电话,他说他是北京的大导演,看上了我一部关于爱情的剧本,想买下来。可想而知,这个电话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前一秒还在黑暗里打转,下一秒就有了路灯。我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王逗逗,他问了田七的作品和公司,叮嘱我小心点,别随便签合同。我没往心里去,和田七通了几次电话,聊了聊审核和拍摄的流程,就定了下来,定金一万五,剩下的钱拍完电影再给。后来他喊我去北京面谈,叫了一桌没听过的导演,也许只是些酒场混子,他们猛灌我酒,我不好推辞,喝醉了,就出了事。如果当时我没有顾忌到秦山,选择报警,这些事不会发生。
我握紧刀,望着树下的王逗逗,陌生的感觉在我体内裂开,一层又一层。那只黑狗睁大眼盯着我,它真瘦,倩倩有段时间也这么瘦,发疯般咬自己的手指,不肯吃东西。那时秦山还算个好爸爸,仔细研究她的病情,半夜起来给她冲奶粉,买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儿。我们的婚姻也没这么不像话,虽然他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但他给了我他认为的最好的生活。
田七靠近我,我用刀尖冲着他,警告他不要动。他说,别闹了,杜零露,给我手机,我叫警察。我笑了下,掏出来,往前一扔,手机沿着绝望的弧度,落进了倒淌河,溅起小小的水花。他凭空向河里伸了伸手,拧起眉头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我他妈强奸你都是给你面子!我瞬间异常愤怒,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咬牙切齿地逼近他,捅了他左肩一刀。他的肉很瓷实,好像没捅多深。血渗出来,他捂住伤口,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倒吸了口浊气。我咽了咽唾沫,又用力划了他右肩一下,衣服裂开一条缝。他表情痛苦狰狞,饿狼一样扑过来,一脚踢飞我的刀,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越来越紧。我已经不能呼吸。我猛地用膝盖顶了他的裆,他疼得松手去捂。我狠狠吸气,脖子火辣辣地疼。黑狗突然汪汪叫着跑过来,咬住我的左腿,失重般摔到地上,我蹬了几下,甩不开,感觉有硬物嵌进我的肉里,剧痛难忍。我滚到河边,依然无法摆脱它的血盆大口,田七在一旁看着,没有靠近,也许他更希望我被咬死。我不停叫喊,来回扭动,眼泪四流,整个世界变得模糊。突然,一个影子飞来,一脚将黑狗踢到河里。我还没回过神,就听见扑通的跳水声,紧接着,我被拉起来。竟然是王逗逗!我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觉双腿软绵绵的,差点立不住,他轻轻搀住我。我看向河里,田七托着黑狗在水面浮动,一边呛水一边呼救。黑狗的爪子也在挣扎,看样子是只陆狗,不会游泳。
我问,你把他推下去的?他摇头,我只是把狗踢下去了,他自己跳下去的。我说,那算自杀,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走吧。我拽他的胳膊,他没有动。救命啊!田七求救的声音格外刺耳,他已经坚持不住。王逗逗放开我,从后备箱里拿出根钓鱼竿,抻长伸进河里。田七一只手抓住钓竿,一只手抱着狗,被拖上了岸。
对于王逗逗的死而复生,他没表现出惊讶,只是躺在地上,闭着眼,大口喘粗气。黑狗被水一淹也蔫儿了,躺在田七脚边不停发抖。我看着王逗逗,看着倒淌河,突然嚎啕大哭。我可能足足哭了十分钟,直到嗓子哑了才停下。每个人都定格在自己的位置,呆呆望着别处,没有反应。田七终于开口,打破沉默的僵局:我妈妈是马戏团的驯狗师,我从小和狗一起长大,它是个瘸狗,会淹死的。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腿肠,歪头咬开肠皮,没掰,哆哆嗦嗦喂给身边的黑狗。他的声音变得厚重,融入倒淌河水里,好像时间逆流而上,深陷往昔的回忆。
直到我和王逗逗开车离开,他都始终和狗躺在地面上,没有站起来。
路上,王逗逗说他被砖头打晕后做了个梦。我问,梦见什么了。他说,梦里有你,有倩倩,还有我儿子,我们四个去一个半山腰的山洞住着,洞里很冷,你用湿柴火生了堆火,我把衣服脱掉给孩子们穿。我问,梦里的倩倩是不是很快乐?他说,是,真快乐呀,活泼又可爱,就像你一样。我的眼泪往下掉。我说,我差点以为你死了。他笑,我也差点以为我死了,后来我在梦里听到你的尖叫,就冲出了山洞,梦就醒了。
我偏头看了一眼他,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他说,其实我还梦到秦山了,他告诉我,他真的爱过你,你也真的爱过他,谁也没错,只是缘分尽了,就会往不同的方向走。我说,我谁都不怪,真的。他点头,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很暖。车外的天黑下来了,我看见汽车灯光的尽头,仿佛燃烧着一堆若明若暗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