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秦玲,随妈妈的姓,因为没人知道爸爸的名字。妈妈说他是摄影师,我不相信,怀疑是她臆想出来的,或者她本身受了欺骗。他可能是卖油饼的,可能是唱戏的,唯独不可能是摄影师。那个年代,又是穷乡僻壤,怎会有这种虚无缥缈的职业?妈妈反驳我,他可有文化啦,不然你能写东西吗,全是遗传,他就会写诗。我说我并不写诗,她说差不多,反正都是拿笔杆子写来写去。我问,他给你写过诗吗?妈妈说是啊,那晚他给我读了很多,虽然听不懂。我问,他有相机吗?妈妈摇头,这倒是没有。我不禁为她的单纯而忧虑。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十八岁的妈妈坐在河边,一边高歌一边挥动洗衣棒,天要黑了,还没洗完,毕竟是一家八口的脏衣服,她没放弃,更加卖力,终于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完成。就在她打算回家时,我的爸爸,一个高大英俊的摄影师出现了,像一道光,从天而降,神仙般落到她面前。之后的事情可以猜到,妈妈怀了我,神仙爸爸消失无踪。我问妈妈,怎么不问清楚地址?妈妈说,问了,他说他是北京的,回老家看亲戚,就住隔壁村,明天还会来找我。我再一次为她的单纯而忧虑。不过事情过去了,没有深究的必要,我只是简单讲一下,何况她对爸爸早不抱希望了,没办法,生活这道洪流迅猛无比,能冲刷一切。写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如果洪流也能把我的欠款冲干净就好了。
二十万欠款是我前男友刘星借的,通过典当行,抵押了我石家庄的房子,分手半年后我才知情。他一直拖延还钱的日期,为此我差点翻脸,后来想想,怎么说也是一个圈子的,留点情面,难免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和朋友有家影视公司,我俩刚恋爱时,我替他们免费写剧本,直到有次吵架,我才明白,妈的,当了一年冤大头,赶紧退出公司,接赚钱的活。不得不说,爱情真是太神奇了,能让人暂时忘掉自己的利益,变成一个傻蛋。有次赵晓琪问我,你相信你和刘星之间的爱情吗?我说当然,我相信每一段爱情,爱情难道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吗?人活着不就为了爱情吗?没有爱情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一连串的反问让她大吃一惊,她连连点头,伸出赞赏的大拇指。我羞愧地低下头,其实我压根不懂爱情是什么,对我来说,爱情就像父亲一样虚无缥缈,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
赵晓琪算是我和刘星的媒人。那天她叫了一堆人吃饭,庆祝她刚卖掉的影视版权。她是美女作家,写的书还算畅销,请的人也都是诗人,编剧,导演之类的人物。其中就有刘星。他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没拿得出手的片子,也不写东西,倒是能把一些理论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心想,八成是个酒场混子,没什么真才实学。事实的确如此,但那会儿我被冲昏头脑,很快模糊了感觉。饭桌上我和他都没说话。我不说话的原因是,桌上有个男人很多年前和我睡过一觉,可能他早忘了,我一开口,没准他会想起来,口无遮拦地说给在座的人听。虽然这种事大家并不在意,不就是睡觉嘛,谁没睡过似的,没准还会觉得我矫情,坏了兴致。所以我一直紧闭嘴巴。刘星不说话的原因我不知道,大概是他插不上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甚至想和赵晓琪换位置,坐到他身边,两个人沉默总比一个人沉默好。饭后,他约我出去走走,我挺吃惊的,难道他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其他人打算饭后唱歌,我和刘星悄悄溜出去,被赵晓琪看到,她冲我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晚,我们去公园转了一圈,回了他家。第二天他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可以,挺好的。接下来,又在他家住了几天,和他成双成对出入酒局,和谁去不是去呢,反正都要一起吃饭喝酒。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并不觉得这能代表什么,但其他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就这样,我们稀里糊涂开始了恋爱。
在这段感情里(或许每段感情都是),我持续走神,完全不在状态。我想刘星也是这样。我们不是发自肺腑地想恋爱,而是因为大家觉得我们般配(都没结婚,都三十多岁,一个开影视公司,一个写剧本),应该在一起,不然就是浪费天意,所以是大家害了我们。
分手那晚,我们约赵晓琪来家里吃饭,告诉她这个消息,她非常惊讶,不知是对分手这件事,还是对通知她分手这件事。她劝我,三十多岁了,也该结婚安定下来了。我和刘星同时摇头。我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这两年真够漫长的,甚至有点后悔。我说我要离开北京,去石家庄安心写几年东西,再考虑别的事。他俩表示了对我的祝福。第二天,我拎着行李箱去了石家庄,没跟圈子里的朋友告别。几年前,我在河北省图书馆附近买了套单身公寓,装修完一直空着,现在正好住进去,每天看书写字,倒也自在。谁想,半年后我就收到了典当行的催债电话,他们要把房子收走。
二
为了躲典当行的人,我悄无声息回了唐县。妈妈对我的到来十分吃惊,可能都快忘记我了,一个三十多岁还在漂泊的野孩子,不回来也罢。我至少两年没回来了。你们知道的,我没有爸爸,不过这件事算不上什么,有人不光没有爸爸,还没有妈妈。我不是说父亲的缺失对我有什么影响,假如有的话,应该也是好的方面,比如野孩子更独立勇敢,就像石头缝里蹦出的孙大圣。妈妈听到这话肯定不高兴,但的确是这样。我不恋家,所以很少回家,一般人难过就会想家,而我几乎没有难过的时候,总是活蹦乱跳肆无忌惮的,想干嘛干嘛,这也解释了我不结婚的原因。妈妈不理解,难道写东西的人脑子都不正常?为了论证她的观点,她拿爸爸举例,推断出他至今未婚,孤单生活在美国。这完全是她想象的。为什么是美国?难道因为我喜欢美国,想借机打击我?我感到好笑,便不再与她讨论,反正只住一段时间。至于妈妈,她有钟旭照顾,我放心。我并非薄情寡义之人,至少我心里是想着她的。
半夜,妈妈嘴里的浊气熏醒了我。正在做梦,典当行的人又来要债,拿着电击棒,跟在我屁股后面,来回转圈。醒来后想起今晚吃的饺子,配菜是腌蒜,妈妈一连吃了两头,嘴里嘎嘣嘎嘣响。她的牙齿和胃口一样好,快六十岁了还能咬开核桃,但她几乎不刷牙,更别说看牙医了。而我一天刷两次,定期去诊所,牙齿还是全烂了。也许遗传自爸爸,他的信口雌黄影响了我。
我翻身,背对妈妈,掖紧身上的被子。屋内一片黑暗,不知睡了多久,可能还没俩小时。我的睡眠一向不好,无法连贯,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所以我整天躺在床上,电脑、手机、书堆在一旁,伸手就能够着。窗帘没拉,月光落在地板上,像一块冻硬的雪。楼前黑黢黢的烟筒,笔直高耸,浓烟排出,很快融入夜空,这种场面十分熟悉,在北京宋庄也见到过。妈妈住顶楼,供暖不足,在室内也无法脱掉厚衣服,真不知人们怎么熬过来的,太冷了,令人发昏。我有点后悔回来了。这十几年在外租房,身体变得娇贵,再抗不住这样的冷,以前我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玲子……”妈妈突然喊,咽了一口唾沫。
我应了一声,她便没了声音。等了一会儿,我支起胳膊,凑近她的脸,她一直没瘦过,胖得像临产的孕妇。我和她哪儿都不像,总有人开玩笑说我不是亲生的。她说我长得像爸爸,但没人见过他,自然不相信。他们大概觉得妈妈的脑子坏了,把强奸犯描述得如此美好。妈妈执意认为那不算强奸,是她自愿发生的,是爱情的结合。我认同她的说法,谁愿意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强奸犯呢?
钟旭在客厅睡觉,呼噜声透过墙,钻进我耳朵。他比我小六岁,看着却比我老,可能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原因。他暴躁的脾气和日渐稀少的头发表示,他需要个女人,随便什么样的都行,只要能帮他泄出即将爆炸的荷尔蒙。女人不喜欢他的原因有很多,没钱、不爱干净、秃顶、背也驼得厉害等等。前几年倒是谈过一个瘸腿女人,又矮又胖,和他一样脏,拄着拐杖把一室一厅的家搞得乌烟瘴气。妈妈受不了了,一狠心,拆散了这对邋遢鸳鸯。不过她也没干净到哪儿去,事后钟旭嘲讽她:你以为你是个干净人?爸爸和你离婚就是嫌你懒,不肯收拾屋子!
事实不是这样。离婚是她提出的,因为那个男人也就是钟旭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光着身子跑到女厕所,一边唱歌一边摆弄自己的下体,被抓到派出所。这件事令母亲颜面扫地,二话不说离了婚。那时他的精神已不大正常,送到医院看了一段时间,没什么效果。听说他成了流浪汉,辗转在各个城市的厕所门口,再没回来过。就他的问题,我们讨论过一次,认为他发病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天生的,发病基因自出生便在身体里潜伏,等待某天爆发;二是后天受了刺激,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认为是前者,幼儿园时见他第一面,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难以相信妈妈打算嫁给这样的人。他以前有个小废品站,穿一件又脏又破,长至膝盖的青灰色外套,站在一堆破烂儿里称重,再把东西卖到别处。
男人走后,钟旭伤心了一阵,在某个深夜,给我打来电话,“姐……”他刚二十岁,年轻,头发还很茂盛,也没有现在这样一蹶不振,坦白来讲,那时我们的感情还不错。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奶声奶气的,“他们离婚了,爸爸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把原因说给我听,我觉得好笑,便捂住听筒,笑了一会儿,接着清清嗓子,柔声安慰他,“没事的,再等等,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除了家,他没别的地儿去啊。”结果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没回来,或许早就客死他乡了,对流浪汉来说,这是常有的事。钟旭的模样越来越像他,甚至皱眉头的表情都一样,仿佛男人的脑袋接到了他的脖子上。读完大学,他没在外地找工作,而是回到男人的小房子,和妈妈一起生活。我劝过他,让他出去闯一闯,老呆在唐县挺没意思的。他说来北京投靠我,我问他打算做什么,他说像我一样写剧本。我想了想,给他找了份代写论文的工作,纯当练手。他干了几天就辞职了,说不是写东西的料,还是算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待在唐县,送送牛奶,发发报纸什么的,赚点零花。后来,他打算买套房,又希望房价降,犹犹豫豫,最终耽搁了,这两年房价猛涨,彻底买不起了,只好继续住在妈妈的客厅。
三
清早,我的手机响了,陌生的保定号码。我第一反应是典当行的人,太神通广大了,从北京追到石家庄,又从石家庄追到保定。我有些烦躁,把手机调成静音,接着睡。睡了一会儿,我醒来,发现屏幕亮着,那人依然在打,手机都要没电了,三十七个未接。我理理思绪,忍住怒火,接了电话。“是秦玲吗?”很温柔的女声,唐县话。应该不是典当行的人,他们不至于模仿唐县方言吧。我轻声说了个是。她兴奋起来,“哎呀,我是贾丽丽,你还记得我吗,我听说你回来了,给你打个电话,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呗!”我一时想不起贾丽丽是谁,但她肯定是唐县人,也就是我的老乡,没准还是同学。小学、初中、高中我都在唐县读的。“喂,秦玲啊,咱们得快二十年没见了吧,我挺想你的,打听过你好多次,你都没回来,这次你终于回来了。”她轻轻笑着。我更加疑惑了。打听我?通过谁打听的?我在唐县没有朋友,只有一个老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弟弟,除了他俩,谁还知道我这么个人?“你现在是作家了吧,我就知道,你和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我早就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春风拂过的湖面。为了打消疑虑,我同意中午吃饭,约定完时间地点,便挂了电话。
妈妈做了早饭,燕麦粥和葱油饼。我穿上羽绒服,简单吃了几口。钟旭已经去上班了,他在快递公司,负责送货,每天骑电动三轮在县城跑。妈妈正擦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问她,你认识贾丽丽吗?她摇头,不认识,怎么了。我说没事,中午要出去一趟。
没一会儿,我果然又接到典当行的催债电话,他们的态度相当不友好,说如果这周不还钱,就把石家庄的房子收走。我怒气冲冲地给刘星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凑够二十万,他可怜兮兮说了一堆,没钱,公司破产,爸爸的生意也不景气之类的,最后他小心翼翼问我,能不能和他对半分,一人还十万。我没忍住,大声骂了他,问他是不是想在圈子里坏掉名声,他连忙改口,答应这周还钱。我就是死也会还你钱,他说。
妈妈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前男友老骚扰我。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三十六还是三十七了?我说三十六。她点头,那我就是五十五了呗。我说是啊。她摸出小镜子,照了照,咧开嘴笑了,我生你之前,没这么胖,皮肤也水嫩,你爸爸说我能去北京剧团演戏,准火,他还说给我拍照片,送到团里,走走关系什么的。关于爸爸的事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从记事起,到出去读大学。她和钟旭爸爸的矛盾大多于此。我问过她是不是真的放不下他?她说早放下了,只是除了这个,没其他值得念叨的事。我姥姥生了六个孩子,她排老三,没受过什么关注。姥爷是中学校长,家里的孩子都读过书,她本来也考上了大学,因为怀孕没去成,留在家,生完孩子,又嫁了人。她的五个兄弟姐妹被分配到全国各地,很少联系,听说都混得不错。
我打开电脑,想写点东西,心脏却怦怦跳起来,如果刘星不还钱,我该怎么办,难道替他拿二十万?一是我手里没这么多钱,二是我不想做冤大头。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应该不会撕破脸皮,一直以来,我都是懦弱的人,吃了苍蝇只会往下咽。想到这儿,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妈妈出门上班了,她在县电视台打扫卫生,早上十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她喜欢这份工作,认为电视台和文艺的东西密不可分,长期呆着能耳濡目染。她对文艺这个词莫名地痴迷。我收拾了屋子,洗了澡,化完妆,也出门了。本来不想化妆,想到对方声音那么温柔,应该是个美女,不化妆显得有点那个。外面又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得小心走路。冬风像针一样钻进骨头,还好约定的面馆离家不远,我拎着包,手钻进袖子,想到我在唐县度过的童年和青春期,觉得遥远又不真实。我从没喜欢过这里,唐县贫穷、落后、脏乱,哪里值得我喜欢呢?我从小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去美好的地方,但走了以后才发现,哪里都一样。
看样子,是我先到约定地点,面馆没有客人,我走进去,坐在靠墙位置,终于感到温暖。服务员问我吃什么,我说人没来全,等会再点。摸着暖气片,我想起在北京宋庄那三年,和当时的男朋友租了个小院,由于烧不起暖气,一到冬天,脚趾满是冻疮。他会烧热水给我泡脚,临睡前再贴上他肚皮,俩人紧紧抱着,我总睡得很踏实。他没工作,整天画画,我也辞了药剂师的工作,一边打零工一边读编剧进修班,妄图转行写剧本。后来他走了狗屎运,一个古董商花三十万买了他的画。拿到钱后,他带我去了趟法国,想买个农庄种玫瑰花,提取精油卖钱,最后不了了之。听说他不画画了,一门心思做生意,赚得满钵。我想到这个是有原因的,虽然比较无耻,但他算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朋友了,如果刘星拿不出二十万,我可以先找他借点,我肯定他不会拒绝。不知道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分手后我们再没联系过,自然也没电话号码,不过真想找,总能找到的,我们有不少共同朋友。
一阵刺鼻的香水味,我打喷嚏的工夫,两个胖女人一屁股坐到我面前。她们长得挺像,长发,大脸盘,嘴巴往外凸,但一个肤黑一个肤白。我都不认识,更无法把电话里的声音和面前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联系,所以我猜不出哪个是贾丽丽。
“秦玲!”黑皮肤女人喊,声音有点颤抖,“我是贾丽丽啊!”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遗憾地说,“我实在想不起来,对不起啊。”
她的心情丝毫没受到影响,始终笑呵呵,“没关系,你慢慢想。”
于是我又想了一会儿,可以很肯定地说,我压根没见过这张脸。我摇头,“我们真的见过吗?”
她点头,“当然啦!”她抓住我的手,“你还记得赵金沃吗?”
赵金沃倒是挺耳熟的,我在脑子里拼命搜索,甚至翻了翻以前的相册,终于记起了他。他是我高中男朋友的舍友,同级不同班,爱运动,不爱说话,穿得破破烂烂,蔫啦吧唧的,听说是个孤儿。我经常去他们宿舍玩,偶尔买点凉菜,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相处得还不错。这大概就是对他的全部记忆了。
“我是通过赵金沃知道你的,你现在是作家吧?”贾丽丽说,松开我的手,看了白皮肤女孩一眼,“忘了介绍了,这是我亲妹妹,贾丹丹,今年二十八。”白皮肤女孩羞涩地笑了笑。
“你好。”我打了个招呼,她点点头。
我问她赵金沃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而是把话题岔开,说些有的没的,这让我略微恼火,又不好发作,只能陪她瞎聊。中途我们点了几个热菜,三碗面条,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讲。我得知,她比我小一岁,在工商局上班,有个十二岁的儿子,读小学六年级,学习很好,她的爸爸前几年去世了,曾担任工商局局长,妈妈健在,偶尔去国外旅游。菜上来后,气氛发生了一丝温暖的改变,大概是饭菜香气使人心情愉悦。作为交换,我也简单说了些我的情况,没爸爸,没结婚,没工作,一堆欠款等等。她问我不结婚不觉得孤单吗,我说有时候会,比如被催债的时候。她又说结完婚也会孤单,我表示赞同。白皮肤女孩贾丹丹全程没说一句话,拄着胳膊呆呆地听着。最后,菜吃完了,我还没想起她是谁,不免有点着急。莫非是诈骗?幸亏我把自己形容得异常悲惨,傻瓜都能判断出,我没什么可骗的。接着,她又点了份爆炒猪肝,说大冬天适合吃这种食物,为了礼貌,我又吃了几口,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四
吃完后,贾丽丽问起我弟弟的情况。我吃了一惊,刚才的聊天并没有提到钟旭。这下我能肯定,她早就打听好了。
“你弟弟还没结婚吧?”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弟弟的?”我感觉自己受了欺骗,拉下脸,想走人。
贾丽丽面露尴尬,连忙哄我,“别生气,别生气嘛。是从赵金沃那里听说的。你弟弟结婚了吗?是不是着急结婚呢?”
我说,“关你什么事?”
“哎呀,别生气嘛,我想帮你弟弟解决终身大事。”她看了贾丹丹一眼,笑着说,“我妹妹也是单身,介绍给你弟弟吧,我看挺合适。”
原来是媒人,我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为自己的恶意揣测而羞愧,如果是媒人,来之前打听打听很正常。我一直对相亲持鄙夷态度,认为明码标价有违人道,但钟旭想要个女人,甚至到了急迫的地步,所以对他来说是好事,应该支持,不然以他的性格,是永远找不到女人的。于是我调整语气,把弟弟的情况说了一下,没房没车,不爱干净,驼背之类的。之所以全盘托出,是因为我觉得钟旭配不上这个女孩,她脸色潮红,看起来单纯又温柔,虽然有点胖,但无伤大雅。如果我把他捧得老高,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倒不如先打预防针,如实交代情况,好有个心理准备。假如他俩真能成,我也高兴。男人和女人结合,并非都是鸡飞狗跳,也有相敬如宾的时候。
“没房没车好办,我妈都准备好了。不爱干净又不是不能改变,平时多注意卫生呗。驼背更是无关紧要,在网上买个治疗仪,几个星期就能纠正。我妈呢,对女婿没什么要求,老实本分就成。她也是着急啦,为了完成爸爸的遗愿,前前后后折腾过多少次了!”贾丽丽做出翻白眼的动作,贾丹丹一言不发,嘟着嘴,有点不高兴。
“我看行。”我说,“抽空让他俩见个面,不过你对他不要期望太高。”
“好呀。”贾丽丽笑笑,提议出去走走。我不想去,因为外边太冷,冻得全身疼。她说她开车来的,车上有空调,先把贾丹丹送回去,有事单独给我说。我的疑心又出来了,想着她会不会给我下什么套,但又觉得她肯把亲妹妹介绍给钟旭,应该不是坏人,于是上了车。
开了十分钟,贾丹丹在小区门口下车,羞涩地冲我挥手再见。雪花一片片落到她头上,衬得她的脸小了一圈,我想,钟旭能娶到她,定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贾丽丽掉头,往回开,路面的雪化了一部分,她开得非常慢,仍能感到轮胎打滑,我暗自祈祷别出什么事。
“她是个哑巴。”贾丽丽突然说。
“噢。”我回想,她确实一句话都没说。
“小时候生病,烧哑的,全国都看遍了,还去了美国,所有医生都无能为力。”
我叹了口气。
“你觉得她怎么样?”
“挺好的,是很好的女人。”我说的是真心话,不会说话没什么不好,我喜欢安静的人。
“你还记得赵金沃吧。”她把车子拐进一条小路,再次提起这个名字。
“嗯。”我说,“以前的校友。”
“他是我老公。”她继续盯着前方。
“噢。”我点头,“怎么了?”
“跟你说实话吧,我之所以知道你,是看了他高中的日记本,三大本,全都关于你,就连你上厕所的时间,他也记录下来了。他说你神秘,奇怪,有趣,像一株食人花,但从没写过爱你,所以我对你非常好奇。这些年我一直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你,想见你一面。我几乎知道你高中所有的事。”
听到这段话,我的第一反应:这是个骗局,而且是不着调的骗局。赵金沃记录我?不可能。我和他几乎没有交集,连他什么样都不记得,他更不会了解我是什么人。而且我和他不同班,他怎会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厕所呢,再说了,谁会保留二十年前的日记本?实在太荒谬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要是成功了,我就把妹妹介绍给你弟弟。你妈妈应该也着急了吧。”她转过脸看我,表情严肃。
“什么?”我有点不高兴,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说嘛,她干嘛操心钟旭的终身大事,原来是想让我帮忙,我能帮什么忙呢,除了写字啥都不会。何况,她拿亲妹妹做交易筹码,不免有些卑劣。想到这儿,我打算拍屁股走人。不给介绍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由自在挺好的,没准已婚人士很羡慕钟旭呢。
“你去医院,看看赵金沃,他住院了。”贾丽丽叹气。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惊,不会是绝症吧?临死前想见我一面,聊聊青春往事?我写过一个狗血剧本,里面的男主就是这样,临死前非要见初恋一面,满世界找,好不容易找到,终于含笑九泉。可我不是赵金沃的初恋,而是他兄弟的女朋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怎么回事?”
“被我打的。”她面露难色,“前几天吵架,我拿花瓶砸了他的头。哎哟。”
“所以?”
“你上去看看他,劝他别和我离婚嘛。”能看出她很沮丧,“这么点小事,至于闹离婚吗,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谁劝也不听,所以我想到你,他写了那么多你的事,没准你的话他听得进去。”
我一向奉行的原则是劝离不劝和,能动手尽量不动嘴,所以我拒绝了她的请求,并问她能不能送我回家,享受到车的温暖后,我不想步行了。
“我一生的幸福掌握在你手里,你是我最后一根稻草了!就算你不为我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啊,难道你没有母爱吗?”她几乎吼起来,声音变得厚重低沉,温柔无影无踪。
你的孩子我为什么要有母爱,难道我对全天下的小孩都有责任?我想拿这句话堵她的嘴,又觉得太残忍,一个即将失去丈夫,被亲戚羞辱的胖女人,不应再承受我的冷嘲热讽。你看,我除了懦弱,还很容易心软,这恰好解释了为什么刘星抵押我的房子,他认定我不会绝情绝义,人嘛,都捡软柿子捏。
她也开始捏我了,继续在我耳边唠叨,从孩子到婚姻,再到工作能力,钱多钱少,生老病死,人生意义啥的。总的来说,她认为女人的一生,只有家庭美满才是美满的,其他都是边角料,女人的奋斗目标,就是家庭和谐,丈夫开心,孩子上进,晚年有陪。
这下我确定了,她不仅胖,而且蠢得无可救药,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她瞧不起我,认为我不婚是对女人的亵渎。想到这儿,我几乎要暴跳如雷了。她没察觉我的变化,而是发动车,缓缓往医院方向移动。我没好气地说我要回家,她看我一眼,突然大哭起来。好家伙,她挤着眼,哭声震耳欲聋,像一头临死发狠的猪,玻璃都要震裂了。我心脏一阵难受,连忙同意她的要求。别说医院,去哪都成,只要能停止这该死的哭声。
到医院后,贾丽丽告诉我病房号,叮嘱我多说点好话。我点头,准备下车,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小声说,“如果他不爱我的话,干嘛要和我结婚呢,所以他还是爱我的吧。肯定的,不只因为我爸爸,他肯定是爱我的。”她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我捏捏她的手,没有说话。
我找到赵金沃的病房,走进去。里面人不少,患者躺在床上,陪床的坐着或站着聊天。我扫一眼,很快认出赵金沃,如果凭空想象,我刻不出他的相貌,但看到这张脸,还是能认出来的。他没怎么变,细长脸,尖下巴,头上缠着绷带,状态还不错。我走近他,想看看他什么反应,才发现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大概二十来岁,娃娃脸,齐刘海,皮肤白嫩。我暗自猜测俩人的关系。赵金沃看到我,眯起眼,打量了几秒钟,又低下头,应该没认出我。那女人疑惑地盯着我,我指指他,喊了声赵金沃。
“我是秦玲,你还记得吗?”我笑笑。
赵金沃抬头,“噢!是你。”他发出吸溜声,“我想起来了。”他拍拍床,示意我坐。
女孩给我倒了杯热水,坐到赵金沃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看来俩人的关系非同寻常。贾丽丽没告诉我他们吵架的原因,什么事会大打出手呢?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外遇。果然,赵金沃大大方方给我介绍他的女朋友,苏小冉。名字和长相倒是般配,白净柔弱。我冲她笑笑,不知道说什么。俩人在这儿恩爱,我总不能劝他回老婆身边吧,同时,我又觉得他胆子真大,把女友带到医院,铁了心离婚,一般人做不出来。他没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也没提起记录我的日记本,倒是问了问和高中的男朋友有没有联系,我说早没联系了,他说他也是。他又问我做什么工作,结没结婚,我如实回答。他笑着说,时间过得太快了,能将人完完全全改变。我说是啊,就是这样,一成不变多没意思啊。最后我走时,女孩又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握着暖手。我想到此次来的目的,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当我告诉楼下的贾丽丽,我毫无用处时,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下车,用力甩上车门,骂我是个不知检点的婊子。我惊呆了,先是迟疑,为婊子这个词,后来我反应过来,展现出真正的婊子风范,与她对骂。大冷天,吐出的哈气越来越多,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胖脸,只是叉着腰,站在雪地里,张着嘴骂。我说了很多以前说不出的难听话,她被我的气势压倒,渐渐没了声音。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骂人这么爽,任督二脉仿佛打通了,新世界的大门敞开怀抱。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我们,围观了一会儿,很快散开。我知道我赢了,贾丽丽的表情像败阵的将军,努努嘴,什么都没吐出来。最后她呸了一口,扭着屁股上了车,逃命般开走了。
事后我想起这个场面,觉得不可思议,她为什么突然骂我,而且骂我是个婊子呢,难道仅仅因为没帮她挽回老公,还是她想到那个神奇的日记本,觉得我也是她潜在的敌人?我又是如何放开自己,像个真正的婊子一样与她对骂呢?不过我不后悔,甚至感到一丝轻松,大概把晦气转到了她身上。那天我依然步行回家,竟然一点都没觉得冷,不知哪里来的热度,使我出了一身汗,全身暖烘烘的。路上又给刘星打了电话,一开始他有些紧张,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我柔声细语地劝他,你别着急,慢慢凑钱,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他很感动,说这周绝对办妥,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后来我又去公园溜了一圈,几个孩子在堆雪人,头已经成型,胡萝卜鼻子发着光。我望着那乌黑的葡萄眼睛,突然想到爸爸,他会不会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呢,恐怕只有妈妈知道了。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晚饭,钟旭低着头喝粥,热气氤氲在他的发梢,亮晶晶的。我激动地说,嗨,你不知道,你今天差点有个老婆!他一动不动,没有搭话。吃完后,他躺到沙发上,听着音乐打游戏,我看着他,好吧,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想到这儿,我更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