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猫人

失猫人

为了我们的未来,每个人都应该控制自己的欲望。

2022.02.13 阅读 962 字数 10445 评论 0 喜欢 1
失猫人  –   D2T

遭遇车祸的陆云昏迷了三年,醒来之后,发现他养的猫已经死了。

他为此难过了半个月,即使得知自己早已被公司开除,他也没有很伤心,但只要一想起跳跳糖——跳跳糖是他给猫起的名字——他就无法控制地悲伤,而最让他感到难过的是,跳跳糖死的时候,他不在它身边,或许它会以为自己已经被主人抛弃了。

陆云决定再养一只猫,哪怕自私一点说,只是为了安抚良心,但当他折腾几天之后,发现所有能领养或者购买小猫的机构都停业了,曾经热闹的网络市场也找不到任何关于猫的信息。

他跟老杜抱怨了这事,老杜是他的邻居,在他昏迷期间,老杜帮他照看房子,同时也每天给跳跳糖喂猫粮。

“也难怪你不知道,这都是你昏迷时候发生的事,现在猫的培育都收归政府啦,私人的猫都必须绝育,也不许私下交易。”

“那上哪儿弄猫去?”

“繁育所。”

陆云坐地铁横穿整个城市,赶到了特许经营的宠物猫繁育所,这是一栋装修品味独特的建筑,它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美学价值,但或许它能刺激猫的生殖欲望。

“您先填个表。”听明陆云的来意之后,接待处的姑娘头也不抬,指了指背后的房间。

陆云走进房间,发现里面布置得像一间教室,几十张方桌四张一排地依次摆开,已经有二十多个人趴在桌上奋笔疾书,间或还有人交头接耳,如同气氛紧张的考场。

陆云坐到凳子上,看到面前的表格抬头写着一行字:

失猫家庭再度养猫申请书

对这个标题,陆云有点意见,他从来没把自己的家当作“家庭”,他认为家庭至少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像他这种长期单身,独来独往,第二双筷子都用不到的人,跟“家庭”两个字自然绝缘,另外,他也不喜欢“再度”这个词,总透出一股背叛的味道——他爱的仍然是跳跳糖,只是需要另一个实体来作为它灵魂的寄托而已。

即便如此,陆云还是不得不照规矩填下去,基本选项和政府的其他表格没什么区别,姓名,性别,民族,身份证号,诸如此类,直到第一个和猫有关的问题出现。

你失去上一只猫的原因是:A 猫逃走;B 猫死亡:C 公证后将猫转让。

陆云还记得,从医院回到家里,除了间或发作的头痛之外,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整个房间的空荡和寂寥,老杜跟他说,跳跳糖死在床底下,它之前已在那下面躲了很多天,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怎么叫它都不肯出来。

勾选B之后,陆云才注意到问题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如果你选择A,请提交猫的失踪证明;如果你选择B,请提交猫的死亡证明;如果你选择C,请提交公证书。

陆云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死亡证明是什么东西,但猫的死亡证明就让他有些费解了,老杜把跳跳糖埋在花坛里,没有告知任何人,即没有葬礼,也没有超度,更别提什么死亡证明了,人的死亡证明是找派出所开,猫的呢?林业局吗?

他抬头四处张望,想找个工作人员来咨询一番,但除了和他一样埋头写字的猫主以外,他没看到类似监考老师的角色。他拍了拍前排的肩膀,指望别人能给他一些指点,可当前排转过头来,他却发现对方已经哭红了双眼。

“你,你有什么事吗?”那人带着哭腔问。

“没事,没事。”陆云递上一张面纸,以化解自己的尴尬。

“谢谢。”

陆云只好拿上表格,回接待处找那个态度冷漠的姑娘。

“你好,我想问一下,这个猫的死亡证明找谁开啊?”

姑娘正在修剪她的指甲,从食指打磨到无名指之后,才慢悠悠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块板子摆到陆云面前。

板子上打印了一行字:出门左拐500米马路对面控猫委可开各种证明。

其中“猫控委”三个字被人用红笔圈了好几遍。

虽然对方爱搭不理,但至少给了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去处,陆云便还了她一句“谢谢”,又马不停蹄地朝控猫委赶过去。“控”这个字眼在年轻人中很流行,陆云知道它包含了喜欢和迷恋的意思,喜欢长腿的叫控长腿,喜欢短发的叫控短发,喜欢猫的自然就可以叫——

“国家控制猫数量委员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陆云看到了这个组织的全称。

委员会内的布局倒和一般政府部门无异,墙上张贴的都是各位领导的大头照,而不是猫咪的萌照,墙上的文字告示也没有在句尾加上“喵”字以彰显部门特色,工作人员的制服清一色白衬衫配黑西裤,指望他们会戴一对猫耳朵或者一条猫尾巴就是痴心妄想了。

相比繁育所,这里至少有一张详细的办事指南,深入研究之后,陆云直接来到了二楼的文书证明办公室。

“你好,我想开一张死亡证明。”

“谁的?”办事员打着呵欠。

“猫的,我的猫死了。”

“怎么死的?”

“老死的。”

“哦。”办事员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什么猫?”

“美短。”

“哦,你养多久了?”

“八年。”其中三年我不在它身边,陆云心痛地想。

办事员停下敲击键盘的手,转头望向陆云,“你是从它多大的时候开始养的?”

“一个月,我从朋友那儿抱来的。”陆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哦,一个月啊。不好意思,你这个死亡证明开不了。”

“怎么了?”

“你看啊,”办事员指着电脑屏幕,“美短的预期寿命是十到十五年,你这只八岁就老死了,报上去不会批的。”

陆云的手心开始出汗,“你们还不许人家英年早逝?”

“关键是,我们也不知道你这是英年早逝还是故意藏匿啊。”

“故意藏匿?我把跳跳糖藏起来,我图什么!?”陆云的语气已经接近于暴躁了。

工作人员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跳跳糖”是什么意思,他两手一摊,“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陆云强压火气,抑制住想要拍桌子的手,“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我之前出了交通事故,昏迷了三年,醒过来发现它已经死了。”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之前也是有先例的,有的人为了多养一只猫,就把第一只猫藏起来,骗个死亡证明,好再领养一只。”

陆云被他这个说法给讲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一个人养两只猫有什么问题吗?”

工作人员瞪大眼睛,仿佛在看一头来自外星球的生物,“你不懂政策?”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柜台面向陆云的那一面拍了拍,就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师,“识字吧?”

陆云低下头,这才注意到那上面写了字,红色加粗,如同有人扯着他的耳朵大喊:一个家庭只养一只猫。他看着这行字,每个字都很简单,即便是刚上幼儿园的小孩也能认全,但他还是看了很久,仍然不敢确定自己是否领悟到了它的真实含义,“一个家庭只养一只猫,这是什么意思?”

“跟读出来的一样喽。”

“凭什么?我想养几只猫是我的自由,我有钱养!”

工作人员翻个白眼,做个送客的手势,“你呀,植物人当久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先搞清楚状况吧。”

陆云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对方已经转脸冲着屏幕的架势,明白自己不会再得到回应,只好知趣地从办公室退出来,他坐到大厅的金属椅子上,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关于“一个家庭只养一只猫”的信息。

最先弹出来的便是一个色彩鲜艳的视频,一个手臂上戴红色臂章的中年女人忧心忡忡地对着镜头发表演讲:

“公民们,事实已经众所周知,全世界的宠物猫数量在过去二十年内急剧膨胀,尤其是在我们国家,受‘多猫多福’,‘有猫不孤独’等错误观念的驱使,人们毫无节制地养猫,这些猫不仅侵占生存空间,占用粮食储备,破坏猫狗生态平衡,而且让人们变得越来越宅,越来越不愿出门,长此以往,对社会发展,人际交往都会带来毁灭性的影响。为了我们的未来,每个人都应该控制自己的欲望,收起自己的爱心,坚持做到一个家庭只养一只猫……”

中年女人的演讲很长,进度条只走了三分之一,陆云没有耐心再继续听下去,他终于明白了,如果不能证明跳跳糖已死,那他就别想再有一只新的猫了。

步行回家的路上,陆云发现巷子两边的墙上都刷了红底白字的标语,在他遭遇车祸之前,这些都是没有的。

“多养一只猫,血压要升高” “养猫不超额,公民好品格”……

他挨个看过来,标语一直蔓延到自家楼下,在以前,他常在花坛附近看到几只花猫,它们慵懒地趴在墙头或者草丛中,眯着眼睛,胡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抖动,现如今,这样的场面自然是看不到了。

陆云敲开了老杜家的门,“跳跳糖啥时候死的,你记得吗?”

老杜的腿上趴着一只正在打盹的俄罗斯蓝猫,他温柔地抚摸着猫的后背,“夏天的时候,我一进你屋里,就闻到味儿了。”

陆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画面,“有更具体的时间吗?”

“八月份,具体是哪天我就不敢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云伸手摸了摸蓝猫的耳朵,“我想再领养一只猫。”

“哦,我明白了。”老杜把猫放到沙发上,“你等我换身衣服。”

“干啥?”

“你说干啥?不是要死亡证明吗,还有啥能比猫的尸体更有说服力?”

陆云的手指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老杜会思考得这么直接,刚刚那些想要赶出头脑的画面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跳跳糖临死前的虚弱样子,它无助而孤独的惨叫,以及当它死后,在它身上蠕动的蛆虫,“你是说把它挖出来?”

“难道用X光?”

陆云摇头叹气,“那走吧。”

跳跳糖的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纪念用的树枝或者花花草草,转了好几圈,老杜才认定位置。陆云不知道埋一只猫是否也有风水之说,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正因为跳跳糖死了,才能让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呢?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按老杜的指点挖了下去。

墓穴不深,没费多少工夫,陆云就看到了跳跳糖的骨头,粘连着泥土,仔细看的话,能看出是猫的形状。

老杜拿出一个玻璃瓶,“装一点在里面。”

“我先拍张照片。”陆云举起手机,对着墓穴深处——他突然想起,上次给跳跳糖拍照,正是他出车祸的那天早上,临出门前,跳跳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隔着客厅,瞪圆了眼睛望着他,他觉得那眼神难得,少有地流露出一只猫的热情,便随手拍了一张,哪里想到再将跳跳糖摄入镜头时,它已经成了一堆腐烂的尸骨。

“这个也放进去吧。”老杜指了指混在骨头中的铃铛。

“好。”这颗铃铛是跳跳糖最喜欢的玩具,要不是陆云嫌吵,跳跳糖肯定乐意把它一直挂在脖子上。

生锈的铃铛落进玻璃瓶里,和跳跳糖的骨头相撞,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

控猫委周末休息,再和精神萎靡的工作人员见面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陆云不指望他还记得自己,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对方听得索然无味,呵欠连连,但当陆云从包里取出玻璃瓶的时候,他的瞳孔还是扩张了一圈。

“这是什么?”

“骨头。”

“谁的骨头?”

“跳跳糖的骨头。”

“跳跳糖是谁?”

“我的猫。”

工作人员用手指在玻璃瓶上弹了弹,仿佛在鉴别真伪,“你把它的骨头带来干嘛?”

“证明它已经死了。”

工作人员打开瓶盖,凑近仔细瞧了一番,“这真的是猫的骨头吗?”

“如假包换。”

“等一下。就算这是猫的骨头,也不能证明它就是你那只猫的骨头吧?”

“难道我会挖别的猫骨头来骗人?”

工作人员撇撇嘴,“那很难说了。有些人,养土猫养个一两年,不想养了,又不能养第二只,所以就把土猫淹死,好来换个布偶暹罗什么的。”

陆云终于没按捺住自己的火气,提高了嗓门,“你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整个身体往后缩了一截,他大概没料到自己会在政府办公室内遭遇这种分贝的攻击,但转瞬间又恢复了刚才的姿态,“又没说你一定是,你急什么?”

陆云的手指按在柜台边缘,作出一副随时准备翻身进去的姿势,“你就说这证明你给开不给开吧。”

“我真开不了,政策是上面定的,我们的职责就是控制猫的数量,连超市猫粮都按身份证限量供应,你这不清不楚的,我给你开了,回头查到你们家有两只猫,我不得跟着遭殃啊?”

“可是大哥啊,我得怎么才能证明这些骨头是我的猫的呀,总不能去验DNA吧?”

工作人员的眼睛一亮,“对,DNA,只有验DNA才有效!”

陆云在心底盘算了一番,“猫碗,猫爬架这些都还在,应该能找到比对的样本。”

“那不行。”

“怎么不行?”

“你想啊,鬼知道你上哪儿找的猫碗,猫爬架,到头来你只能证明这些玩意儿是这只死猫的,并不能证明死猫是你的。”

“那怎么办?”陆云万没想到,一只猫的死亡证明竟然比人的还难开,要是当初他直接被车撞死,自己的死亡证明说不定半小时就能搞定。

“有了有了,你的猫绝育过吧?”

“绝育过。”

“绝育前不得抽血检查吗?绝育的文书有法律效力,能证明猫的身份和它跟你的关系,再加上那管血和这些骨头的DNA比对结果,这事儿就成了。”

看着工作人员那一脸自以为聪明的样子,陆云真是一肚子窝火没处发泄,“你说得轻巧,这都七八年了,兽医院哪会保存这么久?”

“反正我就这一个办法,你要愿意试一下呢,就赶紧去办,要不然,不养猫过一辈子的人也不少。”

陆云还记得那些没有猫的日子,白天睡到头昏脑胀,夜晚独自出门去上夜班,只有下午和黄昏属于自己,也得不停播放电影,才能排遣因为太过安静而带来的寂寞,而到了周末,他躺在床上,那种并不被人需要的感觉总是压得他不想起床。

“想清楚了吗?”

陆云收回玻璃瓶,拧上盖子,眼皮也没抬一下,“我再去试试。”

赶到兽医院的时候,陆云发现,相比三年前,它扩大了不少,装修也更加富丽堂皇,连迎客的前台小姐也戴了一对价格不菲的耳环。

“我找陈医生。”陆云说。

“稍等。”

等了大约十分钟,陈医生送走上一位客人,才把陆云迎进他的办公室。

虽然不记得三年前办公室的陈设如何,但在陆云的印象里,绝对不像现在这样奢华,那张桌子用了上好的木材不说,面积还如此之大,让人怀疑是不是可以在桌上给奶牛做丰胸手术。

“陈医生,我叫陆云,三年前,我带猫来做过绝育手术,一只银灰色美短,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陈医生的手指按在皮带扣上,陆云猜测他一定没少挣钱,体型相比以前都胖了两圈,那个一边摁着跳跳糖一边抱怨自己穷困潦倒的医生已经消失了,“那我哪儿记得,现在客户太多了。”

陆云悬在心口的石头吊得更紧了,“我来是想问问,你们会不会保存给猫验血的样本。”

“一般保存半年,超过半年就销毁。”

“那我三年前——”

“肯定没了。”

陆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对这个繁复荒唐的死亡证明,他原本就没抱多少指望,但就连这么一丁点指望都被消耗殆尽,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大概是看他表情不太对,陈医生主动问了一句:“你要那个样本做什么?”

“我……我想验猫的DNA。”陆云说着拿出了口袋里装猫骨头的玻璃瓶。

“哦,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开死亡证明,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嗨,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死过猫啊,你这样的人多得是,现在一个家庭只准养一只猫,有些人不懂法,猫死的时候没做公证,不就得来回跑做DNA鉴定吗?”

“有做成的吗?”

陈医生竖起小手指,“十个里面有一个能成。控猫委那帮人,为了控制猫的数量,巴不得家家户户不养猫呢,把猫的数量压下去,他们才能出政绩,你以为呢?”

“那就没办法了吧。”陆云叹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孤独生活,是不是一种惩罚,因为在他昏迷的那三年里,跳跳糖也经历了同样漫长至死的孤独。

“办法倒不是没有。”虽然声音压得很低,陈医生的话还是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陆云。

“什么办法?”

“都到这一步了,所谓的办法嘛。”陈医生停顿了一下,“自然是要犯法的。”

两人对视着,似乎都在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陆云终于知道陈医生为什么能挣到钱了。

陈医生和陆云约定的时间是第二天凌晨四点,这样一个时刻很适合做些犯法的事情,约定的地点也是远离城区的郊外,如果没人带路,即便有最先进的GPS也可能迷路。

陆云前一晚睡得不好,他忍不住反复翻身查看床底,以便确认跳跳糖的尸体是不是还在那里,他仿佛能听到它的叫声,那种气若游丝的呜咽与他的噩梦连通,在冗长无味的夜晚不断折磨着他。

“带钱了吗?”

“带了。”

陈医生看了陆云的挎包一眼,“现金?”

“对,五万,按你说的。”

“行,跟我来。”

走在陈医生身后,在狭窄的巷子里七拐八拐,陆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跟在毒贩屁股后面的瘾君子,他不知道所谓的“犯法”具体是指什么,如果只是一张假的死亡证明,未免太过兴师动众,街边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当陆云闻到空气里有浓烈猫味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一个破败院子的门口。

陈医生拽起门闩摇晃了五下,三长两短,看起来是个暗号。

“谁?”里面有人问。

“巴浦洛夫。”陈医生回答。

门开了,站在门后的是个独眼老女人,用一种单调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陆云。

“新客户。”陈医生吐出这个词,继而又对陆云说:“这是老板。”

“你好。”陆云伸出右手。

对方没有理他,转身回屋去了,陈医生示意陆云一起跟上。

屋里没有开灯,窗户也挡得严严实实,照明全靠屋顶几片亮瓦,在最亮堂的地方,有一把太师椅,椅子上躺着一只黑猫,黑色的皮毛,肚子鼓鼓的,屋里本就不多的光线似乎全都被它吸走了。

“还有几只?”陈医生问。

独眼女人坐进椅子,把黑猫放在腿上,摇晃几下,比出两根手指。

“你运气好,有得选。”

陆云立刻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了,虽然不知道私下交易是多严重的罪行,但光看特许经营的繁育所和大权在握的控猫委,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靠谱吗?”

“你怕啥,在你前面,好几十个人都是这么有猫的,你以为控猫委还天天跑你家查啊?”

陆云的手心开始出汗,他从小都是个守规矩的孩子,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没有铤而走险的课程,“你们擅自生育,也犯法吧?”

“也就是罚款,不会坐牢的。”

陆云准备从包里掏钱了,这是他昏迷前的全部积蓄,本打算到郊区租个带院子的地方,让跳跳糖有更大的活动空间,“这猫为什么能怀孕,不都绝育了吗?”

“你怎么这么啰嗦?”

“手术没做干净,算它运气好。”独眼女人终于开口了。

“是你运气好,懂吗?”陈医生对陆云说。

陆云知道,历史上很多太监,都因为去势未尽而深受后宫佳丽的欢迎,即便冒着杀头的风险,公公们也要借着余威享受鱼水之欢,而像自己这样想养猫却又没有的人,不就跟锁在深宫无人过问的失宠妃子一样吗?“那我要一只吧。”

独眼女人捡起脚边的烟斗,在面前的茶几上磕了磕。

与此同时,陈医生也朝陆云递了个眼色。

“哦,对。”陆云连忙把厚厚一叠钱拿出来,整齐地摆在茶几上,“您点一下?”

独眼女人点燃烟斗,“不用了,小陈带来的,信得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阳光透过亮瓦照在她身上,烟雾环绕之中,使她看起来像一幅精致的肖像画,而身居画中的,就是控制某个非法产业的狠角色。

“回去等消息吧,生了我通知你。”陈医生说。

“大概要多久?”

陈医生望向独眼女人,后者竖起两根手指。

“两周。”陈医生解释道。

两周之后,陆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猫的消息,虽然他已经为它起好了名字。

这两周里,他抱着新买的猫形玩偶睡觉,勉强能让自己从噩梦中解脱,收拾原本属于跳跳糖的东西,他知道猫并不喜欢另一只猫的味道,所以从食盆到厕所,全都换了新的,让自己和房子都做好迎接新成员的准备。

当意识到可能上当的时候,陆云直接闯进了兽医院,带着一根全金属的球棒。

“我找陈医生。”陆云用球棒抵住前台,粗着嗓子说。

前台小姐倒没被他吓到,慢条斯理地把小镜子收起来,“陈医生啊,他已经被抓啦。”

陆云预想过很多种可能的说辞,也为每种说辞准备了不同的脏话,偏偏眼前这一种他没有料到。

“被抓?被谁抓?”

“控猫委呗,三辆车,一个铐子,跟抓狗似的。”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呗。”

她说得轻描淡写,陆云听得却心惊胆战,控猫委?不是说不会有事吗?那个独眼女人怎么样了?猫怎么样了?我的猫怎么样了?我也会被抓吗?一连串扪心自问似乎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陆云心里发虚,面上也就软了下来,他收起球棒,又问了一句,“严重吗?”

“控猫委不抓猫改抓人了,你说严重不?”

陆云不敢贸然去控猫委,去了没见到陈医生也就罢了,万一把自己弄成投案自首可不好玩。他查了这几天的新闻,没看到兽医被抓或者私自繁育小猫的新闻,给陈医生打电话也没人接,至于郊区那个阴森的院子,他也去了一趟,人去院空,连猫的味道都已经彻底消散了。

这究竟是不是骗局,陆云无从证实,除非等到哪天法院宣判,在被告席上见到陈医生和独眼女人,听到他们被控告触犯政策,罪大恶极云云,他才可以确认自己不是受骗,而是遭遇了“不可抗力”,五万块钱打了水漂。但他又害怕事情闹到那一步,因为那意味着控猫委很可能也掌握了独眼女人手里的客户名单,顺藤摸瓜到摸陆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想起街上那些杀气腾腾的标语,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他越想越害怕,心里说还是被骗了好,他们骗了自己的钱,远走高飞了,没有什么怀孕的黑猫,也没有突然降临的控猫委,只能养一只猫,我一只猫都没有,自然是超额完成了国家的任务。

转机在两天后到来,陆云接到了陈医生打来的电话。

“是陆云吗?”

陆云没有吭声,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话,愤怒?平静?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是陆云吧?是就说话,我这没多少时间。”

犹豫再三之后,陆云终于“嗯”了一声。

“看守所只让我讲两分钟,你听好啊,今天下午三点钟,你去繁育所东区第三手术室接一只猫。”

“你还敢说猫……”

“放心,这是合法转让,我们办好手续了。”

“接了之后呢?”

“接了就是你的了,要养好,听到没有?”

或许是错觉,陆云居然在陈医生的话里听出了哭腔。

陆云到手术室的时间刚刚好,他只在长椅上坐了几分钟,就看到医生和护士开门走出来。

护士走到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张表格。

“你是陆云?”

“对,我是。”

“手术很成功,签字吧。”

“签什么字?”

“让你签就签啰,猫你不要了?”

听到有猫,又想起陈医生特意解释的“合法”,陆云稍微放心了些,他估计是有无主小猫刚刚出生,他毕竟交过五万块钱,能被陈医生推荐过来也算合理。

“待会儿有人把猫送出来。”

“好的,谢谢。”

陆云带了跳跳糖的铃铛,穿在一条新的红色缎带上,他不知道这只猫是什么毛色,但红色配哪种毛色应该都不难看,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银灰色,就和跳跳糖一样。

十分钟之后,另一个护士推着一辆小推车出来,车上垫了厚厚一层棉褥,棉褥上卷成一团的毛毯里包裹着什么。

陆云掀开毛毯一角——不是刚生下的小猫,而是一只成年大猫,毛色全黑,仿佛要吸走所有的光线,它半闭着眼睛,舌头伸出嘴巴一小段,护士说这是麻药还没过劲儿,最多一个小时就能恢复正常了。

陆云觉得这只猫很眼熟,像独眼女人的黑色母猫,但猫和猫本就差别不大,他也不敢确定。

“她生病了?”

“没有。”

陆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猫的脸,“那为什么给它做手术?”

“引产呀。”

陆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猫怀孕了,控猫委送来的,照政策不能生下来,就给它流了。”

“猫也可以引产吗?”

“放心,我们技术先进,也不是第一次做。”

“小猫呢?”虽然能猜到答案,陆云还是忍不住问。

“死了。”

“都死了?”

护士点点头,“你带回去注意点,它现在还很虚弱,等三个月之后,再送来做绝育。”

陆云已经把猫连着毛毯抱在了怀里,“还要做绝育?”

“是啊,本来打算今天一起做,怕它受不了,三个月后啊,别忘了。”

陆云低头看着黑猫,它还是没有醒过来,如果它会说话,醒来后问他孩子去哪儿了,他该如何回答,它以前也经历过小猫被送去别家的事情,毕竟它本来就是生产的工具,但最起码,它能看着它们出生,给它们喂奶,可是现在,它的孩子被人从肚子里掏出来,满身是血地扔进了医疗废物里。

跳跳糖,我们回家吧。他小声对它说。

跳跳糖的精神状态并不符合它的名字,住到陆云家里后,它不是躲在衣柜里,就是藏在床底下,白天低头打瞌睡,到了夜里才会窸窸窣窣地吃几口猫粮。对陆云这个新主人,它也有很强的防备心理,既不对他的呼唤有所反应,也不会主动靠近他以求抚慰。

陆云觉得相比于宠物,跳跳糖更像他的室友。他们各怀心事,从不交流,陆云偶尔会想起过去的跳跳糖,想起它在房间里翻上跳下,巡逻一般检视自己的领地,而不是像现在的黑猫,只是客客气气地缩在一角,至于黑猫的想法,陆云无从得知,当它躲在衣柜里,传出声响的时候,他会猜测,它是不是又在舔自己腹部的伤口。

跳跳糖不喜欢那只铃铛,陆云也不想让它戴上红色缎带,因为那会让他觉得它在流血。

陆云重新开始上班,工作内容和昏迷的三年前一样,白天睡觉,夜里值班,充耳不闻窗外事,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生变化,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糟,至于“一个家庭只养一只猫”的政策,好像也没对大家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他很快就习惯了,墙上的标语,电视的影像,甚至当看到外国电影里同时出现两只猫的时候,他还会感到不适。

陆云还听说,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了无猫生活,邻居老杜就是他们的新成员,他的蓝猫死后,他决定不再养猫,他已经厌倦了打理粪便,准备猫粮这些琐事,而所谓的孤独情绪并没有因为猫的存在就减少几分,虽然他们经常在网上遭到嘲笑,被说孑然一身,无猫送终,可是,就像他们自己反驳的那样,有猫就更好么?猫可能会死在你前面,又或者,猫可能会吃掉你的尸体。

三个月的期限转眼就到,跳跳糖身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陆云准备带它去做绝育手术,毕竟春天就要来了,而且,陈医生和独眼女人的新闻也终于见报,他们不仅遭到巨额罚款,还因为妨碍政策执行且情节恶劣而被判刑。

陆云并不想做一个对抗政府的人。

他把跳跳糖装在宠物箱里,它或许猜到是要去哪儿,时不时发出警告的低吼,引得路人侧目。走出小区的时候,陆云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墙上的标语被重新粉刷了一遍,文字也和之前有所不同:

“养猫不成双,心理不健康”,“父母不养猫,孩子长不高”……

他心下诧异,诧异于这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这里涂鸦,要是被控猫委捉住,不知道要坐多少年的牢呢。

繁育所很热闹,挤满了人,护士们来回穿梭,应付各种各样的问题。

陆云找到之前那位护士,还没把来意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你来得正好,正找你呢。”

“我这不是按时来了吗,绝育今天能做吧?”

护士大笑起来,“还绝什么育啊?现在要求每个家庭养两只猫啦,我们这有生育能力的猫都不够了,刚好借你的猫生几窝。来,把这个表格填了,一会儿去手术室受精。”

陆云愣在原地,“政策又变了?”

“你不看新闻吗?快去,快去,赶着用呢。”

陆云拽住护士的袖子,“跳跳糖做过引产,可能不适合生育了。”

护士透过宠物箱的窗户瞥了跳跳糖一样,后者发出一阵阵威胁的叫声,“我们说适合就适合,你别啰嗦了,这是造福所有人的大好事,你应该感到光荣!”

陆云站在大厅中央,头顶悬挂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新版的宣传片。

“公民们,事实已经众所周知,宠物猫的数量连续三年呈现负增长,这对全社会都是不利的事情,没有猫的世界是丑恶的世界,有了猫的陪伴,大人们才能安心地工作,孩子们才能健康地成长,为了民族的未来,为了每一个人的福祉,让我们一起履行公民责任,树立多猫多福,有猫不孤独的正确价值观,携手并进,共创未来!”

十几台电视上播放的都是相同的画面,陆云呆呆地看着,看着它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意识到,发表演讲的中年女人和之前是同一个人,她戴着红色臂章,看起来忧心忡忡。

张寒寺
Feb 1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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