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朵指着床尾的摇柄对我说,摇六下,是仰卧,能喝水。摇十二下,能坐直,他坐不直,往下出溜,你给他垫个枕头。我说,你铺垫了吗?她说,你自己跟他说一下。我说,还是应该铺垫一下。她说,他现在疼得一会明白,一会糊涂,你自己铺垫。
刘一朵比我高,大概高十五公分,主要是高在腿上,上半身我和她差不多,脖子我比她还长一点,主要是腿,腿长,胳膊也长。所以据我目测,我一下摇不了她那么瓷实,可能得七下,十三下。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窗帘和沙发是蓝的,上午的太阳一照,好像在透视。茶几上摆着几个橘子和一只细口花瓶,花瓶里没有花,暖气太热,一般花都死,刘一朵买了一盆仙人掌,放在花瓶旁边,像是一个自卑的胖子。夜里守夜的是刘一朵她妈,我叫阿姨,为了显得亲切,我不说你妈,一般都说我姨。此时我姨已经回去,睡在她家那张巨大的床上。床有四柱,上有木顶,极像轿子,床体极大,两米乘两米五,放于主卧。白天是刘一朵的班,她请了四个月假,遵医嘱,四个月差不多,顶多五个月,我叔也该走了。晚上有时我住在刘家,家的面积有点大,楼下一层,楼上一层,还有个天台。刘一朵说自己住,放个屁都有回音。我们几乎每晚做爱,就在她父母的那张大床上,乐此不疲。
这天是刘一朵的单位要年终考核,她非得回去做个陈述,要不上半年干的活就有点吃亏,如能评个先进,奖金也多了几千块,钱是小事儿,主要是一张脸。她在一家银行上班,事儿倒不多,每周还有瑜伽,攀岩,远足,活动不少。行里头有食堂,澡堂,乒乓球案子,台球桌,中央空调。只是沉闷,不太适合她的性格。相亲时听说她是银行职员,心里有点抵触,一是怕悬殊,二是怕无聊,见面之后发现大出我意料,说话像连珠炮,还能喝酒,喝完还酒驾。她把我送到楼下说,总结总结。我说,总结啥?她说,总结总结今天。我说,我是个工人,一辈子挣不了你这么一辆车。她说,你庸俗。我说,介绍人不靠谱,差距太大,我不是庸俗,我父母都是工人,我爸说过一句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以前不知道啥意思,今天坐在车里,知道了。她说,我爸过去也是工人,做手扶拖拉机。我扭头看她说,是吗?她说,什么是吗?我小时候还开过,三个挡位,柴油的,一开直颠,跟骑马一样。我说,什么厂子?她说,小型拖拉机厂,后来改叫金牛机械厂,后来黄了。我说,我知道,在新华街上,现在厂房还在,好大一片,据说是工人不让拆,自己凑钱雇人,在那看着。她说,就你知道。我爸原来是厂长,那人还是我爸找的。我就在那的幼儿园长大的,幼儿园院子很小,没啥玩具,只有一个转椅,不知是哪个工人车的,喷成好几个颜色,转起来极快。我就爱坐那个,有一次掉下来,头顶磕了口子,现在还有疤。你摸摸。我伸手摸了摸,不太好摸,摸了半天,果然有,在头发中间,有一个肉的凸起。她说,头发都让你摸乱了。她摘下皮套,把头发披在肩上,皮套套在手腕,手腕纤细,腕骨清晰,成掎角之势,如同瓷器。她照着后视镜,把头发重新扎起来。我说,我开吊车。她说,你吃饭的时候说了。我说,三十几米高,上面就我自己,没人跟我说话,冬冷夏热,但是我爱开。她说,喜欢受罪?我说,安静。还能俯视别人,都比我小,我一个不注意,就能砸死俩。她说,当自己是上帝了是吗?我说,就是有时候高,待在高处,感觉特别。她说,你一个月挣多钱?我说,三千七,五险一金,如果我从吊车上掉下来摔死了,能赔二十万。她说,比我想象得多。我说,我开得好,你把瓶起子绑钩上,我能给你开啤酒。她说,我从那个转椅摔下来之后,我爸打个电话,把那个转椅拔了,换成了跷跷板。我说,嗯。她说,我没坐过跷跷板,我讨厌让人撅起来。嗯,长大了想法有点变化。我说,我妈那个厂子有个秋千,我……她说,你家有人吗?我说,有,我爸妈都在,估计在看电视。她说,下车吧。我拉开车门走下去,冷风一吹,顿觉刚才话多了,牛逼吹得也有点大。她摇下车窗说,明天你给介绍人拿条烟。说完把车开走了。
我叔在睡着。他不知道刘一朵今天要去单位,我当班。他过去见过我,在他家楼下,我站在那等刘一朵去看电影,这是我和刘一朵共同的爱好。确定关系之后,我想送个信物,既特别又不腐坏,如果有一天分手,让她还能记得我。我让厂里的车工给她车了一个铁花,铁玫瑰,那哥们问我,用喷点红漆不?我说,不用,就这铁色儿。他看着锋利的花瓣,说,这玩意过不了安检。我说,你他妈操心的还挺多,我骑车送去。刘一朵拿在手里看了看,说,看过《第五区》?我说,是,你就不能假装不知道?她说,走,看电影去。我和刘一朵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吃爆米花,也不接吻,就是坐着看,看完吃饭。那天我等刘一朵下楼,先看见刘一朵,然后看见我叔,刘一朵看见我使了个眼色,我刚想溜,我叔说,找你的?刘说,是,我单位司机,一会我要出差。我叔微胖,穿着皮夹克,没拉拉划儿,肚子略显立体,腿短,也比刘一朵矮半头,可是腰板笔直,手里拿着翻盖手机,看上去能接通不少人。他走过来同我握了握手,说,那你辛苦。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他说,那我先走,路面有雪,慢点开。我说,您放心。老司机了。他朝我们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时他并没生病,或者说已经有了病灶但并不知晓。他三十几岁就戒了烟,很少喝酒,每周打羽毛球,理应对身体充满信心。
我叔动了动,应该说是蠕动了一下,手指的监控夹松了,我帮他紧上。监控器上的指标刘一朵教我看了一遍,心率正常,主要是注意血压,最近肿瘤顶破了十二指肠,有点便血。屁股底下垫了尿不湿,头顶上挂着一只血袋,这边拉,这边灌,有点像小时候的数学题。他的肿瘤原发于胰腺,这事情比较难办,癌喜欢开拓,胰腺又是枢纽,癌细胞从胰腺开始向上,攻陷了肺和淋巴,正在迫近南京,人类的大脑。最初的症状开始于几个月前,是丝丝拉拉的疼痛感,他跟我姨说,最近不知咋了,老爱岔气,肋叉子疼。岔气并不是疑难杂症,喝点热水放几个屁便好,可是人开始消瘦,肚子瘪了,腮帮子也像是秋天的山岭一样清癯起来。有几次岔气岔了一夜,没有屁,只是疼。我叔是条硬汉,听刘一朵说,年轻时有次在厂里让铲车撞出五米远,腰已不会动,还紧急给几个班长开了一个会,谈了一下安全生产的问题,到医院时,大夫说错位得厉害,人都快两截了,怎么还能自己走来?可是那一夜岔气,他疼得想给肋叉子一刀,我姨觉出不对,送到医院就没让走,直接住进了单人病房。晚了,手术已无意义。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保密工作做得之好,全赖刘一朵的缜密,每一个来探视的人,她都要走一遍戏,对一下台词。我叔知道得了癌,但是很轻微,手术都不用做,化疗一下就能回家。刘一朵跟他说,咱家到医院有两站地,大夫说,做完两个疗程,你能自己走回去。那时我叔双腿已瘦得如同秸秆,他说,我想骑自行车,我挺长时间没骑自行车了,想骑自行车。刘一朵说,那就说定,等你好了,你骑自行车驮我回去。刘一朵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穿衣服,身上有细汗,她说小时候都是我叔驮她上学,后来下海经商,再没驮过她。
我叔又动了,哼了一声。我赶忙站起来,听他说啥。他的脸皮脱落了大半,颜色深浅不一,如同得了癣。我对刘一朵的行径深不以为然,我觉得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叔,万一他想周游世界啥的,你这么欺瞒,也许会留下遗憾。可是刘一朵说在她小时候,我叔老骗他周末会回家,可是老不回来,但是她还是每次都信,她觉得我叔骗她是对的,让她有个念想。后来我便不与她争论,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护工?我说,不是,我是一朵的朋友,今天她单位脱不了身,我照顾您。他看了我半天,说,司机?我说,您还记得我。他说,你瘦了。我想了想说,最近晚上睡不好,老起夜。他说,年轻人要注意身体,要不老了全找回来。我说,您说的是。他说,你把我摇起来点,我喝口水。我走到床尾,摇了七下,看他要歪,又跑过去给他垫了个枕头。保温瓶里的水足够,我递给他,他说,抽屉里有吸管,我得用吸管。我找出吸管放在水瓶里,他喝了一点递给我。他的嘴唇都枯了,好像树皮,水喝了一点,有一半都渗进了嘴唇里。他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上次你见我时,我还有头发。我说,您没头发看着挺精神,也省事儿。他说,是,不用洗,拿抹布一擦就干净了。我乐了,他没乐,他知道他说了个笑话,可是不乐,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虽是瘦得像纸皮一样,可是还是有种威严。他说,一朵有点脾气,你多担待,她有啥说啥,这点倒是好,比闷声让你猜强。我有点不知该说啥,也许他第一次见我就已经识破了。他说,你做什么工作?我说,您英明,我不是司机,我开吊车,在铁西的钢厂。他说,我知道,第三轧钢厂,我回城分配还考虑过那。现在效益怎么样?我说,还行,光吃饭够用,现在厂子少,活着的都能勉强坚持。他说,受累,我得上趟厕所,自从得了病,喝点水就上厕所,肠子跟直筒一样。我说,你要是嫌费事,就尿尿不湿上吧,我不嫌费事,就是怕您累着。他说,有时候控制不了,就那么着了,这自己都知道了,尿被窝里还是有点不习惯,你架我一下。厕所离床大概十米,我们大概走了五分钟,我一手提着他的吊瓶架,一手支着他的腋窝,我感觉他在浑身用力,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好像这副骨架并不听他摆弄。而且我感觉到他疼,说不清是哪,但是肯定有地方在疼痛,他站在坐便前面尿了一会,尿了几滴,然后我们原路返回,他开始出汗了,双腿也开始发抖,在他坐在床沿的时候,我一手扶着他,一手给他换了个干净的尿不湿,他躺下时,准确地说,有点像把自己摔在床上,然后歇了半晌。我觉得这么老盯着他不太礼貌,就站起来走了走,摆动摆动茶几上的报纸,给仙人掌浇了点水。他在我身后说,你叫什么?我说,我叫李默。他说,小李,我最近忘了不少事情。我回过头,看他正在看架子上的血袋,还有半袋子血,鲜红黏稠,不知是谁的。我说,您别费劲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他说,可能是化疗的副作用,记性变差了,我上午一直在想当年我车间的那个看门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我说,看门人?那很正常。他说,那个看门人是跟我一起下乡的知青,算上下乡,算上回城,在一起待了十几年,可我想不起来他叫啥了。我说,我也经常想不起初中同学的名字,有次在红旗广场碰着一个,说啥想不起来,就记得她有个绰号,叫八戒。他说,八戒?我说,是叫八戒,刚开始还挺不乐意,后来老自称老猪。他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绰号叫干瞪。因为眼珠有点突出,一半在外面,又看门,所以叫干瞪。我说,这外号,形象。他说,想起来了,他大名叫甘沛元,父亲是粮食局工会主席,母亲在百货商店,他姐是变压器厂的电工。我说,您看,这不全想起了。他说,我有次发现他偷车间里的零件,就说了他两句,晚上他把我们家窗户全砸了。我说,后来呢?他说,我累了。我眯一会。我帮他把床摇下来,瞥了一眼心率,略有点快,平躺之后好了一些。他说,小李,你把窗台那只鸟放出去吧。我说,鸟?他说,窗台有只鸟,在那半天了,飞不出去,你给它放出去吧。窗台空无一物,窗帘堆在一侧,今天天气很好,虽冷,午后阳光还有,照在窗台上,好像一层黄色的细沙。窗外是停车场,一只鸟也没有,大小车辆停在白线里,几个人在车旁边握手。再看他已经睡了。
我坐在椅子上,也在发困,很想出去抽支烟,又怕他的滴流断了没人知道。早上我陪刘一朵过来,先在走廊抽了支烟,一个中年女人自己举着滴流瓶子,在那吸烟,她的肿瘤在肝脏,她告诉我是喝酒喝的,医生不让喝酒,赶忙学会了抽烟,儿子在外地,她没敢告诉他自己得病,正是晋升的关键时刻。她戴着绒线帽子,努力跟每一个陌生人交谈。我捏了捏脸颊,掀起被子看了看,没有排便,也没有出汗。血袋要没了,我按了按铃,没人来,只好自己走到医生办公室。一个大夫正在电脑上下处方,我说,502三床的血袋没了。他回头看我说,刘庆革?我说,是。他打了个电话给护士站,让他们去换血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CT图说,这是昨天照的脑部CT,不太乐观,你看这片阴影,边缘不规则。我说,他刚才跟我说,在窗台看着一只鸟,可是窗台没有鸟。他说,肿瘤已经到了脑部,症状因人而异,有的是疼,有的是健忘,有的是幻觉,也有的是都有,你明白吧。我说,明白。他说,你爸这状况,坚持不了多久,也许会昏迷,如果不昏迷,可能会非常痛苦,要有心理准备。已经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你爸的求生欲望很强。我说,他不是我爸,我是他女儿的朋友。他说,哦,我是值班大夫,对家属不太熟,等他家人来,让他们来一趟。止疼药这么打下去,跟毒品差不多,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我说,知道了。
晚上刘一朵来了,我跟她说了一下,过了一会我姨来了,他们俩一起去了医生那,谈了半天。我叔醒了,看我在,说,你开几吨的吊车?我说,二十二吨半。他从被里面伸出手与我握了握说,我有事先走,雪天路滑,慢点开。然后又闭眼睡了。
刘一朵并没有告诉我谈话的结果,只是跟我说,她租了个床,这几天晚上也在这儿,让我先回家。我知道也许有了新情况,可是也没必要多问。除我之外,刘一朵有几个暧昧的对象,我是知道的。有天我在她微信里看到,一个人跟她说,二垒时间太长,想三垒。我也没问,这在我意料之中,只是下班之后推说有事,跟几个同事去洗了个澡。我总不能和她结合,虽说床上和谐,可是在某种层面上,友谊大于爱情。同事里有跟我要好的,女的,我也没事过去她工位看看。她是个钳工,比我矮一点,年年先进,就住在我家对面,鞍山人,我和她每天在一起吃饭,她能做极好的炸黄花鱼,每周末都做几条,分我半数。我喜欢吃鱼,如果老婆能烧一手好鱼,可能这一辈子就能坚持下来。但是我还是有点踌躇,刘一朵现在家里摊上了事儿,很多问题需要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再谈。
两天过去,刘一朵都没跟我联系,有几次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在这个关系里,还是让她主事比较好,其实我想问问我叔咋样了?可是这句话像客套,容易让她觉得我是在关心她,可是其实真的就是字面意思。她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点我深信不疑。第二天晚上,我和钳工去看了一场电影,她睡着了,电影有点科幻,有点闹,3D眼镜让人头晕。故事发生在未来,很老套,大概是从未来回到过去,为了更改现在,可是现在正在发生,我总怀疑已经被更改过多次,那又如何,不还是现在?结束之后我叫醒她,把她送到楼下,没有上楼,但是我们第一次接吻了,感觉很好,她的嘴唇结实,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肘,洗衣粉和我用的是一个牌子。回到家我爸正在用我的电脑下棋,他和我妈都已经退休两年,其实退休之前的二十年已经下岗,做过不少小买卖,在街边流窜,被驱赶,与城管厮打,争夺一口苞米锅,终于到了两年前,可以安心养老。我妈此时应该正在马路上和一群同龄人暴走,一路从和平区走到铁西区,可是效果并不明显,眼看胖了起来。我爸学会了用电脑下棋,还学会了下载作弊器,预感要输,退出了也不减少积分。等到开春,他就会回到路边摊,那并不只是下棋,还有许多话可以跟棋友说,有时候心理战比棋艺更重要。两人过去是战友,如今各玩各的,倒疏远起来,峥嵘岁月恍若隔世,闲时总是争吵。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玩手机,发现刘一朵在半小时前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在电影院静音,没有发觉。我打回去,刘一朵说,你死了?我说,没,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她说,我爸闹了一夜,非得要见你,非得要你陪护。我说,我何德何能?她说,你他妈还端起来,来不来?我说,我打个车,也许我到了他就睡了。她说,我等你。
我到了之后发现门口围了一群人,年龄都和我姨相仿,应该是我叔那头的亲属。我姨说一句话就哭一声,几个女眷也在抹眼泪。主治医生站在门口,正和他们小声商谈。医生说,你是小李?我说,我是。他说,谁也不让近前,就让你进去。也不知是哪来的劲儿,刚才把枕头扔我脸上了。我说,你脸没事儿吧?我进去看看,等他睡了喊你们。刘一朵罔顾医院的规定,正在抽烟,她推了我一把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说,真没听见,我打电话有时候你也没接。大夫说,都别着急,今晚应该没事儿,家属该休息休息,我今晚值班,放心。隔壁一个家属推开门探出头来,说,你们还有完没完,就你们家有病人?已是夜里十二点多,护士站就剩一个护士,眼皮发沉,正在用iPad看美剧。刘一朵走近我,把我抱住,说,想你了,等他睡了,你让我进去。我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我叔坐得挺直,正在用手够桌上的橘子,我把橘子递给他。他把橘子扒开说,给你吃。我说,我刚吃过饭,吃不下。他把橘子皮放回桌子上说,不吃也行,橘子这味也挺好闻。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叔,你困了就睡会。他说,我不困,想跟你聊会天,你困吗?我说,我睡得晚。他比我想象的平静,枕头在他身后,没有要飞出来的征兆,床边的吊瓶架上没有血袋,已经换成葡萄糖。他说,我跟你聊的事情,你不要跟一朵说,不要跟任何人说,永远别说,能答应我吗?我说,我就见过您一面,我答应了您也不一定相信。他说,我力气有限,没用的话不要讲,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跟别人聊不上。我说,好,如果您看得起我,您就说,我不说出去。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眼睛比过去大了,通红,好像内心被什么催动,眼仁儿烧得如同火炭。他说,我有个军大衣,过去厂子发的,跟一朵说了,给你穿,吊车上冷,现在这些新东西都不如军大衣暖和。我说,谢谢您,就缺这么一个东西。他说,等我好了,你再还给我。我说,好,等您好了,我给您洗干净拿回来。他说,在柜子里,你自己拿。我怀疑是他的幻觉,如果没有会很尴尬,可是他在盯着我看,我不打开柜子恐怕是不行。柜子里果然有一件军大衣,洗得有点旧,不过一点没坏,我拿起穿上,大小正好,又暖和又敦实。他说,你转过身来我看看。我转过身去,他说,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说,您抬举我。他说,我有个儿子,自从我病了,从来没来看过我。我心想,这倒是情理之中,钱这么宽裕,有个把私生子不足为奇,原来这就是他要跟我说的秘密。我说,您儿子在哪工作?他说,在银行,我给办进去的。我听着有点奇怪,说,叫什么?他说,叫刘一朵,姓刘的刘,一二三四的一,花朵的朵。我知道他是想窜了,说,现在年轻人都忙,等您好了好好批评他。他说,桌上有个止疼贴,你给我贴一下。止疼贴上没有中国字儿,但是上次架他去上厕所,看见他大腿上有一个,所以大概应该是贴到动脉上。我刚想掀被,他指了指太阳穴,说,贴这儿。我说,恐怕效果不好。他说,我头疼得不行,但是想把话说完,你给我贴上。止疼贴是个圆片儿,贴上之后搞得我叔有点滑稽,像是天桥上的瘪三。
他说,上次跟你说到甘沛元,这两天我又想起点事情。我说,您说。他说,1995年厂子不行了,我拉了一伙人自己干,但是肯定不能全叫着,养活不了那么些,就得先让一批人下岗。甘沛元是我发小,一起长大,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也算够意思了,就找他谈了一下,让他买断,钱比别人多五千,这钱我自己掏。他不答应,四处告我,威胁我要杀我全家。告我没用,那是大政策,不是我发明的,但是我发现他跟着一朵,那时一朵上初一,并不知道有人跟她,有一天我把他叫住,他从皮包里拿出一瓶硫酸,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走了。我说,您歇会。他的心率增加,已经到了一百六。他说,我一口气说完,害怕忘了。我想找人把他做了,可是想来想去,还得自己来。快过年了,厂子已经放假,我约他在车间办公室见面,给他拿点年货,谈一下把他招过来的事儿。我用扳子把他敲倒了,然后又拿尼龙绳勒了他的脖子。他一个人过,爱喝酒,孩子跟前妻,父母也早不理他,他不是管他们要钱,就是从家里偷东西。我确定他死了,眼睛比过去还突出,舌头也咬折了,我就把他拖到厂子尽里头的幼儿园,用铁锹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就在院子里跷跷板的底下。说完,我叔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汗,枕头湿了一片。我说,您喝点水吗?他摇了摇头。我想走,但是他好像没睡,这时候出去,恐怕会让他觉得我有点懦弱。他闭着眼睛说,我这两天做梦老梦见他,说我的行为他理解,可是能不能给他迁个地方,立块碑,没名字也行,这么多年老被孩子们在上面踩来踩去,有点不好受。我说,您放心,我给您办吧。他点点头说,动静要小,那厂子我找人看着呢,这么多年我花了不少钱,等我好了,我去给他烧纸,你是司机,你开车带我去。以后你就给我开车吧。我说,好,老司机了。
他终于睡熟了,呼吸极其轻微,我掀开被,看见尿不湿上一大片黑血,帮他换了,他也没醒。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他的胸口在起伏,有时候突然吸进一大口气,好像要吞掉这个病房的空气一样,然后慢慢地,游丝一般地呼出来。我推开门,发现人都已经散了,只有刘一朵靠在走廊的墙上,闭目沉思。她睁开眼说,睡了?我说,睡了。她说,我妈去买寿衣了,免得到时候抓瞎。我说,一点希望没有了吗?她说,他的身体里已经快没有血了,你明白吗?没有血了。她拉着我的手,走进病房,洗手间摆着她的护肤品和牙具。她洗漱完毕,脱光自己,抱着我钻进病房一角的行军床,军大衣我盖在暖气上,房间里实在太热,能遮一点是一点。我们抱了一会,谁也没有说话,我能听见我叔的呼吸声,或者说我小心翼翼地听着他的呼吸声,监控器时不时发出一点微小的声响,那是血压在缓慢地掉下来。她在我下巴底下说,到我上面来。我说,睡吧,叔能听见。她没有答言,伸手脱掉我的内裤。我翻起身压住她,她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抱着她,一动不动,她的眼泪蹭了我一脸,过了一会,她推了推我的肩膀,翻身冲外,没有了动静。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口干舌燥。刘一朵睡着了,身体蜷成一团。我穿上衣服走到我叔的床边,在他的保温瓶里喝了点水,水尚温,我叔微张着嘴,一动不动,裹在白色的寝具里,我趴在他耳边叫他,叔?叔?他没有反应。我等到他又吸上一口气,披上军大衣,离开了医院。
出租车司机开得飞快,冬天的深夜,路上几乎没有人,路边时有呕吐物,已经冻成硬坨儿。树木都秃了,像是铁做的。他认识小型拖拉机厂,说没人不认识,那曾经是效益最好的大工厂,现在没拆,一直烂在那里,地皮的权属不清。我站在大门口,发现厂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如同巨兽一般盘踞于此,大门有五六米高,只是没有牌子,也没有灯。我从大门上面爬过去,跨过锋利的铁尖,刚一落地,门房的灯亮了。一个人拉开窗户探出头来,此人也许五十岁,也许六十,头发没白,可是脸上都是皱纹,下巴上全是胡子茬子,瞪着一双突出的大眼,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只甩棍。他说,爬回去。我看着他的眼珠,一半在里头,一半在外头,好像随时能掉在地上。我说,甘沛元?他说,你谁啊?我说,干瞪?他说,哥们,你认识我?进来坐坐。他的屋子很小,从窗户里望,有一个煤炉子和一个小电视,煤炉上搁着水壶,墙上都结了冰。我呼出一口气说,我是刘庆革的司机。他说,你是庆革厂长的司机?他现在怎么样,每个月往我卡里打钱,好久没见过他了。我说,他挺好,老提起你,就是忙。我进去走一圈,一会回来我们聊聊。信得过吗?他说,大半夜的,就是走一圈?我说,就是走一圈,然后回来跟你喝点酒。他说,成,我把酒温上等你。
厂区的中央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边是厂房,厂房都是铁门,有的锁了,有的锁已经坏了,风一吹嘎吱吱直响。有的已经空空如也,玻璃全都碎掉,有的还有生锈的生产线,工具箱倒在地上,我扶起来一个,发现里面有1996年的报纸。我顺着大路往里走,车间的墙上刷着字,大都斑驳,但是能认出大概,一车间是装配车间,二车间是维修车间,三车间是喷漆车间,一直到九车间,是检测车间。路的左侧,跟车间正对,有卫生所和工人之家,卫生所的地上还有滴流瓶子,上面写着青霉素,工人之家有个舞台,座椅烂了大半,东倒西歪。我走到路的尽头,右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子弟幼儿园。走进去,看见一栋二层小楼,楼门紧锁。楼前的土地上,有一个跷跷板。我在跷跷板上坐了一会,虽然锈了,可是还能跷动,只是对面没有人,只能当椅子。坐了大概五分钟,我回到二车间,找到一根弯曲的铁条,回到跷跷板开始挖。土已经冻了,非常难对付,累得我满头大汗,大概挖了一个钟头,已经有了一个半米的小坑,什么也没有。我歇了一会,抽了支烟,发现汗要凉,赶紧继续挖。又挖了半米,看见一串骨头,应该是脚趾,我顺着脚趾往宽了挖,很小心,怕把骨头碰坏了。又花了大概四十分钟,看见了一副骸骨,平躺在坑里,不知此人生前多高,但是骨头是不大,也许人的骸骨都比真人要小。他的骨头里面杂着几块破布,是工作服。我盯着骨架看了一会,想了想城市周围的墓地,也许东头的那个棋盘山墓园不错,我给我爷扫墓去过,如果能订到南山的位置,居高临下,能够俯瞰半个城。
墓碑上该刻什么,一时想不出,名字也许没有,话总该写上几句。我裹着军大衣蹲在坑边想着,冷风吹动我嘴前的火光,也许我应该去门房的小屋里喝点酒暖暖,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痛快地喝点酒,让筋骨舒缓,然后一切就都清晰起来了。
选自双雪涛短篇小说集《飞行家》。